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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钟与小公鸡”正在营业。酒馆前院满布桌子和彩灯。运河挨着酒馆前院流过,将萨拉克斯区与桑宛分隔开来。玻璃杯的碰撞声与欢愉的尖叫声混在一起,随风送入正忙着经过运河船闸的驳船船夫耳中。船夫们面色凝重,驾驶着驳船逆流而上,驶入水位更高的河段,向着大河而去,将喧腾热闹的酒馆留在身后。
琳只觉得头晕目眩。
她坐在长桌一端,头顶上方悬挂着一盏紫罗兰色的灯,四周朋友环绕。她身旁一侧坐着德姮·布鲁戴,艺术批评家,为《灯塔》写文章;另一侧是康福德,正热烈地同一个名叫“粗大腿”的仙人掌族大提琴手大声说话。此外还有亚历山德拉、贝拉金·桑德、特里克·塞普蒂默斯、因玻齐内特·史宾:画家、诗人、音乐家、雕塑家,以及一大堆她半生不熟的艺术投机者。
这是琳的圈子。是她如鱼得水的地方。但此时此刻,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
她接下了那个工作的念头在她脑中盘旋不去,那个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大活,那个能让她在很多年里想起来便兴奋不已的工作,正是这个念头在她与身畔友人之间划出一条隔离线。而她雇主那令人恐惧的形象又在这条隔离线上加盖了一个大大的封印。琳觉得,仿佛在突然之间,她便毫无警兆地被拦在了另一个世界里,与身边萨拉克斯区那风趣下流、游戏人间、生气勃勃、矫揉造作又催人自省的氛围相比,那个世界截然不同。
自从她结束骨镇那次特殊的会面,浑身颤抖着回家以后,便没有见过任何人。她一度非常想念艾萨克,不过她知道,他肯定一头扎进研究工作中去了——是她自己谎称忙于工作,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且她也知道,要是她胆敢跑到獾泽找他,肯定会惹得他大发雷霆。在萨拉克斯区,他俩的关系是个公开的秘密。而獾泽,仍是他们关系中的逆鳞。
所以她只是原地不动地坐了一整天,仔细思量着自己接下的活计。
她带着些许试探,慢慢地回忆着莫特利先生那古怪到令人震惊的形象。
老天啊老天!她想道,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她脑子里并没有她雇主清晰的全貌,只记得一个凹凸不平、古怪突兀的大概印象。片断的画面在她眼前闪回,好似嘲弄:一只手掌的末端伸出五根均匀排列的蟹爪;一支螺旋形的角戳在一堆骨碌乱转的眼睛间;一段爬虫的脊状突起蜿蜒在一片山羊毛皮中。根本没法看出莫特利先生原本是哪个种族的人。她从未听说过如此大规模、如此骇人听闻、如此纷繁杂乱的改造。像他那样有钱的人无疑雇得起最好的改造师,将自己的样子改造得更像人类——或者随便哪个种族。她只能想到,是他自愿选择了现在这一外形。
也许是这样,或者他是个矩力的受害者。
琳思忖着,是不是他现在的样貌导致了他对过渡地带的执念,抑或相反。
琳的柜橱里塞满了她为莫特利先生体貌匆匆绘下的素描——它们被仓促地藏起,考虑到艾萨克今晚会同她一起过夜。她还做了些潦草的笔记,写下记忆中那个身体上的疯狂细节。
随着时间流逝,她的恐惧减退了,只留下依然泛着鸡皮疙瘩的皮肤和汹涌的灵感。
她已经想好了,这件作品,将成为她毕生的杰作。
她接下这个活儿后与莫特利先生的首次会面就在明天,尘埃日,下午。在那之后,一个星期会有两次会面,至少下个月是这样,也许还会延续更久,取决于雕塑的进展情况。
琳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了。
“琳,你这个没劲的妞儿!”康福德嚷嚷着,朝她扔来一根胡萝卜,“你今晚怎么这么安静?”
琳飞快地在拍纸簿上写了行字。
康福德,甜心,别来烦我。
大家轰然而笑。康福德转回身去,继续与亚历山德拉夸张地打情骂俏。德姮朝琳俯低长满灰发的脑袋,柔声说道:
“说真的,琳……你今晚都没怎么说话。一切都好吗?”
琳一阵感动,轻轻地摇了摇甲虫头颅。
手头有件大活计。脑子里大部分在想这个。她冲德姮比画道。不用写出每一个单词就能进行交谈让她感觉一阵轻松:德姮能够很好地读出手语。
我想艾萨克,琳故作凄凉地加上一句。
德姮的脸露出同情的表情。她真是个可爱的女人啊,琳想。
德姮面色苍白,又高又瘦——尽管她步入中年后已经放开了许多,尽管她热爱萨拉克斯区不羁放纵的氛围,她仍是个紧张、温柔的女人,总是避免成为人群中的焦点。她发表的文章尖锐无情:琳觉得,要是德姮不喜欢她的作品,就不会成为她的朋友。她在《灯塔》上写的那些评论非常严厉,近乎残酷。
琳能对德姮说出想念艾萨克这样的话。德姮知道他们的真实关系。一年多一点以前,琳和德姮结伴在萨拉克斯区瞎逛,德姮买了些喝的。她掏钱付账的时候,钱包掉了。她飞快地弯下身子想去捡,但琳抢先一步捡了起来,在那一瞬间,琳愣了一下,一张沧桑的胶版相片从钱包里飘落下来,掉到地上,相片上是个美丽热情的年轻女人,穿着件男士衬衣,相片下端写着XXX,还有个口红印。琳把照片递还给德姮,德姮不紧不慢地把照片放回钱包,却回避着与琳的目光。
“很久以前了。”德姮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然后埋头喝起啤酒来。
琳觉得自己窥探了德姮的秘密,仿佛亏欠了什么。几个月后,她因为某场与艾萨克之间的愚蠢争执而气冲冲地离家出走,沮丧不已之际,她发现自己正同德姮一起喝酒,这几乎让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她借着这个机会向德姮说出真相,虽然德姮大概已经猜到了。德姮一边倾听琳诉说心中苦闷一边不住点头,脸上只有关切。
从那以后,她们就变得亲近起来。
艾萨克喜欢德姮,觉得她的言论很有煽动性。
就在琳想到艾萨克时,她听到了他的声音。
“真见鬼,伙计们,抱歉我来晚了……”
她转过身子,看见他魁梧的身躯正从酒桌间挤过,朝她们走来。她的触须向里弯曲,她相信他能认出这代表了一个微笑。
他走了过来,桌边响起一片异口同声的欢迎与问好声。他直直地盯着琳,朝她亲昵地微笑。他冲着每个人挥手示意,与此同时用另一只手轻抚着琳的脊背。她透过衬衣感觉到他的手笨拙地拼出几个字:我爱你。
艾萨克拖过一张椅子,放在琳和康福德之间。
“我刚去了趟银行,存了些闪闪发亮的小金块。一份大合约,”他叫道,“足够让某科学家乐得找不着北。今天我请客。”酒桌上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惊叫与欢呼,接着是此起彼伏召唤侍者的声音。
“康福德,展览怎么样呀?”艾萨克问道。
“哦,棒极了,棒极了!”康福德嚷嚷道,接着又突兀地高声加了一句,“鱼日那天琳去看了。”
“哦,”艾萨克随口应道,有点莫名其妙,“你喜欢吗,琳?”
她匆匆地比画了几个手势,表示她喜欢。
康福德显得只对亚历山德拉那件决不能用端庄来形容的裙装下露出的乳沟感兴趣。艾萨克将注意力转向琳。
“你肯定不会相信发生了什么……”艾萨克开口说道。
琳在桌子下抓了抓他的膝盖。他报以同样的举动。
艾萨克压低声音,简略地向琳和德姮讲述了雅格里克的来访。他不许她们插话,并不时环视四周,确保没有别人在听他讲话。讲到一半时,艾萨克要的鸡肉上来了,他一边大声地嚼着食物一边讲述他在“月亮女儿”里的经历,还表达了对那些实验动物的满心憧憬——他希望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就能一笼子一笼子地送达他的实验室。
讲完之后,他往后靠到椅背上,冲着她俩咧开嘴笑,接着,一抹愧疚之情从他脸上浮现出来,他期期艾艾地问琳:“你的工作怎么样?”
她敷衍地挥了挥手。
亲爱的,我什么都不能告诉你,她想,就让我们聊聊你的新课题好了。
一边倒的交谈继续进行下去,琳能清楚地看到负罪感从艾萨克的脸上渐渐褪去。不过艾萨克不是故意的,他已经完全陷入纠结新课题的状态。琳心头涌上一阵熟悉的情绪——悲伤混杂着爱意——因为他在这样难得的共处时光中只顾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而悲伤,因为他的激情与热望而爱他。
“对了,看。”艾萨克突然急促地说,一边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在面前的桌子上铺开。
那是一张海报,宣布眼下正有一个巡回游乐场在索贝克十字区开张营业。纸张因为背面干掉的胶水而发脆:艾萨克是从墙上把它撕下来的。
还在为乏味的娱乐、无聊的生活郁闷吗?鲍姆贝德利泽尔先生独一无二且精彩绝伦的巡回游乐场,保证让你惊喜连连、流连忘返。这里有爱情宫殿,有恐怖鬼屋,有漩涡冲浪,游乐项目一应俱全,价格十足公道。还有为你特别献上的畸形秀:怪诞马戏团,汇集来自巴斯拉格各个角落的奇人怪兽!来自破碎大陆的先知;货真价实的织者之爪;活着的骷髅头;艳冶的蛇女;以人类之身出任熊族之王的熊人雷克斯;身材迷你的仙人掌族侏儒;鹰,荒蛮沙漠的鸟人酋长;来自贝哲克山脉的石头人;笼中精灵;会跳舞的鱼;从金格里斯海域盗取的宝物;以及无数其他奇人奇物。胆小者、有心脏病者请勿入内。入场费:5斯泰佛。索贝克十字区花园,柯特月14日—梅尔露尼月14日,每晚6点—11点开放。
“看到没?”艾萨克嚷嚷道,用大拇指戳着这张海报,“他们搞到了只鹰人!我刚刚把话递出去,在整个城里收购杂七杂八的会飞玩意,最后到手的可能只有一堆病恹恹的倒霉寒鸦,而这会儿就有一只他妈的鹰人待在离我两步开外的地方!”
你打算去瞧瞧?琳比画道。
“没错!他娘的。”艾萨克哼了两声。“吃完饭就去!我想我们可以都去。其他这些人,”他说着,压低了声音,“他们不用知道我去那儿干吗。我的意思是,游乐场总归很好玩。对吧?”
德姮咧开嘴笑起来,点了点头。
“你是打算去把那只鹰人偷偷带走,还是怎么着?”她低声说道。
“唔,也许我可以想办法给他拍些相片,甚至邀请他到实验室待上几天……我不知道。我们总会想出点什么来的!你说呢?想想看,游乐场呢!”
琳从艾萨克的盘子里拈起一粒装饰用的樱桃番茄,用它仔细地拭干净盘子里的鸡汁,然后用上颚抓握住,开始咀嚼。
说不定很好玩,她比画道,你请客?
“当然是我请客!”艾萨克咋咋呼呼地应着,目光黏在她身上。他凑到离她很近的地方,深深地凝视了她片刻,然后四下里看看,确定没人注意他们,接着,他笨拙地在她眼前比画道:
想你。
德姮识趣地把头转到一边。
琳愣了一下,想了一会儿自己有没有在艾萨克面前做过这个手势。接着,她高声拍手,直到桌边的每个人都看向她。她开始打手语,示意德姮翻译出来。
“嘿……大家都说,‘科学家只会工作不会娱乐’,艾萨克迫切地想要证明这个说法是错误的。他知道我们这些人很有才,都精于享乐之道,最适合评判怎样才算得上真正的找乐子。所以,他向我们提出这个建议……”琳挥了挥那张海报,然后把它丢到桌子中间,好让每个人都能看见。“旋转木马、哈哈镜、奇人奇物、掷球游戏,加起来通共只要五个小钱,而且艾萨克好心地表示,门票钱他全包了……”
“我可没说全包了,都是你编的!”艾萨克装出一副愤慨的样子嚷嚷道,不过他的声音淹没在一片醉醺醺的感激声中。
“……他请大家的客,”德姮不动声色地接着翻译,“所以,我建议大家赶紧吃完喝完,然后去索贝克十字区。”
桌旁响起一片乱哄哄的高声应答。那些已经酒足饭饱的人收拾着包。剩下那些没吃完的则赶紧重新埋头于他们的牡蛎、色拉和酒酿大蕉。想要组织一帮什么样都有的人同时做一件事情,真是一桩可歌可泣的史诗壮举啊,琳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不无嘲讽地想道。他们要想动身出发还得花上好一会儿呢。
在她面前,艾萨克和德姮正隔着桌子低声说话。她的触须颤动起来。她能零星听到他们交谈的内容。艾萨克正在激动地谈论政治。他用尖锐犀利的话语向德姮传达着自己对社会漫无边际又含混不明的强烈不满。他显然是想给德姮这位精干利落的新闻从业者留下深刻印象,她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想,可惜只是班门弄斧。
她瞥见艾萨克把一枚硬币小心翼翼地推过桌面,然后拿回一个扁平的信封。不用猜,信封里肯定是最近一期的《不羁叛逆者》,那是一份激进的地下小报,德姮也在上面写东西。
除开对国民卫队和政府有一丝模糊的厌恶之外,琳完全不是个政治动物。她往后靠向椅背,透过头顶那盏灯发出的紫罗兰色光晕望向星空。她想起自己上一次去游园会时的情形:她还记得那些一股脑儿混杂在一起的浓烈气味,那些嘘声和尖叫,那些暗地里做了手脚的比赛和廉价的奖品,那些奇异的动物和闪亮的服饰,所有这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幅俗艳鲜亮、令人兴奋的图景。
在游园会上,平日的规矩都被暂时抛开,银行家和小偷摩肩接踵,一起欢笑、一起惊叹、一起大叫。即使是琳那些循规蹈矩的姐妹,也会去参加游园会。
她还记得二十年前那次在胆疆举行的游园会,还是个孩子的她小心翼翼地溜过一排排花里胡哨的帐篷,走到某个五彩缤纷的巨大物体面前,它吓人地旋转着,看起来很危险,那也许是个旋转木马,也许是个摩天轮。然后,有个人——她永远都不知道那是谁,也许是某个过路的虫首人,也许是某个喜欢小孩的摊贩——递给她一根苹果棒糖,她怀着虔诚的态度把它吃掉了。她童年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快乐瞬间之一,就是将那甜蜜甘美的水果握在手中的时刻。
琳靠着椅背,等待她的朋友们准备好出发。她从海绵里啜饮着甜茶,想着那个亮晶晶的苹果。她耐心地等待着前往游园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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