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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巴布昆德殒灭记

  我说:“我将即刻动身去拜访巴布昆德,奇迹之城。她与大地同龄,群星是她的姐妹。初见她的人是从阿拉伯出征的古代法老,那时她是沙漠中的一座孤山,阿拉伯人将它凿成了一座座高塔和露台。他们摧毁了一座神创造的山峰,却造出了巴布昆德。她并非建造而起,而是雕凿而出,宫殿与露台浑然一体,没有接合,也没有缝隙。她蕴含着天地初开时的美。她以坐落在大地中央自矜,四方各有一座城门,向外面对诸国。东方城门外坐落着一座庞大的石制神像。晨曦红润了他的面庞,他的双唇被清晨的阳光温暖,微微开启,吐出这样的词:‘乌恩-乌姆。’他的语言早已失传,崇拜他的人也都已经入土,因此没有人知道他在黎明时吐出的字意味着什么。有人说他像一位神明问候另一位神明那样,用他们的语言向太阳致意;也有人说他宣布白昼来临;还有人说他在述说警告。每一座城门前,都有一处非亲眼所见无法相信的奇迹。”

  我唤来三位朋友,对他们说;“我即我所见,我即我所知。我们现在一起踏上旅途,去瞻仰巴布昆德吧,如此我们的心智将愈加美丽,我们的精神将愈加神圣。”

  于是我们乘船,渡过波涛起伏的大海。我们不再记得自己熟悉的城市中的事迹,而是像收起脏污的衣服一样,把那些思绪堆在一边,向往着巴布昆德。

  当我们抵达那片永远以巴布昆德为荣耀的土地时,我们雇佣了一支骆驼队和几名阿拉伯向导。下午我们向南行进,开始了三天的旅途,旅途尽头是巴布昆德的白色城墙。头顶明亮的灰色天空中,太阳炽热的光芒照耀着我们;脚下,沙漠的热浪冲击着我们。

  日落时分,我们勒住马,将它们拴好。阿拉伯人从骆驼背上卸下补给,用干枯的灌木生起一堆火,因为日落以后,热度会像飞鸟一般,迅疾地从沙漠离开。这时我们看到一位旅人骑着骆驼从南方来。他走近时,我们对他说:

  “过来和我们一起扎营吧,沙漠里遇见的人都是兄弟。我们会分给你肉和酒,倘若你是受信仰约束之人,我们会分给你未受先知诅咒的东西喝。”

  旅人在我们中间坐下,在沙漠上盘起双腿,答道:

  “诸位请听,我将对你们讲述巴布昆德,奇迹之城的情形。神话之河乌恩拉纳汇入寓言之水,然后汇入古老的普雷伽萨尼河。巴布昆德恰在河流交汇处的下游。众多河流欢欣地流入北方城门。在这座山被第一位尼希摩斯法老凿成奇迹之城之前,它们一直在黑暗中流过。河流在沙漠里蜿蜒,一路荒芜贫瘠。河水沿着既有的裂隙行走,岸边了无生气,却在巴布昆德孕育了神圣的紫色花园,为一切国家所歌颂。晚上,所有蜜蜂会循着空气中一条秘密的道路,前去那里朝圣。有一次,在和太阳共同统治的王国里,从他微光笼罩的领土上,月亮看到了披着紫色花园为衣裳的巴布昆德,爱上了她。月亮向巴布昆德求爱,她拒绝了。月亮流着泪离去,因为巴布昆德比她所有的姐妹——天上的星辰——更美。她的姐妹有时在夜里见她,来到她的闺房。连神明也会不时提起一袭紫衣的巴布昆德。请仔细听,因为我从你们的眼里看出,你们还未见过巴布昆德。你们的眼里闪烁着难以平息的躁动与惊奇。在我所说的花园里,有一座举世无双的湖泊。世上所有的湖泊之中,都找不到一座能与之为伴。湖岸和湖底都由玻璃做成,生着金色与红色鳞片的大鱼在湖中来回游动。如今统治巴布昆德的是尼希摩斯八十二世,他喜欢在暮色降临时来到湖边,独自坐着;此时八百名奴隶顺着阶梯下到岩洞,随后进入湖底的空洞。四百名奴隶提着紫色的灯,一个接一个由东向西走,四百名奴隶提着绿色的灯,一个接一个由西向东。奴隶们在湖底一圈圈行走,两支队伍不断交错,引得鱼心生惊惧,上下前后地游动来回。”

  但是随着旅人的讲述,肃穆而寒冷的夜晚降临。我们用毯子把自己裹紧,在沙漠中躺下,迎着满天繁星,巴布昆德的姐妹。沙漠整夜轻柔地低语,讲述了许多事情,但我听不懂他的语言。只有沙听懂了,它们起身,受到惊扰,又重新躺下,听懂的还有风。夜渐渐深了。风和沙发现了我们留下的足迹,这足迹惊扰了神圣的沙漠。它们在上空盘旋,将沙漠抚平,然后风躺卧下来,沙也歇息了。片刻之后,风重新起身,沙也随之起舞。如此一次次反复。而沙漠始终低语着我永远无法听懂的内容。

  然后我睡了一会儿,在太阳即将升起时醒来,空气很冷。突然间,太阳一跃而起,灿烂的红光映在我们脸上。我们纷纷扔掉身上的毯子,站起身来。吃过早饭,我们向南行路,在白昼最盛时休息,然后重新动身。沙漠始终未曾改变,像一处梦境,无休止地侵扰着疲惫之人的睡眠。

  沙漠中常常有旅人与我们擦身而过,他们从奇迹之城的方向走来,眼里闪动着目睹巴布昆德留下的荣耀与神采。

  那天晚上,日落时,另一位旅人走近我们。我们招呼他,说道:

  “可否与我们共餐同饮?沙漠里遇见的都是兄弟。”

  他从骆驼背上下来,在我们身边坐下,说道:

  “每当晨光照耀在巨大的涅布雕像上,涅布开口说话时,巴布昆德城中尼希摩斯王的乐师们便立刻苏醒。

  “起初,他们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划过金色的竖琴,或是随意拉着提琴的琴弦。渐渐地,每种乐器奏出的音符都越来越清晰地浮现,仿佛云雀穿破朝露飞起,直到所有音符都融为一体,诞生一支新的旋律。因此每一个清晨,尼希摩斯王的乐师都为奇迹之城创造出一件崭新的奇迹。他们不是普通的乐师,而是精通旋律的大师,是很久以前征服歌岛时从岛上被掠来,乘船来到这里的。乐声中,尼希摩斯在王宫的东阁醒来——王宫雕成巨大的新月形状,跨越四英里长,坐落在城北;东阁的窗中映着太阳升起,西阁的窗中映着太阳落下。

  “尼希摩斯醒来以后,召奴隶抬进一座缀着铃铛的轿子。国王披上晨衣,踏入轿中。奴隶们抬着轿飞奔,将他送到缟玛瑙做成的浴室,清脆的铃音洒满了一路。随后,待到沐浴完毕、涂过膏油的尼希摩斯从浴室走出,奴隶们继续抬起洒落铃音的轿子,将国王送到东方宴会厅,享用每天的第一餐。然后,尼希摩斯乘着轿子经过恢弘的白色长廊,长廊边所有的窗都面对太阳。他沿着长廊来到北方使者谒见厅,那里到处装饰着来自北方的器物。

  “谒见厅里四处装点着北方琥珀雕成的装饰物,还有深褐色的北方水晶雕成的酒杯,地板上铺着波罗的海岸出产的毛皮。

  “相邻的房间里保存着北方强武之人熟悉的食物,贮藏着北方的烈酒,颜色虽浅,烈性却惊人。国王在这座谒见厅接见来自严寒之地的蛮族王子。然后,国王的轿子由奴隶轻快地抬进东方使者谒见厅。这里四壁镶嵌着绿松石,以锡兰红宝石点缀。厅内供奉的皆为东方神明,每一幅壁画出自别具匠心的印度设计,每一处雕饰都来自心灵手巧的岛上居民。若是遇到从天竺或华夏来的商队,国王总会依着惯例与莫卧儿的贵族或中国的官员谈上一段时间,因为东方传来了艺术和关于世界的知识,那里的人民谈吐也彬彬有礼。随后,尼希摩斯继续前往其他谒见厅,接见从西方穿越沙漠而来的阿拉伯酋长,或是接受南方羞怯的丛林居民派来的使节的敬意。奴隶抬着叮当作响的轿子,不停地向西奔跑,追逐太阳,阳光始终直射入尼希摩斯端坐的屋内;众多乐队一齐演奏,乐声清朗,不绝于耳。然而待正午临近时,奴隶们背弃了太阳,抬着轿子奔向宫殿北面,奔向阳台外凉爽的果园。正午的热浪灼干了乐师的才气,他们一个接一个把手从乐器上松开,直到最后一段旋律终于停歇。尼希摩斯在这时入睡,奴隶卸下轿子,在轿旁躺下。此刻,城市变得无比寂静。尼希摩斯的宫殿和古代法老的坟墓迎着阳光,同样寂静无言。连市场上向王公贵族们兜售宝石的珠宝商人也不再叫卖,停下了歌声——在巴布昆德,卖红宝石、蓝宝石的商人会唱起叫卖宝石的歌;每种宝石都有一首自己的歌,如此一来,商人就可以用歌声表明自己出售何物。

  “但正午时分,这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市场里的珠宝商人四处寻找背阴处躺下,王子们回到他们宫殿里凉爽的休憩处。闪烁的空气中,一片静默弥漫在巴布昆德城上方。然而傍晚,国王的某位乐师将从故乡的梦境中醒来,手指拂过竖琴的琴弦,在这乐声中,或许将浮现出一段回忆,他记起了歌岛上山间峡谷吹过的风。因着这古老的记忆,乐师从他竖琴的灵魂里绞出强烈的哀号,他的同伴也将纷纷醒来,纷纷演奏起故乡的歌,那旋律由归航船员在码头讲述的传说、由乡间小屋里诉说的古代人物故事编织而成。其他乐队的乐师也一个接一个地奏起这支歌,而巴布昆德,奇迹之城,将在这个奇迹中恢复自己的律动。尼希摩斯在此刻醒来,奴隶们一跃而起,将轿子抬到巨大的新月形宫殿西南方外侧,再次迎着太阳。轿子上的铃声叮当作响,重新绕着宫殿奔跑;珠宝商人的歌声:祖母绿之歌,蓝宝石之歌,再度在市场里响起;人们在屋顶交谈,乞丐在街边哀叹,乐师专注于演奏;众多声音汇成一股潺潺的低语,那是巴布昆德在傍晚的声音。太阳渐渐西沉,尼希摩斯和他气喘吁吁的奴隶们跟随着它,来到伟大的紫色花园。我敢说,无论你们来自何处,你们的故乡一定有赞颂这座花园的歌。

  “尼希摩斯王在这里下轿,走向坐落在花园正中、面向正西方的象牙宝座,他独自坐下,凝望着夕阳,直到暮色消散。在这样的时刻,烦恼爬上了尼希摩斯王的面庞。有人曾听到他在日落时分低语:‘连我也会这样,连我也会这样。’尼希摩斯王与太阳便是这样用光辉笼罩着巴布昆德。

  “待到天色稍晚,星辰从天幕中浮现,嫉妒着奇迹之城的丰姿,国王漫步到花园的另一处,独自坐在圣湖之畔欧珀雕成的凹室中。那正是我曾说过的湖泊:湖岸和湖底都由玻璃砌成,奴隶手中紫色与绿色的灯光不断交汇,从湖底将湖水照亮。它是巴布昆德的七大奇迹之一。三处奇迹坐落在城中,四处奇迹位于城门。我已为你们讲过这湖,也为你们讲过连星辰都视作奇迹的紫色花园,还有昂·兹沃巴,我随后将为你们讲述。位于城门的四处奇迹则是这些:东方城门坐落着涅布。北方城门则拥有河流与拱门:神话之河从纯金铸成的城门里欢欣地流过,穿过与河岸连为一体、巧夺天工雕凿而出的拱门,流向城外的沙漠,在那里汇入寓言之水。西方城门坐落着阿诺利思和神犬沃思。阿诺利思坐落在西门外,面朝城市。他高过城里所有的宫殿与高塔,因为他的头是从山顶中凿出。阿诺利思用一双光华四溢的蓝宝石眼睛望着巴布昆德,这双眼睛是他的神奇所在:它们自世界诞生时就在此处熠熠发光,只是被人削去了大理石的遮蔽,好让白昼的光线与嫉妒的星光照耀进来。阿诺利思身旁是神犬沃思,体型胜过一头狮子。它脊背上毫发毕现,每一根都由巧匠雕凿而出,后颈毛发竖立,咧嘴露出牙齿。历代尼希摩斯王都敬拜阿诺利思神,但所有的百姓都对着沃思祈祷,因为这片土地的律法声明,只有尼希摩斯才能敬拜阿诺利思神。南方城门则拥有丛林的奇迹。丛林挟带着人迹罕至、野性洋溢的黑暗海洋,挟带着他的树木、猛虎和渴望阳光的兰花,从城墙中的一处大理石城门涌入城内,随后豁然开朗,在城内的腹地绵延数里。丛林的历史比奇迹之城更悠久,因为他自古以来就居住在这道山中峡谷,而第一代尼希摩斯法老正是在这座山中凿出了巴布昆德城。

  “湖畔的欧珀凹室坐落在丛林边缘,国王在晚间独坐其中。林中那攀援的兰花为湖中光亮所诱惑,沿着凹室的裂隙从最初发芽的地方攀爬已久,终于在凹室旁欢欣地绽放。不远处,坐落着尼希摩斯女眷的居所。

  “国王有四座后宫。一座居住着来自北方山峦的强健女人;一座居住着皮肤黝黑、举止隐秘的丛林女人;一座居住着沙漠中的女人,她们心中栖息着流浪者的灵魂,在巴布昆德城内黯然憔悴;一座居住着自己亲族的公主,古代法老的血让她们棕色的双颊上泛着桃红。她们陶醉在巴布昆德的美丽中,与她一同欢欣,对沙漠和丛林、对北方荒凉的山峦一无所知。尼希摩斯亲族往往穿着简朴,不加修饰,因为她们深知国王已经厌倦了浮华。所有人都衣着朴素,只有琳德莉丝公主一人例外。她佩戴着昂·兹沃巴和三颗光芒稍逊的海洋宝石。昂·兹沃巴是一颗无与伦比的宝石,连尼希摩斯头巾的缀饰与海洋神殿中的珍宝都无法与它媲美。创造出琳德莉丝公主的神明,正是很久以前创造昂·兹沃巴的那一位。琳德莉丝公主周身散发的光芒与昂·兹沃巴的光芒融合为一,在这颗不可思议的宝石旁,三颗光彩逊色的海洋宝石微微闪烁着光芒。

  “国王在圣湖之畔的欧珀凹室内静坐,被兰花的花海环绕时,四下一片寂静。疲惫的奴隶在湖底一圈圈地来回,他们沉重的脚步声绝不会传到湖面。乐师入睡已久,他们的手不再拨动乐器,城中的交谈声渐渐平息。沙漠女人或许发出一声吟唱般的哀叹;某个炎热的夏夜,来自北国山脉的女人或许轻轻咏起一首关于雪的歌;紫色花园深处,或许有一只夜莺彻夜歌唱;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声音。俯瞰巴布昆德的星辰升起又落下,悒悒不乐的冷月孤零零地穿行在繁星之间。夜色渐深。终于,第八十二代尼希摩斯王漆黑的身影站起身来,静静离开。”

  旅人不再作声。此刻巴布昆德的姐妹早已把清朗的星光洒落我们身上,沙漠的阵风早已涌起,向沙低声细语,而沙已经来回游荡多时。没有一个人离开,也没有一个人睡着。想到只要再过两天,我们就能亲眼看见这座奇迹般的城市,这念头比旅人叙述的奇迹更让人振奋不已。我们裹住毯子躺下身来,脚对着火焰的余烬,刚刚闭眼就进入了梦乡,梦中奇迹之城的盛名愈发宏大了。

  太阳升起,热烈的光芒照耀在我们脸上。沙漠熠熠发光。我们起身,准备早饭。吃过早餐后,旅人离开了。我们向他前往之地的神明、他北方故乡的神明称颂他的灵魂,他也向我们家乡人民的神明称颂我们的灵魂。然后,一位徒步旅人追上了我们。他身披一件褐色斗篷,衣衫褴褛,似乎整夜都在赶路。他步履匆匆,但看来已相当疲惫,于是我们分给他食物和饮水,他感激地享用了这一餐。我们问他向哪里去,他答道:“巴布昆德。”于是我们分出一只骆驼给他骑,对他说:“我们也是去巴布昆德。”然而他的回答很古怪:

  “不要这样做,超过我继续走吧。若巴布昆德曾在你有生之年矗立,而你却未能目睹她,那将是一件锥心的憾事。超过我继续走,然后立即逃开,回到北方去吧。”

  尽管我们没有听懂他的话,但他的态度坚决,于是我们最后与他分别,继续我们的旅途,穿越沙漠向南行进。正午之前,我们来到一片绿洲,棕榈树环绕着一泓清泉。我们在这里喂水给骄傲的骆驼,重新灌满水壶,让绿意抚慰我们的双眼,在树荫下流连了几个小时。有一些人在酣睡,但还醒着的人都轻声吟唱起各自家乡描绘巴布昆德的歌。到下午快要结束时,我们向南稍稍前进了一些,随后在凉爽的傍晚继续前行,直到太阳彻底落下,才停下脚步扎营。我们坐在营地中休息时,那个衣衫褴褛的人追上了我们,他一整天都没有休息。我们再次分给他食物和饮水。他在暮色里说:

  “我是侍奉吾民之主、吾民之神的仆人,前去履行祂在巴布昆德的工作。她是世间最美的城市。没有一座城能和她媲美,连神创造的星辰也嫉妒她的美丽。城中一片莹白,只有粉色的纹理穿过街道和房屋,仿佛雕匠纯白的思绪中升腾的火焰,仿佛天堂里涌动的渴望。这座奇迹之城是远古时自一座神圣的山中雕出,建造她的绝不是奴隶,而是怀着热爱辛勤劳作的艺术家。他们没有模仿人世间房屋的形状,而是遵循内心之眼的启示创作,依照梦中的意境雕凿大理石。宫中有一处楼阁,屋顶上雕着许多有翼的狮子,它们像蝙蝠一般展翅,每一头狮子的身形都与神的狮子相当,双翼比一切翅膀都要宽阔。狮子层层叠叠,数不胜数,俱是从一整块大理石中雕出,这座楼阁本身也是由这块大理石凿空而成;挚爱着高大桫椤的丛林石匠雕出了一丛枝条,将这座楼阁高高架起。寓言之水的支流——神话之河上,架着一座座桥,桥上雕饰着紫藤树、垂下的金链花,以及上百种曼妙的纹样,那是去世已久的石匠灵魂深处的渴望。哦,你如此美丽,纯白的巴布昆德城!如此美丽,也如此骄傲。吾民之主、吾民之神曾见过她骄傲的身影;祂遥望她时,曾见到尼希摩斯的祈祷飞抵可憎的阿诺利思耳中,看到城中人民皆追随在沃思身后。巴布昆德,她如此美丽,可惜我无法为她祈求祝福。我可以永远住在她的露台上遥望城中神秘的森林,遥望着兰花向天空扬起面庞——它们从幽暗的森林里攀援而出,迎向太阳。我可以爱巴布昆德爱得真挚而深切,但我是侍奉吾民之主、吾民之神的仆人,而国王已经诅咒了可憎的阿诺利思,还有那些迷醉于沃思的人们。巴布昆德,我为你哀叹!哀叹现在我已无法回头,巴布昆德,因为明天我必将对你降下预言,向你高声诅咒。而你们,几位盛情款待过我的旅人,请你们动身,乘着骆驼继续前进,因为我已不能再耽搁,要前去履行吾民之神、吾民之主在巴布昆德的工作。快些动身,在我高声诅咒巴布昆德之前见识她的美丽,然后立刻向北方逃走吧。”

  一星冒烟的碎屑落入篝火,在那衣衫褴褛之人眼里映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他猛地站起身,破旧的斗篷在他身后扬起,仿佛张开巨大的翅膀。他不再说话,立刻转身向南,大步朝着巴布昆德走去,消失在黑暗里。一片静默降临在营地上,来自远方大陆的烟草气味袅袅升起。篝火的最后一丝火星熄灭时,我睡着了。然而梦里浮现出变幻的末日景象,令我不得安宁。

  清晨来临,向导对我们说,黄昏前就可以到达巴布昆德城。于是我们再度向南,穿越单调的沙漠。我们不时遇到从巴布昆德来的旅人,他们眼中依然鲜活地闪耀着奇迹的瑰丽。

  日近正午,我们扎营休息时,看到一大群人从南方朝我们奔来。待他们跑近,我们招呼他们,问道:“巴布昆德出了什么事?”

  他们答道:“我们不是巴布昆德人,而是生在北方的山中,青年时被俘虏,从那里被掳来的。如今我们都看到了无声的幻象——我们子民的主与神从祂的山上呼唤我们,于是我们纷纷逃往北方。然而巴布昆德城中,尼希摩斯王每晚都会梦见与他君王身份不相称的噩兆,无人能解释这些梦境预示的内容。请听,这就是尼希摩斯王在第一个晚上做的梦。他看到寂静中飞过一只通体漆黑的鸟,在它挥动的双翼下,巴布昆德一片昏暗。在它身后,飞过一只通体纯白的鸟,在它挥动的双翼下,巴布昆德闪耀着光芒。随后又有四只鸟飞过,黑白交替。黑鸟飞过时,巴布昆德陷入昏暗;白鸟出现时,她的街道与房屋都闪烁着光芒。然而第六只鸟之后,再也没有飞鸟到来,巴布昆德消失不见,她曾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空旷的沙漠,还有乌恩拉纳与普雷伽萨尼两条河流的哀叹声。第二天清晨,国王所有的预言者都聚集在他们可憎的崇拜物面前,向他们询问这个梦境。可憎之物都没有作答。然而,当第二个缀满繁星的夜晚从神的厅堂步入人间时,尼希摩斯王又做了一个梦。在这次的梦里,尼希摩斯王只梦到四只鸟,仍是黑白交替地出现。黑鸟飞过时,巴布昆德昏暗下来,白鸟飞过时,城中一片明亮。只是在第四只鸟飞过之后,再也没有飞鸟到来,巴布昆德消失不见,只剩下善忘的沙漠与哀叹的河流。

  “可憎之物仍一言不发,谁也无法解释这个梦。第三个夜晚从她家乡的圣殿步入人间,像她的姐妹一般缀满星辰,尼希摩斯王又做了一个梦。他再度看见一只漆黑的鸟飞过,在它下方,巴布昆德陷入黑暗;然后一只白鸟飞过,巴布昆德闪耀着光辉。此后再也没有飞鸟到来,巴布昆德消失不见。金色的晨光升起,驱散梦境。可憎之物依然沉默,国王的预言者都没有回答梦境的预兆。只有一位预言者走到国王面前,开口说道:“哦,国王,那漆黑的飞鸟乃是夜晚,那纯白的飞鸟乃是白昼……”这正是国王一直恐惧的。他站起身来,挥剑砍向这位预言者,他的灵魂哀叫着离去,从此与白昼与夜晚再也与它无关。

  “国王在昨夜做了第三个梦,今天清晨我们逃离了巴布昆德城。一股热浪笼罩着巴布昆德,丛林中的兰花都低垂着头。后宫中的北方女人整夜哀泣家乡的山峦。巴布昆德笼罩着恐惧与噩兆。尼希摩斯两次前去敬拜了阿诺利思,所有人民都在沃思面前拜倒。占卜者三次观察能够预知一切未来的巨大水晶球,却三次看到一片空白。没错,他们还观察了第四次,但水晶球里什么也没有显现。巴布昆德的人民陷入了沉默。”

  不久,这些旅人起身,继续向北前进,留下我们满腹疑惑。我们按惯例停下歇息,度过白昼的热浪,但空气闷热,仿佛凝固一般,骆驼也焦躁不安。阿拉伯向导对我们说,这是沙漠风暴的先兆,一股裹挟着沙尘的狂风即将涌起。于是我们在下午动身,迅速前行,期望在风暴来临前找到躲避之处。在热浪烘烤的沙漠与耀眼的天空之间,寂静的空气灼热得仿佛在燃烧。

  一阵风突然从南方涌起,从巴布昆德的方向袭来,卷起漫漫黄沙,变幻成庞大的形状随风而去,弥漫着低语。狂风猎猎,呼啸着悲声,黄沙堆成上百座幢幢身影,随风飘逝,其间夹杂着低低的哭声与归去者的话语。片刻过后,狂风骤歇,不再呼啸,被卷起的沙尘间恐惧渐渐平息。风暴离去时,空气凉爽宜人,可怕的闷热与不祥之兆消失无踪,骆驼悠闲安逸。阿拉伯人说,应来的风暴已经来过了,正如从前依照神的旨意一般。

  太阳西沉,薄暮降临,我们走近了乌恩拉纳河与普雷伽萨尼河的交汇处。在昏暗的光线中,我们却没有辨认出巴布昆德的身影。我们匆匆前进,想要在黄昏来临之前到达巴布昆德,但我们一直走到了神话之河汇入寓言之水的河口,却仍未看到它。四下尽是单调的沙漠里的砂石,只有南方伫立着一片丛林,兰花迎向天空怒放。于是我们意识到自己来迟了,毁灭的厄运已降临在巴布昆德身上。空荡荡的沙漠里,那位衣衫褴褛的旅人坐在河边,双手捂着脸悲泣。

  *******

  巴布昆德——奇迹之城,憎恨她的人有时称她为恶犬之城——殒灭的经过乃是如此。她在敬拜阿诺利思的罪孽之中,于她诞生第两千零三十二年,创世第六千零五十年,从世间消逝。然而阿拉伯与天竺的居民,广袤的丛林与沙漠中的人民,仍然时时哀悼着她。没有一块石碑留下,证明她曾经存在过;然而曾目睹过她美丽的人,甘愿冒着神的怒火,依然怀着不变的爱意铭记着她,至今歌颂她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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