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薇雯娜——伊德里斯之王戴德林的长女——凝视着宏伟的特泰利尔城。这是她生平见过的最丑陋的地方。
街上人流汹涌，市民们穿着色彩鲜艳到堪称罪恶的服装，叫喊，交谈，走动，散发臭气，咳嗽连连，不时相互碰撞。她的头发淡化成了灰色，又用披肩裹住自己，假扮成——如果这能算是假扮的话——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原本担心自己会很显眼。但这其实毫无必要。在这样的混乱中，谁又能显得与众不同？
虽然如此，还是小心为上。她几小时前才刚刚来到特泰利尔城，为的是救出她的妹妹，而不是让自己被人绑架。
这是个大胆的计划。薇雯娜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但在她的导师教授的许多东西之中，有一项是她认为最重要的：领袖是指那些勇于行动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来帮助塞芮，所以只能靠她了。
她知道自己不谙世事。她希望这样的自知之明能减少上当的概率，但话说回来，她接受过祖国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教育和与政治相关的指导，其中包括不少关于霍兰德伦人日常生活的知识。作为奥斯特瑞的虔诚信徒，她毕生都在练习避免引人注目。她完全可以在特泰利尔这样杂乱无章的大城市里潜行。
而且这座城市真的很庞大。她记下了地图，但她对这座城市在集市日的景色、声音、气味和色彩都毫无心理准备。就连牲畜都戴着色彩鲜亮的缎带。
薇雯娜站在道路的一侧，在一栋挂着飘舞彩带的房屋旁边佝偻着身子。在她的前方，有个牧民正赶着一小群羊朝集市广场走去。每一头羊都染成了不同的颜色。这样羊毛不就全毁了吗？薇雯娜愠怒地想。那些牲畜的色彩搭配得如此不协调，迫使她别过脸去。
可怜的塞芮，她心想。卷入这一切，又被关在诸神宫廷，多半已经恐慌到无法思考了。薇雯娜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应对霍兰德伦的可怕事物。尽管这些色彩也令她作呕，但她拥有足以承受的毅力。可小塞芮该怎么办？
薇雯娜站在建筑旁那座巨大石制雕像的影子里，跺了跺脚。那个男人在哪儿？她心想。前去侦察的帕林到现在还没回来。
除了等待，她无计可施。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那座雕像：那是著名的德戴尼尔·塞拉布林的作品之一。他的雕塑所刻画的大都是战士。那些雕像以能想象到的各种姿势竖立在整座城市里，每一个都手持武器，而且往往还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按照她导师的说法，装饰雕像是特泰利尔的市民喜爱的消遣方式。传说最初的几尊雕像是“受祝者”赋和——那位在不息战争末期统治霍兰德伦的回归者——本人委托建造的。在其他回归神灵的委托下，雕像的数量逐年增加——当然了，他们拿出的委托费则来自民众。
真是浪费，薇雯娜想着，摇了摇头。终于，她注意到帕林沿着街道走来，他的头上戴着个俗艳到夸张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袜子，只是更大一些。那顶亮绿色的帽子盖在半张方方正正的脸上，跟他暗棕色的伊德里斯服装格格不入。帕林高大但并不纤瘦，只比薇雯娜年长几岁。她从小就认识他了：雅尔达将军的儿子几乎是在王宫里长大的。近些年来，他不是在森林里守望霍兰德伦的边境，就是去北部的某个关卡担任守卫。
“帕林？”她谨慎地压抑着语气和发色透出的恼火，对走近后的他说，“你头上那个是什么？”
“帽子。”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短。倒不是说帕林是个无礼的人，只是他习惯言简意赅。“我看得出这是帽子，帕林。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集市上那个男人说这帽子很流行。”
薇雯娜叹了口气。她本来就不太想带帕林来这座城市。他是个好人——是她见过的人里最坚定也最可靠的——但他只熟悉野外和偏远哨站的生活。这座城市恐怕会让他不知所措吧。
“这帽子太蠢了，帕林，”薇雯娜说着，努力控制头发，不让它转为红色，“而且让你很显眼。”
帕林摘掉帽子，塞进口袋里。他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看着经过的人群。他似乎和薇雯娜同样紧张，或许更紧张也说不定。但她很庆幸有他的陪伴。他是少数几个不会向她父亲告密的人之一：她知道帕林喜欢她。在他们的少年时代，他经常从森林那边带礼物给她。通常是他打到的猎物。
在帕林看来，没有比放在桌上、流血不止的野兽尸体更能表达爱意了。
“这地方很怪，”帕林说，“人们走路的样子就像牲口群。”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路过的漂亮霍兰德伦女孩身上。那个轻佻的女人就像特泰利尔的大多数女人那样，几乎不着寸缕。衬衣的开口太低，裙子则远高过膝盖——有些女人甚至像男人那样穿着裤子。
“你在集市上有什么发现？”她开口发问，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这儿有很多伊德里斯人。”他说。
“什么？”薇雯娜震惊了，忘记掩饰自己的情绪。
“伊德里斯人，”帕林说，“在集市上。有些在买卖货物；还有很多看起来像是普通工人。我观察过他们。”
薇雯娜交叠双臂，皱起眉头。“那家餐馆呢？”薇雯娜问，“你照我说的去查探了么？”
他点点头。“看起来很干净。我只觉得吃陌生人做的食物感觉很怪。”
“你在那儿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么？”
“在这座城市，什么样的人才算‘可疑’？”
“我不知道。坚持要侦察的人是你。”
“打猎的时候，侦察是个好习惯。这样不太容易打草惊蛇。”
“帕林，不幸的是，”薇雯娜说，“人跟野兽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帕林说，“野兽还容易理解些。”
薇雯娜叹了口气，然而她发现，帕林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她注意到一群伊德里斯人正沿着附近的街道前行，其中一人拉着一辆似乎刚刚运送过农作物的货车。从他们朴素的装束和些许的口音就能分辨出来。她吃惊的是，他们居然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卖货。但不可否认的是，伊德里斯近期的贸易的确算不上特别繁荣。
她不情愿地闭上双眼，在披肩的遮掩下，将发色从灰色变为棕色。如果说这座城市还有其他伊德里斯人，那她就不太可能引人注目。假扮老妇人只会显得更加可疑。
但像这样明目张胆还是感觉不对劲。在贝瓦利斯，别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当然了，贝瓦利斯的居民只有几千人。特泰利尔城的规模要大得多，她被人认出的可能性也低得多。
她朝帕林招招手，然后咬着牙融入人群，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这片内海是一切的关键。特泰利尔是重要的港口城市，这里贩卖的染料——原料是本地的一种花朵，名叫“艾吉里之泪”——让它成为了贸易中心。其证据是在她周围各种异国的丝绸和布料比比皆是；来自泰德拉戴尔的棕肤商人，长长的黑胡子用紧绷的皮绳绑成圆筒状；来自沿海城市的新鲜食品。在伊德里斯，本就不多的人口分布在农场和牧场地带。而在霍兰德伦——在这个控制着内海足足三分之一海岸线的国家——情况却截然不同。这个王国可以迅速成长，蓬勃发展。
也变得浮华而招摇。
在远处，她能看到诸神宫廷所在的那片高地：那是色彩之神奥斯特瑞的注视下最亵渎神明的场所。在围墙的内部，在神王可怕的宫殿里，塞芮已经落入了苏斯布隆本人的手中。从逻辑上，薇雯娜理解她父亲的决定。以政治角度来看，薇雯娜对伊德里斯更有价值。如果说战争无法避免，那么送出不那么有用的女儿作为缓兵之计，也在情理之中。
但薇雯娜没法把塞芮看做“不那么有用的人”。她喜欢和人交往，在别人沮丧的时候，她也能露出微笑。她会在出人意表的时候带来礼物。她总是惹人生气，却又不带恶意。她是薇雯娜珍视的妹妹，总得有人照看她才行。
神王想要一个继承人。这本该是薇雯娜的职责——是她为自己同胞所做的牺牲。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心甘情愿。她不觉得自己该让塞芮去做这么可怕的事。
她父亲做出了决定：对伊德里斯而言最好的决定。薇雯娜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如果说战争真的会爆发，薇雯娜希望在危险来临时把妹妹救出这座城市。事实上，薇雯娜觉得自己肯定能想到某种方法，好在开战前解救塞芮——骗过霍兰德伦人，让他们以为塞芮已死的方法；能够拯救薇雯娜的妹妹，又不会加深两国敌意的方法。
她父亲是不可能原谅这种行为的。所以她没有告诉他。一旦出了差错，还是让他置身事外的好。
薇雯娜沿着街道前行，低垂着头，努力不去吸引别人的目光。离开伊德里斯出奇地容易。谁能料到完美无缺的薇雯娜会如此轻率行事？当她以应急储备为借口索取食物和补给品的时候，没有人起疑；当她请求去高处的流域采集植物根茎的时候，没有人质疑，而这为她最初失踪的那几个星期提供了掩护。
要说服帕林也非常简单。他信赖她——甚至可以说是盲目信赖——而且他对通向霍兰德伦的道路与小径再熟悉不过了。在去年的一次侦察中，他曾经一路走到了特泰利尔的城墙下。在他的帮助下，她雇佣了他的几个朋友——他们同样是森林居民——来保护她，并参与她的这场“远征”。这天的早些时候，她遣走了其他人。他们在城里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她已经安排好让其他盟友来保护自己了。帕林的朋友会把她的口信带给她父亲，而等到那时，后者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在离开之前，她吩咐自己的女仆过些日子将一封信交给他。算算时间，那封信会在今晚送到父亲手中。
她不清楚父亲会有何种反应。他也许会暗中派士兵将她带回，也许不会。她在信里警告说，如果她看到前来找她的伊德里斯士兵，她就直接前去诸神宫廷，解释说安排上出了差错，要求让自己代替妹妹。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不必这么做。神王不可信任：他也许会在软禁薇雯娜的同时把塞芮也留下，让两位公主共事一夫。
别想这些了，薇雯娜告诉自己。尽管天气炎热，她却把披肩又扯紧了些。
最好想个别的方法。第一步是找到她父亲在霍兰德伦的密探首领，勒梅克斯。薇雯娜曾经和他通过几次信。父亲希望她和他在特泰利尔最优秀的密探混熟，而这份远见成为他的失误。勒梅克斯认识薇雯娜，也接到命令要服从她。在离开伊德里斯的那天，她给那位密探寄去了一封信，并让信使带上了好几匹备用的马儿，以便将信件尽快送到对方手中。如果那封信能够安然送到，密探头子就会在指定的餐馆和她碰头。
她的计划听起来很合理，准备也很充足。但如果真是这样，她走进集市的时候又为何会如此惊慌？
她默然伫立在那儿，仿佛街上汹涌人流中的一块石头。集市的场地异常宽广，充斥着帐篷、兽栏、房屋和人群。这里的地面不是鹅卵石，而是沙子和泥土，还有时不时的一丛野草，房屋的排列也看不出任何章法。这些杂乱的街道纯粹是按照人们的喜好建造出来的。小贩叫卖着商品，旗帜在风中飘舞，江湖艺人则在大声吆喝。这是一场色彩与动作的狂欢。
“哇噢。”帕林轻声说。薇雯娜转过身，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你不是刚来过这儿么？”
“是啊，”帕林说着，眼神有些呆滞，“又吃了一惊罢了。”
薇雯娜摇摇头。“我们去餐馆吧。”
帕林表示同意。“这边走。”
薇雯娜恼火地跟在他身后。这儿是霍兰德伦——她不应该敬畏，应该厌恶才对。但这幕景象实在太过震撼，让她除了些许的反胃之外感官麻木。她本以为伊德里斯的简约之美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在一波又一波试图淹没她的气味、声音和景色中，帕林的存在令她安心。某些位置的人群格外稠密，他们不得不强行挤出一条路来。在那些服色丑陋、身体肮脏之人的推挤下，薇雯娜数度徘徊在恐慌的边缘。幸好那家餐馆离得并不远，就在她快要在人群中放声尖叫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餐馆前。门口的招牌上画着一艘欢快地航行于水上的小船。如果说从门里飘来的气味可以作为参考的话，那这条船恐怕就代表了这家餐馆的主打菜肴：鱼。薇雯娜差点没吐出来。在为霍兰德伦的生活做准备的时候，她吃过好几次鱼。但她始终不喜欢那种味道。
帕林走进餐馆，随后闪身躲向侧面，以野狼般的姿势蹲伏在地，让双眼习惯昏暗的光线。薇雯娜向餐馆老板报出了事先和勒梅克斯说好的假名。餐馆老板瞥了帕林一眼，然后耸耸肩，带着两人走到房间远端的一张餐桌前。薇雯娜坐了下来，虽然接受过训练，但她并不确定在餐馆里该做什么。对她来说，像餐馆这样的地方能够存在就已经难以置信了——这儿的客人并非旅行者，只是一群懒得自己做饭的当地人。
帕林没有坐下，而是继续站在她的座椅旁边，看着房间。她看得出，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薇雯娜，”他俯下身，轻声道，“你的头发。”
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发色因为刚才的推搡变淡了。但并没有彻底变白——她毕竟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只比之前白了些，就像是涂了粉。
薇雯娜一阵慌乱，连忙用披肩盖住头发，转过头去。这时餐馆老板走了过来，等候他们点餐。桌面上刻着为数不多的几道菜的名字，而帕林终于坐进椅子里，成功地吸引了老板的注意力。
振作起来，她严肃地告诉自己。你可是大半辈子都在研究霍兰德伦的人。她的头发渐渐恢复成了棕色。那种改变非常细微，就算有人看见，多半也只会以为那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她继续用披肩裹住头发，心生惭愧——光是穿过集市，就让她失控了么？
想想塞芮，她告诉自己。这个念头给了她力量。她的这次“远征”很草率，甚至鲁莽，但同时又至关重要。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她将披肩放回肩头，等待帕林点菜——炖海鲜汤——然后餐馆老板转身离去。
“现在呢？”帕林问。“我们等着，”薇雯娜说，“我在信里让勒梅克斯每天中午到这家餐馆来一次。我们就坐在这儿等他。”帕林点点头，神情却透出不安。“怎么了？”薇雯娜平静地问。他朝门那边瞥了一眼。“我信不过这地方，薇雯娜。除了体臭和香料之外，我什么都闻不到；除了闲聊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到。这儿没有风，没有树，没有河，只有……人。”
“我知道。”
“我想回到外面去。”他说。
“什么？”她说，“为什么？”
“如果你不熟悉什么地方，”他笨拙地回答，“就得想办法熟悉才行。”他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想到要独自留在这儿，薇雯娜不由得一阵恐慌。但命令帕林留下来陪她又不太合适。“你能答应不走远么？”他点点头。“那好吧。”
他听话地走出店外。他走路的样子不像霍兰德伦人——动作太过流畅，就像一头觅食的野兽。或许我应该让他跟其他人一起回去。但光是想到会独自一人，就让她无法忍受。她需要有人帮她找到勒梅克斯。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只带一个护卫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够危险了，即便是像帕林这样精通搏斗的人。
但一切已成定局，现在再担心也没用了。她坐了下来，交叠着双臂思考着。在伊德里斯的时候，她拯救塞芮的计划似乎简单又直接。如今，真正的困难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必须设法潜入诸神宫廷，把妹妹无声无息地带出来。这么危险的事要如何才能办到？诸神宫廷肯定戒备森严。
勒梅克斯会有办法的，她告诉自己。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我——有个人在她的桌边坐了下来。他的服色比霍兰德伦的大多数人要朴素，穿着棕色的皮革服装，只是上衣外面象征性地套着一件红色的布制背心。他不是勒梅克斯。那个密探头子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面前这个陌生人长着一张马脸，发型紧跟流行，看起来绝不超过三十五岁。
“我讨厌当佣兵，”那人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薇雯娜惊讶得合不拢嘴，浑身僵硬。
“因为偏见，”那人说，“其他工作不光有报酬，还能赢得尊敬。佣兵就不行。我们的工作本身就带有歧视性。有几个吟游诗人会因为‘待价而沽’的原则被人唾弃？有几个面包师会因为卖面包给敌对的双方而内疚？”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只有佣兵是这样。真不公平，你说对吧？”
“你……你是谁？”薇雯娜终于开了口。这时另一个人也在旁边坐下，把她吓了一跳。那人膀阔腰圆，背上绑着一根短棍。棍子顶端站着一只五颜六色的鸟儿。“我是登斯，”前一个人跟她握了握手，“这位是汤克·法。”“很荣幸。”汤克·法说着，接过她的手。“不幸的是，公主，”登斯说，“我们是来杀你的。”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街上人流汹涌，市民们穿着色彩鲜艳到堪称罪恶的服装，叫喊，交谈，走动，散发臭气，咳嗽连连，不时相互碰撞。她的头发淡化成了灰色，又用披肩裹住自己，假扮成——如果这能算是假扮的话——上了年纪的女人。她原本担心自己会很显眼。但这其实毫无必要。在这样的混乱中，谁又能显得与众不同？
虽然如此，还是小心为上。她几小时前才刚刚来到特泰利尔城，为的是救出她的妹妹，而不是让自己被人绑架。
这是个大胆的计划。薇雯娜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自己想出来的。但在她的导师教授的许多东西之中，有一项是她认为最重要的：领袖是指那些勇于行动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来帮助塞芮，所以只能靠她了。
她知道自己不谙世事。她希望这样的自知之明能减少上当的概率，但话说回来，她接受过祖国所能提供的最好的教育和与政治相关的指导，其中包括不少关于霍兰德伦人日常生活的知识。作为奥斯特瑞的虔诚信徒，她毕生都在练习避免引人注目。她完全可以在特泰利尔这样杂乱无章的大城市里潜行。
而且这座城市真的很庞大。她记下了地图，但她对这座城市在集市日的景色、声音、气味和色彩都毫无心理准备。就连牲畜都戴着色彩鲜亮的缎带。
薇雯娜站在道路的一侧，在一栋挂着飘舞彩带的房屋旁边佝偻着身子。在她的前方，有个牧民正赶着一小群羊朝集市广场走去。每一头羊都染成了不同的颜色。这样羊毛不就全毁了吗？薇雯娜愠怒地想。那些牲畜的色彩搭配得如此不协调，迫使她别过脸去。
可怜的塞芮，她心想。卷入这一切，又被关在诸神宫廷，多半已经恐慌到无法思考了。薇雯娜受过训练，知道怎么应对霍兰德伦的可怕事物。尽管这些色彩也令她作呕，但她拥有足以承受的毅力。可小塞芮该怎么办？
薇雯娜站在建筑旁那座巨大石制雕像的影子里，跺了跺脚。那个男人在哪儿？她心想。前去侦察的帕林到现在还没回来。
除了等待，她无计可施。她抬起头，看着身边的那座雕像：那是著名的德戴尼尔·塞拉布林的作品之一。他的雕塑所刻画的大都是战士。那些雕像以能想象到的各种姿势竖立在整座城市里，每一个都手持武器，而且往往还穿着五颜六色的服装。按照她导师的说法，装饰雕像是特泰利尔的市民喜爱的消遣方式。传说最初的几尊雕像是“受祝者”赋和——那位在不息战争末期统治霍兰德伦的回归者——本人委托建造的。在其他回归神灵的委托下，雕像的数量逐年增加——当然了，他们拿出的委托费则来自民众。
真是浪费，薇雯娜想着，摇了摇头。终于，她注意到帕林沿着街道走来，他的头上戴着个俗艳到夸张的东西——看起来有点像袜子，只是更大一些。那顶亮绿色的帽子盖在半张方方正正的脸上，跟他暗棕色的伊德里斯服装格格不入。帕林高大但并不纤瘦，只比薇雯娜年长几岁。她从小就认识他了：雅尔达将军的儿子几乎是在王宫里长大的。近些年来，他不是在森林里守望霍兰德伦的边境，就是去北部的某个关卡担任守卫。
“帕林？”她谨慎地压抑着语气和发色透出的恼火，对走近后的他说，“你头上那个是什么？”
“帽子。”他的回答一如既往地简短。倒不是说帕林是个无礼的人，只是他习惯言简意赅。“我看得出这是帽子，帕林。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集市上那个男人说这帽子很流行。”
薇雯娜叹了口气。她本来就不太想带帕林来这座城市。他是个好人——是她见过的人里最坚定也最可靠的——但他只熟悉野外和偏远哨站的生活。这座城市恐怕会让他不知所措吧。
“这帽子太蠢了，帕林，”薇雯娜说着，努力控制头发，不让它转为红色，“而且让你很显眼。”
帕林摘掉帽子，塞进口袋里。他没再说话，只是转过身，看着经过的人群。他似乎和薇雯娜同样紧张，或许更紧张也说不定。但她很庆幸有他的陪伴。他是少数几个不会向她父亲告密的人之一：她知道帕林喜欢她。在他们的少年时代，他经常从森林那边带礼物给她。通常是他打到的猎物。
在帕林看来，没有比放在桌上、流血不止的野兽尸体更能表达爱意了。
“这地方很怪，”帕林说，“人们走路的样子就像牲口群。”他的目光落在一个路过的漂亮霍兰德伦女孩身上。那个轻佻的女人就像特泰利尔的大多数女人那样，几乎不着寸缕。衬衣的开口太低，裙子则远高过膝盖——有些女人甚至像男人那样穿着裤子。
“你在集市上有什么发现？”她开口发问，将他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这儿有很多伊德里斯人。”他说。
“什么？”薇雯娜震惊了，忘记掩饰自己的情绪。
“伊德里斯人，”帕林说，“在集市上。有些在买卖货物；还有很多看起来像是普通工人。我观察过他们。”
薇雯娜交叠双臂，皱起眉头。“那家餐馆呢？”薇雯娜问，“你照我说的去查探了么？”
他点点头。“看起来很干净。我只觉得吃陌生人做的食物感觉很怪。”
“你在那儿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么？”
“在这座城市，什么样的人才算‘可疑’？”
“我不知道。坚持要侦察的人是你。”
“打猎的时候，侦察是个好习惯。这样不太容易打草惊蛇。”
“帕林，不幸的是，”薇雯娜说，“人跟野兽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帕林说，“野兽还容易理解些。”
薇雯娜叹了口气，然而她发现，帕林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她注意到一群伊德里斯人正沿着附近的街道前行，其中一人拉着一辆似乎刚刚运送过农作物的货车。从他们朴素的装束和些许的口音就能分辨出来。她吃惊的是，他们居然会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卖货。但不可否认的是，伊德里斯近期的贸易的确算不上特别繁荣。
她不情愿地闭上双眼，在披肩的遮掩下，将发色从灰色变为棕色。如果说这座城市还有其他伊德里斯人，那她就不太可能引人注目。假扮老妇人只会显得更加可疑。
但像这样明目张胆还是感觉不对劲。在贝瓦利斯，别人一眼就能认出她来。当然了，贝瓦利斯的居民只有几千人。特泰利尔城的规模要大得多，她被人认出的可能性也低得多。
她朝帕林招招手，然后咬着牙融入人群，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这片内海是一切的关键。特泰利尔是重要的港口城市，这里贩卖的染料——原料是本地的一种花朵，名叫“艾吉里之泪”——让它成为了贸易中心。其证据是在她周围各种异国的丝绸和布料比比皆是；来自泰德拉戴尔的棕肤商人，长长的黑胡子用紧绷的皮绳绑成圆筒状；来自沿海城市的新鲜食品。在伊德里斯，本就不多的人口分布在农场和牧场地带。而在霍兰德伦——在这个控制着内海足足三分之一海岸线的国家——情况却截然不同。这个王国可以迅速成长，蓬勃发展。
也变得浮华而招摇。
在远处，她能看到诸神宫廷所在的那片高地：那是色彩之神奥斯特瑞的注视下最亵渎神明的场所。在围墙的内部，在神王可怕的宫殿里，塞芮已经落入了苏斯布隆本人的手中。从逻辑上，薇雯娜理解她父亲的决定。以政治角度来看，薇雯娜对伊德里斯更有价值。如果说战争无法避免，那么送出不那么有用的女儿作为缓兵之计，也在情理之中。
但薇雯娜没法把塞芮看做“不那么有用的人”。她喜欢和人交往，在别人沮丧的时候，她也能露出微笑。她会在出人意表的时候带来礼物。她总是惹人生气，却又不带恶意。她是薇雯娜珍视的妹妹，总得有人照看她才行。
神王想要一个继承人。这本该是薇雯娜的职责——是她为自己同胞所做的牺牲。她做好了心理准备，而且心甘情愿。她不觉得自己该让塞芮去做这么可怕的事。
她父亲做出了决定：对伊德里斯而言最好的决定。薇雯娜也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如果说战争真的会爆发，薇雯娜希望在危险来临时把妹妹救出这座城市。事实上，薇雯娜觉得自己肯定能想到某种方法，好在开战前解救塞芮——骗过霍兰德伦人，让他们以为塞芮已死的方法；能够拯救薇雯娜的妹妹，又不会加深两国敌意的方法。
她父亲是不可能原谅这种行为的。所以她没有告诉他。一旦出了差错，还是让他置身事外的好。
薇雯娜沿着街道前行，低垂着头，努力不去吸引别人的目光。离开伊德里斯出奇地容易。谁能料到完美无缺的薇雯娜会如此轻率行事？当她以应急储备为借口索取食物和补给品的时候，没有人起疑；当她请求去高处的流域采集植物根茎的时候，没有人质疑，而这为她最初失踪的那几个星期提供了掩护。
要说服帕林也非常简单。他信赖她——甚至可以说是盲目信赖——而且他对通向霍兰德伦的道路与小径再熟悉不过了。在去年的一次侦察中，他曾经一路走到了特泰利尔的城墙下。在他的帮助下，她雇佣了他的几个朋友——他们同样是森林居民——来保护她，并参与她的这场“远征”。这天的早些时候，她遣走了其他人。他们在城里派不上什么用场，而且她已经安排好让其他盟友来保护自己了。帕林的朋友会把她的口信带给她父亲，而等到那时，后者应该已经知道了她的所作所为。在离开之前，她吩咐自己的女仆过些日子将一封信交给他。算算时间，那封信会在今晚送到父亲手中。
她不清楚父亲会有何种反应。他也许会暗中派士兵将她带回，也许不会。她在信里警告说，如果她看到前来找她的伊德里斯士兵，她就直接前去诸神宫廷，解释说安排上出了差错，要求让自己代替妹妹。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不必这么做。神王不可信任：他也许会在软禁薇雯娜的同时把塞芮也留下，让两位公主共事一夫。
别想这些了，薇雯娜告诉自己。尽管天气炎热，她却把披肩又扯紧了些。
最好想个别的方法。第一步是找到她父亲在霍兰德伦的密探首领，勒梅克斯。薇雯娜曾经和他通过几次信。父亲希望她和他在特泰利尔最优秀的密探混熟，而这份远见成为他的失误。勒梅克斯认识薇雯娜，也接到命令要服从她。在离开伊德里斯的那天，她给那位密探寄去了一封信，并让信使带上了好几匹备用的马儿，以便将信件尽快送到对方手中。如果那封信能够安然送到，密探头子就会在指定的餐馆和她碰头。
她的计划听起来很合理，准备也很充足。但如果真是这样，她走进集市的时候又为何会如此惊慌？
她默然伫立在那儿，仿佛街上汹涌人流中的一块石头。集市的场地异常宽广，充斥着帐篷、兽栏、房屋和人群。这里的地面不是鹅卵石，而是沙子和泥土，还有时不时的一丛野草，房屋的排列也看不出任何章法。这些杂乱的街道纯粹是按照人们的喜好建造出来的。小贩叫卖着商品，旗帜在风中飘舞，江湖艺人则在大声吆喝。这是一场色彩与动作的狂欢。
“哇噢。”帕林轻声说。薇雯娜转过身，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你不是刚来过这儿么？”
“是啊，”帕林说着，眼神有些呆滞，“又吃了一惊罢了。”
薇雯娜摇摇头。“我们去餐馆吧。”
帕林表示同意。“这边走。”
薇雯娜恼火地跟在他身后。这儿是霍兰德伦——她不应该敬畏，应该厌恶才对。但这幕景象实在太过震撼，让她除了些许的反胃之外感官麻木。她本以为伊德里斯的简约之美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厉害。
在一波又一波试图淹没她的气味、声音和景色中，帕林的存在令她安心。某些位置的人群格外稠密，他们不得不强行挤出一条路来。在那些服色丑陋、身体肮脏之人的推挤下，薇雯娜数度徘徊在恐慌的边缘。幸好那家餐馆离得并不远，就在她快要在人群中放声尖叫的时候，他们来到了餐馆前。门口的招牌上画着一艘欢快地航行于水上的小船。如果说从门里飘来的气味可以作为参考的话，那这条船恐怕就代表了这家餐馆的主打菜肴：鱼。薇雯娜差点没吐出来。在为霍兰德伦的生活做准备的时候，她吃过好几次鱼。但她始终不喜欢那种味道。
帕林走进餐馆，随后闪身躲向侧面，以野狼般的姿势蹲伏在地，让双眼习惯昏暗的光线。薇雯娜向餐馆老板报出了事先和勒梅克斯说好的假名。餐馆老板瞥了帕林一眼，然后耸耸肩，带着两人走到房间远端的一张餐桌前。薇雯娜坐了下来，虽然接受过训练，但她并不确定在餐馆里该做什么。对她来说，像餐馆这样的地方能够存在就已经难以置信了——这儿的客人并非旅行者，只是一群懒得自己做饭的当地人。
帕林没有坐下，而是继续站在她的座椅旁边，看着房间。她看得出，也能感觉到他的紧张。“薇雯娜，”他俯下身，轻声道，“你的头发。”
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自己的发色因为刚才的推搡变淡了。但并没有彻底变白——她毕竟接受过严格的训练——只比之前白了些，就像是涂了粉。
薇雯娜一阵慌乱，连忙用披肩盖住头发，转过头去。这时餐馆老板走了过来，等候他们点餐。桌面上刻着为数不多的几道菜的名字，而帕林终于坐进椅子里，成功地吸引了老板的注意力。
振作起来，她严肃地告诉自己。你可是大半辈子都在研究霍兰德伦的人。她的头发渐渐恢复成了棕色。那种改变非常细微，就算有人看见，多半也只会以为那是光线造成的错觉。她继续用披肩裹住头发，心生惭愧——光是穿过集市，就让她失控了么？
想想塞芮，她告诉自己。这个念头给了她力量。她的这次“远征”很草率，甚至鲁莽，但同时又至关重要。等到重新冷静下来，她将披肩放回肩头，等待帕林点菜——炖海鲜汤——然后餐馆老板转身离去。
“现在呢？”帕林问。“我们等着，”薇雯娜说，“我在信里让勒梅克斯每天中午到这家餐馆来一次。我们就坐在这儿等他。”帕林点点头，神情却透出不安。“怎么了？”薇雯娜平静地问。他朝门那边瞥了一眼。“我信不过这地方，薇雯娜。除了体臭和香料之外，我什么都闻不到；除了闲聊之外，我什么都听不到。这儿没有风，没有树，没有河，只有……人。”
“我知道。”
“我想回到外面去。”他说。
“什么？”她说，“为什么？”
“如果你不熟悉什么地方，”他笨拙地回答，“就得想办法熟悉才行。”他没有继续解释下去。想到要独自留在这儿，薇雯娜不由得一阵恐慌。但命令帕林留下来陪她又不太合适。“你能答应不走远么？”他点点头。“那好吧。”
他听话地走出店外。他走路的样子不像霍兰德伦人——动作太过流畅，就像一头觅食的野兽。或许我应该让他跟其他人一起回去。但光是想到会独自一人，就让她无法忍受。她需要有人帮她找到勒梅克斯。在某种程度上，她觉得自己只带一个护卫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够危险了，即便是像帕林这样精通搏斗的人。
但一切已成定局，现在再担心也没用了。她坐了下来，交叠着双臂思考着。在伊德里斯的时候，她拯救塞芮的计划似乎简单又直接。如今，真正的困难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必须设法潜入诸神宫廷，把妹妹无声无息地带出来。这么危险的事要如何才能办到？诸神宫廷肯定戒备森严。
勒梅克斯会有办法的，她告诉自己。我们现在什么都不用做。我——有个人在她的桌边坐了下来。他的服色比霍兰德伦的大多数人要朴素，穿着棕色的皮革服装，只是上衣外面象征性地套着一件红色的布制背心。他不是勒梅克斯。那个密探头子是个五十多岁的老人。面前这个陌生人长着一张马脸，发型紧跟流行，看起来绝不超过三十五岁。
“我讨厌当佣兵，”那人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薇雯娜惊讶得合不拢嘴，浑身僵硬。
“因为偏见，”那人说，“其他工作不光有报酬，还能赢得尊敬。佣兵就不行。我们的工作本身就带有歧视性。有几个吟游诗人会因为‘待价而沽’的原则被人唾弃？有几个面包师会因为卖面包给敌对的双方而内疚？”他看了她一眼，“没有。只有佣兵是这样。真不公平，你说对吧？”
“你……你是谁？”薇雯娜终于开了口。这时另一个人也在旁边坐下，把她吓了一跳。那人膀阔腰圆，背上绑着一根短棍。棍子顶端站着一只五颜六色的鸟儿。“我是登斯，”前一个人跟她握了握手，“这位是汤克·法。”“很荣幸。”汤克·法说着，接过她的手。“不幸的是，公主，”登斯说，“我们是来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