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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春天的风变得越来越温暖。新克洛布桑上空污浊的大气起了变化。城邦的天文学家待在焦油角的云塔上,从转个不停的标度盘上抄着数据,从疯狂涂写的大气测量仪上扯下曲线图。他们噘起嘴唇,不住摇头。
他们彼此低声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夏季将如何反常的炎热和潮湿。他们“砰砰”地敲着气象变换引擎的巨大管道,这些管道竖直地立在中空的云塔里,直抵塔顶,就像巨大的风琴管,又像即将鸣响的枪口,正要宣告大地和天空之间的对决。
“该死的没用玩意。”他们嫌恶地咕哝着。敷衍地在地下室里做着启动引擎的尝试,但它们停止工作已经有一百五十年了,依然活着的人没有谁能修好它们。新克洛布桑的天气现在只取决于神灵、自然或运气。
位于溃疡角的动物园里,动物们因为反常的天气焦躁不安。这是发情季节接近尾声的日子,往年的这个时候,分开圈养的动物们不知疲倦的色欲颤搐已经平息了许多,饲养员与动物们一起放松下来。尽管各种性腺分泌物混杂的浓重味道依然在笼子间弥漫,但已不再轻易激起挑衅争斗的行为。
现在,白昼每天都在变得更长,熊、鬣狗和瘦骨嶙峋的河马,孤单的白狐与猿猴却依然显得十分紧张,它们长时间一动不动地躺在擦洗过的砖地上或泥泞的壕沟里,警惕地看着过往的游人。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也许是南方的雨季,镌刻在它们的基因里,却永远不会降临到新克洛布桑。可往年同样没有雨水,它们也能安心接受事实,赶在同样不会波及此地的旱季到来之前完成交配。影响它们的肯定是某种陌生而令人不安的存在,饲养员在困倦而茫然的野兽发出的吼叫声中默默想道。
与冬天相比,夜晚的时间已经缩短了两个小时,但更短的夜晚似乎灌注了更多夜的精华。每当夜幕降下,人们的神经便变得极度紧张,仿佛空气中有什么一触即发,越来越多的非法活动挤进日落到黎明的时段。每天晚上,动物园南面半英里处,一个巨大的老厂房吸引着无数男女前往。那里时刻传出巨大的噪声,仿佛这座脾气暴躁的不夜城亲自潜进了建筑,往人群头顶上倾泻着狂暴的声响。间或有狮子般的吼声撕破长空,却不会引起任何好奇的探查。
厂房的砖块曾是红色,现在已经沾满黑色的污垢,那些污垢在砖块表面铺得光滑平整,没有一丝留白,像是有人拿着刷子细心涂上去的。厂房上方依然横着原来的标牌:嘉内拔肥皂与油脂公司。嘉内拔公司早在安诺纪元1757年的大萧条中破产。用来融化与炼制脂肪的巨大机器被运走当做废铁卖掉。经过两三年的闲置之后,嘉内拔以格斗俱乐部的名义重生。
像之前的市长一样,鲁德革特喜欢将新克洛布桑城邦共和国的文明与辉煌与其他城邦做比较,觉得那些地方既野蛮又落后,居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鲁德革特常在演讲和社论中大声呼吁:想想洛哈吉大陆上其他的国家吧。这里不是泰什,不是契格罗戴波利,不是瓦顿克,也不是海克罗姆雷克。新克洛布桑不受巫师统治;不是阴森的地洞;新克洛布桑的人民不会因为季节的变化陷入迷信的狂潮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是僵尸工厂的产物;新克洛布桑的议会也不像玛鲁阿姆的议会——后者纯粹就是个赌场,法律就是轮盘赌中的赌注。
鲁德革特还会特别提到尚克尔,那里的人像野兽般捉对厮杀,只为取乐,新克洛布桑就没有这样的事情。
当然,只除了在嘉内拔。
嘉内拔公司旧厂房里发生的事情也许并不合法,但从未有人见过国民卫队进来搜查。顶级赛事的发起者和赞助者许多都是议员、企业家和银行家,无疑正是他们的从中斡旋使得官方对嘉内拔俱乐部的存在置若罔闻。新克洛布桑自然还有其他的竞技场,兼具斗兽与格斗之用的大厅里,一端上演着猛犬与熊或獾的大战,另一端是巨蛇的激烈缠斗,中间则是格斗厮杀。但在所有的竞技场中,只有嘉内拔是个传奇般的存在。
每天晚上,这里先会进行一场正规合法的喜剧表演,等到夜色浓重,真正的娱乐节目才拉开帷幕。无数年轻蠢笨、身强力壮的乡下男孩,村庄里最穷的那些小伙子,从旋纹平原或门迪坎山麓跋涉数天来到这里,想在城里闯出一番名头,他们在主持人面前摩拳擦掌,展示大块肌肉。然后有那么两三个被选中,推进主赛场,面对疯狂吼叫的观众。他们会自信地举起上场前塞进他们手里的刀,然后随着活板门的打开煞白了脸色,将要与他们对战的都是体型巨大的改造人角斗士或冷酷无情的仙人掌族战士。接下来的事情与其说是格斗竞技,不如说是专业而高效的屠杀,整个过程血腥而短暂。
嘉内拔俱乐部里的赛事总是紧跟潮流。在春天将尽的日子里,人们痴迷于两支战队之间的对决,一支战队由两个改造人组成,另一支队伍则是三个虫首女战士。这支虫首战队被巨额奖金从今肯和溪滨吸引而来,她们是仿效虫首族守护神“坚韧之姐妹”训练出来的虔诚战士,在一起练习多年。她们正如“坚韧姐妹”一样,一人手持钩网与长矛,一人手持弩弓与火枪,一人拿着人类称为“发条刺盒”的虫首族武器。
风里带上越来越多喷薄欲出的热量,嘉内拔俱乐部里的赌注变得越来越大。数英里外的狗泥塘,本杰明·福莱克斯正为这样一个消息郁闷不堪:专门报道格斗赛事及逸闻的地下小报《嘉内拔纪实》,发行量已经达到《不羁叛逆者》的五倍。
剜眼杀手又在下水道里留下了一位受害者的尸体。清沟工人发现尸体时,它正耷拉在一条排水管的出口,看上去就像受害者企图通过这条管子爬进焦油河,却在即将抵达目的地时不巧耗尽了力气。
一个女人死在夜池附近,颈部两侧有深长的伤口,仿佛由一把带有锯齿的巨大剪刀留下。当邻居们发现她时,她的身旁散落着文件,证明她是国民卫队的密探,领上校衔。有谣言传开,是独臂螳螂手杰克下的手。在贫民窟,没人为这位死者送上哀悼与惋惜。
琳和艾萨克抓住每个可能的机会在一起偷偷过夜。艾萨克可以看出琳的状态十分不好。一天,他让琳坐下,问她为什么如此焦虑不安,为什么没有参加今年的辛塔寇丝特奖评选(尽管他知道她在谈及这个比赛的评选标准时会比平时显出更多的尖酸刻薄),她在忙什么,在什么地方忙。因为她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艺术创作的迹象。
琳轻抚着他的胳膊,明确表达了对他关心之意的感激。但她什么也没有告诉他。她只说自己在忙着创作一件作品,目前看来将成为她的得意之作,她找了个地方干活,这个地方她不能也不想告诉他,她在那里创作一件大型作品,关于这件作品他以后再也不许问起。她又不是从世上消失了。大概每两个星期,总有那么一天,她会出现在萨拉克斯区的某个酒吧,同朋友们谈笑风生,一切同两个月前没什么两样,她只是精神头稍微有点不好,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她取笑艾萨克与幸运盖泽德之间闹剧般的纠葛,盖泽德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时机巧得蹊跷,让艾萨克的满腔怒火没处发。艾萨克已经告诉了琳自己如何被盖泽德设计,亲身领教了一把梦矢的威力,如何怒气冲冲地四处搜寻盖泽德想要找回场子。艾萨克还向琳描述了那只似乎以毒品为食的奇异毛虫。琳从未见过那只毛虫,自从一个月前她倍感孤立无助的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去过獾泽,不过即便去掉艾萨克讲述时的夸张成分,关于那只生物的描述依然让人感觉非同寻常。
琳会满怀柔情又不着痕迹地改变话题。她会问艾萨克毛虫从那古怪的食物中摄取了何种养分,然后放松地向椅背靠去,看着热情瞬间点亮他的眉间眼梢,他会兴致勃勃地回答说,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但有不少想法。她会让他解释临界能量,问他这种能量能不能帮助雅格里克再次飞翔,而他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还在纸上为她画出示意图。
摆布他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琳有时能够感觉到艾萨克对她的小伎俩心知肚明,感觉到他因为可以暂时放下心头的忧虑而放松,同时又因为这种放松而内疚。她能感觉到当他佯装自然地顺着岔开的话题往下说时心里的感激以及随之而来的愧疚。他清楚自己的角色,如果她难过,他理应为她担忧,事实上他也这样做了,但那只是一种不尽心的努力,不得已的义务,因为他的绝大部分心思都被临界理论与怪异毛虫占据。所以她默许他放下这一情绪的重担,而他也心怀感激地接受了。
琳希望艾萨克的关注从自己身上转开,至少眼下是这样。如果激起了他的好奇,后果不堪设想。他知道得越多,她就越是危险。她不知道自己的雇主有多神通广大:她简直怀疑他有读心术,她可不想冒任何风险。她只想完成雕像,拿到报酬,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骨镇。
每天她与莫特利先生见面的时候,他都会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进自己的犯罪世界。他语气悠然地谈论格利斯湾和贱地的黑帮地盘之争,隐晦地提到数起发生在乌鸦塔核心地带的大屠杀及其背后指使。弗朗辛老妈的手伸得太长。她掌控了西乌鸦塔的大半喜赞交易,而那本是莫特利先生准备拿下的市场。不过现在她只能灰溜溜地滚到东边去了。琳咀嚼着,分泌着吐沫,塑着雕像部件,努力不去听那些可怕的细节,丧命毒贩的诨名,安全屋的地址。莫特利先生正在将她拉进一摊浑水。他一定是故意的。
雕像的两条腿已经全部塑好,现在她正开始雕塑腰部(姑且如此称呼莫特利先生身躯的这一部位)。这个雕像部件有着绝非自然的颜色,让人心神震荡又没法将目光移开,仿佛陷入催眠状态。这是一个令人吃惊的雕像部件,正如它所临摹的本体一样。
尽管她试图将莫特利先生自得其乐的闲谈拒之门外,那些话语依然兜兜转转地钻进她的脑海。她会发现自己正在想着它们。她会在惊恐中试图将心思转开,但事实证明那只是徒劳。最后她会发现自己正不自觉地琢磨着谁更可能赢得凯弥尔极乐茶市场的控制权。于是她让自己的心灵变得麻木,这是另一层防御。她让自己的思绪在危险的信息间迟缓地挪动,努力保持充耳不闻的状态。
琳发现自己越来越多地想到弗朗辛老妈。
莫特利先生提到这个女人时语调很轻松,但她的名字一次次地出现在他的长篇独白中。琳意识到他其实非常担心。
令琳吃惊的是,她发现自己开始支持弗朗辛老妈。
她不知道这种心态从何而来。一天,莫特利先生用嘲弄和幽默的口吻谈到前一天晚上有两名送货人遭到了残忍的袭击,暴徒正是弗朗辛老妈手下的虫首人,她们还抢走了一大批货,他没有说出这种东西的名字,只说那是用来制造某种毒品的原材料。琳发现这些话让她的心情很是雀跃,正是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了自己站在谁那一边。她很吃惊,她甚至停下手里的腺体创作,花了好一阵子来捋清想法。
她希望弗朗辛老妈赢。
这个想法全无逻辑可言。但凡她认真思考黑帮争斗的局面,压根就不会得出任何结论,更别说支持谁了。从理智上讲,两个毒贩老大兼黑帮头子最后孰胜孰败她根本不感兴趣。但在感情上,她的天平开始向素未谋面的弗朗辛老妈倾斜。当莫特利先生俏皮而得意地扬言自己有个计划,将从根本上改变整个毒品市场占有的局势时,她发现自己默默地在心里大翻白眼。
这是怎么回事?她苦笑着想。经过这么些年后,身为虫首人的自觉突然复苏了?
她嘲笑着自己,但这自嘲的想法中包含着某些真相。也许每个站在莫特利先生对立面的人都会这样,她想。琳在想到自己与莫特利先生有所联系时是那么害怕,想到自己万一在这个活计结束后不能顺利脱身时是那么紧张,所以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其实自己恨他。我敌人的敌人……她想着。但不仅仅是这样。琳意识到,她之所以对弗朗辛老妈感到亲近,因为那个女人也是个虫首人。而且不是个好虫首人——这一点也许才是真正的原因。
这些想法刺痛着琳,让她感到不安。这些年来,她在对待自己与虫首人社群的关系时,总是抱持一种毫不掩饰、坦坦荡荡的对抗态度,但因为弗朗辛老妈而生出的这些想法却让她在多年后第一次以一种别的角度审视这种关系。甚至还让她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每次结束与莫特利先生的会面后,琳都会前往今肯区。她会走出莫特利先生的大本营,在史前巨肋的边缘搭上一辆出租车。穿过丹尼齐桥或犬魔桥,从烤炉区的餐馆、办事处和住宅旁经过。
有时她会在烧烤集市停下,长时间地漫步于市场柔和的灯光下。她抚着小摊上挂着的裙子和外套,感受亚麻衣料的质感,路人惊异于一个虫首人居然购买人类的衣装,纷纷向她投来粗鄙的目光,她对此视若不见。她会溜溜达达地穿过市场,走进雪克区,那里人口密集,错综复杂的街道与排列无序的砖砌公寓楼挨挨擦擦地挤在一起。
雪克区不是贫民窟。此处的建筑物很结实,能够很好地挡风遮雨。相比狗泥塘犹如突变异种的杂乱建筑、贱地与凯弥尔的腐朽砖房以及滴溅区的破鄙窝棚,雪克区已经算得上是理想的居住地。虽然有点拥挤,也不是没有酗酒、贫穷和偷窃的存在,但综合起来考虑,城里比它更糟糕的居民区实在太多太多。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商店店主、级别较低的管理人员和领取高薪的工厂工人——这些工人每天如潮水般涌向回音沼、泉树码头、大河套码头和以“烟雾弯”之名为人熟知的迪德查村。
琳在此地并不受欢迎。雪克区毗邻今肯区,两者之间只有两个完全起不到什么隔挡作用的公园。虫首人的出现总是不断提醒着雪克区的居民,他们距离贫民窟不过几步之遥。白天的时候,雪克区的街道上到处都是虫首人,她们行色匆匆地赶往乌鸦塔,或是去买东西,或是去帕迪多街车站搭乘火车。但在夜晚的时候,胆敢走在雪克区街上的虫首人很可能会遭遇不测,威胁来自充满敌意的三羽党徒,他们宣称要“保持城邦的纯净”。琳每次都很小心地确保自己在日落之前通过这片地区。再往前便是今肯区,到了那里她就安全了。
安全,但并不快乐。
琳走进今肯区的街道时,心里总会涌起一种夹杂着厌恶的兴奋之情。多年以来,她来到这里只为购买彩色浆果和有机糨糊小棍,偶尔买些虫首族特色美食,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现在她来到这里,却是为了重温她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回忆。
房屋上淌着家甲虫分泌的白色黏液。有些房子被这厚厚的物质完全包裹:它横过屋顶之间的空隙,将不同的建筑物连成一大团难分彼此的整体。琳可以通过敞开的窗和门看到房屋内部,出自人类建筑师之手的墙壁和地板在某些位置已经被拆除,那是为巨大的家甲虫提供的通道,它们漫无目的地在房屋的框架间穿行,划动着粗短的小腿,吞噬着墙内的腐物,一路留下腹部分泌出的浓痰状黏液。
琳偶尔能够看到一只活生生的家甲虫,来自河边的农场,正忙着将某栋房屋改造成交错扭曲的通道,这种有机质构筑的居所是绝大多数虫首住户的首选。这些蠢笨的甲虫个头比犀牛还大,在饲养员的指挥下或是转向或是停步,笨拙地穿过整栋房屋,将各个房间糊满迅速凝结的黏液,这些涂料模糊了墙壁的角度,将不同的房间、建筑和街道连成一体,从剖面看去就像巨型蠕虫留下的轨迹。
有时琳会在今肯区的某个小花园里坐下。她会静静地坐在树下,看着树上的花朵无声地绽放,看着周围所有的同类。有时她会抬起目光,望向花园旁高高建筑的背面或侧面。一次,她看到一个年轻的人类女孩从高处的一扇窗里探出身来,那扇窗仿佛是被胡乱地按在房屋背面靠上的地方,混凝土墙壁同样不可避免地糊满了有机质黏液。琳看到女孩平静地望着自己的虫首族邻居们,洗过的衣服在她身边伸出的杆子上随着轻风扑扇飘动,显然属于一大家子。奇怪的成长经历,琳心里闪过这句话,不自觉地在脑子里描画着女孩被长着昆虫头颅的静默生物包围的情形,这幅画面非常古怪,就同琳在蛙人的包围中长大一样古怪。接着她不安地发现,这个想法正在将她带向她自己的童年。
这不可避免。她一路来到这些她所鄙夷的街道,正是为了回顾她在这座城市里走过的生命历程。她清楚这一点。她正在淬炼自己,而她的回忆就是那熊熊烈火。
今肯区是琳的第一个避难所。这段时间她处于一个古怪的状态,她感觉与世隔绝,她在心里为虫首族黑帮女头目所做的事情默默喝彩,她像个被放逐者一样走着,仿佛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找不到容身之处——也许只除了萨拉克斯区,毕竟那里是被放逐者的领地——正是在这种状态下,她意识到她对今肯区的感情比她以为的更深刻、更复杂。
自从“光辉的曼提斯”渡过索伦海,在东部大陆毕瑞德·凯·尼瓦建起虫首人的家园以来,虫首人与新克洛布桑的渊源已经持续了将近七百年。一些商人和旅行者背负着启迪教化的使命返回西部大陆,就此留下。几个世纪以来,这少数人的后代在新克洛布桑繁衍生息,成为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与其他市民的关系没有那么泾渭分明,没有家甲虫,没有特别划出的聚居区。因为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少。直到那场“哀伤横渡”。
“哀伤横渡”期间,大量虫首人来到了新克洛布桑。第一批难民船于一百年前驶进铁海湾。它们吃水很深,行驶缓慢,以发条齿轮装置驱动的巨大引擎已经生锈损毁,船帆褴褛破烂。它们就像运尸船,挤满了气若游丝的毕瑞德·凯·尼瓦人。在海上时,烈性传染病收割了无数性命,以至于死者不能水葬的古老禁忌不得不被打破。当船抵达时,甲板上只有寥寥几具尸体,但实际死去的人却不计其数。这些船就像挤得水泄不通的停尸房前厅。
新克洛布桑当局并不清楚这次悲惨横渡的起因,当时新克洛布桑并没有在毕瑞德·凯·尼瓦设立领事馆,与那片大陆的往来也寥寥无几。他们也没有从难民们口中得到解释。也许难民们说了,只是说得语焉不详,也许难民们说得十分详细明确,但语言与文化的差异阻碍了人们的理解。总之,人们了解到的只有这样一个事实:在那块东部大陆上,虫首人遭遇了可怕的事情,某种恐怖的旋流在顷刻间吞噬了数百万人的性命,只有少数人得以逃离。虫首人将这一末日天启般的大灾难称为“天煞”。
第一艘难民船和最后一艘难民船靠港的时间足足隔了二十五年。据说一些失去动力、行驶缓慢的难民船在抵达时,船上的人全都是在海上出生的第二代,她们的上一辈已在漫长的横渡过程中陆续死去。这些幸存的虫首女孩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踏上这段逃亡之旅,只知道她们的姆妈在临死前叮嘱她们一路向西,千万不要掉转船头。这些船被虫首人称为“怜悯之船”,以她们在遭遇“天煞”之灾时的祈愿命名。据说一些“怜悯之船”在抵达新克洛布桑之前曾辗转经过了洛哈吉大陆东部海岸的许多国家,像是纳尔·基特岛、杰修尔群岛,乃至极南边的碎裂群岛。虫首难民们在出逃时显然极度恐慌,根本顾不上选择目的地。
在一些国家,难民们遭遇了可怕的屠杀。另一些国家,比如新克洛布桑,接受了他们的到来,虽然欢迎里带着不安,但至少没有以暴力形式公开表现出来。他们在这些地方定居下来,成为劳动者和纳税人,有些则走上犯罪的道路。他们发现自己被划到专门的聚居区居住,这一举措并非强制,反而推行得十分温和,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出十分的刻意来。他们时常会遭遇偏见者与暴徒的袭击。
琳不是在今肯区长大的。她出生在出现得更晚也更为贫穷的虫首聚居地:溪滨。这个聚居地仿佛城市西北边的一团污迹。想要了解今肯区与溪滨的真实历史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最开始在此居住的虫首难民已经集体将这段历史从脑中抹去。“天煞”留下的创伤太过深重,以至于第一代难民决定将上万年的虫首族历史彻底抛在身后,宣布将她们来到新克洛布桑的日子定为新纪元的开始,她们将此称为“城邦纪元”。当新生的虫首人请求她们的姆妈讲述自己种族的故事时,一些年长者拒绝了,一些则记不清了。差点导致种族灭绝的灾祸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漫长的虫首族历史彻底遮蔽。
所以琳没法了解发生在“城邦纪元”头二十年里的事情。对她来说,今肯区和溪滨的存在是一个既成事实,对于她的姆妈,她姆妈的姆妈以及再往前一代虫首人也是如此。
溪滨没有雕像广场。一百年前它是一个人类居住的破败贫民窟,建筑破旧拥挤,虫首人的家甲虫花费了大量时间用快干的黏液将摇摇欲坠的房屋整个裹住以作加固。溪滨的居民不是艺术家,不是果圃主人,不是部落领袖、氏族长老或商店店主。她们衣衫褴褛,饥肠辘辘。她们在工厂或下水道里讨生活,向任何愿意尝鲜的人出卖自己的肉体。她们被今肯区的同类所鄙夷。
在溪滨破败的街道上,怪异而危险的思想开始萌芽。小群的激进分子在隐蔽的场所聚会。她们狂热地等待救世主的到来,相信被选中的人能够得到永恒的救赎。
来到新克洛布桑的许多难民背弃了在毕瑞德·凯·尼瓦大陆时的信仰,怨恨那些神明不曾在“天煞”降临时拯救他们的信徒。但经过数代之后,不熟悉那段悲惨历史的虫首人再次向那些神明献上自己的崇敬。“哀伤横渡”一百年后,许多老旧的厂房和废弃的舞厅成为了敬献东部大陆旧神的神圣庙宇。不过也有许多溪滨的居民,在困顿与饥饿之中转信奉异神。
敬献任何一位旧神的庙宇都可以在溪滨找到。圣庙里供奉着“巢母”和“吐沫艺术神”。仁慈的“保育神”庇佑残破的医院,“坚韧之姐妹”则捍卫着信仰。但在运河边摇摇欲坠的简陋棚屋中、在深色窗户遮蔽的昏暗房间里,信徒们跪拜着古怪的神明。女祭司将自己奉献给电魔或天空收割者。三五成群的信徒偷偷爬上屋顶,唱起献给灵翼姐妹的圣歌,祈求得到飞翔的能力。还有一些孤独而绝望的灵魂,将自己的忠诚献给虫面神,琳的姆妈便是其中一员。
虫首人用兼达听觉与视觉的复杂化学表达称呼这位神明的名字,其中饱含着挚爱与敬畏,如果逐字逐句地翻译成新克洛布桑的通用语,那便是昆虫/面貌/(男性)/(受全心敬奉)。但只有少数人类听说过这位神明,也不会使用“虫面神”这个称呼,至少琳在用手语向艾萨克讲述自己的成长经历时是这样说的。
琳六岁时,她昆虫头颅的幼体破蛹而出,成为了成熟的完全体,她混沌的思想豁然清明,有了思考与编织语言的能力,她的母亲告诉她说,这是堕落的伊始。虫面神教的教义十分阴暗,认为虫首女性是被诅咒的。第一位虫首女人身上有着极大的恶,以至于她的女儿们必须生活在诅咒之中:拖着笨重可笑的两足躯体,头脑中充斥着复杂无用的思想。从此以后,虫首女性便失去了神明赋予的纯粹昆虫性,只有虫首男性保存了这一完美的形态。
琳的姆妈(她鄙夷地认为拥有名字也是堕落的表现之一)往琳和琳的姐妹们脑子里灌输着自己的信仰,她说虫面神是天地万物的造主,是全能的神,他的脑子里只有饥饿、干渴、交配与满足。他吞噬虚空,排泄出宇宙,这一创世行为完全是无意识的举动,他在这样做时既没有目的也没有自觉,正因为如此,他的创造才更加纯净,更加荣光。她告诉琳和琳的姐妹,要以不失敬畏的热情去崇拜他,要以唾弃的目光看待自己的自我意识与没有甲壳的柔软躯体。
她还告诉琳和琳的姐妹,要无条件地尊崇和侍奉她们没有意识的兄弟。
现在,当琳回想起那个时候时,已经不再因为强烈的厌恶之情而浑身颤抖。她坐在幽静的今肯区花园中,试探地看向脑海中铺陈开来的过往,一眼,再一眼,渐渐地推进,每看一眼都要耗费莫大的勇气。她回想起自己是如何慢慢地意识到自己生活的不同寻常。她极少有出门买东西的机会,但在那些来去匆匆的行程中,她能够看到别的虫首女性是如何对待虫首男性,她们冷漠而轻蔑地踢开、踩碎那些盲目蹿行的两足昆虫,这样的情形让琳惊恐不已。她回想起自己与其他孩子试探性的交谈,正是从这些交谈里,她了解到自己的邻居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回想起自己对使用本族语言的极度恐惧,这种语言源自本能,流淌在她的血液中,她的姆妈却教她加以摒弃。
琳回想起那栋她曾称为家的房子,里面挤满了雄性虫首人,弥漫着腐败蔬菜与水果的恶臭,散落着供雄性填饱肚子的肮脏食物。她回想起自己依照吩咐将无数兄弟的甲壳擦洗得闪闪发亮,将他们的粪便堆在家里的祭坛前,让他们在盲目的好奇指引下爬上她的身体四处戳探。她回想起自己与姐妹们的夜谈,她们用虫首人的方式说着悄悄话:送出一缕缕细微的化学气味,发出轻轻的咔嗒声与嘶嘶声。这些关于神学的讨论将她与姐妹们带上了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让她极其深入地探究了虫面神教的教义,这一行为的狂热程度甚至超越了她的姆妈。
琳直到十五岁时才公开质疑了姆妈的信仰。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措辞既幼稚又混乱。她指责她的母亲是一个异端分子,用旧神的名义诅咒她。她逃离了对虫面神极端而充满自我厌弃的崇拜,逃离了溪滨狭窄的街道。她逃去了今肯区。
她回想起来,这就是她心里永远有个地方将今肯区视为庇护所的原因,尽管她后来想起今肯区时总是怀着蔑视和厌憎的态度。此地的居民目光狭隘,固守自封,并且将这种心态洋洋自得地表现出来,让现在的她只觉得恶心,但当时刚刚逃离溪滨的她却如饮甘泉。当时的她还陶醉在公开谴责姆妈带来的自我膨胀中,她怀着强烈的欣喜向“巢母”祈祷。她给自己取了个虫首名以及一个人类名字——在新克洛布桑生活,后者必不可少。她还发现在今肯区,虫巢与部族制度构成了复杂而有用的社会关系网,这一点与溪滨截然不同。琳的姆妈从未向她提起过她的出身,于是她决定照搬她在今肯区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宣称自己属于红翼虫巢,猫颅部族。
她的朋友让她了解到世间还有纯粹出于欢愉目的的性爱,教她享受来自脖子以下躯干的快感。在她经历的所有过渡中,这是最难也最不寻常的。她的身体一度成为羞愧与嫌恶的源泉,加入那些纵情狂欢,沉浸在纯粹的肉欲之中——这件事情起初让她感到恶心,然后是恐慌,直到最后,她从中得到了彻底的解放。而在此之前,她从来只在母亲的授意下进行头颅交媾,一动不动地安静坐着,强忍着不适的感觉,任由虫首雄性爬上她的身体,兴奋地与她的甲虫头颅交合,幸好她从未因此怀孕。
随着时间流逝,琳对自己姆妈的怨恨慢慢地冷却下来,变成了轻蔑,最后只剩下怜悯。再想起溪滨的肮脏破败,她除了感到厌恶之外,也开始有了一些体谅。她狂热地爱了今肯区五年,接着这一感情走到了尽头。某天她站在雕像广场,突然意识到这些雕像既乏味又拙劣,体现出一种毫无自知之明的文化。一些事实开始在她眼前清晰起来:今肯区的人觉得受到了溪滨的拖累,他们从不提及今肯区也有贫穷的存在,这种众口如一的态度往好了说是冷漠无情,往坏了说就是故意贬低溪滨以保持自身的优越感。
今肯区凭借女神崇拜、性爱狂欢与手工作坊,偷偷地在新克洛布桑的经济大环境里分得一点残羹——但在今肯区里,这种依附关系却被轻描淡写地反转过来。琳意识到自己住在一个假话国里,这里的人以一种古怪而神经质的方式将伪善、颓废、不安与势利酿成一杯苦酒,却日日甘之如饴。它根本只是附着在新克洛布桑身上的一只寄生虫。
琳越想越是生气,今肯区比溪滨更不可靠。但这个念头并没有让她对自己的悲惨童年生出怀念之情。她不会再回到溪滨。如果她打算像抛弃虫面神那样抛弃今肯区,她将无处可去,只能离开虫首族聚居地。
于是琳自学了手语,头也不回地走了。
时至今日,不管她走到城市的何处,人们依然会将她看成一个虫首人,琳也从不会傻到以为某天人们会不再这样做。那也不是她的希望所在。但她已经不再那么努力地去做好一个虫首人了,正如她不再努力去做好一只昆虫一样。所以她会对弗朗辛老妈有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琳意识到,这种好感不仅仅是因为弗朗辛老妈站在莫特利先生的对立面,还因为弗朗辛老妈身为一个虫首人,轻而易举地从一个卑鄙可耻的男人手里抢夺了地盘。这让琳心潮澎湃。
琳不会假装理解其中缘由,甚至不会骗自己说理解了。她只是久久地坐着,坐在榕树、橡树或梨树投下的树影里,坐在她多年来极度鄙视的今肯区,周围来去的虫首女人都将她视作外人。她不想再按照“虫首人的方式”生活,正如她不想再崇拜虫面神一样。她从今肯区汲取了力量,但她并不理解这种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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