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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鲁德革特市长再次伸手拔下通话管中的塞子。
“黛维利尔,”他说,“取消今天……不,接下来两天所有的预约和会议。该道歉的就道歉。不许打扰我,除非发生了帕迪多街车站爆炸之类的重大事件。明白了吗?”
他塞上塞子,然后看向“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目光中含着怒意。
“看在圣嘉罢的分上,该死的莫特利是在搞什么鬼?我还以为那人很专业……
“烟枪”法谢尔点点头。
“应该是我们安排转交事宜时出了岔子,”她说,“我们检查了他的行动记录——必须指出的是,其中大部分是针对我们的——经过考量,至少可以确定他在安保这方面的能力与我们不相上下。他并不是傻瓜。”
“知道是谁干的了吗?”拉斯克尔问。“烟枪”法谢尔耸了耸肩。
“可能是某个竞争对手,弗朗辛、朱迪克斯或别的什么人。他们多半以为自己吞下了一块大肥肉,却不知道里头有块硬骨茬……”
“好了,”鲁德革特用不容置辩的腔调打断了她。“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转向他,等着。鲁德革特握紧拳头,把胳膊肘放在桌子上,闭上眼睛,拼命地集中注意力,可以看出他非常用力,仿佛他的脸下一秒就会自内而外地迸裂。
“好了,”他重复道,然后睁开眼睛,“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核实我们面临的这个情况。虽然看起来已成事实,但我们必须百分之一百地确定。第二件事是拿出一个应对这一形势的策略,动作要快,而且不能声张。”
“先说为了达成第二个目标,我们都知道不能依靠国民卫队或是改造人——异种族自然也不行。基本的精神活动跟我们一样。我们都是任人鱼肉的对象。相信大家都记得刚开始时的攻防测试……”拉斯克尔和“烟枪”法谢尔连忙点头。鲁德革特继续说道:“是的。僵尸也许可行,但这里不是克罗姆雷克:我们没有设备制造我们需要的僵尸,不管是从数量还是品质上说都是如此。所以……而且在我看来,如果仅仅依靠常规的情报活动,连第一个目标都没法圆满地达成。我们需要从其他来源获取信息。因此,出于这两个原因,我们必须向使者们请求帮助,以便更好地应对这一情况——与我们不一样的精神活动模式,这是关键。所以在我看来,有两个可能符合要求的使者,我们基本没有别的选择,至少要与其中一个进行接洽。”
他说完便用深沉的目光扫视“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他等待着不同的意见。但没人提出异议。
“所以大家都同意了?”他轻声问道。
“我们说的是‘那位大使’,对吧?”“烟枪”法谢尔说,“而另外那个……您不是指‘织者’吧?”她惊愕地眯起了眼睛。
“希望不至于到那一步,”鲁德革特以安抚的语气说道,“是的,这就是我能想到的两个……唔……使者。跟你刚才说的顺序一样。”
“我同意,”“烟枪”法谢尔爽快地说,“只要是按照这样的顺序。‘织者’……圣嘉罢在上!让我们先跟‘那位大使’谈谈。”
“蒙特约翰?”鲁德革特转向他的得意副手。
拉斯克尔慢慢地点了点头,手指捻弄着围巾。
“‘那位大使’,”他慢慢开口道,“我希望他就是我们需要的人选。”
“我们都这么想,副市长先生,”鲁德革特说,“我们都这么想。”
在帕迪多街车站曼陀罗侧翼的第十一层和第十四层之间,一个少有人光顾、专门售卖古老织物与异国印染花布的商业广场上面,一连串荒废已久的角塔之下,便是新克洛布桑的外交使馆区。
当然,一些设在新克洛布桑的大使馆位于城邦别处:夜池、东基德区或是旗山,形状奇特,与周围的建筑风格迥异。但有更多位于帕迪多街车站:它们的数量足够让那些楼层冠上使馆区的名头,并且一直延续至今。
曼陀罗侧翼几乎是栋独立的建筑。围绕着一块中央空地,走廊与过道勾勒出一个巨大的混凝土长方形。中央空地上有一个杂乱无章的花园,长满了黑木树和异国的花卉。当大人们购物、游览或是工作时,孩子们便在走廊和过道上蹦蹦跳跳,在这个隐蔽的公园里玩耍。巨大的高墙从周围拔地而起,使得这片花草林木看起来就像井底的苔藓。
较高的楼层上,走廊连接着许多套内里相通的房间。在某个年代,其中一些房间曾是政府部门办公处。而后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每个房间都成为了某个小公司或组织的总部。接下来它们空置了许多年,直到霉菌和腐斑爬满四处,接着使者们开始入驻。这发生在两个多世纪以前,当时洛哈吉大陆上的各国政府达成了一个共识:从今往后,外交活动胜于军事战争。
新克洛布桑拥有大使馆的历史远比那悠久。但在沙罗契惨剧为所谓的“海盗战争”(也被称为“徐行之战”、“荒谬之战”)画上一个血腥的句号之后,越来越多的国家和城邦开始以谈判的方式来解决争端。来自大陆另一端乃至大陆之外的使者纷至沓来。他们入驻了帕迪多街车站曼陀罗侧翼荒废的楼层,一些原来就与克洛布桑有外交往来的国家和城邦也将领事处迁至于此,以便在这全新而混乱的外交形势中分得一杯羹。
在使馆区,即便是出入电梯或是上下楼层,都必须经过全套的安全检查。走廊阴冷沉寂,两边有许多门,墙壁上零星布着煤气灯,聊胜于无。此时,鲁德革特、拉斯克尔和“烟枪”法谢尔正走在十二楼空无一人的走廊中。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个精瘦结实的矮个子男人,此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吃力地提着一个大手提箱,快步跟在三人后面,小心地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伊莱扎,蒙特约翰,”鲁德革特市长边走边说,“这是桑克姆·万斯提修士,我们最好的恶魔学家之一。”拉斯克尔和“烟枪”法谢尔向矮个子男人点头致意。万斯提并没有理会他们。
在使馆区,并非每个房间都被占用。一些房间的门上挂着黄铜铭牌,宣示着某个国家或城邦的主权——泰什、卡多、嘉切提斯特——门后却是上下延伸数个楼层的巨大套房:自成门户的塔中之塔。一些领事处距离他们本国的首都足有数千英里。一些虽有铭牌,房间却是空的。例如泰什城的领事处,按照泰什的传统,他们的大使在新克洛布桑居无定所,通过信件往来处理日常事务。鲁德革特大概永远也不会同他碰面。其他一些领事处不见人影则是由于资金短缺或效益差。
但此地进行的大多数事务都非常重要。米尔朔克及瓦顿克两国领事处共同占有的套房几年前进行了一次扩建,因为它们与新克洛布桑的商业往来日益密切,随之而来的文书工作也越发繁重,需要更大的办公空间。加盖的房间像丑陋的瘤子般从十一层楼的内墙探出,凌空悬在小花园上方,看得人心惊胆战。
市长大人与随行者走过一扇标着“索尔克瑞克塔龙虾人共和国”的门。此处的走廊因为巨大机器的连续撞击和转动而微微颤抖。那些隐藏的蒸汽水泵每天工作许多个小时,从十五英里之外的铁海湾抽取新鲜海水供龙虾人大使使用,同时将用过的废水排入河中。
这里的走廊设计得很有迷惑性。从一个角度看去,走廊似乎很长,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它却显得又短又宽。走廊两边不时分出短短的岔道,通向某个小国的领事处或储物柜,又或是用木板封住的窗口。在走廊的尽头,龙虾人领事处再往前的地方,鲁德革特领头走上一条这样的小岔道。它很短,却极尽扭曲之能事,走上一段,头顶的天花板有一个极富戏剧效果的下降——有段楼梯突如其来地从岔道上空横过。最后,岔道在一扇没有铭牌的小门前到头了。
鲁德革特向身后看了看,确保没人看见他和他的随行者。从此处看去,只能看到短短一截通道,除了他们没有别人。
万斯提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和各种颜色的蜡笔,又从怀表袋里掏出一个表状的东西打开来。那东西的面被分成无数复杂的部分,还有七根不同长度的指针。
“得考虑变数,市长大人。”万斯提咕哝道,研究着那块“表”错综复杂的运转。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而不是同鲁德革特或其他人说话。“今天的势态很不好……高压峰在以太中推进。可能将地狱的能量风暴通过零空间推至任何地方。边界处的势态也糟糕得要命。嗯……”万斯提在笔记本背面草草地做了些计算。“行了。”他突然说道,抬头看了看三位新克洛布桑权力巅峰上的人物。
他开始在厚厚的纸上写下复杂的古怪符号,写好一张便撕下来,依次交给“烟枪”法谢尔、鲁德革特和拉斯克尔。最后是他自己。
“把这个贴在心脏的位置,”他匆匆说道,将他的那张纸塞到衬衣里头,“有符号的那面朝外。”
他又打开那个磨损不堪的旧提箱,拿出一套笨重的陶瓷二极管。他站起来,示意众人围着他站好,然后递给每人一个二极管,同时交代道:“用左手拿着,千万别掉了……”接着,他用铜线紧紧地绕过这些二极管,将它连到同样是从那个提箱里拿出来的一个手持式发条齿轮发动机上。他从那块奇怪的“表”上读取数据,调整发动机上的标度盘和旋钮。
“好了,各位,做好准备。”他说着,拨动开关,启动了发动机。
细细的能量弧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芒,噼啪作响地在铜线和脏兮兮的二极管之间四散飞溅。他们四个人构成了一个小小的三角形回路。所有人的头发都连根竖起。鲁德革特发出低声的咒骂。
“大概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能量就耗尽了,”万斯提飞快地说道,“动作最好快点,嗯?”
鲁德革特伸出右手,推开那扇没有铭牌的小门。四人笨拙地前进,保持着彼此之间的相对位置,维持着三角形的能量回路。大家都进门以后,“烟枪”法谢尔反手关上了门。
他们身处一个全然黑暗的房间里,只能借助能量弧稍纵即逝的细微闪光看到周围,接着万斯提用一根皮带将发条齿轮发动机挂在脖子上,点燃了一根蜡烛。在微弱的烛光下,他们打量着这间屋子。它大概十二英尺乘十英尺见方,尘土飞扬,空空荡荡,远处的墙边有一套旧桌椅,门边有个锅炉正发出轻微的嗡响。除此之外没有窗户,没有档案柜,什么都没有。空气浓稠得让人窒息。
万斯提又从提包里拿出一件样子古怪的手持式机械装置。它那扭曲盘旋的导线和金属部件以及五彩玻璃的旋钮组合复杂至极,工艺精巧,令人惊叹。众人正在琢磨它的用途,万斯提从他们围成的圈中微微探出身去,将一个输入阀插进门边的锅炉。他拉下手里古怪装置顶端的一个小杆,这个机械装置立刻开始发出闪光和嗡鸣。
“当然了,在过去,在我还没加入这个行当之前,你必须使用活祭,”他一边解释,一边从这个机械装置的底部解下一根紧紧盘绕的金属线,“但我们不是野蛮人,对吧?科学是个好东西。这个小宝贝——”他自豪地拍了拍手里的机械装置,“——是个放大器。能将那个发动机产生的能量放大两百倍到两百一十倍,并且将那些能量转化成以太能量的形式。顺着这根导线滴上几滴血,然后……”万斯提将那根金属线抛向小房间远处的角落,让它落在那张旧桌子后面。“成了!没有受害者的献祭!”
他露出胜利的微笑,然后把注意力转向小发动机上的标度盘和旋钮,开始专心致志地摆弄它们。“也不用再去学那些蠢兮兮的语言,”他轻声地咕哝着,“现在召唤的过程全都是自动的了。我们其实不会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你们明白吗?”他突然大声说道,“我们不是地狱行者,我们的能量远远不够,所以没法真正地跨越边界。我们现在做的只是打开一个小窗口,透过它往里看,让地狱的居民来找我们。但这个房间里的维度会在一段时间里变得不稳定,所以千万要戴好保护符咒,别把事情搞砸了。明白了吗?”
万斯提的手指如蜻蜓点水般在机械装置上翻飞。过了两三分钟,什么也没发生。只有那个锅炉散发出的热气与轰鸣以及万斯提手里的机械装置不断发出的砰砰声和嗖嗖声。在这些声音之下,还能听到鲁德革特的脚尖在不耐烦地轻触地面。
接着,这个小房间开始以人体可感知的速度变得越来越热。
他们感受到了一下强烈而无声的震颤,四周的空气却纹丝不动。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股赤褐色光线和油腻的烟雾。周围的声响先是变得缓慢柔和,然后又突然变得尖锐刺耳。
有一瞬间,他们仿佛被拉扯得分不清方向,接着每样东西的表面都开始闪出大理石花纹般的红光,那光不断变幻,就像透过血红的流水映射而出。
空气中有什么东西扑棱了一下。鲁德革特抬起头来,他觉得眼睛刺痛,好像空气突然凝固,变得极其干燥。
一个男人出现在那张旧桌子后面,他个子高大,穿着一身整洁的深色西服。
那男人慢慢地俯身向前,把胳膊肘撑在桌面凭空出现的文件上。他在等待。
万斯提一直越过拉斯克尔的肩头凝视着那个方向,这时用大拇指冲着那个男人比画了一下。
“尊敬的恶魔大使阁下,”他宣布道,“地狱的代言人”。
“鲁德革特市长,”恶魔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悦耳,“很高兴再次见到您。我正在做一些文书工作。”房间里的四个人抬头向他看去,目光中闪烁着一丝不安。
大使的话语带着回响:他的话音刚落,空气中便有个声音将他的话再次重复,那是一种可怕的尖叫声,仿佛出自一个不堪酷刑折磨的男人之口。那尖叫声并不大,甚至不能穿透房间的墙壁,仿佛是从地狱某层的深渊升起,穿过了地下数英里的炙热高温。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他继续说(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冰冷凄厉的嗥叫传来),“仍在试图找到答案,想知道当您死去时会不会加入我们吗?”大使微微一笑。
鲁德革特还以微笑,然后摇了摇头。
“大使先生,您知道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他平静地回答,“恐怕我不会被您说动。您没办法让我产生关于存在的恐惧,这一点您是知道的。”听到这里,恶魔大使发出一声礼貌的轻笑,他那可怕的回音随即重复他的笑声,而鲁德革特也报以同样的笑容。“如果真有灵魂存在的话,我的灵魂也属于我自己,不该由你们惩罚或是觊觎。这个宇宙远比你我想象的更难以捉摸……我曾经问过您,您有没有想过,当你们恶魔死去时,又会发生什么呢?你我都知道,你们也是会死的。”
大使低下头,礼貌地表示异议。
“鲁德革特市长,您真是一个现代主义者,”他说,“我不会和您争论。不过请记住,我的提议一直有效。”
鲁德革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很镇静,并没有因为那重复着大使话语的可怕尖叫而畏缩。当他看着大使的时候,那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形会不时闪烁一下,取而代之的是……别的东西。即便如此,他也不允许自己表现出任何不安。
这样的情形鲁德革特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当他眨动眼睛时,总会在那电光火石之际看到这个小房间以及房间的占用者显出完全不同的样貌。眼皮开合的瞬间,鲁德革特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铁笼子内;栅栏像蛇一样舞动不止;空气中划过奇异的能量弧,滚滚而来的热浪翻卷成边缘参差的漩涡。而在大使坐着的地方,鲁德革特在一瞥之间捕捉到一个可怕的形象。鬣狗吐着舌头盯着他。胸部有森森尖牙互相磨啮。蹄子。利爪。
房间里沉浊的空气极具威压:他不得不眨眼。他努力无视那些一闪而过的影像。他以谨慎的尊敬态度对待这位大使。这也正是恶魔对他的态度。
“大使先生,今天我来有两个原因。一是向您的主人,地狱的至高统治者、尊贵的魔王陛下,传达新克洛布桑人民恭敬的问候。”大使优雅地点了点头以示回应,“二是想向您寻求一些建议。”
“鲁德革特市长大人,我们总是很高兴能够帮助我们的邻居。特别是像您这样与陛下有着很好关系的。”大使心不在焉地搓着下巴,等待着。
“市长大人,还有二十分钟。”万斯提冲着鲁德革特的耳朵轻声说道。
鲁德革特将双手紧握在一起,仿佛是在祈祷,他沉吟着看向大使,感觉小股的能量旋风刮过自己的脸颊。
“大使先生,我们遇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有理由相信发生了一起……呃……越狱事件,我们姑且这么说吧。我们对追捕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些情况十分担心。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请求您的帮助。”
“鲁德革特市长大人,您的意思是?真实的答案?”使者问道,“按老规矩来?”
“真实的答案……也许还有别的。到时候我们再看。”
“现在偿付,还是以后偿付?”
“大使先生,”鲁德革特客气地说,“您的记性怎么突然变差了呢。我还能赊两个问题呢。”
大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了。“是的,鲁德革特市长大人,的确如此。我向您表示最深切的歉意。请继续。”
“今天有什么不寻常的规则吗,大使先生?”鲁德革特直截了当地问。恶魔摇了摇头(巨大的鬣狗舌头飞快地从一边甩到另一边),露出一个微笑。
“现在是梅尔露尼月,市长大人,”他的解释很简单,“按梅尔露尼月的通常规则就行。七个词,倒着说。”
鲁德革特点点头。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努力集中精力。得把这句该死的话说对。该死的幼稚游戏,这些念头飞快地从他心里闪过。接着,他开口了,语速很快,语调平稳,目光冷静地直视大使的双眼。
“乎,确,虑,之,者逸逃,对,吾?”
“是的。”恶魔立刻做出了回答。
鲁德革特迅速地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看“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他们点了点头,脸色凝重。
市长转过头去,再次面对恶魔大使。他们一言不发地对视了一阵子。
“十五分钟。”万斯提再次轻声提醒道。
“您要知道,我那些更为……古板的同僚也许会对我同意将‘逃逸者’算作一个词表示异议。”使者说。“不过我很开明,”他微笑着说,“您想问您的最后一个问题吗?”
“不了,大使先生。我还是把它留到下次吧。我有一个提议。”
“请说,鲁德革特市长大人。”
“您已经知道了逃犯的情况,您应该能够理解我们为何希望尽快对这一局面作出补救。”大使点了点头。“您应该也能理解,对我们来说,进行这一操作是非常困难的,而时间又非常紧迫……所以我希望能够借用一些你们的……呃……军队,帮助我们追捕逃犯。”
“不行。”大使干脆地回答道。鲁德革特眨了眨眼睛。
“大使先生,我们还没商议条款呢。我向您保证,我可以提供非常慷慨的条件……”
“这件事情恐怕没得商量。我没有可派的人手。”大使不为所动地盯着鲁德革特。
市长沉吟了一会儿。如果大使这是在讨价还价的话,那他今天这种讨价还价法还真是前所未有。鲁德革特摒弃杂念,闭上眼睛使劲思考,当他忽然睁眼时,又在瞬息间捕捉到一瞥那个骇人的形象——大使的另一个样貌。他又做了一次尝试。
“我甚至可以……比如说……
“鲁德革特市长,您不明白。”大使打断了他。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却显露着激动。“我不在乎您打算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提供多少单位的货品。这事我们帮不了您。我们不适合。”
一阵长久的沉默。鲁德革特难以置信地凝视对面的恶魔。他渐渐明白了。在血红的光线里,他看见大使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叠文件。
“鲁德革特市长大人,如果您没有其他事了,”大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还有工作要做。”
(工作要做——要做——做——)鲁德革特一直等到那凄厉的尖叫声彻底平息。这回声让他的胃一阵发紧。
“哦,好的,好的,大使先生,”他说,“很抱歉占用您的时间。我们很快会再次会面的,希望如此。”
大使礼貌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开始在文件上写写画画。鲁德革特身后,万斯提摆弄不同的旋钮和按键,木地板开始颤抖,那震动的源头仿佛来自以太层面。一声嗡鸣在四个人围成的狭小三角旁骤然拔起,震得小小的能量场激荡不已。他们周围污浊的空气颤抖着扬起又骤然跌落。
眨眼之间,大使的身形鼓胀、裂开,继而消失不见,像一张扔到火里的胶版相片。流转不定的深红光线如开水般沸腾起来,迅速退去,仿佛透过那遍布灰尘的房间墙壁上无数条缝隙偷偷渗走了。绝然的黑暗再次兜头扣下。万斯提手里的小蜡烛闪了一下,熄灭了。
再次确认过外面没人后,万斯提、鲁德革特、“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跌跌撞撞地出了房间。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竟让他们感到一丝清甜。他们花了一分钟时间擦去脸上的汗水,整理被来自其他位面的风拂乱的衣服。
鲁德革特不住摇头,神情既是惊讶又是懊悔。
他的副手们定下神来,转向他。
“在过去十年里,我与这位大使有过大概十几次会面,”鲁德革特说,“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表现。那该死的空气!”他揉着眼睛补充道。
四个人沿着小岔道往回走,转上主通道,一路向电梯走去。
“怎样的表现?”“烟枪”法谢尔问道,“我以前只同他见过一次。不是很了解。”
鲁德革特若有所思地走着,一边想一边摩挲着下唇和胡子。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烟枪”法谢尔。
“有两件事情值得一提:一个是它的话,另一个是迫在眼前的现实问题。”鲁德革特用平坦的语调斟字酌句地回答,显然是在暗示副手们把注意力集中过来。万斯提悠闲地快步走在最前头,他的活已经干完了。“它的话多少可以让我们窥见一些地狱居民的心理活动、行为模式,诸如此类的东西。你们都听到那个回声了,对吗?起初我以为他弄出那个动静是想吓唬我。然后我想起他的声音实际上是经过了巨大的距离传来的,”他很快地说,举起双手,“我知道这里的‘声音’和‘距离’都不能按字面意思理解。但它们在异位面的所指和我们所说的‘声音’和‘距离’其实是类似的东西,大致上遵循同样的规则,虽然多少经过了一些扭曲。所以我意识到那声音从地狱底层传到那个房间实际上经过了多少距离。然后我又……花了一点时间才想到,实际上那个‘回声’才是他先说出口的话。我们从大使口中听到的清晰话语……那些才是真正的回声。那些才是经过扭曲的幻象。”
“烟枪”法谢尔和拉斯克尔一言不发。他们在心里回想着那些尖叫,那凄厉疯狂的声音,那似乎毫无意义的痴人呓语——仿佛只是在嘲弄般地模仿着恶魔使者那故作姿态的优雅。
但它们反映出的可能正是恶魔真正想说的话。
“我怀疑我们以为恶魔和我们有不同的精神活动模式是不是错了。也许他们的心理也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也许他们的思考方式也同我们一样。考虑到这个可能性,考虑到那个‘回声’也许能够告诉我们恶魔心中的想法,我想说的第二点就是,刚才到了最后,当我试着同恶魔使者达成协议时,他吓坏了……所以他不会帮助我们。所以我们没法指望他们了。因为连恶魔都害怕我们要追捕的那玩意。”
鲁德革特停下来,转身面对他的左膀右臂。三人互相凝视着。“烟枪”法谢尔的脸抽搐了一下,然后归于平静。拉斯克尔一直像雕像般面无表情,手却不停地拨弄着他的围巾。他们脑子里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鲁德革特冲着他们点了点头。
片刻的沉默。
“所以……”鲁德革特故作轻快地说,双手却紧紧地握在一起,“只能找织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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