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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快到四点的时候,众人准备出发。德姮依次拥抱了艾萨克和雅格里克。她只犹豫了一瞬便紧紧抱住了鹰人。鹰人没有予以回应,但也不曾表现出抗拒。
“在约好的地方见了。”她喃喃地说道。
“你知道你要做什么了吗?”艾萨克问。德姮点点头,把他朝门口推去。
现在轮到艾萨克犹豫了。接下来是最难的地方。他看向安德烈躺着的地方,老人像是已经吓得麻木了,整个人恍恍惚惚,有气无力,眼神发直,嘴里塞着的布团糊满黏黏的口水和鼻涕。
他们必须带上他,而且不能让他引起别人的警觉。
他之前已经跟雅格里克讨论过这个问题,他们把嗓音压得很低,吓坏了的老人完全没有注意。他们手里没有麻醉药,艾萨克也不是生物奇术士,没法巧妙而迅速地将手指插进安德烈的头骨,将老人的意识暂时关闭。
他们别无他法,只能用上雅格里克野蛮的格斗技巧。
鹰人回忆过去在角斗场里的岁月,回忆那些“表演战”:那些最终以一方认输或昏迷而收场的战斗,在这样的战斗中,不会有人真的丢掉性命。他回忆自己是如何在这样的战斗中娴熟地运用技巧、调整力道,以免误杀那些人类对手。
“他是个老人!”动手之前,艾萨克又紧张地交代他,“而且病得很重,身体很虚弱……你轻点……”
雅格里克贴着墙壁悄悄地走向安德烈躺着的地方,老人抬起疲惫的双眼盯着他,仿佛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雅格里克身形一晃,如同矫健的野兽般闪到安德烈身后,单膝跪地,俯身向前,用左臂将老人的头牢牢箍住。安德烈双目突出,死死盯着艾萨克,想要尖叫,奈何嘴里塞着布团。艾萨克被老人盯得心里发毛,罪恶感涌遍全身,只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但他没法别开目光,他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安德烈,心知老人肯定是以为自己要丧命了。
雅格里克右肘斜斜向下一挥,飞快地划过一道弧线,准确而无情地击在老人脑后第一节颈椎处。安德烈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声音戛然而止,就像一声干呕。老人眨了两下眼睛,眼神迅速涣散,接着眼皮重重垂下。雅格里克没有就此放开安德烈,他左臂依然牢牢地箍着老人的头,瘦骨嶙峋的右肘停在之前击打的位置,用力向前顶去,就这样过了片刻。
最后,他终于放开安德烈,任由老人的身子软软瘫倒。
“他会醒过来的,”鹰人说,“也许二十分钟,也许两个小时。我必须盯着他。我可以让他再次昏睡过去。不过我们必须当心——这个法子用上太多次,会让他的大脑缺血。”
他们随便找了几块破布裹住安德烈一动不动的身子。两人合力把他架起来,每人肩上搭着老人的一只胳膊。老人已是油尽灯枯,多年来病菌不断吞噬着他的内脏,艾萨克只觉得他的体重轻得吓人。
两人步调一致,用空着的那只手合力提起一大袋设备装置。他们小心地对待这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袋子,就好像那里面装的是某件宗教圣物,某位圣徒的遗体。
两人延续了之前的伪装:身缠破布、弯腰弓背、蹒跚而行,就像乞丐一样,虽然可笑,却不会引人注意。艾萨克戴着兜帽,黢黑的脸上依然布满上次野蛮刮胡后留下的细细疤痕。雅格里克依然把脚裹了起来,还往头上也缠满了破布条,只在眼睛的位置留下一条细缝,看上去就是一个标准的麻风病人——为了掩藏浑身的溃烂,不得不如此装扮。
他们三个看起来就像随着大篷车四处流浪的游民,无家可归的天涯飘零人。
走到门口,两人短短地回了下头,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来向德姮挥手告别。艾萨克的目光落到德姮身后的潘吉芬奇斯身上,蛙人雇佣兵看着他们,脸色淡淡的。艾萨克犹豫了一下,然后也对她挥了挥手,挑起眉毛,像是在无声地询问: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又像是在问:你会帮我们吗?潘吉芬奇斯举起一只巨大有蹼的手,意味不明地挥了一下,然后别开目光。
艾萨克转身出门,双唇不自觉地紧紧抿起。
他和雅格里克开始了穿越城市的危险旅程。
他们不敢冒险直接走铁路桥。他们怕走在桥上时正好有火车经过,到时候恼火的司机可不会只对着他们猛拉汽笛了事,说不定还会盯着他们,记下他们的样貌,然后在斯莱车站、唾沫市场站甚至是帕迪多街车站向上级报告说,有三个愚蠢的流浪汉冒冒失失地在铁轨上走,简直是不要命了。
要是他们因此被半路拦下,那就太危险了。所以艾萨克和雅格里克老老实实地爬下铁路旁碎石堆成的陡峭斜坡。爬到一半时,安德烈的身体突然摔倒在地,骨碌碌地朝底下安静无人的马路滚去,两人一阵手忙脚乱,终于把他扶起,重新架在肩上。
天气依然很热,但热得并不迫人,反倒显得有些游离,整座城市像是在怔怔出神。太阳有气无力的光线抹除了一切让建筑物显得立体起来的阴影。在暑气的包裹之下,连声音都变得沉闷而飘忽。艾萨克裹了满身臭烘烘的破布,汗如雨下,在心里不停地咒骂。他觉得自己像是正走在一个似幻似真的炎热梦境中。
艾萨克和雅格里克架着安德烈,像扶着一个喝了太多劣质烧酒醉到不省人事的朋友一样,拖着脚步穿过街巷,朝鸡冠桥走去。
他们就像误入此地的不速之客,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这里不是狗泥塘、贱地或双桅原的贫民窟——在那些地方,他们的装扮能够完美地与环境融为一体。
他们紧张地从桥上走过,周围是色彩艳丽的石头建筑,沿途的商铺店主和顾客不断向他们投来鄙夷的目光和讥讽的言语。
雅格里克扶着安德烈的那只手一直悄悄按在老人的颈侧神经丛和动脉处,只要老人显出任何醒来的迹象,他就会用巧妙的手法让老人再次陷入昏睡。艾萨克嘴里咕咕哝哝,喋喋不休地骂着脏话,就像发酒疯一样。这一半是他刻意而为的伪装,一半是在为自己打气。
“来吧,混蛋,”他低声嘟哝着,声音紧绷,“来吧,来吧。混蛋。杂种。畜生。”他也不知道自己骂的是谁。
艾萨克和雅格里克扶着不省人事的老人、提着那个宝贵的装备袋,慢慢地走过大桥。川流不息的行人看到他们,离得老远便闪到一边,在他们经过后还对着他们的背影指指点点、大声嘲笑。他们只能任凭众人羞辱,以免引发冲突,要是某个无聊的地痞觉得把这几个乞丐揍上一顿打发时间也不错,事情就糟了。
好在他们终于顺利地穿过了鸡冠桥,进入小河套区,周围一下安静下来。走在桥上时,他们只觉得孤立无援、不堪一击,就好像阳光刻意勾勒出了他们的身形轮廓,让他们成为醒目的靶子。现在他们再次觉得安全了。
小河套区的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当地名流、戴着耳环的地痞、脑满肠肥的放债人、紧抿双唇的贵妇。他们可以看到其他乞丐的身影,追在行人背后讨钱。安德烈微微动了一下,雅格里克立刻让他再次昏睡过去,下手隐秘而有效率。
这里有许多隐蔽的后街小巷。艾萨克和雅格里克避开热闹的大街,循着阴暗的巷道一路前行。狭窄的巷道两旁立着高高的房屋,晾衣绳从这边的阳台牵到对面的阳台。身上只穿着内衣的男男女女懒洋洋地倚在阳台栏杆上,一边同邻居调笑一边看着他们从晾衣绳下走过。路边有一堆堆的垃圾,不时还可以看见破碎的下水井盖。路边有孩子朝他们扔小石头,然后转身跑开,也有孩子从楼上探出头来朝他们吐口水,但显然并没有恶意。
他们像往常那样寻找着铁路线,最后来到了斯莱车站。通往萨拉克斯区的支线在这一站从萨德线上伸出,支撑铁轨的拱桥颤巍巍地横在烤炉区的石子路上方。他们悄悄爬上通往桥拱的小路。日近黄昏,余晖渐渐染红喧闹人群上方的天空。桥洞里充斥着机油与煤烟的味道,霉菌、苔藓和顽强的攀缘植物长成了一片微型森林,里面挤满了在阴凉处躲避酷暑的蜥蜴、昆虫和角蝰。
用混凝土和砖头砌成的铁道地基旁有条脏兮兮的死胡同,艾萨克和雅格里克闪身进去,稍作休息。他们头顶上方那座微型森林里的居民忙忙碌碌,沙沙声不断传来。
安德烈虽然很轻,到这时也开始让他们觉得不堪重负,仿佛每过一秒,老人的体重便增加几分。艾萨克与雅格里克舒展了一下酸痛的胳膊和肩膀,做了几个深呼吸。不远处,人群从车站的出口蜂拥而出,步履匆匆地从他们藏身之处的入口旁走过。
休息片刻之后,他们再次架起老人,提起袋子,打起精神动身出发。他们回到了偏僻的街巷,走在萨德线投下的阴影之中,朝着城市的中心前进。在绵延数英里的房屋遮挡下,他们现在还看不见那些雄壮的塔楼,但艾萨克知道它们就在那里——巨钉塔和帕迪多街车站。
艾萨克静静地开口了。他告诉雅格里克今晚会发生什么。
德姮穿过格利斯湾垃圾场堆积如山的废弃物,朝机械议会的藏身处走去。
艾萨克已经事先打过招呼。她知道那个不可思议的机械智慧正等着她。这个念头让她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就在她快要走到机械议会藏身的空地时,突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刻意压低的耳语声。她身子一僵,立刻抽出火枪,迅速地检查了一下。枪已经上好了子弹,火药锅也是满的。
德姮弯下腰,踮着脚尖向前走去,小心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在这条垃圾隧道的尽头,她可以看到一片开阔的空地,有个人影一闪而过,走到了她的视野之外。她悄悄地再往前凑了几步。
又一个人从这条垃圾隧道的出口前走了过去。她看到那是个男人,身上穿着工作服,扛着什么沉重的东西,所以脚步有些蹒跚。她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大卷黑胶皮电缆,像巨蟒般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她稍稍直起腰来。不是等着抓她的国民卫队就好。她紧走几步,踏进机械议会所在的空地。
进入空地后,她先紧张地抬头望了望天空,确保没有飞艇盯梢,然后才定睛朝四周看去,立刻被眼前的情景惊得目瞪口呆。
她没有想到机械议会居然能在一天之内召集如此多的信徒——在她的四周,各个种族的男男女女加起来足有上百人。他们各自忙碌着,德姮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其中大多数是人类,其间夹杂着少数蛙人,甚至还有两个虫首人。所有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都很廉价,而且沾满油污。几乎所有人都扛着或是在脚边放着大卷大卷的工业电缆。
那些电缆样式各异,大部分是黑胶外皮,也有的外皮是蓝棕相间或是红灰相间。她看见两个魁梧的男人合力扛着一捆几乎比他们大腿还粗的电缆,被压得摇摇晃晃。其他人带着的电缆直径都没有超过四英寸。
看到德姮走来,空地上的低声交谈很快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她。一时间,这块人头攒动的圆形空地笼罩在诡异的寂静之中。德姮咽了口口水,仔细地朝人群中看去,看到议会代言人拖着惨白的双腿颤颤巍巍地朝她走来。
“德姮·布鲁戴,”他淡淡地说,“我们准备好了。”
德姮在议会代言人旁边站了片刻,同他一起仔细对了对一份潦草的地图。
议会代言人那仅剩半截的空空颅腔里散发出冲鼻的血腥味。在蒸腾的暑气中,他那活死人的身躯周围萦绕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实在让人无法忍受。德姮尽可能地屏住呼吸,等到实在憋不住的时候,就用脏兮兮的上衣袖子掩住口鼻,大口吸气。
德姮与议会代言人交谈时,周围的信徒们都自动退开,恭恭敬敬地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我血肉之躯的教众几乎全在这里了,”议会代言人说,“我派出行动迅捷的分身紧急传讯,虔信者均已听令前来。”他停下来,“啧啧”地赞叹了一声,只是语调平板,听起来一点人味也没有。“我们必须马上行动,”他继续说道,“现在已经五点十七分了。”
德姮抬头向天空望去,天色正慢慢变暗,暮色即将笼罩大地。她相信机械议会肯定有个计时器藏在这个垃圾场的深处,而且肯定校准得一秒不差。她点了点头。
议会代言人向空地上聚集的信徒发出命令,信徒们开始动身离开垃圾场,一个个都被肩扛手提的大捆电缆压得步履蹒跚。走出空地之前,他们每个人都会转过身来,面朝议会本体藏身的那堵垃圾墙,默默地站上片刻,然后虔诚地比画一个手势,看起来就像互相咬合的齿轮。为了做出这个手势,有些人还不得不先放下肩上沉重的电缆。
德姮看着那些虔诚的教徒,总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们做不到的,”她说,“他们人太少了,电缆又那么重。”
“许多教徒是驾着运货马车来的,”议会代言人平静地回答道,“他们将分批离开。”
“马车……?”德姮问,“他们从哪儿弄来的马车?”
“有些人本身就有,”议会代言人说,“有些人是在今天接到我的传召后特意去买或者租的。没有一辆是偷来的。那可能会被人发现,我们不能冒这个风险。”
德姮别开目光。想到机械议会对这些人类信徒的掌控力如此之强,她心里感到隐隐的不安。
最后一个离开垃圾场的信徒身影消失之后,德姮随着议会代言人走到议会本体一动不动的头部旁。巨大的机械构造体侧身躺着,乍看之下只是杂乱散布的堆堆垃圾,与周围的废弃物融为一体。
议会本体的头部旁边也放着一捆粗粗的电缆,盘成一卷,截面参差不齐,厚厚的橡胶外皮已经老化,裂开了一道大约一英尺长的口子。原本整整齐齐绞在一起的线芯已经四散分开,乱糟糟地伸在胶皮外面。
这时,德姮看到一个蛙人还留在这块垃圾场中心的空地上。他站在不远处,紧张地注视着议会代言人。德姮伸手示意他上前来,蛙人便摇摇摆摆地朝他们走来,时而四肢着地,时而直立行走。他那有蹼的大脚脚趾分得很开,以便在崎岖不平的地面保持平衡。他身上穿着连身工作服,衣料是蛙人常用的那种:质地很轻,还上了防水蜡,这样当他们游泳时,衣服就不会因吸饱水而变得沉甸甸的。
“你准备好了吗?”德姮问。这个蛙人飞快地点了点头。
德姮忍不住仔细端详了他一阵,但她实在对这个种族知之甚少,完全看不出眼前这个蛙人为什么心甘情愿地加入这个古怪又苛刻的教派,信奉机械议会这样匪夷所思的智慧体。在她看来,机械议会明显是把自己的信徒当作棋子,信徒们的敬拜并不能让机械议会感到满足或是愉悦,只会让它觉得他们……可以一用。
她不能理解这个异端教派能够给它的信徒们带来怎样的开解或是帮助。完完全全不能理解。
“帮我把这个抬到河边去。”她说着,抬起粗电缆的一端。沉重的电缆压得她摇摇晃晃,几乎连站都站不稳,那个蛙人赶紧上前,帮她分担电缆的重量。
议会代言人一动不动,看着德姮和那个蛙人离开自己身边,朝空地的西北边走去。那里立着数台静止不动的起重机,高高地耸起在环绕着机械议会本体的垃圾墙后,衬得那绵延的垃圾山脉格外矮小。
电缆又粗又重,德姮不时停住脚步,放下电缆休息片刻,再咬着牙把电缆扛上肩头,摇摇晃晃地继续前进。那名蛙人面无表情地走在她旁边,和她一起扛着电缆,她停下休息时便静静地原地等待。他们越走越远,身后那盘电缆一圈圈解开,越变越小。
德姮领着路,像探矿者一样穿过一座座色彩斑斓的垃圾山,朝河边而去。
“你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吗?”她突然开口问那个蛙人,语速飞快,并没有抬头看他。他机警地瞥了她一眼,然后回头看向他们的来处——在垃圾山脉的映衬之下,议会代言人干瘦的剪影依然清晰可见。他转回目光,摇了摇头,带得厚厚的双下巴一阵晃动。
“不知道,”他飞快地回答,“我只知道……机械之神让我们今晚来这里,说有工作要做。到了这里之后再听安排。”他说话的模样完全是个普通人,回答虽然简短,言辞也不那么讲究,但很正常,一点也不狂热,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工人在淡淡地抱怨老板要求自己无偿加班。
德姮一边用力扛着肩头的电缆,一边气喘吁吁地问了更多问题,像是“你们多久集会一次?”、“它还让你们干什么?”。这时,他看向她的目光突然带上了恐惧和怀疑,回答也变成了单个的字,接着他不再开口,只是点头,最后干脆别过头去,完全不理她了。
德姮闭上嘴巴,继续埋头搬运粗重的电缆。
垃圾场一路蔓延到焦油河畔。在格利斯湾,河堤只是一堵垂直立在幽深河水之中的黏滑砖墙。当河水上涨时,露出水面的河堤大概只有三英尺,换句话说,如果洪水来临,阻挡它的只有三英尺高的腐朽砖墙。在其他时候,波涛汹涌的河面距离河堤顶端倒是有八英尺距离。
垃圾场的围墙直接搭在满是裂缝的砖堤上,有六英尺高,由铁丝网、木板和混凝土筑成,是此地刚刚出现垃圾场时修建的,显然是想起到一个界线的作用。但时隔多年,老旧的铁丝网已经被不断累积的垃圾压得变形,颤颤巍巍地朝着河水的方向倾斜。经过数十年的风吹日晒,这堵脆弱的围墙上已经有好些地方崩塌碎裂,只留下光秃秃的混凝土支柱,垃圾从裂口倾泻而下,落入河水之中。从未有人前来修葺围墙,被自身重量压实了的垃圾堆渐渐将那些缺口堵上,充当着临时围墙的角色。
垃圾山时常会发生缓慢的滑坡,一块块被压扁的垃圾扑簌簌地滚落河中,像一面色彩斑斓的小瀑布。
河岸边立着数台高大的起重机,用来卸载专门运送废弃物的驳船上的垃圾。起重机与垃圾场之间本来隔着一大片荒地,被晒得龟裂的土地上长着低矮的灌木丛,但肆意蔓延的垃圾很快就将它蚕食殆尽。现在,垃圾场的工人和起重机操作员必须穿越道道垃圾峡谷,才能走到被垃圾群山环绕的起重机旁。
这些垃圾仿佛能够自我复制,自我构建,将此地的地貌改造得面目全非。
德姮和蛙人绕过一座又一座垃圾山,直到再也看不见机械议会藏身的空地。若不仔细看,根本不会有人注意他们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电缆——蜿蜒在地的电缆与周遭的机械废料并无二致,完美地融入了这片工业垃圾构筑的风景。
他们越是接近焦油河,身边的垃圾山便越矮。在他们前方,生锈的铁丝网顽强地从层层累叠的废弃物中探出四英尺来。德姮微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朝铁丝网上一个宽宽的裂口走去,那里直接通往河边。
越过肮脏不堪的河面,德姮能够看到新克洛布桑的城市景象。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从她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帕迪多街车站林立的角塔,它们高高耸起于城市上方,那幅画面被围墙上那个缺口完美地框了起来。她可以看到散布在坚实岩层上的铁路信号站,铁轨在它们之间蜿蜒穿行,还可以看到国民卫队塔楼丑陋的剪影凸起于城市的天际线上。
在她对面,是自河岸缓缓蔓延开去的烤炉区。河岸上没有长长的步道,间或有几条道路经过水边,也很快便调转了方向,通向私家花园、围着高墙的仓库或是荒地。没有人会看到德姮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离河岸还有数英尺的时候,德姮放下肩头的电缆,小心翼翼地朝围墙上那个缺口走去。她每走一步都先用脚尖试探一下,确保垃圾铺叠而成的地面不会突然发生滑坡,把她抛进七八英尺之下的肮脏河水中。她大着胆子探出身去,扫视缓缓流动的河水。
太阳正在徐徐西沉,脏到发黑的河面镀上了一层璀璨的红光。
“潘吉!”德姮低声呼喊,“你在吗?”
片刻之后,轻微的水花泼溅声响起。水面漂浮的无数垃圾中,突然有那么不显眼的一团逆着水流晃晃悠悠地朝她靠近。
潘吉芬奇斯的脑袋慢慢地从河水中冒出来。德姮露出微笑,莫名地感到极大的欣慰。
“好了,”潘吉芬奇斯开口了,“是时候完成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活了。”
德姮点点头,吃惊地发现自己感激得快要哭出来。
“她是来帮忙的。”德姮扭头对原地等待的那名蛙人信徒说道,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潘吉芬奇斯,眼神里充满戒备和怀疑。“这根电缆太粗太重了,光靠你一个人是搬不动的。你下水吧,我在岸上把电缆给你们两个送下去。”
蛙人信徒想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得出结论:这个不请自来的同族人可能带来的风险比不上机械之神交代的任务重要。他压下内心的紧张与忧虑,气冲冲地瞪了德姮一眼,然后点了点头。他迈开有蹼的大脚,飞快地穿过铁丝网上的口子,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然后以十分优雅的姿势高高跃起,扎入水中,入水的角度与力道精确无匹,只激起一朵非常小的水花。
他踢着水朝潘吉芬奇斯游去,她警惕地看着他渐渐靠近。
德姮飞快地四处看了看,看到一根圆柱形的金属管道,比她的大腿还粗。管子很长,重得出奇,但时间紧迫,德姮不顾浑身的肌肉酸痛,将它一英寸一英寸地拖过地面,横着卡在铁丝网的缺口处。她直起腰来,伸了伸胳膊,感到一阵火烧火燎的酸痛,脸不禁皱成一团。她踉踉跄跄地回到电缆旁,把它也拉到了河边。
她开始将电缆送向河水中等待的蛙人。她使出全身的力气,用力拉扯电缆。自垃圾场中央蜿蜒而来的电缆一寸寸滑过金属圆管的表面,向着水流凝滞的河面垂下。最后,德姮放下的电缆已经够长,潘吉芬奇斯两腿一蹬,几乎跃出水面,一把攥住垂下的电缆末端,落回水中,还借着下落之势拖了好几英尺长的电缆入水。垃圾堆的边缘向着河水危险地倾斜了一下,但电缆从金属圆管光溜溜的表面滑过,带得金属圆管越来越紧地抵在缺口两侧的围墙上,电缆的滑动之势也因而变得越来越顺畅。
潘吉芬奇斯再次跃起,伸手攥住电缆,然后落回水中,用力下潜,将电缆带向河底。大段大段的电缆拖过崎岖不平的地面,坠下垃圾堆积的河岸边缘,如同粗钝的刀刃般劈开漂满污物的河面,没入水中。
德姮紧张地注视着电缆,每当蛙人大开大合地屈伸双腿、奋力潜入河底时,原本缓缓爬行的电缆便会猛地往前蹿出一大截。德姮露出微笑,心头掠过一阵小小的胜利感觉,精疲力尽地靠在一根断掉的混凝土支柱上。
从水面完全看不出水下的情况。德姮只能看到粗粗的电缆时徐时急地滑入河堤旁的水面。它带着迅猛无比的下坠之势垂直入水,转眼便消失在幽暗的深处。德姮知道蛙人肯定是打算先将电缆拖进水底,而不是拉着电缆末端直接泅水过河,让它松松垮垮地横过水面。
最后,电缆终于不动了。德姮静静地看着,等着水面出现信号,告诉她水下工作的进展如何。
几分钟后,河水正中央有东西浮现。
是一位蛙人,一只胳膊高高举起,像是在表示胜利,又像是在敬礼或是示意。德姮也举起手来挥了挥,眯起眼睛想看清那是谁、是不是在给自己传递什么消息。
河面很宽,那个身影十分模糊,接着德姮看到那只举起的胳膊上挽着一把复合弓,知道那肯定是潘吉芬奇斯。她随即看出那个手势是个简短的道别,于是使劲地挥了好几下手以示回应,眉头紧蹙。
德姮突然想到,到了这最后一步,他们其实没必要寻求潘吉芬奇斯的帮助。当然,她的帮助会让事情更好办,但就算没有她,有机械议会的蛙人信徒帮忙,他们也能把这件事情办成。此刻看到潘吉芬奇斯离去,她也没有必要感到难过,即便这难过的心情只是淡淡的;她没有必要默默地祝潘吉芬奇斯好运;没有必要依依不舍地挥手,感到若有所失。潘吉芬奇斯是个冒险者、雇佣兵,她要走了,去寻找酬金更为丰厚也更安全的活计。德姮什么也不欠她,潘吉芬奇斯既不是她的恩人,也不是她的朋友。
但她们毕竟曾经并肩作战,看到她走,德姮还是觉得很遗憾。潘吉芬奇斯曾经参与了这场与噩梦的殊死搏斗,虽然时间不长。她将同这段时日一起牢牢铭刻在德姮的记忆中。
河中央挽着弓箭的手臂消失了。潘吉芬奇斯已经潜回水中。
德姮转身返回垃圾迷宫中心的议会藏身处。
她一路循着蜿蜒的旧电缆,迂回地穿过这片垃圾堆砌的复杂地形,回到机械议会所在的空地。议会代言人正站在原地等候,脚边那盘胶皮电缆只剩下寥寥数圈。
“成功送到对岸了?”他一见到德姮便开口问道,边说边蹒跚着迎上前来,从空空脑壳中伸出来拖在身后的缆线一阵啪啪乱响。德姮点了点头。
“现在只剩下这里的准备工作了,”她说,“输出端在哪儿?”
议会代言人转过身,示意她跟上。他停下片刻,抬起粗胶皮电缆的另一端。沉重的电缆压得他身形直晃,但他没有抱怨,也没有开口求助,德姮也没有主动帮忙的意思。
议会代言人将粗大的绝缘电缆挟在胳膊底下,朝一大堆垃圾走去,德姮很快便认出那是机械议会本体的头(就像童书中那些让人产生错觉的图片一样,轻轻地转动一下眼珠,墨水勾勒的少女就突然变成了干瘪的丑老太婆)。机械议会的本体依然一动不动地侧躺在地,一点生气也没有。
议会代言人走到充当大机器人金属牙齿的格栅旁,格栅上方有两盏大灯,德姮知道那是机械议会的眼睛。她看到其中一盏大灯后面有个像盒子一样的东西,里面有一台非常复杂的分析引擎正在运转,阀键嗒嗒作响,还有一大团缠结在一起的电线、管子和看不出用途的部件冒在盒子外面。
这断断续续的“嗒嗒”声响是大机器人有意识的第一个迹象。德姮觉得自己看见机械议会那巨大的双眼中隐隐有光闪现,忽明忽暗。
议会代言人将电缆拉到那个盒子旁边——那正是大机器人的模拟大脑,许多个像这样的分析引擎连成网络,构成了机械议会这个匪夷所思的智慧体。议会代言人分别拆散电缆截口处和大机器人模拟大脑上的几束拧在一起的粗导线,坚韧而锐利的金属丝在他手上划开道道伤口,黏稠发黑的脓血缓缓渗出,淋淋漓漓地淌过腐败的皮肤,德姮看得一阵反胃,忍不住别开目光,议会代言人却一脸平静,仿佛毫不在意。
他开始将电缆连接到大机器人身上。他将数根手指粗的导线拧成一束,将电缆的接头依次插进大机器人身上火花四溅的插孔,仔细查看大机器人模拟大脑和电缆胶皮外面的那些看似没用的铜线、银线和玻璃部件,挑出一些,将剩下的掰弯或者干脆去掉,用异常复杂的方式将那些导线和元件连接在一起。
“别的都很简单,”他一边忙碌一边低声说道,“只要在城市各个地方的会合处把导线和导线接起来,让电缆连通就行,不是什么难事。最难的地方在这里,这里是输出端,连接必须正确,这样才能将东西传输出去。这就像用通灵者的头盔发送心灵波一样,只不过我们要发送的是另一种类型的意识。”
虽然议会代言人嘴上说难,但他一边将布满伤口的双手在赤裸的大腿上擦了擦,一边抬头看向德姮,说自己已经完成了,此时天色还很明亮。
德姮看着电缆与大机器人连接处爆出的点点闪光与火花,敬畏之情油然而生。它们让人隐隐不安,却又十分美丽,就像一颗颗璀璨的机械宝石。
大机器人依然一动不动,仿佛沉睡的恶魔。一团繁复异常的导线与元件将它那巨大的头颅和那根粗大的胶皮电缆连在一起,就像它脸上一道浑然天成的疤痕,体现着无比精妙的电子机械工艺与魔法技巧。德姮看得咋舌不已,良久才抬头看向议会代言人。
“好了,”她犹犹豫豫地说,“我该走了,我得去告诉艾萨克……你准备好了。”
潘吉芬奇斯与那名蛙人信徒用力划动手脚,在焦油河打着旋的幽深河水中穿行。
他们潜得很深,隐隐能够看见身下两英尺处那一片起伏不平的黑暗河床。他们已经将大部分电缆拖入水中,电缆原本在河堤边缘的河床上一圈一圈地盘成一大卷,随着他们向对岸游去,那卷电缆又一圈一圈地缓缓解开。
电缆很重,他们用力地拖着它,慢慢地穿过肮脏的水流。
这段河道中只有他们两个,不见其他的蛙人。水中有几条生命力顽强的小鱼,没等他们接近便紧张兮兮地飞快游开。看你们那瘦小干瘪的样子,好像我想吃你们似的,潘吉芬奇斯忍不住想道。
时间悄悄流逝,他们默默地在水底向着对岸游去。潘吉芬奇斯没有去想德姮,没有去想今晚会发生什么,没有去想她无意间从艾萨克他们那里听到的计划,没有偷偷估算那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少。所有这些都与她无关。
沙得拉和丹瑟尔都死了,她是时候踏上一段新的旅程了。
她隐隐希望德姮和其他人一切顺利。虽然相处的时间很短,但他们曾和她一起共过患难。而且她大致猜到他们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又十分重要,关乎新克洛布桑的未来。这是一座富庶的城邦,有无数的潜在顾客,她衷心地希望它没事。
在她前方,充当河堤的砖墙越来越近,黏滑发黑的墙壁从河床上拔地而起。潘吉芬奇斯放慢速度,悬停在水中,拽着电缆连拉好几下,直到手里松松垂下的电缆足够延伸至水面。接着她犹豫片刻,开始向上游去,一边打了个手势示意那个同族男人跟上她。她穿过幽深的水流,朝着头顶上方那片细碎的闪光游去——那是焦油河的河面,阳光从无数个方向照在细细的水浪上,折射出粼粼波光。
两人一起浮出水面,游过最后几英尺,抵达河堤。
高出水面的砖墙将影子投在他们身上。砖墙上钉着生锈的铁圈,一路通往他们头顶上方的河畔小道,显然是用来供人攀爬的简陋梯子。小道上有出租马车和行人来往,嘈杂的声音飘下来,在他们身边回荡。
潘吉芬奇斯稍稍调整了一下弓的位置,把它舒舒服服地挎在肩头,然后看着那个板着脸的男人,开始用卢博克语——这是一种多音节的语言,喉音很重,东方的绝大多数蛙人都说这种语言——对他说话。他则用本城邦蛙人所说的方言回答她,里面掺杂了大量人类所用的拉贾莫语,不过两人还是能互相听懂。
“你的同伴知道来这里找你吗?”潘吉芬奇斯粗声粗气地问。男人点点头(这原本也是人类独有的表达方式,同样被本城邦的蛙人所吸纳)。“我得走了,”她说,“你得一个人搬电缆了。你可以等他们来。我走了。”他看着她,依然板着脸,然后再次点点头,举起一只手做了个手势,看起来像是在模仿起伏的波浪,也许是祝福的意思。潘吉芬奇斯被逗乐了。“祝你子孙满堂。”这是蛙人传统的道别词。
她潜入水中,手脚用力一划,向着远处游去。
潘吉芬奇斯顺着河流的方向朝东游去。她的心情十分平静,但能感觉到一股兴奋之意正渐渐升起,涌遍全身。她没有计划,无牵无挂。她突然好奇地思考起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
水流带着她朝斯特莱克岛而去,在那里,焦油河将与黑腐河交汇,变成大焦油河。潘吉芬奇斯知道那里的水流既湍急又混乱,而且因为议会大厦就坐落在岛上,所以水下有蛙人国民卫队士兵巡逻。她决定最好是远离那个地方,于是挣脱水流的挟裹,朝着西北方向一个急转,逆流而上,进入黑腐河。
这里的水流比焦油河更急,水温也更低。她畅快地游了一阵,但没过多久,她便看见前方的河水变得混浊发黑。
她知道那是从獾泽流出的废水污染了河道,于是加快速度游过那片混浊的水域。当她靠近水里的某些地方时,攀附在她皮肤上的水精仆从会明显地颤抖起来,于是她便改变方向,远远绕开那些地方。她飞快地游过这段毗邻巫师术士聚居之地的河道,把呼吸放得极浅极慢,仿佛这样就能避免沾染那令人作呕的液体。
终于,河水看起来透亮了许多。在距离两河交汇之处大约一英里的上游,黑腐河突然变得清澈而纯净。
潘吉芬奇斯心头涌上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又像是平静,又像是喜悦。
她开始感觉到水里有其他的蛙人游过。她向更深处游去,不时感觉周围有轻柔的水流拂过。这些水流来自河畔豪宅的地下排水道,豪宅里住的都是富有的蛙人。在焦油河、巫妖滩和大河套码头,也住着许多蛙人,但他们住的是简陋至极的小屋,都是几十年前由人类设计的,直接建在河中,草草地涂了一层沥青,又闷又潮,经过多年的日晒水泡,早已脏污不堪、摇摇欲坠。那是蛙族穷人的栖身之所。
而这里则刚好相反,来自山间的沁凉清水会被引入精心开凿的地下水道,然后送进河畔某栋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房屋中。房屋会设计得很有品位,从外面看起来与两旁人类富豪居住的华屋并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里面住的是蛙人有钱人家:空荡荡的门道连接着水上和水下的宽阔房间,屋里设有水道,还有水闸每天换水。
潘吉芬奇斯贴着河底,游过那些富人居住的房子。城市的中心在她身后渐渐远去,她感觉越来越快活,越来越放松。她带着极大的喜悦品尝这自由的感觉。
她张开双臂,通过心灵感应向水精发出一个小小的讯号。水精“咻”地从她那件薄薄的棉质袍裙里钻出来。经过了那么多天干燥的陆上生活,跟着主人又是钻下水道又是泡在脏兮兮的河里,水精迫不及待地扑进清澈的水中,开心地翻滚,自在地嬉戏,就像这湍急大河中一股有生命的水流。
潘吉芬奇斯感觉到它游到了自己前面,于是追上去,开玩笑地伸手捉它,她的手指穿过水做的肌肤,什么也没握住。水精快活地扭来摆去。
我要去北方,潘吉芬奇斯终于决定,绕着群山走。穿过毕扎克山麓丘陵,然后穿过虫眼丛林的外围。我要去冰爪海。做出这个突然的决定之后,德姮和其他人在她心中的地位立刻变了,变成了一段历史,一段过往,一个也许会在将来某一天讲给别人听的故事。
她张开巨大的嘴,畅饮清澈的河水。她向前游去,穿过城市的郊区,一路向北,离开了新克洛布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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