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大路响马
拦路的汤姆已经纵马走过最后一程，如今独自晃荡在夜色里。从他那里望去，白色的绵羊正卧下休息，孤寂的丘陵勾勒出黑色的轮廓——在这轮廓上方，有一道灰色的线条，是更远处那些更孤寂的丘陵。在他脚下是深深的山谷，这里没有无情的山风，灰色的烟雾从漆黑山谷里的小村落袅袅升起。但汤姆的眼里只有漆黑，他耳中的声音只有寂静。只有他的灵魂挣扎着想要从铁链里脱出，向南去往天堂。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今晚汤姆能驾驭的只有风。他纯黑的骏马已被夺走，那天，从他身边被夺走的还有碧空绿野，还有男人的话语和女人的笑声。他被孤零零地丢在这里，脖子上套着铁链，永远在风里摇晃。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残忍的铁链仍然咬啮着汤姆的灵魂，每当它挣扎着想逃脱时，从南方天堂来的风都会将它打回这铁做的颈圈之中。汤姆的脖子吊在铁链上，身子晃来晃去，昔日的冷笑从他唇间落下，许久前对神的奚落从他舌尖滑落，业已腐烂的旧日邪念从他心中坠下，往日恶行的斑斑污迹滴下他的指尖。它们落在地面，生根发芽，长成了一圈圈、一簇簇苍白的东西。这些邪恶之物脱落殆尽时，汤姆的灵魂重归洁净。他早年的爱意从春天起就一直在苦苦追寻，终于找到了它。灵魂在风里摇晃，随着汤姆的骨骸、他破旧的外套和生锈的铁链一起荡来荡去。
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时时有已入殓下葬者的灵魂，从圣洁的土地而来，乘着风奔向天堂，路过这棵施绞刑的树，路过他不得自由的灵魂旁。
夜复一夜，汤姆空洞洞的双眼注视着丘陵上的羊群，直到他死去的头发渐渐生长，遮住了他死去的可怜面孔，让羊群不再目睹这骇人的景象。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有时，一阵阵风里夹着什么人的眼泪，一下下地敲打在铁链上，却不能将它锈穿。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每天夜晚，汤姆说出口的所有念头，暂停了它们在世上永无终结的工作，蜂拥回汤姆身边，一排排坐在绞刑树的树枝上，对着汤姆的灵魂——那颗不得自由的灵魂，嘁嘁喳喳地叫唤。汤姆说出口的所有念头都齐声叫唤!恶念怨愤地责骂孕育它们的灵魂，因为它们无法解脱。最阴暗的念头叫得最尖最响，整夜在树枝上号个不停。
汤姆那些自私的念头，此刻都朝着他淋湿的骸骨指指点点，嘲笑他破烂的旧外套。而那些慷慨的念头，此刻当他在黑夜里不住地前后摇晃时，成了他的灵魂仅有的伙伴，给它慰藉。这些念头向他的灵魂轻声啼鸣，想让这已经无法做梦的沉默可怜的小东西振作起来，直到一个杀人的邪念靠近，将它们通通驱散。
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阿洛伊斯和维延斯的大主教保罗安睡在他白色的大理石坟墓中，朝向正南方，朝向天堂。坟墓上雕刻着基督十字架，使他的灵魂获得平静。这里的风不像丘陵上那样从孤寂的树顶上呼啸而过，而是轻柔的微风，带着果园的香气，从南方天堂里的低地徐徐吹来，流连在阿洛伊斯和维延斯的大主教保罗的坟茔周围，在安息着平静灵魂的圣洁土地上，与勿忘我和青草嬉戏。人的灵魂很容易自这样一处坟茔启程，从熟悉的田野上空低低掠过，来到天堂鲜花盛开的土地上，寻得永恒的安宁。
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在一家声名狼藉的酒馆里，有三个人正舔着杜松子酒。他们自称乔、威尔和吉卜赛人普格里奥尼，再没有别的姓名，因为他们都不知自己的父亲究竟是谁，只有些阴暗的猜测。
罪恶时常用自己的爪子轻轻拍打爱抚他们的脸颊，而普格里奥尼的嘴和下巴已经被罪恶吻了个遍。他们以抢劫为便饭，以杀人做消遣，早已引得众人仇视、上帝惋惜。三人坐在桌边，面前摆着一副牌，拇指按下的许多作弊记号已经将纸牌染得油腻不堪。他们越过杜松子酒杯子低声交谈，店主待在酒馆另一头，只能听到模模糊糊的赌咒声，却听不清他们以谁的名义发誓，说的是什么内容。
他们三个是上帝能赐予一个人最坚定可靠的朋友。而得蒙赐予这份友谊的人，这时只剩下一副在风雨里晃来晃去的骨架、一件破烂的旧外套、一副铁链、一颗不得自由的灵魂。
夜色渐深，这三个朋友却放下酒杯，悄悄溜出酒馆，蹑手蹑脚地走进阿洛伊斯和维延斯的大主教保罗安息的墓地。他们在墓地边未经祝圣的土地上匆匆挖起一个墓穴，两个人挖坑，一个人在风雨中放哨。蠕虫在这片不受祝福的地里爬行，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等待着。
可怕的午夜时分挟着属于它的恐怖降临，见到这三人依然停留在墓地旁的身影。他们因为身处此时此地的恐怖而战栗，在寒风和浇得透湿的雨中瑟瑟发抖，却没有放弃。风呼啸着，永无止息。
墓穴不久便挖成了。他们立刻离开了这张饥饿的大嘴，离开了饥肠辘辘的蠕虫，悄无声息地向被雨打湿的田野匆匆走去，把午夜的墓地抛在身后。一路不停地打着寒战，一边高声诅咒这可恶的雨，他们走到了事先藏了一架梯子和一盏提灯的地方。三人花了一番功夫辩论，究竟该把灯点上，还是不要带着灯，免得被国王的士兵发现。不过最后他们觉得，点上灯，即便冒着被国王的士兵抓住绞死的危险，也好过在黑漆漆的绞刑树旁，与午夜时分出没的不知什么东西碰个面对面。
在英格兰，人们传说，若想旅途风平浪静，有三条路绝对不能走。那三条路上的行人今晚都安然无恙，而这三个朋友正走在国王的大道上，往绞刑树走去。威尔提着灯，乔拿着梯子，普格里奥尼手里握的则是一把大剑，有一件事必须用它才能做成。他们走近时，发现汤姆的状况糟糕透顶。他从前那副精壮的体格已所剩无几，伟大果敢的精神更已荡然无存，三人只是在路上听到了一声隐隐的呜咽，仿佛有什么东西囚在笼中不得自由。
汤姆的骨骸和灵魂在风中摇去摇回，摇回摇去，因为他曾触犯国王的律法，在国王的大道上犯下了罪。然而，远远地过来了几道黑影和穿透黑暗的灯光。他的三个朋友冒着生命危险，朝他走来，这些朋友是他的灵魂在锁链中摇晃之前结交来的。汤姆的灵魂终其一生播下的种子，长成了一株绞刑树，一到时节，就结出一丛丛铁链;而他时不时漫不经心地撒下的种子：一句友善的嘲弄、几个快乐的字词，却结成了一段友谊，为他赢来了三个不愿抛弃他遗骨的朋友。
三人把梯子靠在树上，普格里奥尼右手握着剑爬上了梯子。爬到顶端，他抬手砍向铁颈圈下的颈骨。没过多久，汤姆的骨骸、旧外套和他的灵魂一起，哗啦一声掉落下来。又过了片刻，他曾经久久地独自注视远方的头颅，也从摇晃的铁链上滚落下来。威尔和乔把它们收拢在一起，普格里奥尼迅速爬下梯子。三人把他们的朋友形容可怖的遗骸堆在梯子横杆上，冒着雨匆匆离开，浑身湿透，又被心里对幽魂的恐惧和眼前梯子上横着的骸骨吓得魂不附体。深夜两点钟，他们回到山谷，离开了刺骨的寒风。他们走过之前挖出的敞开墓穴，却没有停步，而是带着提灯、梯子和梯子上那具仍然拥有他们的友谊的可怖遗骸，来到由众多坟墓环绕的墓地旁。这三人已从律法手中抢走了应受它惩罚的死者，现在，则为了仍然与他们是朋友的人，继续犯下罪孽。他们撬开了阿洛伊斯和维延斯的大主教保罗神圣坟茔上的大理石盖板，把大主教本人的骸骨从他自己的坟墓里取出，埋进了先前挖出的那只饥渴的墓穴，又把土填满;然后，他们落下几滴眼泪，把躺在梯子上的骸骨摆在了基督十字架下白色的伟大坟墓中，把大理石盖板放归原位。
于是，汤姆的灵魂也蒙受了祝福，从这片至圣的土地上升起，在晨曦中沿着山谷一路前行。他在母亲的小屋和他儿时常去的地方流连了片刻，随后继续向前，穿过聚集的房屋，来到远处更辽阔的大地上空。在那里，汤姆的灵魂里诞生过的所有善念，都和它汇合。这些善念歌唱着，与它一起飞向南方，直到汤姆的灵魂终于在歌声的环绕里抵达天堂。
威尔、乔和吉卜赛人普格里奥尼回去喝起了杜松子酒，继续在那家声名狼藉的酒馆里打劫、行骗。他们不知道的是，在自己败坏邪恶的一生里，曾犯下过一桩让天使微笑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