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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我戴上头盔,在下巴系上带子,将狼尾朝肩膀后甩去。我们活动了下我们僵硬的皮手套,左臂套上盾牌,拔剑,举起让妮慕碰触。亚瑟似乎有一瞬间想要再说些什么,但却没有,只是将矢车菊花束插进鱼鳞甲的脖颈处,向妮慕点了点头。妮慕穿着黑色的斗篷,抓着她那奇怪的包袱,带领我们向南穿越树林。

  树林外是一片小草甸,斜坡直通向海湾的岸边。我们排成一列穿越过黑暗的草地,依旧在宫殿的视野之外。人类的出现惊扰了月下进食的几只野兔,它们惊慌逃走,我们拨开低矮的灌木,走下陡峭的斜坡,到达海湾的卵石滩,在那里转而向西,避开海湾高处宫殿拱廊中的卫兵。大海向着南方汹涌澎湃,掩盖了靴子在鹅卵石上发出的声响。

  我端详着海宫,在月色中,宏伟的白色奇观矗立在黑暗的土地上。它的美让我想起特雷贝斯岛,那个被法兰克人糟蹋毁灭的神奇海上城市。这个地方有着同样飘渺的美丽,它在黑暗大地上闪烁如同由月光建造。

  我们深入宫殿西面后,攀上海岸,用枪柄帮助彼此爬上去,然后跟随妮慕向北进入树林。夏日的树叶间透下月光,照亮我们的道路,但没有卫兵发现我们。大海连绵不绝的声响充斥着夜晚,一声尖叫在极近处响起,我们都僵立不动,随即意识到那是一只野兔被黄鼠狼猎杀时发出的叫声。我们松了口气,继续前行。

  我们似乎在林中走了很久,但最后妮慕转向东面,便跟随她来到树林的边缘,宫殿刷着石灰的殿墙就在我们眼前。我们离通往神庙的圆形木制月光井并不远,我能看见它,还需要些时间月亮才足够高,能将月光洒入天井,照射进那黑色的地窖。

  正在我们到达树林边缘的时刻,歌声响起。起初,歌声轻柔,我以为是风声,但随后变得响亮,我意识到那是女人们在咏唱着什么奇怪、神秘、哀婉的歌曲,我之前从未听过类似的音乐。歌声定是从月光井中传过来的,听起来很远,鬼魅般的歌声犹如彼世的亡灵在向我们歌唱。我们听不清歌词,但我们知道那是首悲歌,它的曲调怪异地变化,突然变响,又变低成缠绵的温柔轻哼,融入远处大海的呢喃。音乐很美,但它让我打起冷战,摸上我的枪尖。

  如果我们直接走出树林,那我们就会暴露在立于西拱廊的卫兵视野中,于是又往树林上方走了几步,穿过斑驳的月影向宫殿方向而行。那里是一个果园,几行果树和更高的栅栏保护菜园不受鹿和野兔的侵扰。我们缓慢行动,一次一个人,那奇异的歌声全程萦绕。一缕烟从月光井中飘出,夜晚微风中它的气味飘向我们。那是神庙的气味,很强烈,几乎让人恶心。

  我们现在距离士兵的小屋只有几码远。一条狗开始吠叫,随后又是一条,但小屋中无人认为狗吠意味着麻烦,有人大喊让狗安静,狗叫声慢慢趋于平静,只剩下树木间的风声、大海的呜咽和歌曲神秘单薄的旋律。

  由我带路,我是唯一一个去过那扇小门的人,我本担心自己会错过它,但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旧砖石台阶,轻推小门。没有推开,我有一瞬觉得它一定是被闩住了,不过随后,伴着金属的吱呀声,门开了,我暴露在亮光中。

  蜡烛照亮了地窖。我感到目眩,格温维奇的低语响起:“快!快!”

  我们鱼贯而入,三十名壮汉身着铠甲,肩披斗篷,手持长枪,头戴头盔。格温维奇冲我嘶嘶作响,要我们保持安静,随后在我们身后关上门,把门闩归位。“神庙在那里。”她低语,指向走廊尽头,灯芯草蜡烛照亮了通往神庙门的道路。她很兴奋,圆脸涨红。鬼魅般的歌声在这里听起来轻了不少,被神庙内帘和厚重的外门所阻。

  “格温德瑞在哪儿?”亚瑟小声对格温维奇说。

  “他的房间里。”格温维奇说。

  “有卫兵吗?”他问。

  “晚上宫殿里只有仆人。”她低语道。

  “迪纳思和拉韦纳在这里吗?”我问她。

  她微笑。“你会见到他们的,我保证。你会见到他们的。”她拉着亚瑟的披风,朝神庙方向走去。“来。”

  “我要先去找格温德瑞。”亚瑟坚持道,扯回自己的披风,碰了碰六名士兵的肩膀。“你们其他人等在这里。”他小声说,“等在这里。不要进神庙。让她们举行完祭祀仪式。”随后,放轻脚步,他带领六人穿过地窖,走上石阶。

  格温维奇在我身旁咯咯笑。“我向克莱德祈祷,”她冲我喃喃道,“神会帮助我们的。”

  “很好。”我说。克莱德是光明女神,今夜如果有她的帮助不会是一件坏事儿。

  “格温薇儿不喜欢克莱德。”格温维奇失望地说,“她不喜欢任何不列颠的神祇。月光升到最高了吗?”

  “还没有。但正在上升。”

  “那还不到时间。”格温维奇对我说。

  “什么时间,殿下?”

  “你会知道的!”她咯咯笑道,“你会看见的。”她重复道,看见妮慕推开紧张的枪兵们走上前,格温维奇惊恐地后退。妮慕拿下她的眼罩,露出空眼窝,就像她脸上的一个黑色孔洞,那恐怖的景象让格温维奇惊惧地呜咽起来。

  妮慕无视格温维奇。她四下打量地窖,像条猎狗般嗅着气味。我只能看见蛛网、酒袋和蜜酒坛,只能闻到腐烂的潮湿气味,但妮慕似乎闻到了什么恶劣的气味。她口中嘶嘶作响,冲神庙啐了一口。她手中包裹缓慢地挪动。

  我们无人移动。在这个明亮的地窖中,一种恐惧涌上我们的心头。亚瑟离开,我们没被察觉,但那歌声和宫殿中的宁静都令人战栗。也许这种恐惧源于迪纳思和拉韦纳施展的咒术,又或许是因为所有一切看起来都很不自然。我们习惯了木材、茅草、泥土和青草,这砖顶石地的阴湿地方怪异而令人不安。我的一名手下瑟瑟发抖。

  为让他重拾勇气,妮慕拍了拍那人的脸颊,随即赤着脚偷偷向神庙门走去。我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迈步,不发出一点儿声响。我想要把她拉回来。亚瑟的命令是让我们等待仪式结束,而她明显是不打算遵守这命令,我担心她会冲动行事,惊扰神庙里面的女人,导致她们尖叫,引来小屋中的卫兵,但脚踩沉重吵闹的战靴,我无法像赤足的妮慕走得那么快,而她无视了我嘶哑的悄声警告。她握住神庙的一只青铜门把,犹豫片刻,随即拉开门,那凄凉的鬼魅歌声霎时响亮起来。

  门链上过油,大门无声开启,内里一片黑暗。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全然的黑暗,由离门几英尺悬挂的沉重幕帘导致。我示意我的人待在原地,跟随妮慕进入。我想把她拉回来,但她甩开我的手,把上过油的神庙门在身后关上。歌声现在已十分响亮。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歌声,神庙的气味浓重得令人作呕。

  妮慕伸手摸到我,然后把我的头拉下靠近她。“邪恶!”她轻声吐出这个词。

  “我们不应该在这儿。”我低声说。

  她不理会我的话。她摸索着幕帘,片刻之后,找到幕帘的边沿,一小束光线透了过来。起初,她拉开的缝隙太小,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随后,随着我的眼睛适应了光线,我看到了太多。我看到了艾西斯的秘密。

  想要搞清楚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必须知道艾西斯的故事。事后我了解了,但在那时,从妮慕的短发间偷看时,我并不知道那仪式到底是何涵义。我当时只知道艾西斯是一位女神,对许多罗马人而言,她是拥有至高力量的女神。我也知道她是王位的守护者,那解释了地窖尽头平台上矗立的黑色王座,虽然当时我们并不能看清它,黑色的房间中弥漫飘散着浓重的烟雾,向着月亮天井上飘去。烟雾来源于数个火盆,盆中燃着草药,发出强烈刺激的气味,我们在树林边也曾闻到过。

  我没有看见在这样的烟雾中还继续吟唱的歌者,但我可以看见艾西斯的崇拜者们,一开始我不敢相信我所见的。我不愿意相信。

  我看见八名崇拜者跪在黑石地板上,所有八人都赤身裸体。他们背朝我们,但即使如此我还是能分辨出其中一些是男人。难怪格温维奇会咯咯笑着期待这一刻,她一定早知道这秘密。格温薇儿总是强调,男人不许进入艾西斯的神庙,但今晚他们在这里,我猜想,每个满月从地窖顶的洞口洒下冰冷月光的夜晚皆是如此。火盆中火光跳动,在崇拜者们的背部投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影子。他们都赤裸身体。男人和女人,都赤身裸体,正如莫甘多年前警告我的一样。

  崇拜者们赤裸着,两位仪式主持者则不然。拉韦纳是其一,他站在黑王座的一侧,看见他让我的血液沸腾。正是拉韦纳的剑割断戴安的咽喉,而我的剑现在距他仅一间地窖的距离。他直直站在王座旁,脸颊上的伤疤被火盆的火光照亮,他的黑发同兰斯洛特的一样抹着油,向后披散在背后。今晚他没有穿德鲁伊的白袍,只穿一件简单的黑袍,手中握着一把细长的黑色手杖,手杖顶部装饰着一轮小小的黄金弯月。没有迪纳思的踪迹。

  两把燃烧的铁火炬分立王座两侧,格温薇儿坐在王座上扮演着艾西斯的角色。她的头发盘在脑后,用一枚金环固定,环上突出两只尖角。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野兽角,后来我们知道那是象牙雕刻。她的脖颈间戴着一枚沉重的金项圈,没有其他首饰,只有一件巨大的深红色斗篷裹住了她的全身。我看不见她面前的地板,但我知道那里有一处浅坑,我猜这些人是在等待月光从天井中洒落,让坑中的黑水覆上银光。远端另有一面合上的幕帘,夏汶告诉我后面有一张床。

  一抹光线突然在飘散的烟雾中一闪而过,让赤裸的崇拜者们因那吉兆而大口喘气。银色的光芒苍白闪烁,显示出月亮升到了足够的高度,将它第一抹月光洒向了地窖的地面。拉韦纳等月光更亮之后,用他的手杖在地面敲击了两次。“是时候了,”他用他那刺耳深沉的声音道,“是时候了。”歌唱停止。

  无事发生。他们就只是安静地等待,等候烟雾中的银色月光光柱在地面上变粗移动,这让我想起许多年前,我蹲在林-克雷格湖的石丘顶,看月光慢慢地爬上梅林的身体。现在,我则看着月光在艾西斯的静谧神庙中弥漫扩散。那沉默极为不祥。一名跪着的裸体女人发出一声低哑的呻吟,随即又安静下来。另一个女人前后摇晃着身体。

  月光继续扩散,格温薇儿严肃美丽的脸庞反射着银白的光芒。光柱现在已几近垂直。一名裸体的女人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由于一种迷幻的狂乱,拉韦纳倾身向前,冲天井上方端详。月亮照亮他浓密的胡子、剃发的头顶和带着战疤的宽脸。他朝上细看几秒,随后退回,郑重地碰了碰格温薇儿的肩膀。

  她站起身,头上的尖角几乎碰到地窖的低矮拱形天花板。她的手臂和手贴着身体,藏于从肩膀直垂地面的斗篷中。她闭上双眼。“谁是我们的女神?”她问。

  “艾西斯,艾西斯,艾西斯。”女人们轻柔地反复吟诵这个名字,“艾西斯,艾西斯,艾西斯。”月光柱现在已几乎同天井一样宽,烟雾腾腾的银色光柱在地窖的中央闪光变化。我第一次见到这神庙时,曾觉得这是个粗俗的地方,但在夜晚,当它被白色的光柱照亮,它同我见过的其他所有神庙一般怪异神秘。

  “谁是我们的神?”格温薇儿依旧闭眼问道。

  “奥西里斯。”赤裸的男人们用低沉的嗓音回答,“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奥西里斯。”

  “谁将坐于王座之上?”格温薇儿提问。

  “兰斯洛特,”男人和女人们一同回答,“兰斯洛特,兰斯洛特。”

  听见那个名字的那刻,我知道今晚要糟糕了。今晚绝不会回复旧日的德莫尼亚。今晚只会带给我们恐惧,我知道今晚会摧毁亚瑟,我想要离开幕帘,回返地窖,带他走得远远的,去到室外新鲜的空气和皎洁的月光之中,然后带着他回到一切一切之前,所有的那些年月、所有的那些日子、所有的那些时光之前,好让他不会遇见这个夜晚。但我没有动。妮慕没有动。我们两人都不敢动。格温薇儿伸出右手,从拉韦纳手中接过黑色手杖,这动作撑开了她身体右侧的红斗篷,我看见厚重的斗篷之下,她浑身赤裸。

  “艾西斯,艾西斯,艾西斯。”女人们叹息。

  “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奥西里斯。”男人们喘道。

  “兰斯洛特,兰斯洛特,兰斯洛特。”他们一起呼喊。

  格温薇儿拿过那黄金尖手杖,向前探去,斗篷再次垂下遮住她的右胸,她极其缓慢夸张地,用手杖去触碰水坑中的什么东西,那水坑正处于闪亮的天井正下方,现在银色的烟雾已经垂直地从天而降。地窖里没有人移动。甚至看似没有人呼吸。

  “苏醒!”格温薇儿命令道,“苏醒。”歌者开始再次吟唱他们那奇诡的曲子。“艾西斯,艾西斯,艾西斯。”他们这般唱着,越过崇拜者们的头顶,我看见一个男人从水池中爬起身。那是迪纳思,他高大强壮的身体和黑色长发滴着水,他慢慢站起,歌者越来越大声地唱着女神的名字。“艾西斯!艾西斯!艾西斯!”她们一直唱着,直到迪纳思最终站在格温薇儿的面前,他背朝我们,同样赤裸。他跨出水池,格温薇儿将黑色手杖交给拉韦纳,抬起手,解开斗篷,让它滑落在王座上。她站在那儿,亚瑟的妻子,除了颈间的金环和头上的象牙,一丝不挂,她张开手臂,坦纳波斯赤裸的孙子步上平台,步入她的怀抱。“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地窖中的女人们呼喊。她们中一些人前后扭动,如同伊斯卡的那些基督徒,被一种类似的狂乱所支配。地窖中的声音现在已不再整齐。“奥西里斯!奥西里斯!奥西里斯!”他们大声喊着,格温薇儿后退几步,裸体的迪纳思转身面对崇拜者们,耀武扬威地高举双臂。他展示着他伟岸的男性躯体,没人会质疑他的男性特征,正如没人会质疑他接下去会与格温薇儿做什么,在烟雾中,月光将她的身体映照得美丽、高大、笔挺,闪耀着神奇的银白,格温薇儿拉起迪纳思的右臂,领他走向王位后的幕帘。拉韦纳随他们同往,女人们扭动翻滚,表达着自己的尊崇,前后摇晃,喊着他们伟大女神的名字。“艾西斯!艾西斯!艾西斯!”

  格温薇儿拉开远处的幕帘。我瞥见一眼后室,那儿明亮得如同白昼,参差的呼喊声到达一个兴奋的新高度,神庙中的男人伸手去拉他们身侧的女人,正在此时,我身后的门被打开,全副武装、志得意满的亚瑟走进神庙的门厅。“不,殿下,”我对他说,“不,殿下,求您别进来!”

  “你不该在这儿,德瓦。”他平静地说,但带着一丝责备。他的右手拿着那束为格温薇儿而摘的矢车菊,他的左手握着他儿子的手。“出来吧。”他命令我,然而妮慕一把扯开厚重的幕帘,我的领主的噩梦就此开始。

  艾西斯是位女神。罗马人将她引入不列颠,但她并非起源于罗马,而是来自一个罗马远东的遥远国度。密特拉也是一位源自罗马东面国家的神祇,但我觉得,并不是同一个国家。加拉哈特告诉我,全世界一半的宗教都源自东方,我猜想,那里的人看上去可能更像塞格拉莫,而不是我们。基督教也同样是从那些遥远土地上传来的宗教,加拉哈特对我说,那里的土地上寸草不生,只有黄沙,那里的太阳远比不列颠的阳光凶猛,那里从不下雪。

  艾西斯便来自那样燃烧的土地。她在罗马成为一位强大的女神,罗马人离开后,许多不列颠女人依旧加入了她残存的教会。它从未如基督教那般流行,因为后者向所有愿意信仰上帝的人敞开大门,而艾西斯,同密特拉教会一样,对它的追随者有严格的限定,只接受那些被吸纳的信徒。加拉哈特告诉我,在某种程度上,艾西斯与基督教的圣母相似,因为在描述中她对她的儿子荷鲁斯而言是一位完美的母亲,但艾西斯还拥有处女玛丽从未有过的力量。艾西斯对她的信徒而言,是掌管生死的女神,拥有治愈的力量,当然,也掌管着凡世间的王权。

  加拉哈特告诉我,她嫁给了一位名叫奥西里斯的神,但在诸神之战中,奥西里斯被杀害,身体被切成碎片,撒在一条河中。艾西斯找到他破碎的躯体,温柔地将其聚拢,随后与碎尸同眠,复活了她的丈夫。奥西里斯凭借艾西斯的力量复苏。加拉哈特痛恨这故事,在讲述的过程中,反反复复地画着十字,我猜测,妮慕和我在那个烟雾弥漫的黑暗地窖中看到的仪式,便是这个女人复活男人的演绎。我们所见到的,正是女神、母亲、生命的给予者艾西斯施展奇迹,复活她的丈夫,而自身则成为了生者与亡灵的守护神、人类王位的裁决人。对格温薇儿而言,正是那最后一种力量,那种决定谁能登上世间王位的力量,是这位女神最伟大的馈赠。正因为这种决定王位的力量,格温薇儿才会信仰艾西斯。

  妮慕一把拉开幕帘,地窖中充斥着尖叫声。

  那一瞬间,那个可怕的瞬间,格温薇儿在远处的幕帘前犹豫转身,想看看是谁打扰她的仪式。她站在那里,高挑、可怕、雪白、美丽的身体一丝不挂,身边站着一个赤裸的男人。而在地窖门口,站着她的丈夫,一手牵着他的儿子,另一手拿着花束。亚瑟头盔的面甲开着,我在那个恐怖的瞬间看见他的脸,他那一刻仿佛已灵魂不在。

  格温薇儿消失在幕帘之后,拉着迪纳思和拉韦纳一起,亚瑟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半是战号,半是凄惨的哭喊。他推开格温德瑞,扔下花,拔出埃克斯卡利伯,丝毫不顾那些尖叫着从他面前狼狈跑开的赤裸崇拜者们,冲了进去。

  “抓住所有人!”我对跟在亚瑟身后的士兵们喊道,“别让他们逃跑!抓住他们!”随后,我跟随亚瑟跑了进去,妮慕跑在我身旁。亚瑟跳过黑色水池,跳上平台时撞倒了一支火炬,随即他用埃克斯卡利伯的剑刃一把扫开黑色幕帘。

  接着,他停住了。

  我站在他身旁。冲进神庙时,我丢开了我的长枪,现在正手持出鞘的海威贝恩。妮慕也在,她发出胜利的咆哮,盯着那间地窖壁上开凿的正方形小室。这里似乎是艾西斯的内殿,在女神的名义下,克莱德诺·艾丁的圣锅正在其中。

  圣锅是我第一眼看见的东西,它被放置在半人高的黑色底座上,房中有许多蜡烛,照得圣锅闪亮着白银与黄金的耀目光芒。除了幕帘那一面,房间中的墙壁上都挂满了镜子,让圣锅的光芒越发明亮。不光墙壁,连天花板上都挂着镜子,镜面反射蜡烛的火焰,也映照出格温薇儿和迪纳思的裸体。格温薇儿惊恐地跳上房间另一侧的大床,抓着一条皮毛床罩,试图遮盖她苍白的肌肤。迪纳思在她身旁,双手捂着大腿根部,拉韦纳则挑衅地看着我们。

  他扫了一眼亚瑟,彻底无视妮慕,用他那细长的黑色手杖指向我。他知道我是来杀他的,而现在他正试图用他能施展出的最强大的魔法来阻止我。他用手杖指着我,另一手举着桑森在莫德雷德的加冕典礼上献给后者的那个装有圣十字架碎片的水晶容器。他手举碎片置于圣锅之上,圣锅中则盛着某种香味四溢的深色液体。

  “我只要一放手,”他对我说,“你的其他两个女儿也会死去。”

  亚瑟举起埃克斯卡利伯。

  “还有你的儿子!”拉韦纳的话让我们两人都僵立原地。“你们现在离开,”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平静的威严,“你们侵犯了女神的圣地,现在就离开,不要打扰我们。不然你们,和你们所有爱的人,都会死。”

  他等待着。他的身后,在圣锅与床之间,放着亚瑟飞马形状的石头圆桌,在桌上,我看见了一个不起眼的篮子、一个普通的号角、一具旧马笼、一把钝匕首、一块磨刀石、一件外套、一件斗篷、一个陶土盘、一块棋盘、一枚战士指环和一堆腐朽的烂木。梅林的那缕胡子也在其上,依旧绑着黑带。不列颠所有的力量都在这间小室中,与基督教最强大的法器之一结合在一起。

  我举起海威贝恩,拉韦纳作势要将圣十字架的碎片扔入液体,亚瑟单手放上我的盾牌,以示警告。

  “你们快离开。”拉韦纳说。格温薇儿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们,双眼瞪大,用皮毛半遮着自己的身体。

  妮慕却微笑起来。她双手提着那个包裹,朝拉韦纳摇晃着。她尖叫着撒开包袱。叫声骇人,压过了我们身后女人们的哭喊。

  毒蛇朝空中飞去。妮慕找了它们一下午,直到此刻。起码有十数条毒蛇。它们在空中扭动,格温薇儿惊呼着拉起毛皮遮盖她的脸,拉韦纳眼看一条蛇朝他的双目飞来,本能地退后蹲下。圣十字架滚落地面,被地窖中高温惊醒的蛇在床与不列颠珍宝之上扭动。我迈前一步,狠狠地对着拉韦纳腹部一踢。他倒下,一条蝰蛇咬中他的脚踝,他尖叫出声。

  迪纳思蜷缩躲避床上的蛇,埃克斯卡利伯随即架上他的咽喉,他一动都不敢动了。

  海威贝恩正指着拉韦纳的咽喉,我用剑刃挑起他的脸。我笑了,“我的女儿,”我轻声说,“正在彼世看着我们。她向你问好,拉韦纳。”

  他张口想要说话,但没有发出声音。一条蛇从他的大腿上游过。

  亚瑟盯着藏在毛皮下的他的妻子。然后,他几乎是温柔地用埃克斯卡利伯的剑尖扫开了黑色皮毛上的蛇,挑开皮毛,直到看见格温薇儿的脸。她凝视着他,所有的骄傲都消失殆尽。她只是一个惊恐的女人。“你有衣服吗?”亚瑟轻声问她。她摇头。

  “王座上有一件红斗篷。”我告诉他。

  “能去把它拿来吗,妮慕?”亚瑟问。

  妮慕取来斗篷,亚瑟用埃克斯卡利伯的剑尖将它递给他的妻子。“拿着,”他的声音依旧轻柔,“穿上。”

  皮毛下伸出一条裸臂,抓住斗篷。“转过去。”格温薇儿轻声对我说,语气中满是惧意。

  “转身,德瓦,求你。”亚瑟说。

  “先让我做一件事,殿下。”

  “转身。”他盯着他的妻子,坚持道。

  我伸手打翻圣锅中的液体。珍贵的圣锅“砰”的一声倒在地上,深色液体快速流过石板。亚瑟盯着我,我几乎不认识他的脸了,那张脸如此痛苦、冰冷、了无生气,但今晚还有一件事情必须说清楚,如果我的殿下要喝下这碗苦水,不如就让他喝干其中最苦涩的一滴。我重又将海威贝恩的剑尖指向拉韦纳的咽喉。“谁是你们的女神?”我问他。

  他摇头,我将海威贝恩向前一送,在他的咽喉划出一道血痕。“谁是你们的女神?”我重复问题。

  “艾西斯。”他低语道,抓紧之前被蛇咬伤的脚踝。

  “谁是你们的神?”我追问。

  “奥西里斯。”他用惊恐的声音回答。

  “而谁,”我问他,“将坐于王座之上?”他颤抖起来,但一言不发。“这些,殿下,”我对亚瑟说,剑依旧指着拉韦纳的喉咙,“是您没有听见的话。但我听到了,妮慕也听见了。谁将坐于王座之上?”我再次问拉韦纳。

  “兰斯洛特。”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然而亚瑟听见了,他一定也看见了这间镜室中床上熊皮之下那条奢华的黑色毯子上绣着的巨大白色纹章。那是兰斯洛特的海雕。

  我冲拉韦纳啐了一口,将海威贝恩插回剑鞘,上前抓住他的黑色长发。妮慕已经制服迪纳思。他们被拖回神庙,我合上身后的黑色幕帘,让亚瑟和格温薇儿能够独处。格温维奇看着所有这一切,哈哈大笑。崇拜者和歌者赤身裸体,蜷缩在地窖一边,亚瑟的人正手持长枪看管他们。格温德瑞惊恐地蹲在地窖门旁。

  我们身后的亚瑟发出了一声大喊。“为什么?”

  然后,我带着谋杀我女儿的凶手来到了室外的月色中。

  黎明时我们依旧身处海宫。我们本该离开,因为亚瑟吹响号角让骑兵在山顶集合时,已有一些卫兵从小屋中逃走,那些逃难者会让德莫尼亚北方得到示警,但亚瑟似乎已无法下达任何决策。他看来已是浑浑噩噩。

  清晨的阳光洒向这个世界时,他依旧在啜泣。

  迪纳思和拉韦纳那时已死。他们死于海湾边。我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残忍之人,但他们的死法漫长而残酷。妮慕设计了二人的死法,在他们的灵魂离开肉体的整个过程中,她在他们耳边不断嘶声念着戴安的名字。他们死时已不是男人,失去了舌头,每人只剩一眼,那小小的仁慈只为让他们能亲眼目睹自身接下去将要遭受的痛苦,死前看清自己所犯之罪。他们最后一眼看见的就是海威贝恩剑柄上的金发,我结束了妮慕开始之事。双胞胎在那时已不成人形,只是两团鲜血与恐惧组成的东西,他们死时,我亲吻那缕头发,随后来到宫殿拱廊的一个火盆前,将它扔入余火,让戴安的灵魂不至留下碎片游荡于这片大地上。妮慕也同样处理了梅林的胡子。我们将双胞胎的尸体留在海边,在升起的太阳照耀下,海鸥飞来,用它们的长喙扯食那两具倍受折磨的躯体。

  妮慕收回了圣锅和其他珍宝,迪纳思和拉韦纳在死前说出了整个故事。妮慕一直以来都是正确的。是莫甘偷去珍宝,作为礼物送给桑森,他也因此迎娶了她,之后又将这些珍宝交给格温薇儿。正是此等厚礼的许诺,才让格温薇儿与耗子神在兰斯洛特的洗礼之前达成了和解。我听见这故事时,心想,若我同意让兰斯洛特加入密特拉教,也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命运无常。

  神庙的门现已关上。那些困在其中的人无一人走脱,亚瑟与格温薇儿一番长谈后将她带了出来,随后他独自回到地窖,只握着埃克斯卡利伯,一小时后才出来。他出来时,脸色比大海还冰冷,比埃克斯卡利伯的剑刃还苍白,只不过那时这把珍贵的宝剑已被血染红。他一手拿着格温薇儿扮演艾西斯时佩戴的黄金角环,另一手持剑。“他们都死了。”他告诉我。

  “所有人?”

  “每个人。”他似乎格外冷漠,连手臂、鱼鳞甲,甚至头盔的鹅毛上都沾染着血迹。

  “女人也?”我问,露奈特曾是艾西斯的崇拜者。我如今已不爱她,但她曾经是我的情人,我曾经为她心悸。神庙中的男人是兰斯洛特手下最英俊的那些战士,女人们则是格温薇儿的侍女。

  “都死了。”亚瑟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他缓缓走下花园中央的石道。“那不是他们第一晚这么干,”他的声音听来几乎充满疑惑,“他们似乎常常这么做。他们所有人。只要是满月。他们跟彼此做,他们所有人。除了格温薇儿。她只跟双胞胎和兰斯洛特做。”他剧烈地颤抖起来,显露出冷眼离开地窖之后的第一丝情绪。“看来,”他说,“她以前曾经为我而这么做。谁将坐上王位?亚瑟,亚瑟,亚瑟,但女神似乎并不认同我。”说话间,他已流下泪水,“又或者是我太过坚定地拒绝女神,于是他们便将那名字改成了兰斯洛特。”他徒劳地将染血的剑空挥一下。“兰斯洛特,”他的声音中充满痛苦,“很多年了,德瓦,她和兰斯洛特上床,都是为了信仰,她说!信仰!他常常扮演奥西里斯,而她总是艾西斯。她还能是什么?”他走上露台,坐在一张石椅上,望着洒满月光的海湾。“我不该把他们都杀了。”好一会儿后,他开口道。

  “是的,殿下,”我说,“您不该杀。”

  “但我还能怎么办呢?太恶心了,德瓦,恶心!”他呜咽道。他说了很多,关于羞耻,关于死者目睹他妻子的丑事和他蒙受的耻辱,而等他已说不出更多话时,就只是无助地啜泣。我保持沉默。他似乎并不关心我是否陪着他,但我还是一直待到将迪纳思和拉韦纳带去海边之时。在那里,妮慕残酷地将他们的灵魂一寸一寸地抽离他们的身体。

  此时,在这个灰暗的清晨,亚瑟空虚疲惫地坐在海边。号角躺在脚边,头盔和埃克斯卡利伯出鞘的剑刃放在他身旁的长椅上。剑上的血液已干透结成褐色的厚块。

  “我们必须离开,殿下。”晨光将大海变为剑刃之色时,我如此说道。

  “爱情。”他苦涩道。

  我以为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我们必须离开,殿下。”我重复道。

  “为了什么?”他问。

  “完成您的誓言。”

  他啐了一口,沉默地坐着。马匹已从树林中牵出,圣锅和珍宝已打包准备上路。枪兵注视着我们,等候着。“有没有一个誓言,”他伤心地问我,“是没有被打破的?就一个?”

  “我们必须走了,殿下。”我对他说,但他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那我们就自己走了,您留下吧。”我残酷地说。

  “德瓦!”亚瑟的声音中满是痛苦。

  他盯着自己的剑,似乎对其上的血块有种惊讶。“我的妻子和儿子在楼上的房间,”他说,“帮我带他们过来,好吗?他们可以共乘一骑。之后我们就可以走了。”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正常,就仿佛这只是又一个普通的破晓。

  “是,殿下。”我说。

  他站起身,将带血的埃克斯卡利伯硬挤回剑鞘。“那么,”他闷闷道,“我想,我们接下来还得夺回不列颠?”

  “是的,殿下,”我说,“我们必须这么干。”

  他凝视我,我看出他又想要哭泣。“你知道吗,德瓦?”他问我。

  “对我说吧,殿下。”

  “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像以前一样了,是吗?”

  “我不知道,殿下,”我说,“我真的不知道。”

  泪水滑落他的脸颊。“我至死都会爱她。活着的每一天,我都会想着她。每晚入睡前我都会看见她,而每个黎明,我在床上转过身时都会发现她已不在。每一天,德瓦,每个夜晚,每个清晨,至死方休。”

  他捡起鹅毛被血染红的头盔,扔下象牙角,与我一同走开。我去卧室将格温薇儿和她的儿子接下楼,随后我们便离开了。

  如今,海宫属于格温维奇。她独自居住其中,疯疯癫癫地,身边围绕着猎犬和那些逐渐腐朽的珍贵财宝。她在窗边望着兰斯洛特的来到,她相信终有一天,她的陛下会前来找她,与她一同居住在海边她姐姐的宫殿中。但她的陛下再不曾前来。财宝被偷,宫殿废弃,格温维奇死于其中,至少这是我们所听说的。又或者她还住在那里,在海湾旁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来的男人。

  我们离去,海湾的泥岸上,海鸥大快朵颐。

  格温薇儿身着黑色长袍,外披深绿色斗篷,红发整齐地朝后梳,用黑带绑起。她骑着亚瑟的母马勒姆芮,侧坐在马上,右手握着马鞍把手,左臂环着她惊恐流泪的儿子的腰。她的儿子时不时会瞥一眼跟随在马后的父亲。“我是他的父亲吗?”亚瑟突然朝她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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