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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激情过后已是十一点。艾萨克看了眼怀表,开始慌慌张张地收拾散落四处的衣物,他的心思已经游走到工作上去了。两人要不要一起出门是个尴尬的话题,琳大发慈悲地避免了它的出现。她俯下身子,用甲虫头颅的触须轻抚过艾萨克的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然后先行离去,留下艾萨克与他的靴子斗争。
琳的房间在塔楼的九层。她拾级而下,走过八楼摇摇欲坠的地板;七楼,铺了厚厚一层鸟粪,回响着寒鸦轻柔的低语;六楼,住着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妇人;再往下,是小偷、铁匠、仆妇和磨刀工人的居所。
塔楼大门正对着阿斯匹克贫民区。琳步出塔门,走进嵌在密密麻麻摊位间的一条不显眼的小径,这条进出集市的便道窄得只容一人经过。
她与嘈杂的讨价还价声和吆喝叫卖声背向而行,朝索贝克十字区花园的方向走去。花园门口总有成排的出租车等候。她知道有些司机(通常是改造人)有着足够多的宽容或是铤而走险的决心,愿意搭载虫首人乘客。
她一路穿过阿斯匹克贫民区,沿途的街区和房屋越发破败。地面崎岖不平,向着西南方慢慢抬升,那正是她前行的方向。索贝克十字区花园中的高大树冠仿佛浓稠的绿雾,飘浮在她周围破旧房屋的石板瓦屋顶上。再远处,是双桅原高耸粗重的轮廓线。
在琳光滑凸出的复眼看来,这座城市是一个图形单元的复杂集合,数以百万计的微小像素构成的整体,每个六边形的像素都熠熠生辉,有着鲜明的颜色和泾渭分明的界线。她能异常敏锐地区分光影的差别,却不能很好地把握影像的细节,除非她努力聚焦直至头部隐隐作痛。经由这些像素,建筑物被分解成一块块原色,她甚至看不见腐朽墙面上深深的蚀痕。不过,这反而能让她从一个更为精细的角度了解事物。每一个图形单元、每一个像素、每一个色块、每一个灰度,都彼此不同,以一种极其微妙的方式向她描绘出整体的影像。此外,她能够捕捉到空气中化学微粒的味道,能够分辨哪栋建筑里住着哪个种族,数量又有多少:她能精确地感知空气和声音的震动,所以即便在一间人头攒动的屋子里,她也能轻松地与人交谈或是感知一列火车正从上方经过。
琳曾经试着向艾萨克描述这座城市在自己眼中的样子。
我看得和你一样清楚,比你还清楚。你是笼统地看。这个转角有栋倾圮的房屋,那个转角有列簇新的火车,活塞闪闪发亮,另一个转角有位浓妆艳抹的女人站在土褐色的老式飞艇下……在你看来只是一个画面。但这是多么混乱的画面!空洞无物、自相矛盾、自我矫饰。而在我看来,那是一个个微小的像素,每个像素都完整而自洽,每个像素之间都有着细微的差别,所有彼此区分的像素汇聚在一起,对事物做出理性而深入的描述。
艾萨克对这一说法的兴趣持续了一个半星期。他以一贯的做派写下成堆的笔记,搜读关于昆虫视觉的书籍,把琳当作实验对象进行深度觉和远视实验;他还让琳看书,尽管过去就知道琳做起来很别扭,但在目睹她像个半瞎的人那样对着书本聚焦视线时,这实验还是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的兴趣很快就消退了。人类的大脑没法模拟虫首人的视觉过程。
琳四周的街道上,阿斯匹克的底层贫民正想方设法地讨生活,他们或是偷窃或是乞讨,又或是在街道散落的成堆的垃圾中翻找。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过,拿着胡乱拼成古怪形状的机械零件。偶尔途经此地的绅士和淑女都一脸嫌弃地匆匆而行。
琳的木底鞋已经被街上的污泥粪水打湿,对那些从排水沟里向外窥视的鬼祟生物而言,这些恶心玩意可是丰盛的大餐。周围的房屋有着平坦的屋顶,隐隐缭绕着烟气,木板横过房屋间的空隙。逃生之路,便捷走道,新克洛布桑屋顶世界的街巷。
有寥寥几个孩子跟她打招呼。这个街区的人类对异种族司空见惯。她能够感觉到此地种族杂糅的盛况,空气中充斥着不同种族的气味,她只能辨认出其中一些。虫首人的浓烈体味,人数众多;蛙人阴湿的臭气,人数不相上下,从某个地方,甚至还传来仙人掌族的植物清香。
琳转过街角,走上环绕索贝克十字区的鹅卵石路。出租车沿着铁栅栏停了一排,各式各样。两轮的,四轮的;拉车的有马匹,有一脸轻蔑表情的佩特拉鸟,有喷着蒸汽、呼哧作响的履带机器人……零星可见走动的改造人,这些可怜的男人和女人既是车夫,又是载具。
琳站到出租车长龙前面开始招手。幸运的是,排在最前面的车夫响应了她,吆喝他那看上去脾气很坏的拉车巨鸟上前来。
“去哪儿?”车夫弯腰看了看她在记事本上匆匆涂写的详细地址。“成。”他说着,脖子一拧,示意她上车。
这是辆敞篷两座马车,视野良好,琳可以尽情欣赏沿途的南城风光。拉车的巨鸟不会飞,只会跑,拉着车子上下起伏、摇摇晃晃地前行。她往后靠去,把写给车夫的地址又看了一遍。
艾萨克不会赞同的。肯定不会。
琳的确需要彩色浆果,她会去今肯区买一些。这是真的。而且她的一个朋友康福德·戴赫特,也的确将在啸冈举办一个画展。
不过她不会去看。
她已经同康福德说好,要是艾萨克问起的话(她不知道艾萨克会不会问,不过还是小心为妙),就帮她打掩护。康福德乐不可支,一边拂开脸上的白发,一边夸张地赌咒发誓一定帮她保守秘密。他显然以为琳要出轨,她那令人侧目的丑闻关系即将发生新的转折,他似乎觉得能够亲眼见证这一历史时刻是种特殊的荣幸。
琳没法赶上他的画展。她在别的地方有事要办。出租车离河边越来越近,地上的鹅卵石越来越多,木头车轮碾过时一顿颠簸。他们已经转上沙得拉奇街。集市现在落到了他们南边,在他们身后,售卖蔬菜、贝壳和烂熟水果的摊子像退去的潮水般渐渐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她的前方,低矮的房屋之上,耸立着飞地的国民卫队塔。庞大、阴森,有着粗短的支柱,而且不知为何,虽然它有三十五层高,却给人好似蹲坐的低矮印象。塔身寥寥布着几扇玻璃窗,好像城墙上的射箭孔,深色玻璃是亚光的,什么也映不出来。塔面的混凝土已经斑驳剥离。再往北三英里的地方,琳瞥见一栋更高的建筑:国民卫队的总部所在,巨钉塔,像一根水泥荆刺扎在这座城邦的心脏。
琳抬起脖子。飞地的国民卫队塔上空,一艘半充气的飞艇正森然显形。它像条垂死挣扎的鱼一样摇晃扑腾,渐渐鼓胀起来。当它拼命扎进铁灰色的云层时,即使隔了这么远,也感觉到飞艇引擎的轰响。
这时,又有一阵低沉的声音传来,那是一种刺耳的嗡鸣声,与飞艇的引擎声交织在一起。飞地国民卫队大楼一根支柱近旁的空气突然开始震荡,一艘国民卫队梭舱激射而出,摧枯拉朽地快速向北边的巨钉塔冲去。
它悬吊在从巨钉塔伸出的空中缆道下方,一路疾驰,越升越高。空中缆道沿着巨钉塔两侧向上延伸,在塔顶最高处交会,就像一根穿过巨大钢针的线,线的两端消失在遥远的北面和南面。梭舱猛地撞上缓冲器,猝然而停。舱中涌出人影,不过琳还没来得及看到更多,出租车已然驶远。
当佩特拉鸟朝着河衣区的大温房大步奔跑时,琳在这天里第二次捕捉到了浓郁的仙人掌汁液气味。大温房位于这一地区的中心,有着朝向东方的巨大圆顶,圆顶又高又陡,由形状扭曲的玻璃错综复杂地镶嵌而成,是仙人掌族在这座城邦的圣地。被拒绝进入那个地方、受长老们鄙夷的仙人掌族青年小群小群地聚在一起,斜靠在门窗紧闭的建筑物上,身后是大幅的低俗海报。他们手里把玩着刀子,脑袋上的毛刺修剪成狂野的样式,翠绿色的皮肤乱刺丛生,散发出野蛮的气息。
他们漠然地看着出租车经过。
沙得拉奇街的地势陡然下降。出租车抵达了一个制高点,街道从此处开始呈弧线急剧下降,挺立在西边,点缀着斑斑白雪的灰色群山一览无遗。
出租车前方,便是缓缓流淌的焦油河。
砖砌堤岸上开有窗户,有些甚至低于焦油河的最高水位线。微弱的叫喊声和机器的轰鸣声正从黑洞洞的窗口传来。监狱、审讯室、改造车间,以及兼具上述恐怖功用的所在——惩罚工厂——被宣判有罪的人就在那里变成改造人。船只在黑色的水流中小心翼翼地前进,引擎不断发出喘咳声和干呕声。
富豪桥的尖顶闯入视野。尖顶后方,石板瓦屋顶像隆起的肩膀一样从冰冷腐朽的墙头探出,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墙,全靠扶垛和有机黏合物的作用才没有崩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难闻气味。那便是凋敝破败的今肯区。
过了河,进入旧城区,街道变得越发狭窄昏暗。佩特拉鸟迈着不安的步伐经过一栋栋建筑,这些房子表面涂满家甲虫分泌黏液,风干变硬后十分光滑顺溜。经过改造的房屋里,虫首人从门窗爬进爬出。他们是此地的主要居民,这是他们的聚居地。放眼望去,街上尽是虫首女性的类人躯体和甲虫头颅。还有许多虫首人聚在深深的门洞里进食水果。
就连车夫都能感觉到虫首人的交谈:空气因充满化学信息素而变得辛辣刺鼻。
某个有机体在车轮底下迸裂。一个虫首男性,也许,琳一边想着一边打了个寒战,想象着他的样子——无数虫首男性中的一个,没有思维能力的甲虫,挤满今肯区各处的洞窟和缝隙。幸好我离开了。
走到一道低矮的砖拱下时,不安的佩特拉鸟彻底裹足不前了——拱门顶上垂下密密麻麻的甲虫黏液凝成的钟乳石。琳拍了拍拼命抽动缰绳的车夫,飞快地在拍纸簿上写了两行字递过去。
鸟儿不乐意。在这儿等,我五分钟后回来。
他感激地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扶她下车。
琳把他留在那儿安抚焦躁的拉车巨鸟。她转过一个拐角,进入今肯区的中心广场。广场边缘立着的标识牌倒是没有被屋顶淌下的灰白黏液遮盖,只是标识牌上那个名字——阿德利那广场——没有哪个住在今肯区的虫首人会用。即使是居住在这里的少数人类和其他非虫首种族,也会用它的虫首族名称呼它,那个名字的发音充满嘶嘶声和饱含氯气味的打嗝声,翻译过来就是:雕像广场。
广场很大,视野开阔,周围环绕着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老房子,这些房屋年久失修、摇摇欲坠,与北边又一座巨大的国民卫队的灰色塔楼形成鲜明对比。这些老房子的屋顶极低极陡。窗户脏兮兮的,画着难以辨认的装饰图案。她能感觉到诊所里虫首族保育者具有治疗效力的轻声嗡鸣。甜美的烟雾在围着雕像的人群上空飘拂:大部分是虫首人,间或有些其他种族。雕像充斥了整座广场:有动物,有植物,还有怪兽。有些是真实的生物,有些则出自想象,每座雕像都有十五英尺高,以经过着色的“虫首唾沫”凝成。
它们体现了无数时日的共同劳作。为了塑造它们,成群的女虫首人整天整天地站着,不断地咀嚼吞咽有机糨糊和彩色浆果,经过消化之后,敞开位于甲虫头颅后部的腺体,喷出浓稠的“虫首唾沫”(这实在是个错误的名称),这种分泌物暴露在空气中,一个小时内就会凝固变硬成一种光滑易碎、散发着珍珠光辉的物质。
在琳看来,这些雕像体现了奉献与协作的精神,却完全缺乏想象力,以致沦为假大空的作品。这就是她独自居住、进食、进行吐沫艺术创作的原因。
琳走过水果和蔬菜店,走过家甲虫出租店,店前手写的招牌夸耀着待租甲虫的个头,“绝对物超所值”。她走过艺术商店,虫首腺体艺术家可以在里面用作品换取创作所需的一应工具材料。
其他虫首人纷纷看向琳。琳的裙子很长,色彩鲜艳,是萨拉克斯区的流行款式——人类的款式,而不是居住在这个贫民区的虫首女性的传统蓬松灯笼裤。琳太与众不同了,她是个外人。她离开了姐妹,忘记了族人。
没错,我他妈的就是这么干了,琳想着,挑衅似的将绿色长裙摆得唰唰作响。
吐沫商店的老板认识她,他们客气而随意地拂动触须,互相打招呼。
琳抬头看向货架。商店里面也涂满家甲虫的分泌物,抹得更仔细,墙面泛着道道波痕,连墙角都变得圆钝。耸立的货架好似有机黏浆中戳出的白骨,陈列着吐沫制品,在煤气灯照下闪闪发亮。窗上颇有艺术感地涂抹着各种彩色浆果的汁液,将天光隔绝在外。
琳开口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挥舞甲虫头颅上的细足,分泌出几缕细细的气味,表示自己需要红浆果、青浆果、黑浆果、乳白浆果和紫色浆果,并赞赏了店主商品质量良好。
琳拿上买的东西,迅速离开。
今肯区虚伪的团结气氛让她恶心。
车夫正等着,她从他背后探身向前,指着东北方,叫他载她离开。
红翼虫巢,猫颅部族,她激动得有些头晕。你们这些惺惺作态的婊子,我什么都记得!当溪滨的“姐妹们”满处寻摸、想找个土豆填饱肚子的时候,你们却在没完没了地念叨社区的荣耀、伟大的虫首部族。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是,身边全是把你们看作虫子嘲弄你们的人,低价买走你们的艺术品,高价卖给你们食物,但就因为还有其他虫首人过得比你们还不如,你们就扬扬自得地自诩为虫首文明的守护者。我不跟你们掺和了。我按我喜欢的方式穿衣服。我的艺术作品属于我自己。
当周围的街道不再覆盖甲虫黏液,而人群中唯一的虫首人是像她一样的自我流放者时,琳的呼吸才平静了许多。
她让车夫把车停到吐沫市场站的砖砌拱门下,此时正有一辆火车从上方呼啸而过,如同一个身材巨大、脾气暴躁的孩子,在蒸汽的推动下向着旧城区的中心奔去。仿佛鬼使神差一般,琳指示车夫往北驶向犬魔桥。它横跨在焦油河的姊妹河黑腐河上,并不是最近的过河途径。但它位于獾泽——旧城区中的这块三角形区域像楔子一样插入两河交汇成的大焦油河之处,正是在这个地方,艾萨克像许多别的古怪学者一样,有着自己的实验室。
他根本不可能见她——他肯定正忙着进行那些复杂而危险的实验,因为他研究的危险性质,连他实验室所在的那栋建筑都让人望而生畏。为了不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她吩咐车夫前往基德站,德克斯特[1]线从那里开始向东延伸,轨道越升越高,离城市中心越来越远。
跟着火车走!她写道,车夫照办了,经过西基德宽阔的街道,跨过古老壮丽的犬魔桥,穿过黑腐河——此时它刚从贝哲克山脉潺潺流下,河水依然清澈冷冽。她叫车夫停下,付了钱,给了一大笔小费。为了避免泄露行踪,她想自己走完剩下的一英里地。
她在有着“盗贼区”之名的骨镇匆匆而行,穿过史前巨肋投下的阴影奔赴自己的目的地。在她身后,有那么一阵工夫,天空变得十分繁忙:一艘飞艇在远处轰鸣;周围有极小的斑点翻卷不定;一些带翅膀的身影在它的尾痕中轻快地翱翔,好像许多海豚围着一头大鲸鱼。他们前方,是又一辆火车,正朝着市区,朝着新克洛布桑的中心,朝向无数建筑物簇拥的一点驶去。城邦的脉络在那里集中,从巨钉塔延伸出去交织成网的国民卫队空中缆道与城市五条火车干道在那里交会——一座色彩斑驳的巨大堡垒,由黝黑的砖块、平整的水泥、木头、钢铁和石头筑成。这座城邦野蛮中心裂开的一张大口:帕迪多街车站。
 
[1] 德克斯线自帕迪多街车站向东延伸,即《钢铁议会》中的东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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