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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有什么极不舒服的东西在持续不断地戳着本杰明·福莱克斯,他终于醒了过来。他的头不由自主地来回晃悠着,他觉得恶心不已,胃里阵阵翻腾。
他被五花大绑在一把椅子上,身处于一个一尘不染的白色小房间里。房间的一面墙是一整面磨砂玻璃,光线可以透过,视线却不行,根本看不出外面是什么。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站在他面前,正用一根长长的尖头金属棍戳他,金属棍上连着电线,接通着一台嗡嗡作响的发动机。
本杰明抬头看向这个男人的脸,却只看见自己的倒影。这个男人戴着一个椭圆形的镜子面具,光滑无比,高高凸起,将本杰明的脸清晰而扭曲地映出来,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有些滑稽可笑,尽管如此,当本杰明看到自己脸上的淤青和血迹时,还是心头一震,暗自吃惊。
门轻轻地打开了,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却没有走进来。他手扶着门,脸冲着门外,对着某人说话。本杰明暗暗思忖外头是走廊还是个更大的房间。
“……很高兴你喜欢,”本杰明听到那人说道,“……今天晚上跟卡珊德拉去剧院,所以谁知道呢……不,我还是受不了这些玩意……”那人笑了一下,回应着某个本杰明听不到的打趣。他挥了挥手,然后退了两步,进入小房间。
他转身走向绑在椅子上的本杰明。本杰明认出了这个身影——在城市各处的集会、演讲以及张贴的无数胶版相片中,都可以见到的这个身影。市长鲁德革特。
一时间房间里的三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互相看着。
“福莱克斯先生,”终于,鲁德革特开口了,“我们必须谈谈。”
“皮金来消息了。”艾萨克挥舞着手里的信,疾步走向一楼角落的一张桌子。前一天他和大卫在拉布勒梅曾经的工作区域摆下这张桌子,围在桌旁花了好几个小时争论该怎么办,却没有得出什么有用的结果。
拉布勒梅躺在桌旁不远处的一张小床上,瞪着眼睛,流着口水,大小便失禁。
琳和他们一起坐在桌旁,无精打采地吃着切成薄片的香蕉。她是前一天来的,艾萨克几乎是扑上来迎接的她,语无伦次地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当时他和大卫似乎依然处在极大的震惊中,过了几分钟她注意到藏在墙边阴影里的雅格里克。她不知道该不该跟他打招呼,于是飞快地用手语做了个简短的自我介绍,鹰人一点反应也没有。当他们三个愁眉苦脸地坐下来吃晚餐时,鹰人悄无声息地晃过来加入他们,巨大的斗篷遮住高耸的双翅。她知道那翅膀是假的,只是个伪装,但她什么也没说。
在这个笼罩着愁云惨雾的漫长夜晚,琳突然在某个时刻后知后觉地想到,艾萨克终于不再刻意隐瞒他们的关系了。她到的时候他拉住了她的手。甚至当她答应留下来过夜时,他都没有咋咋呼呼、欲盖弥彰地宣称他还有一张多余的床。但这并不是什么胜利,这个结果的由来不是她想要的——在伟大爱情的驱策下勇敢地昭告天下。他一反常态的原因很简单。
他和大卫有更重要的事情操心。
即使到了这会儿,她仍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微微酸涩,有个声音在说不能相信他真的彻底变了。大卫也算她的老朋友了,她知道大卫也是个十分开明的人,能够理解她和艾萨克的艰难处境——只要他还有心思想到这上头。她相信大卫会很谨慎地对待这件事情。但她随即决定不再揪着这件事情不放,在拉布勒梅……这个样子的时候,她还一心只想着自己,实在是太自私、太小心眼了。
对拉布勒梅的不幸遭遇,她的感触没有艾萨克和大卫那么深,这是自然。但看着他痴痴傻傻地躺在那张小床上口水与大小便横流,她还是感到十分震惊和害怕。她很高兴莫特利先生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忙,让她有那么几个小时乃至几天的时间陪在艾萨克身边,此时的艾萨克似乎已经被内疚和痛苦折磨得崩溃了。
他时不时地会没来由地大发脾气,会没头苍蝇似的忙乎一阵,会一边高喊“对了!”一边“啪”地拍手,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但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决定需要做,也没有什么事情可忙乎。他们毫无头绪、全无线索,彻彻底底地一筹莫展。
那天晚上,她和艾萨克一起睡在楼上,他痛苦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却完全硬不起来。大卫已经回家去了,答应第二天早晨早点过来。早就明确拒绝了床垫的雅格里克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摆出古怪的姿势:弯腰弓背,双腿盘起,显然怕压到背上那对假翅膀。琳不知道他固执地坚持背着那双假翅膀是因为她在,还是因为他自儿时起便习惯了以这样的姿势入睡,但他似乎真的就那么睡着了,一动也不动。
次日早晨,他们围坐在那张桌子旁,喝着咖啡和茶,味同嚼蜡地吃着早饭,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办。艾萨克出门丢垃圾顺便查看信箱,迅速地就回来了,手里拿着莱缪尔的信:上面没有邮戳,显然是由他的某个伙计亲手塞进艾萨克的邮箱。
“他怎么说?”大卫急不可耐地问。
艾萨克举起那张纸,以便围过来的大卫和琳也能看到。雅格里克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退到一边。
已经在我的记录中找到那条古怪毛虫的来源了。一个叫做约瑟夫·夸迪多的人。议会大厦的一个收发员。不想浪费时间,又记得你答应过会为这事付一大笔钱,所以已经去找夸迪多先生谈过了,带了一个大块头的伙计X先生一起去的。为了让夸迪多先生合作,施加了一点点压力。刚开始的时候,夸迪多先生以为我是国民卫队。我向他保证我不是,然后让他在X先生的朋友燧发枪的全程陪同下跟我们聊了聊。看来我们的夸迪多先生是从一批官家的货里头将那只毛虫解救了出来。他到现在都后悔不已。(我确实没为那只毛虫付给他多少钱。)他不知道那只毛虫的用途和来源。不知道和那只毛虫待在一个包裹里来的其他毛虫遭遇了何种命运——他就拿了这一只。只有一个线索:(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包裹的收件人是议会大厦研发部的巴贝尔博士,大概是叫这个,也可能是巴瑞尔、巴伯尔、巴莱姆等等。
艾萨克,再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跟我联系。这次的明细账单随后送来。
莱缪尔·皮金
“太好了!”艾萨克一口气把信看完,忍不住高声呼喊起来,“终于有他妈一条线索了……”
大卫一脸惊愕。
“议会大厦?”他像快要窒息一般喘息着说道,“这事居然跟他妈的议会大厦有关系?哦圣嘉罢在上,你到底明不明白我们摊上了怎样的大事?你他妈的居然还说‘太好了!’艾萨克你他妈是不是傻啊?哦,好极了!我们只要跑到议会大厦,让他们把研发部所有名字开头是‘巴’的人列个单子给我们?就算那属于最高机密又怎样,对吧?然后我们挨个找到这些人,问他们知不知道有种会飞的玩意能把人吓成痴呆,对,随便再问问要怎么抓住那玩意。轻轻松松、小菜一碟。”
没有人说话。沉重的气氛慢慢地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獾泽的西南角连着小河套区,这块弯曲着插入河中的弹丸之地见证了无数投机者、不法之事和富丽建筑的辉煌时刻,而今那繁荣华美已随岁月悄然而逝,只余一派衰败景象。
一百多年以前,小河套区曾是这座城邦显赫世家的聚居之地。麦基-德兰达斯家族、特吉萨迪斯家族;蛙族金融大亨、德拉银行创始人德拉沙契特;巨商兼大农场主萨拉·杰瑞迈尔·卡尔:他们的豪宅都屹立在小河套区宽阔的街道上。
但接着工业开始在新克洛布桑迅猛发展起来,大部分的投资正来自于这些家族。工厂和码头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并迅速蔓延。与小河套区一河之隔的格利斯湾因为小型机械制造业的兴起跟着享受过短暂的繁荣,当然也免不了随之而来的工业噪声和恶臭。它成为一处沿河的大型垃圾倾倒场。一道由废物、垃圾和工业残渣堆砌的新景观,成形的速度之快,犹如一场对地质作用的拙劣模仿秀,以快进的方式播放出来。装得满满的大车络绎不停地驶向格利斯湾,将损坏的机器、腐朽的纸张、炉灰矿渣、有机废物和化学废料倾倒在用围栏隔开的一座座垃圾山上。这些垃圾翻滚落下,各就各位,改变着垃圾山的形状样貌,滑稽而诡异地呼应着自然:山丘、峡谷、矿场乃至“咕咕”冒泡、散发恶臭的水潭,一应俱全。没过几年,格利斯湾地的工厂基本废弃,这些垃圾山却留了下来,来自海上的风不断将此地的恶臭吹过焦油河,送到小河套区。
富人们不堪忍受,纷纷搬走。小河套区渐渐衰败,却丝毫不显荒凉,反而变得更加热闹。油漆和灰泥起泡剥落,裸露的木料与墙面构成怪异扭曲的图案,与此同时,由于新克洛布桑的人口激增,越来越多的人搬到这里,在那些被弃的豪宅中安下家来。窗户被打破,随便修理一下,反正没过多久又会再次破掉。随着小间的食品商店、面包店和木匠铺不断迁入,小河套区渐渐屈服在这座城邦主流建筑风格那不可抵挡的威力之下——随心所欲,没有风格。那些对此有所质疑的墙壁、地板和天花板通通付出了代价。废弃的建筑物被赋予了崭新而富有想象力的用途。
此时,德姮·布鲁戴正朝这个一度富丽堂皇,而今却在随心所欲的滥用和改造之下显得乱七八糟的地区走去。她紧紧地攥着一个包,脸上表情冷峻,眼里透出深深的痛苦。
她走上鸡冠桥,这是这座城邦最古老的建筑物之一。桥面很窄,随意地铺着鹅卵石,桥身嵌满房屋,颤颤巍巍探在水面之上。站在桥的中心根本看不见河水。不管是看向左侧还是右侧,德姮都只能看见一溜低矮参差的屋顶,这些房屋已经有将近一千年的历史,它们错杂交互的大理石外墙很久以前便已崩裂坍塌。洗刷物品激起的道道波痕向外扩展,搅乱了整个桥周的水面。乱哄哄的交谈声和争执声在桥下回荡。
进入小河套区之后,德姮快速走进一路攀升的萨德线投下的阴影之中,径直向北而去。她方才经过的河流急剧地转了个弯,扭成一个巨大的S形,冲着她前进的方向汩汩而来,然后适时找回正确的方向,沿着渐渐降低的地势朝着东边而去,与黑腐河汇合。
她来到了小河套区与獾泽相接之处。此处的房子更小,街道更窄更曲折。发霉的古老大屋摇摇欲坠,倾斜的屋顶角度十分陡峭,像短短的无袖斗篷晃晃悠悠地搭在狭窄的肩上,看起来相当诡异。房屋高大宽敞的前厅和中庭曾经有过的美丽花树和灌木早已枯死,灰尘污垢悄然入住,粗俗的广告糊满各处:甲虫占卜、笔仙和魔法治疗。在这里,獾泽那些见不得光的化学家和奇术士中最穷或是最放浪不羁的人同骗子及江湖术士争夺着生存空间。
德姮查看了一下手里的地址,找到去往圣马巷的路。那是一条窄窄的巷道,尽头是面倒塌的墙。德姮朝右看去,找到地址上描述的那座铁锈色高大建筑。她穿过没有门的门洞,踩着满地的破砖碎瓦,走过一条没有照明的短短走廊,走廊里的空气潮得几乎能滴下水来。在走廊尽头,她看到了她要找的那面帘子,由金属线和碎玻璃串成,正微不可察地摇晃着。
她咬了咬牙,轻轻掀起那锋利的碎玻璃门帘,幸好没有哪里被划破。德姮走进去,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小的客厅里。
客厅的两面窗户都被遮了起来:上面糊了厚厚一层东西,像是大块的粗布,浓重的阴影让屋内的空气都显得凝滞起来。家具很少,都是深褐色的,与屋内昏暗的环境融为一体,看起来若隐若现。一个矮桌后面,一个毛发粗重的胖女人正安逸地坐在一把褪色的华丽扶手椅里,以一种近乎荒谬的优雅姿态小口抿茶。
她抬起眼睛看向德姮。
“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她声调平平问道,语气里带着一股逆来顺受的怨气。
“你就是那个传心师?”德姮说。
“乌玛·博森,”女人歪了歪头,“需要我为你做点什么?”
德姮小心地穿过房间,在一张破沙发旁紧张地徘徊了一会,直到乌玛·博森示意她坐下。德姮立刻一屁股坐下,开始在包里翻找。
“我需要……呃……同本杰明·福莱克斯谈谈。”她的声音紧绷,有点破音,字是一个一个蹦出来的,仿佛每张一次嘴都得先积聚一番力量。接着她拿出一小袋在屠宰场废墟里翻出来的东西。
前一天晚上,她去了狗泥塘。国民卫队镇压码头罢工的消息传遍新克洛布桑,所到之处流言四起,其中一则流言说的就是国民卫队镇压码头罢工的同时,还顺带手收拾了狗泥塘一家参与煽动罢工的地下报社。
德姮赶到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她像以往一样乔装打扮,走过这座城邦东南部的阴湿街道。当时下着雨,硕大而温暖的雨滴扑簌簌地砸在那条独头巷道中的碎石瓦砾上,像疮痘一般迸裂。屠宰场的入口已被堵死,德姮只能从那个用来抛下生肉和牲畜的低矮洞口爬下去。她攀着臭烘烘的石头,两脚悬空,晃晃悠悠地从洞口边缘往下爬,身上蹭满无数惊恐的牲畜留下的污物和血垢,然后在距离地面几英尺的地方往下一跳,落入现在已不见人影的屠宰场之中,陷入一片充满血腥味的黑暗之中。
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已经损毁的传送带,不时被散落在地板上的肉钩挂住。地面冰冷黏腻的血块让她不住打滑。
德姮费劲地绕过墙上崩下来的石头,爬上已经毁坏的楼梯,朝着上方本的房间而去——这场毁灭行动的根源与中心。她一路走去,目之所及尽是散落的印刷机碎片和被烧焦熏黑的破布碎纸。
本的房间已经成了一个满目疮痍的破洞。大块的砖石压垮了床铺。本的卧室与藏有印刷机的密室之间的那面墙几乎已被完全摧毁。夏日的雨水正透过曾是天窗所在的窟窿懒洋洋地落在印刷机破碎的残骸上。
德姮惊心骇神,随即显出坚毅的表情。她开始疯狂地翻找,找出一件一件琐碎零星的物品:证明这里曾经住着一个男人的证据。现在她把它们拿了出来,放在乌玛·博森面前的桌子上。
她找到了他的剃须刀,刀片上还沾着一点胡茬和血渍。一条裤子上撕下来的布头。一张沾了他血迹的纸,她用这张纸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过墙上他留下的一点血痕。还有最近两期的《不羁叛逆者》,是从他床铺下的残骸中找到的。
乌玛·博森看着这些凄惨的收集品放到自己面前。
“他在哪儿?”她问道。
“我……我觉得他在巨钉塔。”德姮说。
“那你得额外多付我一枚金币,”乌玛·博森语气一凛,“我不喜欢牵扯上违法的事情。现在跟我说说这堆东西。”
德姮把每样东西都拿起来给她过目。乌玛·博森每看一样便草草地点下头,不过她似乎对那两期《不羁叛逆者》很感兴趣。
“他在这上面写东西,是吗?”她急切地问,指着那些报纸。
“是的。”德姮没有主动告诉她说其实他是这报纸的主编。她对打破这份报纸匿名的规矩还是心怀畏惧,尽管向她推荐乌玛·博森的人再三向她保证过这位传心师十分可靠。乌玛·博森的收入大部分来自帮人联系落入国民卫队之手的亲朋好友。一旦出卖自己的客户,她以后就别想开门做生意了。“这——”德姮翻到中间的专栏,专栏的名字是《我们想说》,“——这个是他写的。”
“啊……”乌玛·博森说,“可惜你没有他的手稿。不过这也行吧。他身上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他有个文身。在左上臂。大概是这样。”德姮拿出提前画好的草图,那是一个华丽的锚形徽章。
“水手?”
德姮忧伤地笑了笑。
“还没上船就被遣散了,而且被勒令永远不许上船。入伍的时候喝醉了,冒犯了队长,当时文身的墨水还没干透呢。”她记得他说过这个故事。
“好吧,”乌玛·博森说,“联系费两马克,也就是两个银币,不管成不成都是这么多。如果联系上了,五马克的联结费,联结的时候每分钟两斯泰佛,也就是两个铜币。再加上他在巨钉塔,你得多给我一金币。能接受吗?”德姮点了点头。这个昂贵的价钱,但这种魔法不是简单学几个手势两句咒语就能做到的。经过充分的训练,任何人都可以在空中古怪地划拉几下就施个简单的魔咒,但要施展这种心灵传输的魔法需要超凡的天赋以及长年累月的刻苦钻研和练习。尽管乌玛·博森的样子和店铺貌不惊人,但她在魔法方面的造诣可以与任何一位高阶的改造师或炼金术士相媲美。德姮摸索着自己的钱包。“事后付款。我们先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乌玛·博森卷起左边袖子,胳膊上的肥肉泛起一阵涟漪,颤巍巍地坠下来。“把那个文身画在我手上。越像越好。”她朝房间的一个角落点了点头,那里有张凳子,上面放着一个调色板、一套画笔和彩色墨水。
德姮把那些东西拿过来,开始在乌玛·博森的手臂上画起来。她拼命地搜寻着记忆,努力把每个颜色都画对。她花了大概二十五分钟才画完。她画的锚比本杰明身上那个颜色更鲜艳些(也有墨水本身的原因),也许还更短更宽。不过她相信任何见过本杰明身上文身的人都能一眼认出她画的这个图案。她靠到沙发背上,暂时松了口气。
乌玛·博森挥舞着肥鸡翅膀般的手臂,让油墨快速变干,用另一只手翻弄着那些来自本杰明卧室的物品。
“……都怪这倒霉的出身,哎,得靠这种该死的办法讨生活……”她絮絮地念叨,声音大到刚好能让德姮听见。她从那堆东西里挑出本杰明的剃刀,熟练地拿在手中,在下巴上轻轻划了道口子,随即拿起那张沾有本杰明血迹的纸,贴在伤口上摩擦了几下,然后掀起裙子,把裤腿往上拉,直到她大腿上的肥肉把裤管卡住为止。
乌玛·博森把手探到桌子底下,拿出一个皮革和黑木做成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盖。
盒子里面是一堆乱纷纷的阀门、管道和电线,它们挨挨挤挤地连接在一起,交错盘绕在一个沉甸甸的引擎内。顶上放了一个看起来很滑稽的黄铜头盔,正面伸出一个喇叭似的东西。头盔用一根卷起来的长电线连到盒子上。
乌玛·博森伸手把头盔从盒子里拿出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戴到头上,系好皮质的束带。再从盒子里某个隐蔽的地方掏出一个手柄,上头开有槽沟,正好严丝合缝地插进盒中引擎侧面一个六角形的孔。乌玛·博森把盒子放在桌上靠近德姮的一侧,然后将引擎连接到一个化学电池上。
“好了,”乌玛·博森说着,心不在焉地擦了擦下巴上还在渗血的伤口,“我们准备开始,你来摇这个手柄。一旦电池开始工作,你就留神盯着它。如果它显出工作不良的样子,你就马上开始继续摇那个手柄。电流稍有不畅,联结就会断开,而这样突然的断开,可能会让你的朋友发疯,更糟的是我也可能会疯掉。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盯着……还有,如果我们建立了联结,告诉你的朋友别乱动,电线可能不够长。”她抖了抖那根将头盔连接到引擎上的电线。“听明白了吗?”德姮点了点头。“好了。把他写的那东西给我。我准备进入他的角色了,试着与他进行同步。你开始摇手柄吧,别停下,直到电池开始工作。”
乌玛·博森站起身,搬起扶手椅,把它搡到后面靠墙的地方,喘了会气,然后转身站到稍显开阔的客厅中间。她明显地绷紧了身体,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计时器,按下开关,让指针开始动起来,接着她朝德姮点了点头。
德姮开始转动手柄。谢天谢地,手感很顺滑。她能感觉到盒子里润滑良好的齿轮开始扎扎转动,相互啮合,经过计算的应力噬咬着她的手臂,引导她为那个神秘的机械装置提供动力。乌玛·博森把计时器扔到桌上,右手拿起《不羁叛逆者》,含混不清地低声诵读本杰明的文章,她的嘴唇飞快地翕动着,左手微微抬起,手指跳起复杂的舞蹈,在空气中画出神秘的魔法符号。
当她将整篇文章读完一遍后,又从头开始往下读,一遍又一遍,让那些段落与文字没完没了地快速循环着。
电流涌入那盘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电线,乌玛·博森的身体开始肉眼可见地震颤起来,头微微地抖了好一会儿。她扔下报纸,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继续背诵本杰明的文章。她慢慢地转身,目光一片空白,脚步如同梦游。当她转身的时候,头盔上那个喇叭似的东西曾有一刹那正对着德姮,在那电光石火之际,德姮感到一股古怪的灵气波如惊涛骇浪般扑面而来,直击灵魂。她脑袋一嗡,感到微微的晕眩,但手仍稳稳地握在那个手柄上。她一刻不停地摇着,直到感觉到有股力量开始接替她摇动那个手柄,她才轻轻地松开手,看到它自行转动。乌玛·博森转到面朝西北的方向,停了下来。沿着那个方向,在远远的城市中心,是耸立的巨钉塔。
德姮紧紧地盯着电池和发动机,确保电流稳定顺畅。
乌玛·博森闭上眼睛,嘴唇飞快地翕动。房间里的空气开始呜呜作响,就像手指快速划过酒杯边缘时发出的嗡鸣。
接着,她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地抽搐,从头到脚都在疯狂地抖动,眼睛霍然启开。
德姮一瞬不瞬地盯着传心师。
乌玛·博森长长的直发开始无风自动,像用作鱼饵的蠕虫一般扭曲盘旋,从前额往后退去,自发梢向上卷缩,蜿蜒蠕动之间,一个油光锃亮的背头已呈现在德姮眼前,本杰明不干活时就会把头发梳成这样。接着乌玛·博森身上泛起一阵皮肉的涟漪,从脚开始自下而上,传遍全身。仿佛有股力量闪电般地扫过她的皮下脂肪,对途经的地方做出细微的改造。当它穿过她的头顶时,她的整个身体都变了模样。她没有更胖,也没有更瘦,只是身体各个组织的排布位置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而改变了她的体态:她的肩膀更宽,下巴的轮廓更为明显,肥硕的脸颊不知怎么的竟显出瘦削的感觉来。
接着瘀伤在她的脸上凭空绽开。
她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瞬,然后遽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德姮忍不住轻呼一声,随即看到乌玛·博森的眼睛依然睁着,目光清明。
猝然间,乌玛·博森翻身坐起,双腿张开,背靠在沙发扶手上。
她的目光慢慢抬起,脸上闪出困惑的表情。她看见了面前仍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德姮。乌玛·博森的嘴巴(现在嘴唇更薄,线条更为刚硬)张开来,仿佛大吃了一惊。
“迪?”她问道,声音咝咝啦啦,缥缈不定,带着深沉的回音。
德姮直愣愣地瞪着乌玛·博森。
“本……?”她结结巴巴地说。
“你是怎么进来的?”乌玛·博森用那咝咝啦啦的声音说道,一下子站起来。她眯起眼睛看着德姮,目光里带着惊畏。“我的目光可以从你身上穿过去……”
“本,听我说,”德姮明白自己得让他平静下来,“别动。你现在是通过一个传心师的眼睛看着我,她正在与你进行同步。她把自己的神识关闭了,进入一个完全被动的接受状态,所以我可以直接跟你对话。你能明白吗?”
乌玛·博森——本——连忙点头。她/他没再往前走,而是双膝一沉,重新跪下。“你在哪儿?”她/他低声说。
“獾泽,南边,挨着小河套区。本,我们的时间不多。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他们……他们……伤害你了吗?”德姮颤抖着吐出最后这句话,紧张和绝望席卷了她的全身。
两英里外的本痛苦地摇摇头,德姮在眼前的传心师身上看到了这个动作。
“还没有,”本低声说,“他们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有一阵子了……”
“他们怎么知道你在哪儿的?”德姮又小声问道。
“老天啊,迪,他们一直知道,你敢相信吗?刚才他妈的鲁德革特来过,他……他嘲笑了我一通。告诉我说他们一直都知道我们的大本营在哪里,只不过懒得收拾我们。”
“是因为罢工……”德姮痛苦地说,“他们觉得这次我们过分了……”
“不是。”
德姮猛地抬头。本的声音——或者说由乌玛·博森的嘴同步出来的那个声音——清晰而肯定。盯着她的眼睛目光坚毅而急切。
“迪,不是的,不是因为罢工。他妈的,我倒希望我们对罢工的影响力有那么大,大到让他们担心。不,这只是一个他妈的借口……”
“那是……?”德姮犹豫地开口。本打断了她。
“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我到了这里后,鲁德革特进来了,挥着《不羁叛逆者》质问了我一通。你知道他指着哪篇文章吗?我们放在第二版上那篇《传言沃日党与本市最大黑帮头目暗地交易》。那真的是篇他妈的传闻报道啊。你知道的,就是我从线人那里听说的那件事,政府卖给黑帮什么狗屁玩意,失败的科研项目之类。就这样,没了!我们手里什么细节都没掌握!我们只是在搅浑水!但鲁德革特拿着那期报纸直跳脚,他……他把它直塞到我脸上……”乌玛·博森/本的眼珠转到一边,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他不停地问我,‘福莱克斯先生,你对这件事知道多少?你的消息从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那些蛾子的事?’你敢相信吗!他真的说的是蛾子,就是长得像蝴蝶的那玩意!‘你怎么知道莫先生最近遇到的麻烦?’”
乌玛·博森/本缓缓地摇着头。“你明白了吗?迪,我不知道现在是他妈什么情况,但我们挖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老天!……把鲁德革特吓尿了。这就是他抓我的原因!他不停地说,‘要是你知道蛾子在哪里,最好快点告诉我。’迪……”本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身形踉跄。德姮张开嘴想要提醒他别乱动,但看着他十分当心地用乌玛·博森的腿向她走来,她的话消失在了嘴边。“迪,你得追查这件事情。他们很害怕,迪。他们真的很害怕。我们得利用这一点。他说的话我他妈的一点也不明白,但我觉得他以为我是在装傻,所以我开始照这个路子演起来,因为这样显然能搞得他很难受。”
乌玛·博森/本向着德姮伸出双手,带着试探,带着小心,带着紧张。德姮的喉咙哽住了。她看到本哭了。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滚落。她死死地咬住嘴唇。
“迪,那呼呼的声音是什么?”本问。
“那是为这个法术提供能量的引擎。它不能停下。”她说。
乌玛·博森点了点头。
她的手触到了德姮的手。德姮顿时颤抖起来。她感觉到本握住她没有放在手柄上的那只手,在她面前跪下来。
“我能感觉到你……”本微笑着说,“你是透明的,像个他妈的幽灵……但我能感觉到你。”他收起笑容,搜寻着字眼。“迪……我……他们会杀了我。哦老天……”他长长地吐了口气,“我害怕。我知道这些……渣滓……会对我用重刑……”他终于忍不住失声啜泣,肩膀上下抖动。整整一分钟里他没再说话,只是低着头,因为恐惧而默默地哭泣。当他再次抬起头时,声音已经变得坚强有力。
“去他妈的!我们已经把这些混蛋吓得屁滚尿流了!迪,你要继续追查!我在此任命你为《不羁叛逆者》的主编……”他飞快地笑了笑,“听着,去马法顿区找那个线人。我只见过她两次,在马法顿区附近的咖啡馆,但我想她就住在那里,我们见面的时间都很晚,我觉得她肯定不愿意在会面之后一个人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家,所以我猜她就住在附近。她的名字是梅吉斯特·巴拜尔。她没跟我说太多。只说她是个科学家,在研发部进行一项研究,后来政府终止了这个研究计划,卖给了一个黑帮老大。我觉得这一切可能只是个骗局;我把它写成文章发出来只是想他妈的拱拱火,而不是为了揭开黑幕说出真相什么的。不过我的老天啊,他们的反应说明这事是真的。”
这下轮到德姮忍不住哭起来了,她啜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我会追查下去的,本。我保证。”
本点了点头。两人一时间都沉默了。
“迪……”最后本终于再次开口,“我……我觉得你应该没法对这位传心师——叫什么来着——做些什么吧……我觉得……你没办法现在就杀了我,对吧?”
德姮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悲痛而倒抽了一口气。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摇了摇头。
“不,本。要那么做我只能杀掉这位传心师……”
本悲伤地点点头。
“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经住那些……能不能一直坚持不松口……老天作证我会尽力的,迪……不过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你知道吗?我……还不如……现在就让一切都结束,明白我的意思吗?”
德姮紧紧地闭上双眼。她为他而哭,与他同悲。
“哦神啊,本,我真的很难过……”
他突然夸张地摆出勇敢不屈的模样。牙关紧咬。下巴翘起。“我会尽力的。你只管专心追查巴拜尔这条线索,好吗?”
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他努力做了个鬼脸,笑容里透着苦涩,“还有……永别了。”
他咬住嘴唇,低头看着地板,然后抬起头来,在她脸颊上深深一吻。德姮用左手紧紧地抱住他。
接着本杰明·福莱克斯猝然一动,如梦初醒,从心如芒刺的德姮面前退开,他凝神片刻,仿佛是在心里默默告诉乌玛·博森是时候结束施法了。
传心师身上再次泛起皮肉的涟漪,她颤抖,摇晃,然后房间里的空气蓦地一轻,她的身体恢复了原本的形态,肥肉再次松松垮垮地坠下来。
电池还在带着那个小手柄不停旋转,直到乌玛·博森恢复了自己的神识,走过来用一只肥厚的手掌猛地将手柄停住。接着她按下桌上的计时器,开口说道:“完事了,亲爱的。”
德姮俯身向前,把头靠在桌上默默地哭泣。在城市另一边,本杰明·福莱克斯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只是这回他们身边不再有彼此的陪伴。
只过了两三分钟,德姮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坐直身子。乌玛·博森已经再次坐在那张扶手椅上,十分效率地在一张纸上计算此次做法的费用。
她听到德姮试图收拾心情重新振作时发出的动静,越过桌子投来斜斜一瞥。
“亲爱的,感觉好点了?”她语调轻快地问道,“我算好你该给我多少钱了。”
一时间,这个女人的冷漠无情让德姮感到恶心,但这股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德姮不知道乌玛·博森记不记得自己在施法过程中听到和说过的话。就算她记得,这座城邦里每天都有成百上千个类似的悲剧发生,德姮的遭遇只不过是其中之一。乌玛·博森以传心之术谋生,她颤抖的双唇之间吐出过多少关于失去、背叛、折磨与痛苦的故事啊。
想到自己和本的遭遇并不是独此一例,他们经受的痛苦也有别人曾经以及正在经受,本并不是唯一一个牺牲者,德姮隐隐感到一种凄清的安慰。
“你看,”乌玛·博森朝着德姮挥舞手里那张纸,“两马克加五马克的联结费是七马克。联结了十一分钟,就是二十二个斯泰佛:也就是两个银币加两个铜币,加起来就是九马克两斯泰佛。再加上巨钉塔的风险费一金币,总共是一个金币九个银币两个铜币。”
德姮给了她两枚金币,转身离开。
她快步疾走,脑子里什么也不想,本能地沿着獾泽的街道向前走去。她回到了人烟稠密的街道,与她擦肩而过的路人形色更为鬼祟,遮遮掩掩地在街道两侧的阴影中匆匆而行。德姮在售卖廉价可疑药剂的货摊和小贩间挤过。
她发现自己正走向艾萨克实验室所在的仓库。他算得上是亲近的朋友,就政治立场而言也算得上是同道者。他不认识本——甚至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他应该能理解发生的事情有多严重。他说不定还能想出什么主意……就算不能,德姮至少也可以在他那里喝上一杯提神的浓咖啡,听到几句安慰。
仓库的大门锁上了。也没有人应门。德姮差点站在原地失声痛哭。就在她快被彻骨的孤单和痛苦淹没之时,突然想起艾萨克曾经热情地提起过他经常光顾河岸上一家不入流的酒馆,叫死去的孩子什么的。她转进仓库旁的小巷子,走上临河的步道,边走边四处张望,步道上长满顽强的野草,将铺路的石板顶得支离破碎。
肮脏的河水一浪接着一浪,裹着生活垃圾缓缓向东而去。越过黑腐河,可以看见对岸密密麻麻地长满了纠缠的荆棘和扭结的野草。德姮这侧河岸往北一点的地方,步道转了个弯,有座摇摇欲坠的建筑正戳在那处,仿佛被挤得缩成一团。她试着朝那边走了两步,随即看到那块斑驳褪色的招牌:“垂死孩童”,立刻加快了脚步。
昏暗的酒吧里又臭又闷,而且潮得吓人;但在酒吧深处的角落,一群没精打采、醉得站不起来的人类、蛙人和改造人身后,正坐着艾萨克。
他正激烈地同旁边一个男人低声说着什么,德姮隐约记得那人是艾萨克的朋友,也是一个科学家。艾萨克抬起头来,目光心不在焉地扫过站在酒吧门口的德姮,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定睛看去。她忍不住拔腿向他跑去。
“艾萨克,妈的……可算找到你了……”
当她用手紧张地攥住他的外套,匆匆地对他吐出这句话时,她的心突然“咯噔”一下,难堪地发现他的目光里并没有欢迎的意思,那些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一下子说不出口了。
“德姮……我的老天……”他说,“我……德姮,我遇到大麻烦了……出事了,我……”他看上去很不安。
德姮痛苦地盯着他。
她突然坐下,颓然倒在他身边的凳子上。像是终于决定不再假装坚强。她靠上桌子,用手按住眼睛。这一刻,她再也控制不住流泪的冲动,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刚刚去见了一位亲密的友人和同志,他马上就要被折磨到死了,我一半的生活被人碾碎、炸毁然后再狠狠踩上一脚,而我都不知道是为什么,我得去城里的某个地方找到一个他妈的巴拜尔博士,好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来找你……是为了……是因为我觉得你是我的朋友,然后你说什么,你现在……很忙……?”
泪水从她指尖渗出,沿着脸颊滚滚而下。她用手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抬头看了一会儿天花板,然后垂下眼睛,却看到艾萨克和他的朋友正直直地盯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异乎寻常、近乎荒谬的狂热。
艾萨克的手慢慢地移过桌面,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你说你得去找谁?”他急切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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