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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风暴之神天慕从架子上选出了一只木球,用手举起。它的大小足以占满一位神灵的手掌,中心还灌了铅以增加重量。球体表面雕刻着环形图案,并漆成深蓝色。
“加倍球?”佑命问,“真够大胆的。”
天慕看了看他身后那几位神灵。光歌位列其中,正小口喝着一杯用酒提味的甜橙果肉饮料。自从莱瑞玛劝说他下床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可他还是没能想到该怎么做。
“的确很大胆,”天慕说着,把木球抛到空中,然后接住,“告诉我,‘勇敢者’光歌。你看好我这一掷么?”
其余神灵轻声笑了起来。参与游戏的神灵一共有四个。就像以往那样,天慕穿着绿金相间、腰间缠着布条、下摆只盖住一半大腿的单肩衣袍。这套装束——其样式是仿造数百年前的绘画中的古代回归者服装——凸显出仿佛雕刻而成的肌肉与神圣的体态。他正站在阳台边缘,因为现在轮到他投掷了。
坐在他身后的是另外三位神灵。光歌在左边,而治愈之神佑命居中。自然之神唤真坐在右方远处,披着他华丽的斗篷,穿着栗色与白色的服装。
这三位神灵就像同一个主题的不同变体。要是光歌跟他们没这么熟,恐怕很难分辨出他们来。他们每一个都几乎刚好七尺高,发达的肌肉足以让任何凡人羡慕。的确,佑命一头棕发,天慕是金发,而唤真则是黑发。但这三人拥有同样方正的下巴,整齐的五官,完美的发型,还有与生俱来、无懈可击的优雅,标志着他们回归神灵的身份。只有他们的服装能看出明显的区别。
光歌喝了口饮料。“天慕,我真的应该祝福你吗?”他问,“我们不是在比赛吗?”
“我想是的。”神灵说着,不断抛起木球,然后又接住。
“那我为什么要祝福正在和我比赛的你?”
天慕只是得意地笑了笑,然后扬起手臂,将那颗球扔了出去。它在地上弹跳了几下,又在草地上滚动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庭院的这部分被人用绳索和木桩围出了巨大的棋盘状球场。祭司和仆人们在棋盘的几侧匆忙往来,替神灵们做标记和更新比分。塔拉钦球是个复杂的游戏,只有富人才会玩。
光歌从来都懒得学习那些规则。参与游戏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他发现这样比较有趣。
下一掷轮到他了。他站起身,从架子上挑了个木球,但只是因为它的颜色跟他饮料的颜色相衬。他把橘黄色的木球抛起又接住,然后——他根本没注意自己在朝哪儿扔——扔向球场。那颗球飞得有点太远了,毕竟他拥有完美身躯的力量。这也是球场格外宽阔的原因之一:为了符合诸神的水准。何况诸神站在阳台上,比赛时足以将整个球场尽收眼底。
塔拉钦本该是全世界难度最高的球戏:掷出木球的力量,选择有利位置的机智,做出精准投掷的协调性,还有能够选择合适的木球并主宰球场的理解力,缺一不可。
“四百一十三分。”在和负责记分的书记官说过话以后,一名仆人大声报出了分数。“精彩,”唤真说着,在他的木制睡椅上坐起身,“你是怎么办到的?我可没想到能用反转球来做这一掷。”这就是那个黄球的名字?光歌想着,回到座位上。“你必须理解球场,”他说,“学会理解你的球。以它的方式去思考,用它的方式去判断。”
“用球的方式去思考?”佑命说着,站起身。他穿着随风飘拂的长袍,色彩是与他对应的蓝色与银色。他从木架上挑了一只绿球,盯着它看。“木球的思考方式是什么样的?”
“我猜是循环往复的那种,”光歌欢快地说,“这碰巧也是我最喜欢的思考方式。也许这就是我擅长这个游戏的原因。”
佑命皱起眉头,张口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闭上了嘴,光歌的发言显然让他摸不着头脑。不幸的是,成为神灵在强化身体能力的同时,并不会提升智力。不过光歌并不介意。对他来说,塔拉钦球比赛的真正乐趣从来都跟球落下的位置无关。
佑命掷出了他那一球,然后坐了下来。“我要说,光歌,”他笑着说,“我这是在赞美你:有你做伴简直太耗费精力了!”“是啊,”光歌说着,呷了口饮料,“我在这方面像极了蚊子。唤真,应该轮到你了吧?”“事实上,现在又轮到你了,”天慕说,“你的上一掷达成了王冠配对,还记得吧?”“噢是啊,我怎么能忘了呢。”光歌说着,站起身来。他又取来一只木球,远远地丢在草地上,然后坐了下来。
“五百零七分。”祭司宣布道。
“你这就纯粹是在炫耀了。”唤真说。
光歌未置一词。以他的观点来说,这暴露出了塔拉钦球与生俱来的一个缺陷:对规则了解最少的人往往表现最好。但他不觉得其他人会认同。另外三位神灵对这个游戏非常热衷,每周都会来一次比赛。除此之外,他们打发时间的方式少得可怜。
光歌怀疑他们一直邀请他参加,只是为了证明他们总有一天能够击败他。如果他了解规则,肯定会尝试故意输给他们,免得他们总是坚持邀请他。但他也很喜欢用胜利让他们恼火——不过当然了,他们所表现出的只有无可挑剔的礼貌而已。而且话说回来,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担心自己就算想输都输不掉。
如果你本来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赢的,那么也很难故意输掉。
终于轮到唤真上前投掷了。他总是穿着军队式样的服装,栗色与白色在他身上显得非常帅气。光歌怀疑他一直很嫉妒自己,因为在分配宫廷职责的时候,他得到的不是无命者指令,而是与其他王国的贸易事务的投票权。
“我听说你几天前跟王后说过话,光歌。”唤真说着,掷出了他那一球。“的确如此,”光歌说着,喝了一小口饮料,“我得说,和她交谈很愉快。”天慕轻轻地笑了几声,显然以为最后那句话是讽刺——这让光歌有点恼火,因为那是他的肺腑之言。
“整个宫廷都乱糟糟的,”唤真说着转过身,整理好他的斗篷,然后把身子探出阳台栏杆,等待这一掷的分数公布,“可以说,伊德里斯人违背了和约。”
“送来了另一个公主,”天慕赞同道,“这让我们有了借口。”“是啊,”唤真思忖着说,“可这借口能用来做什么呢?”“开战!”佑命用他低沉的嗓音说。
另外两位神灵不以为然地看着他。“除了战争之外,还有很多可做的事,佑命。”“是啊,”天慕说着,漫不经心地摇晃着杯里的最后一口酒,“当然了,我的计划已经开始运作了。”“那又是什么样的计划呢,我的神灵兄弟?”天慕笑了。“惊喜还是留着的好,对吧?”“这就要看具体情况了,”唤真不紧不慢地说,“这份惊喜会不会影响我与伊德里斯人在关隘使用权上的分歧?我敢打赌,如果向那位新王后施加一些……压力,就能让她支持这样的提案。据说她相当幼稚。”
他们的话让光歌有点反胃。他知道他们总在密谋和计划,他们玩这种球戏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求对方表态和交易。“她的无知肯定是装出来的,”难得地思索片刻之后,佑命说,“如果她真那么不谙世事,他们是不可能送她来的。”
“她是伊德里斯人,”唤真轻蔑地说,“他们首都的人口还比不上特泰利尔的一个小街区。他们对政治也是一知半解,这点我敢担保。比起跟人交流,他们更习惯跟羊儿说话。”
天慕点点头。“就算她以他们的标准真的‘训练有素’,在这儿也不值一提。关键在于,不能让别人先去影响她。光歌,你对她的印象如何?她会照诸神的吩咐去做吗?”
“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他说着,招了招手,示意仆人再拿果汁来,“如你们所知,我对政治游戏实在没多少兴趣。”
天慕和唤真笑着对视一眼:就像宫廷里的大多数人那样,他们认为在牵扯到实际问题的时候,光歌只是个无能之辈。而且根据他们的定义,“实际”代表的就是“利用他人”。
“光歌,”佑命用他毫不圆滑的诚恳口气说,“你真的应该多关注一下政治了。它有时候是很有趣的。嘿,要是你能知道我在私下参与的那些秘密该多好!”
“我亲爱的佑命,”光歌答道,“请相信我,我真的不想知道跟你和厕所(译注:此处为双关,privy有‘私下’和‘厕所’两个意思)有关的任何秘密。”
佑命皱起眉头,显然正努力揣摩他的意思。
祭司们报告上一次投掷的分数时,另外两位神灵又开始谈论王后。奇怪的是,光歌发现自己越来越心烦。等到佑命起身做下一掷的时候,光歌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我的神灵兄弟们,”他说,“我突然觉得很累。也许是因为我今天消化不良。”“该不会是因为我这里的食物吧?”唤真说。这里是他的宫殿。“不是食物,”光歌说,“但恐怕是你今天招待我的另一些东西。我真的得走了。”“可你正领先呢!”唤真说,“如果你现在走了,我们下周就得再比一次了!”
“你的威胁于我就像流水,我的神灵兄弟,”光歌说着,向他们恭敬地依次点头,“我在此向你们道别,直到下一次你们把我拖到这里,继续玩这种可悲的游戏。”
他们大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生气——他们总是把他的玩笑话当成严肃的声明,反过来也一样。
他在阳台内部的房间里找到了他的祭司们,莱瑞玛也在其中,但他并没有跟他们说话的心情。他就这么穿过这座深红和白色相间的宫殿,烦恼依旧。与真正出色的政客——比如织晕——相比,阳台上那些只能算是门外汉。他们太过迟钝,对自己的计划又太不加掩饰。
但就算是迟钝又不懂掩饰的人,有时也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对王后那样的女人。她显然对类似的事几乎毫无经验。
我已经认定自己帮不了她了,光歌这么想着,走出宫殿,来到外面的草地上。在他的右方,绳索围成的方块组成了一张复杂的网,那就是塔拉钦球场。一颗木球落在远处的草地上,依稀传来“咚”的一声。光歌在青翠的草坪上朝另一个方向走去,甚至没等他的祭司们举起华盖,为他遮挡午后的阳光。他仍在担心:就算他尝试伸出援手,也只会让事态恶化。但问题在于,他又做了那些梦。战争和暴力。他一次又一次地看到特泰利尔城的陷落,还有他的故乡被毁灭。他没法继续忽视那些梦境,尽管他不愿承认那是预言。织晕觉得这场战争很重要。至少为战争做准备是很重要的。与其他神灵相比,他更愿意相信她,但他也担心她过于好斗。她来找过他,请求他参与计划。或许她这么做,是因为她知道他更加节制?她是为了弥补自身的不足吗?
他聆听请愿,尽管他不想放弃灵息然后死去。他解读画作,尽管他不认为自己能在其中看到任何预兆。既然他认为自己的梦没有任何意义,又为什么不能帮织晕在宫廷里掌握权力,以策万全呢?更何况,那些准备或许还能帮助一位无疑没有其他盟友的年轻女子。
莱瑞玛要他尽力。这听起来代表了多到可怕的活儿。不幸的是,袖手旁观似乎只会让事情变本加厉。有时候,如果你踩到了脏东西,最好的做法是停止前进,花时间把脚底清理干净。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将来恐怕会后悔的。”他低声自语道。
说完,他便朝织晕的宫殿走去。
这人身材瘦削,几乎皮包骨头,而他吃下的每一块贝肉都让薇雯娜皱起眉头。理由来自于两方面:她没法相信有人真的喜欢这种黏糊糊、像是鼻涕虫的食物,另外,这种贻贝非常罕见和昂贵。
而且付账的人是她。
午后的餐馆人头攒动——人们中午通常会在外面吃饭,毕竟这要比回家做饭便捷得多。对她来说,餐馆这个概念本身仍然相当陌生。这些男人就没有妻子或者仆人给他们做饭吗?他们在这种公开场合吃东西,就不会觉得别扭吗?这也太……不够私密了。
登斯和汤克·法坐在她的两边。而且当然了,他们也毫不客气地吃着那碟贻贝。薇雯娜并不确定——她特意没有问——但她觉得那些贝肉是生的。
坐在她对面的瘦子又吞下一块贝肉。尽管这间餐馆非常高档,而且有人做东,他看上去却不是特别享受。男人嘴角挂着冷笑,尽管没有露出紧张的表情,但她发现他一直在留意餐馆的入口。
“所以说,”登斯说着,把另一只吃空的贝壳放到桌上,然后在桌布上擦了擦手指——这种做法在特泰利尔很常见,“你到底能不能帮我们?”
那个瘦子——他自称“法波”——耸耸肩。“你这故事还真够疯狂的,佣兵。”“你了解我的,法波。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每次别人付钱让你骗我的时候,”法波说着,哼了一声,“我只是从来没能拆穿你而已。”
汤克·法吃吃地笑了起来,又伸手去拿另一只贻贝。他把贝壳举到嘴边的时候,贝肉从壳里滑了出来:听到它落到桌上时那种黏稠的啪嗒声,薇雯娜只能努力压下呕吐的冲动。
“这么说,你也同意战争就要来了。”登斯说。“这是当然,”法波说,“但它几十年前就‘要’来了。你们凭啥觉得今年会不一样?”
“你承担得起忽略这种可能性的后果吗?”法波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然后又吃了口贻贝。汤克·法堆起了空贝壳,想试试能垒多少个而不倒下。薇雯娜什么都没说。她并不为自己在会面中扮演的次要角色而恼火。她看着,学着,思考着。法波是个地主。他砍伐森林,然后把开辟出的土地租给种植园主。他经常要依靠无命者帮忙砍伐——那些是政府借给他的工人。
这项借贷只有一条规定:如果战争到来,那么战争期间在他地头上出产的所有食物都会成为回归诸神的财产。这买卖很划算。如果打起仗来,政府多半也会扣押他的土地,所以他等于什么都没损失——抱怨除外。他又吃了一只贻贝。他究竟是怎么吃下这么多的?她心想。法波所吞下的这种恶心的小东西几乎有汤克·法的两倍之多。“那样的话,你的收成就算是打水漂了,法波,”登斯说,“如果真被我们说中了,你今年的损失可就不是一点半点了。”“只不过,”汤克·法说着,又把贝壳垒高了一层,“如果早点收获,卖掉库存,就能胜过你的竞争对手了。”“那你们能有啥好处?”法波问,“我怎么知道你们不是那些竞争对手雇来骗我的?”桌边安静下来,使得其他食客进食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登斯终于转过头,看了眼薇雯娜,然后点点头。
她掀起了头巾——不是她从伊德里斯带来的那条朴素庄重的头巾,而是登斯找来的一条纤薄的丝制头巾。她对上法波的双眼,然后将头发变为红色。但头巾仍旧盖着她大半部分的头发,只有坐在桌边,并且仔细打量的人才能发现发色的改变。
他愣住了。“再来一次。”他说。她把头发转成亚麻色。法波靠向椅背,贝肉从壳里掉了出来。它啪嗒一声落在桌上,恰好在汤克·法弄掉的那块贝肉旁边。“你是王后?”他震惊地问。“不,”薇雯娜说,“我是她姐姐。”“这是怎么回事?”法波问。
登斯笑了。“她来这儿,是为了组织人们对抗回归诸神,以及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扶植伊德里斯一方的势力。”“你总不会以为高地上那些老王族会白白把女儿送过来吧?”汤克·法说,“战争——只有它能让人做出这种孤注一掷的事来。”“你的妹妹,”法波说着,看了眼薇雯娜,“他们送去宫廷的是小公主。为什么?”
“国王有他自己的打算,法波。”登斯说。
法波露出思索的表情。最后,他把那块掉下的贝肉放到装空壳的碟子里,伸手去拿下一只贻贝,“我就知道他们送那姑娘来不可能是巧合。”
“这么说你会提前收获喽?”登斯问。
“我会考虑的。”法波说。登斯点点头。“我猜这就足够了。”他朝薇雯娜和汤克·法点点头,三人留下法波继续吃他的贻贝。薇雯娜结了账——总价比她担心的还要贵——然后他们走到餐馆外,跟等在那里的帕林、珠宝以及克拉德会合。一行人轻松地穿过人群,远离餐馆——那位魁梧的无命者在前面为他们开路。
“现在去哪儿?”薇雯娜问。登斯瞥了她一眼。“你就一点都不累吗?”薇雯娜不想承认她双脚酸痛,而且昏昏欲睡。“我们是在为我的人民的福祉而努力,登斯。一点点疲劳不算什么。”
登斯看了一眼汤克·法,但那位大块头佣兵已经钻进人群,朝着一处货摊走去,帕林跟在他身后。薇雯娜注意到,帕林不顾她的反对,又戴起了那顶可笑的绿帽子。这人到底是怎么了?的确,他不算特别聪明,但他向来非常冷静。
“珠宝,”登斯在前方喊道,“带我们去雷马尔那里。”珠宝点点头,向克拉德下达了几句指示,不过薇雯娜没能听清。他们在人群中换了个方向前进。“它只听她的话?”薇雯娜说。登斯耸耸肩。“它接受过基本训练,会服从汤克和我的命令,如果需要进一步的控制,我还有安全暗语可以用。”薇雯娜皱起眉头。“安全暗语?”登斯看了她一眼。“这对你来说可是个异端话题。你确定要继续谈下去么?”
薇雯娜没理睬他的玩笑。“我还是不喜欢有那东西陪在身边,何况我连怎么控制它都不知道。”
“所有唤醒都要通过指令来运作,公主大人,”登斯说,“唤醒的过程就是给一样东西注入生命,然后向它下达命令。无命者的价值在于,你在创造它们以后仍然可以给出指令,而普通的唤醒物件只能预先给出一次指令。另外,无命者可以记住一长串复杂的命令,而且通常不会出错。我猜是因为它们还维持着一点点人性。”
薇雯娜发起抖来。它们和人类有太多相似之处了,这反而让她很不舒服。
“但这也就意味着,任何人都能控制无命者,”登斯说,“而不仅仅是创造它们的人。所以我们会给它们定下安全暗语。只要说出那几个字以后,你就能给这种生物铭刻新的指令。”
“那克拉德的安全暗语是?”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得先征求珠宝的同意才行。”
薇雯娜差点就要抱怨,但想想又放弃了。登斯显然不喜欢干涉珠宝或是她的工作。薇雯娜决定回头再提这件事——等他们到了比较隐秘的地方再说。她只是看了克拉德一眼。他穿得很简单,灰色的长裤和灰色的衬衣,还有一件被抽干了色彩的皮革短上衣。腰间佩着一柄硕大的剑。不是决斗用的那种剑——而是更加凶残的阔刃武器。
一身灰色,薇雯娜心想。他们是希望所有人都能认出克拉德是无命者吗?虽然登斯说过,无命者在这座城市并不罕见,但很多人却对它敬而远之。丛林里的蛇或许也很常见,她心想,但这并不代表别人乐意看到它。
珠宝和那个无命者轻声交谈着,虽然它始终没有任何回应。它就这么走着,面朝前方,步伐均匀得不似人类。“她总是……这么跟它说话么?”薇雯娜颤抖着问。
“是啊。”登斯说。
“看起来有点病态。”
登斯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但没说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汤克·法和帕林回来了。让薇雯娜不悦的是,汤克·法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它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然后绕过汤克·法的脖子后面,转到另一边肩膀上。
“新宠物?”薇雯娜问,“顺便问一句,你那只鹦鹉哪去了?”汤克·法露出羞愧的表情,而登斯只是摇摇头。“汤克不太擅长照顾宠物。”“反正那只鹦鹉也很无聊,”汤克·法说,“猴子就有趣多了。”
薇雯娜摇摇头。没过多久,他们来到了另一家餐馆,其豪华程度远不如前一家。珠宝、帕林和那个无命者照例待在外面,薇雯娜和两个男佣兵走了进去。
她开始对这种会面习以为常了。在过去几周里,他们至少跟十几个身份不同的人碰过头。有些是地下组织的领袖,登斯认为他们有能力制造骚动。其余的则是法波那样的商人。总而言之,在让特泰利尔陷入混乱这件事上,登斯五花八门而又避人耳目的手段让薇雯娜大开眼界。
但真正让对方下定决心的,却往往是薇雯娜展示王族发色的那一刻。大多数人都能立刻领会王族之女来到这座城市代表了什么,让薇雯娜不禁好奇:如果没有这种可信证据的情况,勒梅克斯打算如何取得相同的成果?
登斯领着他们来到角落的一张餐桌边,这家餐馆的肮脏程度让薇雯娜皱起了眉头。唯一的照明只有透过天花板上那扇狭窄的木板窗照进的阳光,但就算这样也足以照出那些尘垢了。尽管饥肠辘辘,她却立刻决定不在这地方吃任何东西。
“顺便问一句,我们为什么总在换餐馆?”她说着,坐了下来——不过是在用手帕擦过凳子之后。
“这样不容易被人刺探,”登斯说,“我警告过你很多次了,公主大人。这种事比看起来要危险得多。别被这些轻松的饭局给骗了。如果换个城市,我们就得在贼窝、赌坊和小巷里会面了。还是多换几个地方的好。”
他们坐了下来,然而登斯和汤克·法又点了菜,浑不像刚才吃完今天的第二顿午餐的样子。薇雯娜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为这次会面做着准备。神宴节是霍兰德伦的宗教节日之一——虽然在她看来,这座异教城市的居民根本不懂何谓“宗教节日”。他们不去帮助僧侣耕作或者照顾老弱,反而放下工作,跑来餐馆挥霍——就好像诸神希望他们铺张浪费似的。
或许真是如此。根据她的见闻,回归诸神全都喜爱享乐。所以他们的信徒会在“宗教节日”胡吃海喝也是理所当然。
饭菜尚未送上,他们的联络人就到了。他带着自己的两个保镖走进门来。他穿着的衣服不错——在特泰利尔,这就意味着色彩明亮的衣服——但他的胡须又长又油腻,而且看起来像是缺了好几颗牙。
他指了指,他的保镖们便拉过薇雯娜旁边的那张餐桌,外加三张椅子。那人坐了下来,与登斯和汤克·法小心地保持距离。“你可有点疑神疑鬼啊,是不是?”登斯说。那人举起双手。“谨慎一点总没坏处。”
“那就再给我们拿点食物来吧。”等饭菜送来之后,汤克·法说。餐碟里放着许多小块的……敲碎并油炸过的东西。那只猴子立刻爬下汤克·法的胳膊,拿了几块。
“这么说,”那人道,“你就是臭名昭著的登斯。”
“我就是。我猜你就是格拉布勒?”
那人点点头。这座城市里名声不那么好的盗贼头子之一,薇雯娜心想。也是沃赫叛军有力的盟友。他们等了好几个星期才开始安排这次会面。
“很好,”登斯说,“我们有兴趣让某些补给马车在来这座城市的路上消失。”他毫不掩饰地说。薇雯娜四下张望,确保没有离得太近的食客。
“这家餐馆是格拉布勒开的,公主,”汤克·法低声道,“这儿的每个人都可能是他的保镖。”真棒,她想着,在心里埋怨他们没有事先告诉她。她再次扫视周围,这次更紧张了。“是这样吗?”格拉布勒说着,把薇雯娜的注意力引回谈话上,“你想让运食物的车队消失?”“这活儿可不轻松,”登斯严肃地说,“那些不是跑长途的车队。大部分都只在这座城市和郊外农场之间来往。”他朝薇雯娜点点头,后者掏出一小袋钱币。她把钱袋递给登斯,他顺手将其丢到旁边的桌子上。保镖之一看了看里面。“算是补偿你跑这一趟。”登斯说。
薇雯娜看着他们收下这笔钱,胃里一阵翻涌。用王室资金来贿赂格拉布勒着这种人实在让人感觉不对劲。而且她刚才给出的甚至不是贿金——按照登斯的说法,这叫“车马费”。
“好了,”登斯说,“我们刚才提到的马车——”“等等,”格拉布勒说,“让我先瞧瞧那头发。”薇雯娜叹了口气,打算戴上头巾。“别戴头巾,”格拉布勒说,“也别耍把戏。这里的人都是我的忠实手下。”薇雯娜瞥了眼登斯,他点点头。于是她让头发的颜色改变了好几次。登斯专心地看着,一边挠着胡子。
“不错,”他最后说,“真不错。你从哪儿找来的她?”
登斯皱起眉头。“什么?”
“这么个拥有王族血统,足以模仿公主的人。”
“她可不是冒牌货。”登斯说话的时候,汤克·法继续吃着他那盘油炸的不知什么东西。
“得了吧。”格拉布勒说着,脸上浮现出露骨而丑陋的笑容。
“他没说谎,”薇雯娜说,“不是光有血统就能当王族的。关键在于家谱和奥斯特瑞的神圣感召。除非我成为伊德里斯女王,否则我的子女不会拥有王族长发。只有王位继承人才拥有改变发色的能力。”
“迷信的胡扯。”格拉布勒说。他身子前倾,没有看她,双眼定格在登斯身上,“我不在乎你的什么车队,登斯。我想从你手里买下这姑娘。多少钱?”
登斯沉默不语。
“关于她的事已经传开了,”格拉布勒说,“我知道你在干什么。你调动了很多人,弄出很大的动静,还带着个看起来像是王室成员的人。我不清楚你是在哪儿找到的她,也不清楚你是怎么把她训练得这么好的,但我想要她。”
登斯缓缓站起身。“我们该走了。”他说。格拉布勒的保镖也站了起来。
登斯动了。
接下来是几道闪光——太阳的反光,还有迅速到让吃惊的薇雯娜无法捕捉的动作。然后他停下来。格拉布勒坐在椅子里一动不动。登斯泰然自若地站在那儿,他的决斗用剑刺穿了保镖之一的脖子。
那保镖露出惊讶的表情,手仍旧握着他的剑。薇雯娜甚至没看到登斯是何时拔剑的。另一个保镖摇晃了几下,鲜血从短上衣的前襟处渗了出来。登斯似乎也刺了他一剑。
他滑倒在地,临死前撞上了格拉布勒的桌子。
色彩之神啊……薇雯娜心想。好快!
“看来你跟他们说的一样厉害。”格拉布勒说着,仍旧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房间里的另一些人站了起来。大约二十个。汤克·法抓起一把油炸菜,然后用胳膊肘碰了碰薇雯娜。“我们还是站起来的好。”他小声说。
登斯从那保镖的脖子上拔出剑来,而他跟那位同伴一样倒在地上,流血而亡。登斯仍旧对着格拉布勒的目光,没有擦拭,就这么重重地还剑入鞘。
“我听人提起过你,”格拉布勒说,“说你是十年前凭空冒出来的。你给自个儿搜罗了一队好手,都是从一些要员——以及监狱——那儿撬来的。没人知道你的底细,只知道你动作很快。有人说简直不像人类。”
登斯朝门口那边点点头。薇雯娜紧张地站了起来,让汤克·法拉着她穿过房间。那些护卫持剑伫立,但没人抢先出手。“没法跟你做生意真是太可惜了,”格拉布勒说着,叹了口气,“希望你将来有买卖的时候还能想起我。”登斯终于转过身,和薇雯娜和汤克·法一起离开餐馆,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帕林和珠宝匆忙跟了上来。“他就这么放我们走?”薇雯娜说着,心脏狂跳。“他只是想见识我的剑。”登斯说,表情仍旧紧张。“偶尔是会碰上这种人。”“除此以外,他还想给自己抢个公主过来,”汤克·法补充道,“要么能见识到登斯的剑法,要么能得到你。”“可……你完全可以杀了他的!”薇雯娜说。
汤克·法哼了一声。“然后引来城里半数扒手、刺客和夜贼的追杀?不,格拉布勒知道我们不会伤他一根寒毛。”登斯回头看着她。“抱歉浪费了你的时间——我还以为他能更有用一点呢。”
她皱起眉头,头一次注意到登斯用来掩盖真正情绪的那张面具。她一直以为他像汤克·法那样无忧无虑,但现在她发现了其他蛛丝马迹。那是克制。而自从他们认识以来,这份克制第一次面临着崩溃的危险。
“没受伤就好。”她说。“被登斯刺死的那两个废物除外。”汤克·法补充道,快活地把另一块食物喂给了他的猴子。“我们应该——”“公主殿下?”人群里有个声音问。
登斯和汤克·法同时猛地转身。登斯的剑再次以薇雯娜肉眼难及的速度出了鞘。然而,这一次他没有攻击。他们身后的那个男人看起来没什么威胁可言。他穿着棕色的破旧衣服,有一张被太阳晒成棕褐色的粗糙面孔——他看起来像是个农夫。
“噢,公主殿下,”那人说着,匆忙上前,对刀剑视而不见,“真的是您。我听说了那些传闻,可是……噢,您真的来了!”
登斯瞥了眼汤克·法,大块头佣兵伸出一只手,拦在那人和薇雯娜之间。要不是她刚刚看到登斯在眨眼之间杀死了两个人,恐怕会觉得这样的谨慎毫无必要。她渐渐地理解了登斯挂在嘴边的危险。如果这个人身上藏着武器,再懂点手法,她恐怕就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他手上。
想通这一点以后,她不禁毛骨悚然。
“公主殿下,”那人说着,跪倒在地,“我是您的仆人。”
“请不要这样,”她说,“别把我置于他人之上。”
“噢,”那人说着,抬起头来,“对不起。我离开伊德里斯已经太久了!可,真的是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特泰利尔的伊德里斯人,”那人说,“他们说您来夺回王位了。我们在这儿被压迫太久了,我还以为他们只是在编故事骗人。可这是真的!您来了!”登斯瞥了她一眼,然后又看看不远处的格拉布勒的餐馆。他对汤克·法点点头。“抓住他,搜他的身,然后我们到别处去谈。”
他说的“别处”原来是某个贫穷街区的一栋屋子旁边的垃圾堆,距离那家餐馆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
薇雯娜发现特泰利尔的贫民窟非常有趣,至少从智力水平来说是这样。但即便这儿也有色彩。人们穿着褪色的衣物。鲜亮的布条悬在窗边和墙面的凸出部分,甚至在街上的水坑里都有。黯淡或是肮脏的色彩。就像一场卷入泥石流的狂欢节。
薇雯娜和珠宝、帕林以及那个伊德里斯人一起站在简陋的木屋外,等待登斯和汤克·法去确认这栋屋子没有藏着什么看不见的威胁。她用双臂环抱自己,莫名地有种绝望感。这条巷子里的暗淡色彩让人不舒服。就像是死去之物。就像一只落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漂亮鸟儿,形体完好无损,魅力却不复存在。
毁损的红色,染污的黄色,破碎的绿色。在特泰利尔,就算是最朴素的东西——比如椅子腿和粗布袋——都染着明亮的色彩。这座城市的人究竟要在染料和墨水上花费多少?要不是有“艾吉里之泪”——那种只在特泰利尔的气候下才能生长的鲜艳花朵——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办到。霍兰德伦人种植和收获这种花朵,用它们来制造染料,并以此建立起了完整的经济体系。
闻到垃圾的气味时,薇雯娜皱起了鼻子。对现在的她来说,气味也显得清晰起来,就像颜色那样。并不是说她能嗅到更远处的东西了,而是气味更富有层次了。她发起抖来。即便在接受灵息几周后的现在,她还是觉得不正常。她能感觉到城里拥挤的人群,能感觉到帕林在她身边,怀疑地看着附近的巷子。她能感觉到屋里的登斯和汤克·法——其中之一似乎正在检查地下室。
她能……
她愣住了。她感觉不到珠宝。她向一旁看去,但矮个子女人就站在那儿,双手叉腰,咕哝着自己总被留下来“带孩子”。她的无命者怪物正站在旁边,不过薇雯娜没指望感觉到它。她为什么感觉不到珠宝?恐慌掠过薇雯娜的心头,她担心珠宝会是某种扭曲的无命者造物。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还有另一种简单的解释。
珠宝没有灵息。她是个灰白者。
换了个角度以后,薇雯娜发现事实相当明显。就算没有这么丰富的灵息,她应该也能看得出来。珠宝的眼眸里缺乏生命的火花。她显得比普通人更暴躁,也不那么快乐。她似乎以惹怒别人为乐。
除此之外,珠宝从未察觉过薇雯娜在看她。换作普通人被长时间注视,一定会四处张望,但珠宝却不会。薇雯娜转过身去,发现自己脸红了。看着一个没有灵息的人……就像是在窥视别人更衣时的样子。赤身裸体的样子。
可怜的女人,她心想。我真想知道来龙去脉。是她自己卖掉的吗?还是说是有人从她那里拿走的?薇雯娜突然有些尴尬。为什么我有这么多,而她一无所有?这种炫耀方式实在太恶劣了。
没等登斯推开门,她就感觉到了他的到来。那扇门看起来都快掉下来了。“安全。”他说。然后他瞥了眼薇雯娜。“如果你不想浪费时间的话,就用不着参与进来,公主。珠宝可以带你回房。我们会询问这个人,再把结果告诉你。”
她摇摇头。“不。我想听听他的说法。”“我猜到了,”登斯说,“不过这样就只能取消下一个会面了。珠宝,你——”“我去。”帕林说。登斯犹豫片刻,看了看薇雯娜。“听着,也许我是不了解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件事,”帕林说,“但只是送个口信而已。我又不是白痴。”“让他去吧,”薇雯娜说,“我相信他。”
登斯耸耸肩。“好吧。沿着这条巷子直走,找到那座广场——广场上有一尊坏了的骑手雕像——然后转向东边,沿路转过几个弯。这么一来,你就离开贫民窟了。下一个会面安排在一家名叫‘士兵之道’的餐馆里:就在城市西侧的市集那边。”
帕林点点头,转身离去。登斯摆摆手,示意薇雯娜和其他人进屋去。首先进去的是那个紧张的伊德里斯人——他的名字叫泰姆。薇雯娜跟在后面,惊讶地发现这间屋子的内部看起来比外面结实得多。汤克·法找来一张凳子,放在房间中央。
“坐吧,朋友。”登斯说着,指了指。
泰姆紧张地坐在那张凳子上。
“好了,”登斯说,“不如你来告诉我们,你怎么知道公主今天会去那家餐馆?”
泰姆左顾右盼。“我只是碰巧来到附近,然后——”
汤克·法把指节捏得噼啪作响。薇雯娜朝他看去,突然发觉汤克·法显得很……危险。那个喜欢打瞌睡的懒惰大块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卷起袖子,展示着隆起肌肉的暴徒。
泰姆在流汗。无命者克拉德从侧面走进房间,非人的双眼注视着阴影,面孔看起来就像是用蜡做的模型——就像是人类的仿制品。“我……替城里的某个头头干活儿,”泰姆说,“都是些小事。没什么重要的。如果你是我们的一员,就不会挑肥拣瘦。”
“‘我们的一员’?”登斯说着,手按在剑柄圆头上。
“伊德里斯人。”
“我在这座城里见过有身份的伊德里斯人,朋友,”登斯说,“商人。放债人。”
“他们比较走运,大人,”泰姆说着,吞了口口水,“他们有钱。有钱就不愁没人替你干活。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情况就不同了。别人会看你的穿着,听你的口音,然后找别人来干活。他们会说你不可靠,或者说我们无趣,或者说我们偷东西。”
“你真的会偷东西吗?”薇雯娜不由自主地问。泰姆看着她,然后低头看着肮脏的地板。“有时候会,”他说,“但刚开始不会。现在只有头头吩咐,我才会去偷。”
“这还是没法解释你是怎么找到我们的,朋友。”登斯轻声道。
他刻意用了“朋友”这个词,与站在两旁的汤克·法以及无命者形成反差,这让薇雯娜发起抖来。
“是我的头头说得太多了,”泰姆说,“他知道那家餐馆里在发生什么——他把情报卖给了好几个人。我偷听到的。”
登斯瞥了眼汤克·法。
“人人都知道她进了城,”泰姆飞快地说,“我们都听过传闻。这不是巧合。我们的生活很艰苦,从来没这么艰苦过。公主殿下是来帮我们的,对吧?”
“朋友,”登斯说,“我想你最好忘记这次会面。我明白,你会觉得出卖这份情报能让你捞一笔。可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真这么做了,我们就会发现。然后我们——”
“登斯,够了,”薇雯娜说,“别再恐吓他了。”
那佣兵看了她一眼,让泰姆吓了一跳。
“噢,看在色彩的分上,”她说着,走向前去,蹲在泰姆的凳子旁边,“不会有人伤害你的,泰姆。你找到了我,这点做得很好,我也相信你会为这次碰面的事保密。但请告诉我,如果特泰利尔的生活这么艰难,为什么不回伊德里斯去?”
“旅行是要花钱的,公主殿下,”他说,“我负担不起旅费——我们大多数人都负担不起。”“这儿有很多伊德里斯人吗?”薇雯娜问。“是的,公主殿下。”
薇雯娜点点头。“我想见见其他人。”“公主——”登斯开了口,但她却用眼神示意他安静。“我可以召集其中一些,”泰姆说着,热切地点点头。“我向您保证。很多伊德里斯人都认识我。”“很好,”薇雯娜说,“因为我是来帮你们的。我们该怎么跟你联络?”
“打听一下瑞拉,”他说,“那就是我的头头。”薇雯娜站起身,指了指门口。泰姆忙不迭地走了出去。门口的珠宝不情不愿地让开,而那人匆匆跑远了。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
“珠宝,”登斯说,“跟着他。”
她点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薇雯娜回头看着那两个佣兵,以为他们会对她发火。
“哎,你就非得这么快放他走吗?”汤克·法说着,坐在地板上,看起来闷闷不乐。他之前那副危险的模样荡然无存,蒸发得比阳光下金属表面的水滴还要快。
“既然你这么做了,”登斯说,“他这一整天都得郁郁寡欢了。”“我总是都没机会当坏人,”汤克·法说着,躺了下去,看着天花板。他的猴子转了几圈,最后坐在他的大肚皮上。
“你的心情会好起来的,”薇雯娜说着,翻了个白眼,“顺便说一句,你们干吗对他这么凶?”
登斯耸耸肩。“你知道我最不喜欢佣兵这行的哪一点吗?”“我猜你接下来就要告诉我了。”薇雯娜说着,交叠双臂。“人们总想欺骗你,”他说着,坐在汤克·法旁边的地板上,“他们都觉得既然你是个雇佣打手,就一定是个笨蛋。”他顿了顿,似乎在指望汤克·法能像平时那样配合他。但大块头佣兵却只是继续盯着天花板。“每次都是阿斯提尔当坏人。”他说。
登斯叹了口气,用眼神告诉薇雯娜“这都是你的错”。“总之,”他续道,“我没法确定那位朋友是不是格拉布勒安排的。他可以装作是你忠心的臣民,然后乘我们放下防备的时候往你背上来一刀。还是小心为上。”
她坐在凳子上,正想说他反应过度了,可……好吧,她才刚见过他为保护她杀死了两个人。他们是我雇来的,她心想,或许我应该别去插手他们的本职工作。“汤克·法,”她说,“下次你可以当坏人。”
他抬起头。“你保证?”
“是的。”她说。
“我能对审问的人大喊吗?”
“当然可以。”她说。
“我能对他咆哮吗?”他问。
“我想可以。”她说。
“我能折断他的手指吗?”
她皱起眉头。“不行!”“不重要的那几根也不行?”汤克·法,“我是说,反正每只手上都有五根手指。小手指本来也没啥用。”薇雯娜犹豫起来,汤克·法和登斯同时放声大笑。
“噢,说真的,”她说着,别过脸去,“我每次都看不出你们是怎么从严肃切换到胡扯的。”“所以才这么好笑啊!”汤克·法说着,仍然笑个不停。“我们该走了吧?”薇雯娜说着,站起身。“不,”登斯说,“我们先等等。我也不清楚格拉布勒会不会来找我们。最好先躲上几个钟头。”她看着登斯,皱起眉头。令人吃惊的是,汤克·法已经轻声打起了呼。“我记得你说过,格拉布勒之所以放过我们,”她说,“是因为他只想考验我们——他想看看你有多厉害。”
“有可能吧,”登斯说,“但我是出了名的经常犯错。他放我们走,也许是因为他担心我的剑离他太近了,又或者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再等上几个钟头,然后回去问问我的看守们,看有没有人去过那栋屋子附近打探。”
“看守?”薇雯娜问,“你找了人来看守我们的屋子?”“当然,”登斯说,“在这座城里,孩子的工钱很便宜。就算我们没能保护一位公主免受敌国伤害,这笔钱也花得不亏。”她交叠双臂,站在那儿。她没有坐着等待的心情,于是开始踱步。“我倒是不怎么担心格拉布勒,”登斯说着,闭上双眼,坐回地上,背靠着墙壁,“这只是以防万一。”她摇摇头。“他想要复仇也不奇怪,登斯,”她说,“你杀了他的两个手下。”“在这座城里,人命并不那么值钱,公主。”“你说他在测试你,”薇雯娜说,“可这么做又是为什么?挑衅你出手,然后就这么放你离开?”“为了弄清我有多大威胁,”登斯说着,耸耸肩,仍然闭着眼睛,“更可能的情况是,他想确认我值不值这个价。我重申一遍,我并不太担心。”她叹了口气,走到窗边,看向街道。“你还是离窗边远点儿的好,”登斯说,“纯粹出于安全考虑。”他先是告诉我不用担心,然后又让我别被人看见,她恼火地想着,转向房间深处,朝着通向地下室的那扇门走去。“换作我可不会去那儿,”登斯评论道,“楼梯那里有好几处断了。而且没什么好看的。地板脏,墙壁脏,天花板也脏。”她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地下室的门。“顺便问一句,你这是怎么了?”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你平常不会这么紧张的。”“我不知道,”她说,“像这样被关在这儿让我很焦虑。”“我还以为公主们都会被训练得很有耐心。”登斯说。
她发现他说得对。这听起来就像是塞芮会说的话。她最近这是怎么了?她强迫自己坐在凳子上,双手叠放在膝头,努力不让自己的头发转为棕色。“拜托,”她努力让语气显得耐心,“跟我说说这地方。你们为什么会选中这里?”
登斯睁开一只眼睛。“是我们租的,”他最后说,“在城里有几栋安全屋总是好的。我们不怎么用得上,所以就选了最便宜的地方。”
我注意到了,薇雯娜心想。但她随即沉默下来,认识到她挑起话题的意图有多不自然。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低头看着双手,试图弄清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紧张。
原因不只是那场打斗。事实在于,她担心特泰利尔的这些事已经花去了太长时间。她父亲应该已经在两周前就收到了她的信,知道两个女儿都在霍兰德伦。她只能期望信里的那套理论——连同她的威胁——能阻止他做傻事。
她为抛弃了勒梅克斯的屋子而庆幸。如果她父亲真的派密探来找她,他们肯定会先去找勒梅克斯——就像她当初那样。然而,她心里较为懦弱的那部分却又希望登斯没有这样的远见。如果他们还住在勒梅克斯的家里,她父亲的密探恐怕已经找到她了。这么一来,她这会儿就该在返回伊德里斯的路上了。
她表现得那么坚定。的确,有时她会觉得自己下定了决心。有些时候,她会考虑塞芮或者她的祖国的需要。但那种情况相当罕见。大部分的时候,她会怀疑。
她在做什么?她对破坏或是战争一无所知。她为了帮助伊德里斯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依靠登斯的力量。她刚来那天的怀疑没有错:早年间的学习和准备根本不值一提。她不知道该怎么救出塞芮。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体内的灵息。说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想不想留在这个疯狂而拥挤,色彩泛滥的城市里。
简而言之,她根本派不上用场。这是教导她的人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你真的想见那些伊德里斯人?”登斯问。薇雯娜抬起头。屋外的天色越来越暗,夜晚眼看就要到来。我真的想见他们吗?她心想。如果我父亲派了密探来这座城市,他们也许就在其中。可如果我能为那些人做些什么……“我想见他们。”她说。他沉默下来。“你不赞成。”她说。
他点点头。“这样安排和保密都成问题,也会让我们很难保护你。先前的会面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如果你要跟平民见面,这就不能保证了。”
她默然点头。“但我还是想见他们。我必须做点什么,登斯。做点有用的事。向你的联络人展示身份算是在帮忙。但光是这样还不够。如果战争将要来临,我们就必须让这些人做好准备,设法帮助他们。”
她抬起头来,看向窗户。无命者克拉德站在珠宝指示的角落里。薇雯娜颤抖了一下,转过头去。“我想救我妹妹,”她说,“我也想帮助我的同胞。但我忍不住会觉得:在这座城市里,我能为伊德里斯王国做的事实在少得可怜。”
“总比离开的好。”登斯说。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离开,就没有人付我酬劳了。”
她翻了个白眼。“我没在说笑,”登斯说,“我真的希望拿到酬劳。不过说到留下,其实还有更充分的理由。”“比如?”她问。
他耸耸肩。“这就要看情况了。你瞧,公主,我不是那种擅长提出建议或者忠告的人。我是个佣兵。你付我酬劳,给出命令,而我会负责打打杀杀。但我想如果你仔细思考一下,就会发现逃回伊德里斯是下下策。你除了闲坐着织桌布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你父亲还有别的继承人。在这里,你也许派不上大用场——但在那里,你却是完全多余的。”
他沉默下来,伸了个懒腰,身子向后靠了靠。有时候,跟他交流真的很难,薇雯娜心想着,摇了摇头。但她发现这些话语令人安心,于是她微笑着转过身。
然后发现克拉德就站在她的凳子旁边。她惊呼一声,跌跌撞撞地向后退去。登斯立刻站起身,拔出剑来,汤克·法也没比他慢上多少。
薇雯娜手足无措地爬了起来,途中好几次踩到裙子。她一手按着胸口,仿佛要平复自己的心跳。那无命者伫立在那儿,看着她。“他有时候是会这样,”登斯轻笑着,虽然那笑声在薇雯娜听来有点勉强,“就这么走到别人身边。”“就好像他对人很好奇似的。”汤克·法说。“无命者是不会好奇的,”登斯说,“他们根本没有感情。克拉德。回到墙角去。”
无命者转过身,迈开步子。
“不,”薇雯娜颤抖着说,“让它去地下室。”
“可那边的楼梯——”登斯说。
“快!”薇雯娜吼道。她的发梢染成了红色。
登斯叹了口气。“克拉德,到地下室去。”
无命者转过身,朝着房子后部的那扇门走去。他走下台阶的时候,薇雯娜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劈啪”,但从脚步声来判断,他应该顺利走到了下面。她坐回凳子上,努力让呼吸恢复正常。
“抱歉。”登斯说。“我感觉不到他,”薇雯娜说,“这让我紧张。我忘了他在那儿,也没发现他靠了过来。”
登斯点点头。“我明白。”“珠宝也一样,”她说着,看向他,“她是个灰白者。”“是啊,”登斯说着,也坐回地板上,“从小就是。她父母把她的灵息卖给了一位神灵。”“为了活下去,他们每个星期都得补充一口灵息。”汤克·法补充道。“真可怕。”薇雯娜说。我真的应该对她更友善些的。“其实没那么糟,”登斯说,“我也失去过灵息。”“是吗?”
他点点头。“每个人都有缺钱花的时候。灵息的好处在于,你随时都能从别人那儿买来。”“卖家永远都有。”汤克·法说。
薇雯娜摇摇头,发起抖来。“但你会尝到没有灵息——没有灵魂——的滋味。”
登斯大笑起来——这次无疑是由衷的笑。“哦,那只是迷信而已,公主。缺少灵息并不会让你有太大改变。”
“你会变得不那么和善,”薇雯娜说,“更加易怒。就像……”
“你说珠宝?”登斯笑着问,“不不,她就算有灵息也是那副样子。我敢肯定。总之,我卖掉灵息的时候,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同。你得集中精神才能发现它不在了。”
薇雯娜转过头去。她不指望他明白。他大可以把她的信仰称之为迷信,但她也可以用同样的话反驳登斯。人们只会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如果他相信自己失去灵息也不会改变,就能轻易为卖掉灵息——以及从无辜的人那里购买灵息——找到托辞。而且如果灵息真的不重要,他又何必再买回来呢?
就在这场谈话结束后不久,珠宝回来了。她走进门,朝登斯点点头,而薇雯娜几乎没有丝毫察觉。我有点太依赖生命感应了,她恼火地想着,站起身来。
“他的身份不是假的,”珠宝说,“我打听了一下,从三个我比较信任的人那里确认过了。”
“那好吧。”登斯说着,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他踢醒了汤克·法。“我们回屋子去吧,不过要小心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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