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盟友
“派拉冈啊，派拉冈，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原本嗓音就很低沉的贝笙轻轻说道，连打在甲板上的淅沥雨声都比他的声音还响。船长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怒意，倒是带着几分哀愁。派拉冈没有回答。自从贝笙下令，任何人都不准跟他讲话之后，他就执意保持沉默，直到现在。就连那天晚上，拉弗依靠在船栏上想办法逗他开心，他也没说一个字。后来那大副改用温情攻势、感叹他如何可怜时，他就很难耐住性子不开口了。但最终，他还是坚持沉默不语。毕竟，如果拉弗依真的认为贝笙误会了他，那就应该站出来反对才是。而拉弗依什么也没做，这就证明了他其实是跟贝笙站同一边的。
贝笙用冰冷的手抓住船栏，探身到船栏外。此时，船长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悲情，冲击着派拉冈的内心，差点把他震得瑟缩起来。贝笙并不是他的家人，所以他不见得时时都能感受到贝笙的情绪。但如果贝笙用身体肌肤接触他的巫木，那派拉冈对贝笙的了解就更加深刻了。
“船啊，这跟我原来的想象实在差得太远了。”贝笙对他说道，“没想到我成为活船船长之后，竟然是这般光景。你可知道当初我有什么梦想？我当初梦想着，拥有你之后，我的人生会变得踏实起来。在这之前，我因为有辱家门而永远失去了在缤城社会里的地位，只能当水手谋生，却又四处碰壁。然而，‘活船派拉冈号的特雷船长’，你听听，这名号多响亮，铿锵有力是不是？我本以为你我会就此挽救彼此的生命。我想象着，我们会带着胜利回到缤城，别人看到我们时，都会看出我的手下个个灵巧精干，而你航行起来有如展翼的海鸥。他们会说：‘瞧，那艘船多么出色，船长又经验老到。’同时，我出身的特雷家族，或是你出身的大运家族，说不定会在看到你我之时突然纳闷，怀疑之前把我们逐出家门是个不智的决定。”
说到这里，贝笙不屑地嗤了一声，嘲弄那个愚蠢的梦想：“但即使如此，我父亲也未必会再跟我恢复父子关系。说真的，他可能连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都不肯。船啊，恐怕我注定要孤独一生，而且，恐怕等我年纪大了之后，会变成泡水的破船骸，被海浪冲到某个陌生的海滩上晾着吧。可是一想到咱们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我就告诉自己：当船长的确是很孤独，就算能找到女伴，她肯陪我几个月就很庆幸了；不过我可是跟活船搭档，所以至少我永远有伴。老实说，我真的认为我能替你带来一点好处。我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会躺在你的甲板上死去，我的心则会伴随着你继续走下去。我觉得这个梦想还不坏，至少当时感觉挺好的。
“但你瞧瞧我们现在的样子。我竟放任你再次杀人。我们正驶向海盗横行的水域，但船员们却不成气候，仍是以前打群架的老样子。我们时时刻刻都更靠近分赃镇，但是我既提不出计划，也想不出要如何祝祷我们能够幸存归去。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
此时如果开口，派拉冈就算是放弃了几天以来一直坚持着的原则。但眼前有个可以在贝笙心里再刺一刀的大好机会，他实在不肯错过：“而且艾希雅被你气得要命。她的怒气已经由热转冷，可见她气得有多厉害。”
派拉冈本想用这句话惹贝笙勃然大怒。一个人若是大发雷霆，他还应付得来，但面对着贝笙这一脸悲伤的模样，他就手足无措了。贝笙不但没生气，反而十分心痛，这使派拉冈也跟着难受起来。
“的确。”贝笙凄惨地坦承道，“现在她几乎都不跟我讲话了。为什么会这样？我真是不明白。”
“她有跟你讲话啊。”派拉冈气愤地反驳道。保持缄默的本事没人比得过他，而艾希雅更是远远不及。
“哦，没错，她是有讲话。”贝笙应和道，“‘是，船长。’‘不，船长。’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光冰冷，拒人千里之外。我根本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贝笙一股脑地把这些话倒了出来。在派拉冈看来，这些话一直都在贝笙心里，他总是能忍则忍，但现在实在憋不住了。贝笙继续说道：“可是我需要她啊，就算不为别的，至少也为了让我自己有个帮手。船上的水手，难保哪天会拿刀子在背后捅我一刀，所以我总得有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吧。可是艾希雅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她的目光让我看了好难受，恨不得……”贝笙的声音渐渐淡去。
“恨不得按倒她，占有她。这一来，她就会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了。”派拉冈帮贝笙补上这几句话，他认为贝笙听了之后，一定会气得跳起来。
可贝笙却只是默默地散发出反感的情绪，并没有一股脑儿地倾泄出强烈的愤怒或轻蔑。过了一会，他轻轻地问道：“你这是跟谁学的？大运家族的人我也认识不少。他们很冷酷，连一个铜板都要计较，做买卖的时候毫不留情，但是他们仍称得上行事正直。我所认识的大运家的人，没一个有强暴或杀人的前科。既然如此，你这性子是从何而来的？”
“说不定我所认识的大运家的人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讲究原则。强暴和杀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可多了，而且就发生在本船的甲板上。更何况，我的性情也许并非完全是由大运家族塑造起来的。说不定早在大运家族的人掌控舵轮之前，我曾拥有实在的形体。”
贝笙沉默不语。暴风雨变大了，一阵风打在派拉冈的湿帆上，使他稍微往一侧倾斜，不过他和舵手同时修正，所以船没歪得太厉害，一会儿就恢复了平衡。他感觉到贝笙用力地抓紧船栏。
“你怕我吗？”派拉冈对贝笙问道。
“不得不怕。”贝笙干脆地答道，“以前我们是单纯的好朋友，我自认为对你知之甚深。我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但那时我想，你说不定是被逼的。然而我亲眼看到你杀人，看到你把那人摇得骨头都碎了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所以，我的确怕你。”贝笙用更轻的声音补了一句，“而我怕你，其实对你我都不好。”
贝笙放开船栏，转身走开。派拉冈舔了舔嘴唇，冬季的倾盆大雨顺着他被毁容的脸庞流下去。贝笙的衣服一定湿透了，他也是血肉之躯，想必此时必定冷得很。派拉冈突然心生一念：他希望有个可以信任的人作伴，他不想盲目地、孤零零地穿过风雨，任由那个在心里他唤作“可恶的烂船”的舵手来决定自己的去向。他突然出声唤道：“贝笙！”
船长犹豫地停下脚步，走过随波起伏的甲板，回到船栏边：“派拉冈？”
“你知道，我不能保证以后绝不杀人。”他努力要讲出一番道理，“说不定你就需要我帮你杀人呢。而当然啦，我会信守诺言……”
“我知道。我能要求你什么？这个问题我想过了。要你保证以后不再杀人？要你保证以后会遵从我的命令？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这些事情你是无法保证的。”贝笙沉重地说道，“因此我不会要求你保证以后永不再犯。我不要你对我撒谎。”
派拉冈突然觉得好难过，心情阴晴不定。他最讨厌这样了，可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他突然冲动地说道：“我保证不会杀你，贝笙。这样好不好？”
此话一出，他便感觉到贝笙的讶异与反感。他这才警觉到，贝笙从来就没想到自己说不定会把他给杀了，而刚才做出的保证却使贝笙明白过来：原来派拉冈的确有让他送命的能耐，如果以后派拉冈决定食言，那么要杀贝笙绝不成问题。过了一会，贝笙了无生气地答道：“那当然好啦。谢谢你，派拉冈。”说完，他开始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派拉冈对贝笙叫道，“你要让别人跟我讲话了吗？”
接下来，他似乎感觉到贝笙叹了一口气。“当然。那个禁令没什么意思。”
派拉冈心里十分苦涩。他本以为自己的承诺会抚慰贝笙的心，谁知贝笙却因为他的承诺而大为难过。人啊，人总是不满足，不管你为他们做了多大的牺牲，他们都不满足。如果贝笙觉得他不够好，那是贝笙自己有问题。贝笙怎么到了这把年纪都还不明白，一个人若要大开杀戒，必定是从最亲近、认识最深的人开始下手？唯有如此，才能扫除自己受到的威胁。要杀当然要杀最亲近的人呀，对陌生人下手有什么意思？陌生人不会害你，因为陌生人就算害你，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唯有你亲密的家人和朋友，才能从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雨水带着点冬天的寒意，打在婷黛莉雅展开的翅膀上。很烦，但无害。她稳定地拍着翅膀，沿着雨野河往上游飞去。不久她就得再次猎杀进食，可是这场雨把所有的猎物都驱往能够遮蔽雨水的树林里去了。雨野河两岸的沼泽实在不是打猎的好地方，即使天气干爽，也很容易让她一个不小心就陷在泥浆里，更何况现在雨势很大。所以她不会出手。
这阴冷晦涩的天气倒跟她的心情很配。她在海上搜寻过了，但是搜寻的结果比一无所获还要糟。她曾两次发现海蛇的踪迹，然而等她飞低下去、高声号叫地欢迎蛇团时，蛇团反而被吓得躲入水底深处。她两次发现海蛇时，都一再盘旋、留连不去，先是号叫，继而大吼着要求蛇团回到水面来。但两次都是白忙一场。她感觉那些海蛇好像不认得她了。一想到自己的族类虽幸存至今，却与她形同陌路，婷黛莉雅的心顿时凉透了。她既感到一切都是徒劳，又觉得饥肠辘辘，这两种感觉叠加起来，化成一股冲天的怒火。之前她沿着海岸线觅食，却少有收获。海边本应有大批随季节迁徙的海生哺乳动物，但现在却根本不见踪影。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现在的海岸线也已经跟她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了。
侦查过之后她才真正认识到，自从自己的族类不在天空翱翔之后，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如今这整个大陆的边缘都沉在水里，过去耸立在漫长沙滩旁的高大山脉，现在变成了一列刚刚露出水面的岛屿。过去内陆平原肥沃丰饶，随处可见野生或畜养的动物群，现在却变成广袤的沼泽雨林。过去大陆上有个热气蒸腾、四周被陆地封住的内陆海，现在内陆海不见了，化身为近百条流过无际草原的河流。什么都跟以前不同了，所以就算自己的族类不认识自己，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人类有如濒死野兔身上的跳蚤一般大量地繁衍，他们脏污冒烟的聚落在这世界上随处可见。婷黛莉雅在搜寻海蛇的时候，曾经瞥见人类建立在窄小岛屿上的村庄，以及建立在海湾里的港口城。她曾经在一个天上布满繁星的夜晚飞过缤城的高空，只觉得它像个缀着点点灯光的巨大墨迹。至于崔浩城，则不过是一大堆用蜘蛛网连结起来的松鼠窝罢了。一方面，婷黛莉雅不得不钦佩人类有本事在严酷的环境中建立家园，但同时，她也非常瞧不起他们：因为如果没有人工建筑物，人类这种生物就无法在大自然中求生。虽然古灵人也是如此，但至少他们的建筑既宏伟又壮丽。一想到古灵人那些优雅的建筑，想到如今那些庄严肃穆、欢迎龙族同居的大城已变成废墟或是空城，她便感到震惊。居功甚伟的古灵人竟然已经灭绝，人类则继承了大地。
看过人类狭小的房舍后，她又继续飞向前去。如果不得不孤独地生活，那么她要在凯欣嘉城附近定居。那儿野味丰硕，土地也厚实，不至于让她刚一降落，膝盖便陷进泥里。若是想要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她只需住在古灵人留下来的古建筑里就行。她还有许多年的寿命，既然如此，在凯欣嘉城附近消磨岁月，至少还可以缅怀古城隆盛的过去。
她一边穿过稳定的雨势，一边扫视河边有没有野食。不过死物可能有，要找到活物就难了。这是因为自从上次地震之后，河水就变得白浊，河里凡是无鳞的生物都死了。
到了离崔浩城甚远的上游，婷黛莉雅竟看到一条挣扎不已的海蛇。一开始，她本以为那是一根被河水冲下来的巨大原木。但她眨了眨眼、抖开眼睛里的雨水并再次凝视时，发现自己也许看错了。接着，她竟闻到海蛇的气味。于是，婷黛莉雅立刻从高空中飞下来要瞧个清楚。
这儿的河道很浅，湍急的白浊河水冲过粗糙尖锐的石头。这也跟她记忆中的景象不同，以前这条河水道深阔，一路通到凯欣嘉城，以及更上游的那些以务农为主的村庄，或是以物易物的贸易小镇。那时，不但海蛇能很容易地游过这里，连大船都可轻松开航。但如今，那条遍体鳞伤的蓝海蛇虚弱地在水流中挣扎，而河水的高度甚至还不足以将她的身体覆盖。
她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才找到一处水深足够、可以让她安全降落的河道。她匆匆涉水、顺流而下，冲到那条搁浅的可怜海蛇身旁，凑近一看，才知那海蛇的情况令她心酸。它被困在这里已有好些时候了。太阳已经晒破了它的后背。它曾在多石的河床上挣扎，所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具有保护作用的带鳞皮肤已经受损，河水毫不留情地在它身上蚀蛀出巨大的伤口。那海蛇的外表太残破，婷黛莉雅连那是公蛇或母蛇都看不出来。那情景令她联想到产卵之后完全虚脱无力，被河流冲到浅滩等死的鲑鱼。
“欢迎归来。”婷黛莉雅说道，语调里没有丝毫讽刺和苦涩的意味。那海蛇听到之后朝她看了一眼，突然以两倍于前的力气，挣扎着往上游爬去。显然，它因为见到婷黛莉雅而倍感恐慌，而它的身体也散发着真实的死亡气味。
“带鳍的，你放轻松一点，放轻松一点。我无意伤害你，只是想尽我所能地帮助你。让我把你推到深水去，你的皮肤得用水打湿才行。”婷黛莉雅用轻柔的声音说道，并在话中加入了善意和韵律。海蛇不再挣扎，不过看来这不是因为它平静了下来，而是因为它已经精疲力竭。它的眼睛仍在不停地四处张望，想看看附近有什么出路，只是身体已经疲惫得再也动不了。婷黛莉雅又试了一次：“我是来欢迎你，并引领你回家的。你能说话吗？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那海蛇的回应是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好不容易稍微竖起触须，但却什么毒液也分泌不出来。“走开。”那海蛇用沙哑的声音对婷黛莉雅说，又威胁地警告道，“杀你。”
“你说这话毫无道理。我是来帮你的。你记得吗？当你溯河而上、前来结茧时，龙族会来欢迎你，并给你协助。我会带你去最好的沙地结茧，而我的唾液会混合在你的茧壳里，你便拥有我族的记忆了。你别怕我。时犹未晚，虽然冬天已经来临，但我会守护着你度过寒冷的冬日。等到春天时，我会拨开覆盖在你茧壳上的落叶和泥沙，让你的茧壳接受阳光的照射。而你的茧壳一经日晒就会融化，到时候你会化为亮丽的飞龙，成为三界之主。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海蛇垂下眼皮，盖住了无神的眼睛，再慢慢地睁开。婷黛莉雅可以看出，一方面，那海蛇根本不相信她，但另一方面，它又走投无路。“深水。”最后那海蛇恳求道。
“好。”婷黛莉雅答应道。她抬头张望，但是附近并无深水。若要找到深水就不能往上游走，必须将那可怜的生物往下游拖，可是如果这样做，那么它会既找不到食物，又没有地方结茧。崔浩城旁的弗兰冈古城是沿河的第一个结茧地，只是那里早已因为水位升高而被吞没。以往从这儿上溯，不用太远，就有一个结茧地，河岸上尽是夹着银沙的沙质软泥。可是河流在宽广的河床中几次移位之后，如今流经那结茧地的河道已变得很浅，并且布满石块。在这个情况下，她要如何才能帮助海蛇抵达？此外，一旦抵达结茧地之后，要如何才能把泥、水和海蛇凑在一起，好让海蛇摄取流质的软泥，吐丝结茧？
海蛇疲惫地抬起头，绝望地低声叫了一声，这使得婷黛莉雅决定要立刻采取行动。她曾经毫不费力地带着两个人类升空，但是这海蛇的体重几乎与她相当。当她试着将他拖进附近一条较深的河道时，指爪擦破了他身上原本就已受损的肌肤，陷进没有表皮保护的伤口中。海蛇尖声惊叫，狂野地乱扭。婷黛莉雅被海蛇的尾巴扫到，踉踉跄跄，要不是四足及时着地，她就会跌倒在河里。她四足着地时，碰巧在河里踩到了什么光滑坚硬的圆形物体。那东西受到她身体的重压，转了一下，然后就裂开了。婷黛莉雅一时冲动，用脚爪抓住那个物体，把它拖到水面上。
原来是头颅骨，海蛇的头颅骨。在酸性河水的冲刷下，厚重的骨头也变得轻薄易碎，那头颅骨就这样在她的脚爪间崩裂了。她在浅水间摸索，十分心痛，因为她确知自己会找到剩下的遗骸。这儿有三块仍连在一起的脊椎骨，那儿又有个头颅骨。她在河底搜寻，又找到了些肋骨和下颚骨，腐化的程度各有不同，有些在关节处仍留有些许软骨，有些则已经被冲刷得光滑，或被蛀蚀得满是空洞。这是我族类的白骨啊。那些难得的、把迁徙的路径记得这么真切的海蛇，竟在最后一关碰上阻碍，死于此地。
此时那海蛇侧躺在河里，痛苦地喘息着。他硬挤出来的几滴毒液从触须流进眼里。婷黛莉雅走上前俯视那海蛇。海蛇闭上巨大的眼睛，片刻之后又再次睁开，吐出两个字：
“求你。”
婷黛莉雅昂起头，把她此刻的愤怒与痛恨都吼了出去。她任由怒意在体内自由流窜，也任由怒意把她的心和眼睛蒸腾成火球。但她最后还是答应了海蛇的恳求。她巨大的上下颚攫住比滴着毒液的触须位置更低的脖子，用力一咬，咬断了他的脊椎。海蛇的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尾巴猛烈地拍击水面。婷黛莉雅把海蛇临死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它的眼睛越转越慢，最后停止不动；它张开下巴，但在一阵痉挛后紧紧地闭上嘴巴，最后一动也不动。
婷黛莉雅感到口中的海蛇血味道浓烈辛辣。虽然毒液稀薄，却依然刺痛了她的舌头。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它的一生，与它合为一体。婷黛莉雅因为疲惫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但这还不太要紧，最令她苦恼的是无所不在的困惑感。她回过神来，仍因为那海蛇一生徒劳无功而感到震惊。它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呼唤它迁徙、改变，而它也一次又一次地回应。它曾多次离开食物充足的南方栖息地，朝北而行，次数之多，连婷黛莉雅也算不清了。
婷黛莉雅低头啃食海蛇的肉，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海蛇的记忆被收藏到婷黛莉雅的心里。如果世界如常，她就能够把这份记忆传给自己的子孙。虽然这海蛇的一生中有诸多不幸，但如果有谁能因为它的记忆而受益，那它就不会白死了。婷黛莉雅看到了海蛇所看过的一切，也感受到它所感受过的一切。她知道它为什么会那么丧气，也伴随着它从丧气沦为困惑，又从困惑沦为兽性。每次向北迁徙，它都努力寻找熟悉的海景和“存古忆”，却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失望的打击。冬天的来临驱使他返回南边，再次觅食并补充身体的能量。冬去春来，它又再次北徙。身为龙的婷黛莉雅可以理解这个过程，但它却只有身为海蛇的记忆，能远溯至此，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婷黛莉雅低头俯视，那海蛇的肉已被剥光，露出了骨头。她嘴里的肉已经带着腐臭的味道，即使她能够把这海蛇搬到深水中，它照样会死掉。怪不得海里的蛇团看到她会避之不及。她从河里扒出更多骨头，毫无目的地审视。这些都是她的族裔，龙族的未来与过去，皆在于此。
她丢下了海蛇的残尸，转身走开。河水已经吞噬了许多海蛇，以后也必会将这条吞噬掉。而且想也知道，将来河水还会继续吞噬好不容易游到这里的海蛇，直到整个种族消失殆尽。然而婷黛莉雅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她无法把这儿的河道挖深，也无法将河道再次移到闪着银沙的那个地方。她轻蔑地对自己嗤了一声。好个“三界之主”啊，三界之主统治陆、海、空三界，但却哪一界也驾驭不了。
河水冷冽，水里的酸性物质开始让她感到搔痒。河水如此白浊，即使身上长有紧致的鳞片，她也不见得能不受伤害。她涉水走向抬头就能看到开阔天空的河心，舒展飞翼，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两只后足上。她猛然一跃，结果却重重地滑坐回河里。原来是因为她脚下的碎石滑走，破坏了起飞的冲力。顿时，婷黛莉雅只觉得很累，她非常怀念古灵人特别为有翼贵客搭建的坚硬起降地。她突然想到，要是古灵人幸存至今就好了。那样的话，龙族依然能够繁盛，因为古灵人会为了龙族至亲而将河流的浅水处浚深。可惜古灵人凋亡，而他们的后人竟是如此可悲的人类。
婷黛莉雅蹲低，准备再次跃升，但就在此时，她心生一念，激动得颤抖起来。既然人类会建造东西，那他们能不能浚通大河，挖深此处的河道，以方便海蛇通行？人类能不能将大河改道、使其再次流经银土之地，以便海蛇顺利结茧？她想起之前见过的许多工程。
人类是有这个能耐，但是他们肯这样做吗？
她立意坚决，豪壮地跃起，拍击翅膀，托起自己的体重，升至空中。她必须再度出猎，以除去腐臭海蛇肉留在她口中的怪味。她这就去打猎，不过她会趁着打猎的时候好好思考。要用威逼，还是要劝诱？要商谈条件，还是干脆强迫？她会在回到崔浩城之前，先把每个做法的优劣都考虑清楚。她可以驱使人类，她的族裔说不定仍有生存的机会。
敲门的力道比应该的力道稍微重了一点。贝笙坐直身体，咬紧牙关，警告自己别急着下结论。他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应道：“进来。”
拉弗依走进来，随手把门关紧。他刚刚轮完班，身上的油布雨衣多少还可以保持身体的干燥，但当他摘下帽子之后，头发却湿得贴在头皮上。这场暴风雨并不猛烈，但持续且顽强的雨势打得人人士气消散，冷到了骨子里。“你要见我。”拉弗依招呼道。
贝笙注意到，拉弗依跟他说话时，并不尊称他一声“船长”。“是呀。”贝笙不动声色地应道，“柜子上有朗姆酒，你喝一点，去去寒气。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你。”请他喝朗姆酒是礼貌，在这冰冷的风雨中，不管是什么样的大副都该请他喝一杯。这个礼数，贝笙是不会少的，虽说他下一刻就要让拉弗依如坐针毡。
“多谢了，船长。”拉弗依答道。贝笙注视着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那杯酒使大副放松了警惕，他朝贝笙走去、在书桌前站定时，态度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乖戾。“什么交代，船长？”
贝笙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先讲清楚，任何人都必须恪遵这条命令，不得有误。尤其是你。”
此语一出，拉弗依变得僵硬起来。“船长？”他冷冷地问道。
贝笙往后靠在椅背上，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本船遭到海盗袭击时，船员的表现差劲至极，各打各的，又毫无章法，这是不行的。打斗时，他们一定要团进团出才行。
“之前我曾下令，要你把曾做过奴隶的人跟其他船员混合起来。但是在这方面，你没有达到我期待的水准，所以我现在命令你将曾做过奴隶的人交给二副管带，让她去混合船员。你务必让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们的表现感到不满。别让他们认为这是在惩罚他们。”
拉弗依吸了一口气：“但他们一定会这样认为。他们已经习惯由我来管带了，若是换人，大概会暴跳如雷。”
“务必别让他们失态。”贝笙简洁地下令，“我给你的第二个交代，是有关于跟人形木雕说话的事情。”拉弗依一听到这话，眼睛大睁，但旋即恢复正常。看到大副这个样子，贝笙就知道他必定已经违反禁令、偷偷去找派拉冈讲过话了。贝笙的心沉得更深，事态比自己预料得还要严重，但他依然以稳定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打算解除禁令，不再限制船员们跟派拉冈讲话。不过我要让你知道，你本人还是不准这样做。但为了船上的纪律与士气，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方便，不把你仍受禁令所限的事情对外公开。然而，你若是敢违反禁令，我绝不宽恕。总而言之，你不准与人形木雕说话。”
大副双手紧握，捏成拳头。他咆哮怒吼，几乎完全戳破了表面上的虚假敬意：“船长，请教原因为何？”
贝笙平淡地说道：“你不必多问。”
拉弗依努力做出无辜遭人误解的模样，脸上摆出一副烈士般的抗议神情：“船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总之我并没做错什么。可是你这样介入船员与我之间，让我以后如何带人？况且要是船跟我说话，我该不该应声？还是干脆当作没听到？以后我……”
贝笙恨不得站起来掐住那人的脖子，但最终还是留在椅子上，维持住身为船长的威严：“拉弗依，如果这工作你做不来，那你就直说好了。你可以退下来，船上还有别的能手呢。”
“你指的是那个女人。你拉我下来，好把她升成大副。”拉弗依眼里满是怒火，“哼，我告诉你吧，那女人若是升成大副，保证她熬不过第一次轮班就挂了。他们绝不会接受让女人当大副。你和那个女人，听你们俩的口气，好像她罩得住似的，但其实她根本罩不住。那个女人啊……”
“够了。我已经交代完了。你走吧。”贝笙竭力克制，总算没让自己扑上前，而是继续坐在椅子上。他并不想以挥拳动粗来收场。以拉弗依的个性，就算挨一顿揍也不会学到教训，只会心怀怨怼。贝笙继续说道：“拉弗依，当初港边没有任何一条船肯收留你，只有我仍找你上船。我开的条件也很简单：我就是给你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而现在你仍有机会证明自己。你的才干足以担任大副，所以你就好好做吧。但你若想更上一层楼，那就是妄想了。我刚才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务必做到。若是连这都做不到，那么我一有机会就会把你逐下船。你若是做不成大副，也别想留在这船上当普通水手。普通水手的工作你做不来，况且你做普通水手我也看不顺眼。你把我这番话好好地想一想。现在你滚吧。”
大副若有所思地默默怒视着贝笙，转身朝舱门走去。贝笙在此时说道：“目前我仍愿意将这次会谈内容保持隐密。我建议你也别多声张。”
“船长。”拉弗依回应道。听口气，他只是回应了贝笙的话，并没有认同贝笙所说的内容。拉弗依出去之后，随手将舱门关上。
贝笙往后靠在椅背上。刚才他的背脊太紧张，所以现在酸痛了起来。虽然他找拉弗依来谈话，但其实什么也没解决，顶多只是把事情拖缓一点。他对自己苦笑，若是好运的话，他说不定能把事情压到抵达分赃镇之后才爆发呢。
他坐了一会儿。今晚还有一件事要做，然而一想到那件事他就心生畏惧。他已经跟派拉冈谈过，也跟拉弗依摊牌了，他还得跟艾希雅把事情说清楚。但是派拉冈的警告在他心里回响：艾希雅的怒气，已经由热转冷了。贝笙很明白派拉冈这话的意思，而且他知道派拉冈这话很实在。他鼓起勇气，想要找人去召她来，但又突然决定等到艾希雅下班再说。到时候谈，应该会好一点。
贝笙坐到床边，脱下靴子，松开衬衫扣子，倒在床上。但是他睡不着。为了让自己无暇他顾，他找了件事情来想，那就是到了分赃镇之后，他到底该怎么办？相较而言，海盗还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已经气得由热转冷的艾希雅。他实在怕跟艾希雅见面。不过他并不是怕她当面对自己冷嘲热讽，他畏惧的是自己的心：贝笙啊贝笙，你怎么那么急着要找个借口跟她独处呢？
雨势又大又冷，不过驱使雨势的风向与风力都很稳定。艾希雅安排西普洛斯掌舵。今晚掌舵的工作很简单，西普洛斯只消站着，抓紧舵盘就行了。洁珂在前甲板瞭望。这样的雨势可能会把附近岛屿上的浮木冲下来，洁珂眼尖，不管是什么障碍物流经船前，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看到之后，便报与舵手知道，及早应变。在艾希雅这一班人中，就数洁珂跟派拉冈最合得来。虽说贝笙禁止众人与那人形木雕说话，但是洁珂有个本事：她就算不讲话，也让人觉得跟她作伴很愉快，并不显得尴尬。
艾希雅一边在船上巡逻，一边细数心里的难题。不过她固执地告诉自己，虽然她有很多难题，但贝笙还排不上去，而她之前竟因为那男人分心，无暇顾及她真正的目标，实在大错特错。如今，她既然已经知道贝笙心底对她的看法，那大可将那人丢在一边，努力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当她不再处处挂虑贝笙之后，事情就明朗起来了。
自战斗的那一天开始，艾希雅对自己的期望就提高了。就算贝笙把她看作弱者，或认为她能力不足，都不打紧，只要她够得上个人的高标准就行。如今，她把生活的重心调整为如何将船上的事务管理得完美无暇。她严格要求自己这一班的纪律，但做法不是像拉弗依那样用拳头要求别人，而是一方面执着地要求每一件事情都要按照她下达的命令做好，另一方面挖掘手下众人的优缺点。赛摩伊动作慢，但是他知道很多航海的小技巧。刚开航的时候，他因为无酒可喝，整个人都不对劲。拉弗依认定这个老人是个没用的包袱，所以把他塞给艾希雅。如今赛摩伊恢复了精神，并对于处理索具和缆绳很有一套。罗普这个人很单纯，压力大或是需要做决定的事情，他都应付不来，但重复枯燥的工作却怎么也难不倒他。洁珂恰恰相反，她动作敏捷，乐于接受挑战，一再重复的工作很快就会让她心生厌倦，大意出错。艾希雅在心里称赞她这一班的人把事情做得十分上手，她已经连两天没有厉声警告属下了。
既然如此，那贝笙就没有理由到甲板上来监督，更何况此时他应该是在睡觉才对。若是风雨飘摇，让她这一班的人精疲力竭，那他出面还说得过去，但今夜的天气只是有些差劲而已，称不上危险。她在巡船时两次遇到贝笙。第一次遇到时，贝笙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了声：“晚安。”她正经八百地回了礼，接着便继续前行。不过艾希雅注意到，那时贝笙正在往前甲板的路上。她心里酸溜溜地想道，说不定他是要去“督察”洁珂的工作做得如何。
第二次遇到贝笙时，他竟面露窘态。他走到艾希雅面前，停下脚步，东拉西扯地评论天气如何差劲等等。而她则应和说天气的确不好，随后便迳自走开。
此时贝笙在她身后叫道：“艾希雅。”
她转过身，以恰当的语气问道：“什么事，船长？”
贝笙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船上的灯笼来回摇晃，使他脸上的光影不断变化。贝笙眨了眨眼，把冰冷的雨水挤出去。艾希雅看了心想，你眼睛进水是活该，天气并没有多糟，你到甲板上来做什么？她看得出贝笙硬要想出个借口来。他吸了口气，说道：“有件事要让你知道：你早上换班的时候，我就要解除禁令，让大家可以自由地跟派拉冈讲话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派拉冈到底有没有因此而得到教训。有时候，我还担心，唯恐越是禁闭，越会逼他造反。所以我决定要解除禁令。”
艾希雅点了个头：“的确如此。这我了解，船长。”
贝笙又站了一会，仿佛期待她多讲两句话。但是对于船长的决定，二副并没有插嘴的余地。既然船长要颁发新的命令，那她一定会教她这一班的人好好遵守。她继续注视着贝笙。最后他轻轻地跟她点了个头，然后就走开了，艾希雅也继续去忙她的事情。
这么说来，他们又可以跟派拉冈讲话了。艾希雅说不出自己是不是因此而觉得宽慰，但想必琥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情会好起来。自从派拉冈杀人之后，那木匠就变得很阴郁。每次聊到此事，琥珀总是坚称那都是大副唆使的，并把过错归咎于拉弗依。就个人而言，艾希雅觉得这个观点没什么好反对，但她既身为二副，就不能明着赞同事实确是如此。所以不管琥珀怎么说，艾希雅都不应声，这却使得琥珀更加生气。
艾希雅很想知道，琥珀再度跟派拉冈相聚的时候，会对他说什么。琥珀会责备他，或要求他解释为何会有那种行为吗？至于艾希雅自己会怎么做，她倒是清楚得很：派拉冈的种种恶行她一向视而不见，这次也不例外。她从未直接跟派拉冈提起他两次翻船、害死全体船员的事情；她同样也不会去追问他为何杀死那个海盗。有些可恶的行为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派拉冈非常清楚艾希雅对他那些行径的看法，他是老式的活船，船身结构用了很多巫木，人只要接触到巫木，就不免知道彼此的情绪，所以他很明白艾希雅心里有多么恐惧、多么失望。但悲哀的是，虽然知道艾希雅的心情，派拉冈的反应却是气愤与反抗。派拉冈认为他所做的都是必要之举，可是众人竟然不体谅他的用心，这令他很生气。也正因如此，艾希雅更加不了解派拉冈了。
她慢慢地在甲板上绕了一圈，但是什么差错都挑不出来。要是能找到什么简单的活儿来做，心里就不会这么烦了。她无事可做，于是把思绪转到薇瓦琪身上。每多过一天，想要夺回薇瓦琪号的希望就变得更加渺茫。对于艾希雅而言，这种人船分隔两地的痛苦已经是旧痛了。这痛楚来自她内心深处，有如无法愈合的伤口般不断发疼，她不时会戳一下旧痛，如同扳着痛牙前后摇晃。她沉浸在旧痛之中，想要从中点燃新的火焰，以证明她的灵魂仍然活着。她告诉自己，只要能索回她的活船，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她能踩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那么其他忧虑都不足道，就算是贝笙，也会被她抛在脑后。可是今晚她越是思索要如何索回她的活船，就越觉得希望渺茫。那海盗在被派拉冈杀死之前就说了，柯尼提根本不想以船换赎金，尤其是如果赎金太少，那根本就免谈。既然如此，那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不是硬抢，就是行骗。然而从船员们在海盗来袭时凌乱杂沓的反应来看，要这批人硬去把薇瓦琪号抢回来，可能大有问题。
不然也可以用骗的。问题是，装作他们是“为了当海盗而从缤城逃出来”的这种情节，听来像是舞台上演的戏码，根本称不上是行动计划。弄到最后，这个幌子不是荒腔走板，就是根本派不上用场，甚至更糟，比如说正好遂了拉弗依的心意。很明显，拉弗依和他手下那批人乐得改行当海盗。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派拉冈号夺过去，作为在海上抢劫的本钱？如果贝笙和她联合上演“为了当海盗而从缤城逃出来”的戏码，那正好把“以后要当海盗”的念头深植于每一个船员的心中。这些船员都是被缤城码头上的正经好船挑剩下来的人渣。这样的人，就算要他们突然改行去当海盗，他们也不至于在道德上感到愧疚。至于派拉冈号是什么意向，艾希雅已经无法确定了。自出海以来，他便展露出许多艾希雅之前想也没想过的个性。其实，艾希雅真正需要的是时间。他们需要花费时间来想出一个周全的计划。他们需要充足的时间，以便了解这艘可怜的、心智狂乱的船。问题是她根本没时间，每轮值一班，她就离分赃镇——也就是柯尼提的大本营——越来越近。
大雨一直下到早上。艾希雅轮值的这一班结束时，一束束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亮了海面，也照亮了缀在海面上的点点小岛。风势大起来，且频频更换方向。艾希雅把她这一班的人集合起来，准备聆听贝笙训话。此时拉弗依的人手也开始聚拢。他经过艾希雅身边时对她怒目而视，不过艾希雅早已习惯，再也不会因为他的敌意而大惊小怪。况且大副是她的上司，她也只能逆来顺受。
全员集合之后，贝笙开始训话。艾希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宣布解除禁令，以后众人可以像往常一样地跟人形木雕讲话。但当贝笙宣布要把她这一班的人调到拉弗依手下，并将之前曾做过奴隶的人换到她这一班来的时候，她差点就耐不住性子了。贝笙是怎么搞的？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自己的手下调教好，让他们走上正轨，他却连跟她商量一声都没有，就把她的努力毁于一旦。如今，他们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入海盗肆虐的水域，贝笙却把一群她不大认识的人交给她负责，更何况之前拉弗依可能还教唆这几个人叛变。哼，真是太好了。艾希雅肚子里气得要命，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贝笙训话完毕之后，艾希雅解散了她这一班的水手，让他们去进餐、睡觉，或是找乐子。她自己什么食欲都没有，光是气就气饱了，她直接回舱房。一时间，她真希望有个专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用跟别人挤着住在一个狭小的舱房里。不过房里正好空无一人。洁珂一定是去用餐了，琥珀大概已经去找派拉冈了。艾希雅突然感到内疚，因为她知道自己在避着派拉冈。她用愤怒填满内心，并认定自己最好还是避着他。如今她不但把贝笙逐出心房，甚至把船和琥珀也排除在外。这样比较单纯，也比较好。她绝不让个人情绪影响到她的公务，这一来，她在履行二副的职责时，也会比较有效率。
艾希雅打定了主意：最好睡觉。她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她把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下摆从裤头里拉出来。然而，就在她刚要把衬衫脱去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艾希雅不耐地嘟囔了一声，厉声对门外问道：“什么事？”门外的人应该是克利弗。只听那孩子喃喃地说了句话。艾希雅放下衬衫，一把拉开了门，追问道：“什么？”
克利弗吓得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道：“船长要见你。”看到克利弗那张惊讶的脸孔，艾希雅明白了冰冷的现实，她的脸太凶了。她吸了一口气，放松脸上的线条。
“谢谢。”她简洁地说道，关上舱门。贝笙有什么大事不能趁着刚刚训话的时候讲，非得这时候把她找去？她难得有片刻隐密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贝笙却要来扰她的清梦！她把衬衫下摆塞回裤头里，大步走出了舱房。
听到门上砰砰的敲门声后，贝笙应道：“进来！”原本正在研究海图的他抬起头来，心想这必是拉弗依，或是拉弗依手下的人要来跟他报告什么重要的消息。谁料进来的人却是艾希雅，她进来之后，就大步走上来，站在他面前。
“你派克利弗来找我，船长。”
贝笙心里一沉：“是啊。”他应了这么一声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好意地劝道：“坐。”艾希雅虽坐下来，姿态却很僵硬，仿佛是贝笙下令硬要她坐下似的。坐下之后，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贝笙。艾福隆·维司奇船长光是用瞪，就教人不寒而栗。
“在以前，若是你父亲露出这种脸色，我就知道待会他定会私底下狠狠刮掉我一层面皮。”
看到艾希雅脸色大变，贝笙才知道自己竟把心底的话说了出去。他吓坏了，但看到艾希雅那正经的脸孔，又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尽量保持脸色祥和、语气平静。他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干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艾希雅怒视着他。贝笙看得出她的压力越来越大，因为自己已经请她有话直说了，这让她很难再隐忍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对他大声咆哮。贝笙肌肉绷紧，准备接受打击。但令人意外的是，艾希雅接着便把气吐了出去，并以自制、但仍稍微颤抖的声音说道：“这儿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船长。”
她叫他“船长”。她刻意保持着正式，可是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绷得很紧。贝笙更要逗她开心了，他下决心要化解两人之间的歧见：“我都已经允许你说了，你还不说？你心里有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艾希雅还是沉默不语，这下子贝笙也生气了。“说！”他厉声对她说道。
“好，船长，那我就说了。”艾希雅吐出了这么几个字，黑眼闪闪发光，“船长显然对我有欠尊重。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实在难以执行职务。你当众羞辱了我，这教我如何把手下的人管好？这是不对的，况且也不公平。”
“什么？”贝笙大为光火地质问道。他对艾希雅委以重任，让她担任干部，有秘密计划时只跟她说，甚至连管理带人的事情也找她商量，她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哪里‘当众’‘羞辱’你了？”
“海盗来袭的时候。”艾希雅咬牙迸出这几个字，“我原本在尽我所能地驱走海盗。但是你不但介入、把我的事抢过去做，甚至还跟我说：‘这儿危险，你待到安全的地方去。’”她气得越讲越大声，“你讲那种话，仿佛当我是小孩子，非得要你保护不可。然而，在你眼中我其实连小孩子都不如。克利弗那样的孩子，你都让他跟着你到处跑呢，想必你认定我连他都不如。”
“我才没说那种话！”贝笙辩护道，但接着便发现艾希雅脸上气得要命，于是便住口不讲。他放软声调问道：“有吗？”
“有啊。”艾希雅冷冷地说道，“不信你问克利弗。我敢说他一定记得。”
贝笙沉默不语。他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不过他倒是记得当时一看到艾希雅身在混战之中，心里就突然感到惊怕。他真的说过那种话吗？贝笙的心被愧疚感压沉了。当时情势凶险，而他又担心艾希雅……所以也许就冲口而出了吧。他可以想象那种话大大伤害了艾希雅的自尊与自信。他在酣战之中跟她讲了那种话，怎不教她信心崩溃？怪不得惹得她大怒。贝笙润了润唇，“我大概是说过吧。你说有，那就一定有。我那样讲是不对的。对不起。”
贝笙抬头望着艾希雅。他这一道歉，使得艾希雅非常震惊。她眼睛大睁。贝笙差点就整个人跌进她的眼里。他微微摇了摇头，又轻轻耸了耸肩，而艾希雅则继续默默地望着他。这个真诚的道歉打破了贝笙内心的自制。他不择手段地要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内心。“艾希雅，我对你的本事很有信心。我们两个一起对付过人蛇和海蛇……我们还一起把这艘他妈的船整治到可以出航。但是海盗来袭时，我就是……”贝笙的声音绷紧起来。“我做不到。”他突然说道。接着，他将双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上，低头看着掌心：“我真的没办法再这样子下去了。”
“什么？”艾希雅问道，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贝笙站起来，人靠在桌缘上，倾身向前：“我一看到你陷于险境，就吓得发慌。我就是爱你，要我继续像以前那样，味心装作什么都不在乎，我再也装不下去。”
艾希雅立刻站起来，仿佛贝笙出言威胁了她。她转过身，但贝笙跨了两大步便挡在她与舱门之间。艾希雅看来像是一只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母鹿。“至少听我把话说完。”贝笙恳求道。他一股脑地表白心迹，既不想考虑她听了会不会把他看作是天大的傻蛋，也不想考虑以后会不会因为嘴快而后悔。“你说我对你有欠尊重，使你无法履行职责。难道你不知道，我若没有你的尊重，也无法履行职责吗？他妈的，你眼里没有我，这教我这个做男人的如何行事？我都快成空气了。以前我一看到你的目光随着我转来转去，就知道我把事情处理得不错。看到你咧嘴而笑，就晓得你也知道我走错了一两步，但仍想办法将事情扭转过来。可是现在这些也都没有了，这教我……”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贝笙的心沉了下去。他转为恳求：“艾希雅，我真是他妈的寂寞。更糟的是，我心里明白，此去不管我们成也好、不成也好，我都会失去你。我们两人同在一条船上，但我连跟你吃顿饭都不行，更别想碰到你的手，这已经够折磨人了，而你若是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那我……我没办法再跟你这样冷冰冰地走下去了。我真的没办法。”
艾希雅的脸涨得通红。她那一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刚开始变干，一绺绺的发丝从发辫里散出来，掉在她脸上。一时间，贝笙非得闭上眼睛，才能耐得住很想要她的那股甜蜜和痛苦。他耳朵里听见她说道：“我们两个之中总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她的声音绷得很紧。此时她就站在他身前，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她双臂紧紧抱胸，仿佛不这么抱住，她整个人就会四散纷飞。最后她喃喃说道：“贝笙，让我过去。”
但是他实在无法放走她。“别……只要让我抱着你就好。只要抱一会儿，我就让你走。”他恳求道，虽说他知道自己在扯谎。
贝笙在扯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光是抱一会儿怎么够？光是抱一会儿，不管她或是他都无法满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他那粗糙结茧的手掌碰到她的下巴，顿时使她头晕。她伸出一手放在他胸膛上，好让自己站稳，可能还有意借此将他推开，就这样。她才没笨到要让这事发展下去，但是她感觉得到他衬衫下的温暖肌肤，也感觉得到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她那只不听话的手就抓住他的衬衫前襟，把他拉上前。贝笙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双臂环住她，将她抱得紧紧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一时间，两人动也不动。贝笙突然叹了一口气，仿佛痛楚终于稍减了一点。他轻声说道：“哦，艾希雅。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弄得那么复杂？”
他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呼出来的温暖气息拂过她的头顶。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单纯。贝笙弯下腰，吻着她的耳朵和颈侧。她转过头，以唇印上他的嘴，闭上了眼睛。既然如此，就任它发生吧。
她感觉到贝笙把她的衬衫下摆从裤头里拉出来。他的手滑过她衬衫下的皮肤。他手上的皮肤粗糙，但是动作很温柔。他一手托住她的胸，抚弄着她坚实的乳头。一时间，她无法动弹，然后又可以动了。她的双手摸到他的臀部，敦促他的下身紧贴在她身上。
贝笙从热吻中挣脱出来。“等等。”他对艾希雅警告道，吸了一口气。“停。”
他已经清醒了。贝笙转身离去时，艾希雅既头晕又失望。他走到门边，以颤抖的手将门闩扣上，接着走回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温柔地在掌心一吻，放开，默默地低头望着她。一时间，艾希雅闭上眼睛。贝笙默默等待着。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拉住贝笙的双手，温柔地把他拉往床边。
琥珀正在说话。她说得很慢，态度严肃：“在我看来，你是无心之过，这是我现在之所以还能原谅你的原因。不过我只原谅你这一次。派拉冈，人一死，就回不来了，可是你到现在还没明白杀人有多么严重。”狂风打在她身上，不过她依然紧抓着船栏，等派拉冈答话。派拉冈努力思索，要说什么才能让琥珀高兴起来？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而感到悲伤。偶尔，当琥珀让他感受自己的情绪时，他只感到琥珀的悲伤比一般人的还要深邃，几乎跟他自己的悲伤一样严重。
此时派拉冈转而专注体会船内所发生的事情。他不断探索。船里出事了。这事很危险，很恐怖，他以前碰过，也知道随之爆发出来的苦闷之大、耻辱之深，所以他绷紧肌肉，准备接受冲击。人类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弱小的那一方总是饱受痛苦。贝笙怎么会那么气她？她为什么任由它发生，一点也不反击？难道说，贝笙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竟无法抗拒？
“派拉冈，你有没有在听？”
“没有。”派拉冈张口吸了一小口气。这次他就不懂了。他原来还以为自己很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可是如果贝笙的用意既不是要处罚艾希雅，也不是要以痛楚来驾驭她，那么到底为的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艾希雅要任由它发生呢？
“派拉冈。”
“嘘。”派拉冈双手握拳，紧压在胸前。他绝不叫出声。他才不叫出声呢。琥珀正在跟他讲话，但是他听而不闻，专心地注意其他的感知。这跟派拉冈所想的不同。他本以为很了解人类，也很清楚人类如何伤害对方，但是这次不同。这事自成一类。他几乎记得这是哪一类的事。派拉冈怯懦地闭上心眼，感觉到思绪飘浮，心中冲出一股远古的记忆。
艾希雅将贝笙拉近，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地跳。他在她颈侧喘了一口气，头发散落在她脸上。她的指头轻轻拂过他肋骨上那一道尚未痊愈的剑伤硬痂，手掌贴在硬痂上，仿佛只要一碰就可以使伤口愈合。她叹了一口气。他的味道很美。大海的味道、船的味道和他自己的味道通通混在一起。抱着他的时候，仿佛也把三者一起抱在怀里。她轻轻地低吟道：“刚才我几乎觉得我们像是在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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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嗓音就很低沉的贝笙轻轻说道，连打在甲板上的淅沥雨声都比他的声音还响。船长的语调里没有一丝怒意，倒是带着几分哀愁。派拉冈没有回答。自从贝笙下令，任何人都不准跟他讲话之后，他就执意保持沉默，直到现在。就连那天晚上，拉弗依靠在船栏上想办法逗他开心，他也没说一个字。后来那大副改用温情攻势、感叹他如何可怜时，他就很难耐住性子不开口了。但最终，他还是坚持沉默不语。毕竟，如果拉弗依真的认为贝笙误会了他，那就应该站出来反对才是。而拉弗依什么也没做，这就证明了他其实是跟贝笙站同一边的。
贝笙用冰冷的手抓住船栏，探身到船栏外。此时，船长身上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悲情，冲击着派拉冈的内心，差点把他震得瑟缩起来。贝笙并不是他的家人，所以他不见得时时都能感受到贝笙的情绪。但如果贝笙用身体肌肤接触他的巫木，那派拉冈对贝笙的了解就更加深刻了。
“船啊，这跟我原来的想象实在差得太远了。”贝笙对他说道，“没想到我成为活船船长之后，竟然是这般光景。你可知道当初我有什么梦想？我当初梦想着，拥有你之后，我的人生会变得踏实起来。在这之前，我因为有辱家门而永远失去了在缤城社会里的地位，只能当水手谋生，却又四处碰壁。然而，‘活船派拉冈号的特雷船长’，你听听，这名号多响亮，铿锵有力是不是？我本以为你我会就此挽救彼此的生命。我想象着，我们会带着胜利回到缤城，别人看到我们时，都会看出我的手下个个灵巧精干，而你航行起来有如展翼的海鸥。他们会说：‘瞧，那艘船多么出色，船长又经验老到。’同时，我出身的特雷家族，或是你出身的大运家族，说不定会在看到你我之时突然纳闷，怀疑之前把我们逐出家门是个不智的决定。”
说到这里，贝笙不屑地嗤了一声，嘲弄那个愚蠢的梦想：“但即使如此，我父亲也未必会再跟我恢复父子关系。说真的，他可能连好好地跟我说一句话都不肯。船啊，恐怕我注定要孤独一生，而且，恐怕等我年纪大了之后，会变成泡水的破船骸，被海浪冲到某个陌生的海滩上晾着吧。可是一想到咱们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我就告诉自己：当船长的确是很孤独，就算能找到女伴，她肯陪我几个月就很庆幸了；不过我可是跟活船搭档，所以至少我永远有伴。老实说，我真的认为我能替你带来一点好处。我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会躺在你的甲板上死去，我的心则会伴随着你继续走下去。我觉得这个梦想还不坏，至少当时感觉挺好的。
“但你瞧瞧我们现在的样子。我竟放任你再次杀人。我们正驶向海盗横行的水域，但船员们却不成气候，仍是以前打群架的老样子。我们时时刻刻都更靠近分赃镇，但是我既提不出计划，也想不出要如何祝祷我们能够幸存归去。我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孤独过。”
此时如果开口，派拉冈就算是放弃了几天以来一直坚持着的原则。但眼前有个可以在贝笙心里再刺一刀的大好机会，他实在不肯错过：“而且艾希雅被你气得要命。她的怒气已经由热转冷，可见她气得有多厉害。”
派拉冈本想用这句话惹贝笙勃然大怒。一个人若是大发雷霆，他还应付得来，但面对着贝笙这一脸悲伤的模样，他就手足无措了。贝笙不但没生气，反而十分心痛，这使派拉冈也跟着难受起来。
“的确。”贝笙凄惨地坦承道，“现在她几乎都不跟我讲话了。为什么会这样？我真是不明白。”
“她有跟你讲话啊。”派拉冈气愤地反驳道。保持缄默的本事没人比得过他，而艾希雅更是远远不及。
“哦，没错，她是有讲话。”贝笙应和道，“‘是，船长。’‘不，船长。’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眼光冰冷，拒人千里之外。我根本猜不出她在想什么。”贝笙一股脑地把这些话倒了出来。在派拉冈看来，这些话一直都在贝笙心里，他总是能忍则忍，但现在实在憋不住了。贝笙继续说道：“可是我需要她啊，就算不为别的，至少也为了让我自己有个帮手。船上的水手，难保哪天会拿刀子在背后捅我一刀，所以我总得有个自己信得过的人吧。可是艾希雅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所在的方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似的。她的目光让我看了好难受，恨不得……”贝笙的声音渐渐淡去。
“恨不得按倒她，占有她。这一来，她就会知道你是真实存在的了。”派拉冈帮贝笙补上这几句话，他认为贝笙听了之后，一定会气得跳起来。
可贝笙却只是默默地散发出反感的情绪，并没有一股脑儿地倾泄出强烈的愤怒或轻蔑。过了一会，他轻轻地问道：“你这是跟谁学的？大运家族的人我也认识不少。他们很冷酷，连一个铜板都要计较，做买卖的时候毫不留情，但是他们仍称得上行事正直。我所认识的大运家的人，没一个有强暴或杀人的前科。既然如此，你这性子是从何而来的？”
“说不定我所认识的大运家的人并没有你说的那么讲究原则。强暴和杀人的事情我知道得可多了，而且就发生在本船的甲板上。更何况，我的性情也许并非完全是由大运家族塑造起来的。说不定早在大运家族的人掌控舵轮之前，我曾拥有实在的形体。”
贝笙沉默不语。暴风雨变大了，一阵风打在派拉冈的湿帆上，使他稍微往一侧倾斜，不过他和舵手同时修正，所以船没歪得太厉害，一会儿就恢复了平衡。他感觉到贝笙用力地抓紧船栏。
“你怕我吗？”派拉冈对贝笙问道。
“不得不怕。”贝笙干脆地答道，“以前我们是单纯的好朋友，我自认为对你知之甚深。我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但那时我想，你说不定是被逼的。然而我亲眼看到你杀人，看到你把那人摇得骨头都碎了之后，我的想法就变了。所以，我的确怕你。”贝笙用更轻的声音补了一句，“而我怕你，其实对你我都不好。”
贝笙放开船栏，转身走开。派拉冈舔了舔嘴唇，冬季的倾盆大雨顺着他被毁容的脸庞流下去。贝笙的衣服一定湿透了，他也是血肉之躯，想必此时必定冷得很。派拉冈突然心生一念：他希望有个可以信任的人作伴，他不想盲目地、孤零零地穿过风雨，任由那个在心里他唤作“可恶的烂船”的舵手来决定自己的去向。他突然出声唤道：“贝笙！”
船长犹豫地停下脚步，走过随波起伏的甲板，回到船栏边：“派拉冈？”
“你知道，我不能保证以后绝不杀人。”他努力要讲出一番道理，“说不定你就需要我帮你杀人呢。而当然啦，我会信守诺言……”
“我知道。我能要求你什么？这个问题我想过了。要你保证以后不再杀人？要你保证以后会遵从我的命令？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这些事情你是无法保证的。”贝笙沉重地说道，“因此我不会要求你保证以后永不再犯。我不要你对我撒谎。”
派拉冈突然觉得好难过，心情阴晴不定。他最讨厌这样了，可是他又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他突然冲动地说道：“我保证不会杀你，贝笙。这样好不好？”
此话一出，他便感觉到贝笙的讶异与反感。他这才警觉到，贝笙从来就没想到自己说不定会把他给杀了，而刚才做出的保证却使贝笙明白过来：原来派拉冈的确有让他送命的能耐，如果以后派拉冈决定食言，那么要杀贝笙绝不成问题。过了一会，贝笙了无生气地答道：“那当然好啦。谢谢你，派拉冈。”说完，他开始转身，准备离去。
“等等！”派拉冈对贝笙叫道，“你要让别人跟我讲话了吗？”
接下来，他似乎感觉到贝笙叹了一口气。“当然。那个禁令没什么意思。”
派拉冈心里十分苦涩。他本以为自己的承诺会抚慰贝笙的心，谁知贝笙却因为他的承诺而大为难过。人啊，人总是不满足，不管你为他们做了多大的牺牲，他们都不满足。如果贝笙觉得他不够好，那是贝笙自己有问题。贝笙怎么到了这把年纪都还不明白，一个人若要大开杀戒，必定是从最亲近、认识最深的人开始下手？唯有如此，才能扫除自己受到的威胁。要杀当然要杀最亲近的人呀，对陌生人下手有什么意思？陌生人不会害你，因为陌生人就算害你，也得不到多少好处。唯有你亲密的家人和朋友，才能从中得到最大的利益。
雨水带着点冬天的寒意，打在婷黛莉雅展开的翅膀上。很烦，但无害。她稳定地拍着翅膀，沿着雨野河往上游飞去。不久她就得再次猎杀进食，可是这场雨把所有的猎物都驱往能够遮蔽雨水的树林里去了。雨野河两岸的沼泽实在不是打猎的好地方，即使天气干爽，也很容易让她一个不小心就陷在泥浆里，更何况现在雨势很大。所以她不会出手。
这阴冷晦涩的天气倒跟她的心情很配。她在海上搜寻过了，但是搜寻的结果比一无所获还要糟。她曾两次发现海蛇的踪迹，然而等她飞低下去、高声号叫地欢迎蛇团时，蛇团反而被吓得躲入水底深处。她两次发现海蛇时，都一再盘旋、留连不去，先是号叫，继而大吼着要求蛇团回到水面来。但两次都是白忙一场。她感觉那些海蛇好像不认得她了。一想到自己的族类虽幸存至今，却与她形同陌路，婷黛莉雅的心顿时凉透了。她既感到一切都是徒劳，又觉得饥肠辘辘，这两种感觉叠加起来，化成一股冲天的怒火。之前她沿着海岸线觅食，却少有收获。海边本应有大批随季节迁徙的海生哺乳动物，但现在却根本不见踪影。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现在的海岸线也已经跟她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了。
侦查过之后她才真正认识到，自从自己的族类不在天空翱翔之后，这个世界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如今这整个大陆的边缘都沉在水里，过去耸立在漫长沙滩旁的高大山脉，现在变成了一列刚刚露出水面的岛屿。过去内陆平原肥沃丰饶，随处可见野生或畜养的动物群，现在却变成广袤的沼泽雨林。过去大陆上有个热气蒸腾、四周被陆地封住的内陆海，现在内陆海不见了，化身为近百条流过无际草原的河流。什么都跟以前不同了，所以就算自己的族类不认识自己，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人类有如濒死野兔身上的跳蚤一般大量地繁衍，他们脏污冒烟的聚落在这世界上随处可见。婷黛莉雅在搜寻海蛇的时候，曾经瞥见人类建立在窄小岛屿上的村庄，以及建立在海湾里的港口城。她曾经在一个天上布满繁星的夜晚飞过缤城的高空，只觉得它像个缀着点点灯光的巨大墨迹。至于崔浩城，则不过是一大堆用蜘蛛网连结起来的松鼠窝罢了。一方面，婷黛莉雅不得不钦佩人类有本事在严酷的环境中建立家园，但同时，她也非常瞧不起他们：因为如果没有人工建筑物，人类这种生物就无法在大自然中求生。虽然古灵人也是如此，但至少他们的建筑既宏伟又壮丽。一想到古灵人那些优雅的建筑，想到如今那些庄严肃穆、欢迎龙族同居的大城已变成废墟或是空城，她便感到震惊。居功甚伟的古灵人竟然已经灭绝，人类则继承了大地。
看过人类狭小的房舍后，她又继续飞向前去。如果不得不孤独地生活，那么她要在凯欣嘉城附近定居。那儿野味丰硕，土地也厚实，不至于让她刚一降落，膝盖便陷进泥里。若是想要一个遮风蔽雨的地方，她只需住在古灵人留下来的古建筑里就行。她还有许多年的寿命，既然如此，在凯欣嘉城附近消磨岁月，至少还可以缅怀古城隆盛的过去。
她一边穿过稳定的雨势，一边扫视河边有没有野食。不过死物可能有，要找到活物就难了。这是因为自从上次地震之后，河水就变得白浊，河里凡是无鳞的生物都死了。
到了离崔浩城甚远的上游，婷黛莉雅竟看到一条挣扎不已的海蛇。一开始，她本以为那是一根被河水冲下来的巨大原木。但她眨了眨眼、抖开眼睛里的雨水并再次凝视时，发现自己也许看错了。接着，她竟闻到海蛇的气味。于是，婷黛莉雅立刻从高空中飞下来要瞧个清楚。
这儿的河道很浅，湍急的白浊河水冲过粗糙尖锐的石头。这也跟她记忆中的景象不同，以前这条河水道深阔，一路通到凯欣嘉城，以及更上游的那些以务农为主的村庄，或是以物易物的贸易小镇。那时，不但海蛇能很容易地游过这里，连大船都可轻松开航。但如今，那条遍体鳞伤的蓝海蛇虚弱地在水流中挣扎，而河水的高度甚至还不足以将她的身体覆盖。
她在空中盘旋了两圈，才找到一处水深足够、可以让她安全降落的河道。她匆匆涉水、顺流而下，冲到那条搁浅的可怜海蛇身旁，凑近一看，才知那海蛇的情况令她心酸。它被困在这里已有好些时候了。太阳已经晒破了它的后背。它曾在多石的河床上挣扎，所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皮肤是完好的。具有保护作用的带鳞皮肤已经受损，河水毫不留情地在它身上蚀蛀出巨大的伤口。那海蛇的外表太残破，婷黛莉雅连那是公蛇或母蛇都看不出来。那情景令她联想到产卵之后完全虚脱无力，被河流冲到浅滩等死的鲑鱼。
“欢迎归来。”婷黛莉雅说道，语调里没有丝毫讽刺和苦涩的意味。那海蛇听到之后朝她看了一眼，突然以两倍于前的力气，挣扎着往上游爬去。显然，它因为见到婷黛莉雅而倍感恐慌，而它的身体也散发着真实的死亡气味。
“带鳍的，你放轻松一点，放轻松一点。我无意伤害你，只是想尽我所能地帮助你。让我把你推到深水去，你的皮肤得用水打湿才行。”婷黛莉雅用轻柔的声音说道，并在话中加入了善意和韵律。海蛇不再挣扎，不过看来这不是因为它平静了下来，而是因为它已经精疲力竭。它的眼睛仍在不停地四处张望，想看看附近有什么出路，只是身体已经疲惫得再也动不了。婷黛莉雅又试了一次：“我是来欢迎你，并引领你回家的。你能说话吗？你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那海蛇的回应是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好不容易稍微竖起触须，但却什么毒液也分泌不出来。“走开。”那海蛇用沙哑的声音对婷黛莉雅说，又威胁地警告道，“杀你。”
“你说这话毫无道理。我是来帮你的。你记得吗？当你溯河而上、前来结茧时，龙族会来欢迎你，并给你协助。我会带你去最好的沙地结茧，而我的唾液会混合在你的茧壳里，你便拥有我族的记忆了。你别怕我。时犹未晚，虽然冬天已经来临，但我会守护着你度过寒冷的冬日。等到春天时，我会拨开覆盖在你茧壳上的落叶和泥沙，让你的茧壳接受阳光的照射。而你的茧壳一经日晒就会融化，到时候你会化为亮丽的飞龙，成为三界之主。我可以向你保证。”
那海蛇垂下眼皮，盖住了无神的眼睛，再慢慢地睁开。婷黛莉雅可以看出，一方面，那海蛇根本不相信她，但另一方面，它又走投无路。“深水。”最后那海蛇恳求道。
“好。”婷黛莉雅答应道。她抬头张望，但是附近并无深水。若要找到深水就不能往上游走，必须将那可怜的生物往下游拖，可是如果这样做，那么它会既找不到食物，又没有地方结茧。崔浩城旁的弗兰冈古城是沿河的第一个结茧地，只是那里早已因为水位升高而被吞没。以往从这儿上溯，不用太远，就有一个结茧地，河岸上尽是夹着银沙的沙质软泥。可是河流在宽广的河床中几次移位之后，如今流经那结茧地的河道已变得很浅，并且布满石块。在这个情况下，她要如何才能帮助海蛇抵达？此外，一旦抵达结茧地之后，要如何才能把泥、水和海蛇凑在一起，好让海蛇摄取流质的软泥，吐丝结茧？
海蛇疲惫地抬起头，绝望地低声叫了一声，这使得婷黛莉雅决定要立刻采取行动。她曾经毫不费力地带着两个人类升空，但是这海蛇的体重几乎与她相当。当她试着将他拖进附近一条较深的河道时，指爪擦破了他身上原本就已受损的肌肤，陷进没有表皮保护的伤口中。海蛇尖声惊叫，狂野地乱扭。婷黛莉雅被海蛇的尾巴扫到，踉踉跄跄，要不是四足及时着地，她就会跌倒在河里。她四足着地时，碰巧在河里踩到了什么光滑坚硬的圆形物体。那东西受到她身体的重压，转了一下，然后就裂开了。婷黛莉雅一时冲动，用脚爪抓住那个物体，把它拖到水面上。
原来是头颅骨，海蛇的头颅骨。在酸性河水的冲刷下，厚重的骨头也变得轻薄易碎，那头颅骨就这样在她的脚爪间崩裂了。她在浅水间摸索，十分心痛，因为她确知自己会找到剩下的遗骸。这儿有三块仍连在一起的脊椎骨，那儿又有个头颅骨。她在河底搜寻，又找到了些肋骨和下颚骨，腐化的程度各有不同，有些在关节处仍留有些许软骨，有些则已经被冲刷得光滑，或被蛀蚀得满是空洞。这是我族类的白骨啊。那些难得的、把迁徙的路径记得这么真切的海蛇，竟在最后一关碰上阻碍，死于此地。
此时那海蛇侧躺在河里，痛苦地喘息着。他硬挤出来的几滴毒液从触须流进眼里。婷黛莉雅走上前俯视那海蛇。海蛇闭上巨大的眼睛，片刻之后又再次睁开，吐出两个字：
“求你。”
婷黛莉雅昂起头，把她此刻的愤怒与痛恨都吼了出去。她任由怒意在体内自由流窜，也任由怒意把她的心和眼睛蒸腾成火球。但她最后还是答应了海蛇的恳求。她巨大的上下颚攫住比滴着毒液的触须位置更低的脖子，用力一咬，咬断了他的脊椎。海蛇的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尾巴猛烈地拍击水面。婷黛莉雅把海蛇临死前的一切都看在眼里：它的眼睛越转越慢，最后停止不动；它张开下巴，但在一阵痉挛后紧紧地闭上嘴巴，最后一动也不动。
婷黛莉雅感到口中的海蛇血味道浓烈辛辣。虽然毒液稀薄，却依然刺痛了她的舌头。在那一瞬间，她看到了它的一生，与它合为一体。婷黛莉雅因为疲惫和痛苦而剧烈地颤抖着，但这还不太要紧，最令她苦恼的是无所不在的困惑感。她回过神来，仍因为那海蛇一生徒劳无功而感到震惊。它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地呼唤它迁徙、改变，而它也一次又一次地回应。它曾多次离开食物充足的南方栖息地，朝北而行，次数之多，连婷黛莉雅也算不清了。
婷黛莉雅低头啃食海蛇的肉，一切逐渐变得清晰起来，海蛇的记忆被收藏到婷黛莉雅的心里。如果世界如常，她就能够把这份记忆传给自己的子孙。虽然这海蛇的一生中有诸多不幸，但如果有谁能因为它的记忆而受益，那它就不会白死了。婷黛莉雅看到了海蛇所看过的一切，也感受到它所感受过的一切。她知道它为什么会那么丧气，也伴随着它从丧气沦为困惑，又从困惑沦为兽性。每次向北迁徙，它都努力寻找熟悉的海景和“存古忆”，却一次又一次地受到失望的打击。冬天的来临驱使他返回南边，再次觅食并补充身体的能量。冬去春来，它又再次北徙。身为龙的婷黛莉雅可以理解这个过程，但它却只有身为海蛇的记忆，能远溯至此，几乎可以说是奇迹了。婷黛莉雅低头俯视，那海蛇的肉已被剥光，露出了骨头。她嘴里的肉已经带着腐臭的味道，即使她能够把这海蛇搬到深水中，它照样会死掉。怪不得海里的蛇团看到她会避之不及。她从河里扒出更多骨头，毫无目的地审视。这些都是她的族裔，龙族的未来与过去，皆在于此。
她丢下了海蛇的残尸，转身走开。河水已经吞噬了许多海蛇，以后也必会将这条吞噬掉。而且想也知道，将来河水还会继续吞噬好不容易游到这里的海蛇，直到整个种族消失殆尽。然而婷黛莉雅却无力改变这一切。她无法把这儿的河道挖深，也无法将河道再次移到闪着银沙的那个地方。她轻蔑地对自己嗤了一声。好个“三界之主”啊，三界之主统治陆、海、空三界，但却哪一界也驾驭不了。
河水冷冽，水里的酸性物质开始让她感到搔痒。河水如此白浊，即使身上长有紧致的鳞片，她也不见得能不受伤害。她涉水走向抬头就能看到开阔天空的河心，舒展飞翼，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两只后足上。她猛然一跃，结果却重重地滑坐回河里。原来是因为她脚下的碎石滑走，破坏了起飞的冲力。顿时，婷黛莉雅只觉得很累，她非常怀念古灵人特别为有翼贵客搭建的坚硬起降地。她突然想到，要是古灵人幸存至今就好了。那样的话，龙族依然能够繁盛，因为古灵人会为了龙族至亲而将河流的浅水处浚深。可惜古灵人凋亡，而他们的后人竟是如此可悲的人类。
婷黛莉雅蹲低，准备再次跃升，但就在此时，她心生一念，激动得颤抖起来。既然人类会建造东西，那他们能不能浚通大河，挖深此处的河道，以方便海蛇通行？人类能不能将大河改道、使其再次流经银土之地，以便海蛇顺利结茧？她想起之前见过的许多工程。
人类是有这个能耐，但是他们肯这样做吗？
她立意坚决，豪壮地跃起，拍击翅膀，托起自己的体重，升至空中。她必须再度出猎，以除去腐臭海蛇肉留在她口中的怪味。她这就去打猎，不过她会趁着打猎的时候好好思考。要用威逼，还是要劝诱？要商谈条件，还是干脆强迫？她会在回到崔浩城之前，先把每个做法的优劣都考虑清楚。她可以驱使人类，她的族裔说不定仍有生存的机会。
敲门的力道比应该的力道稍微重了一点。贝笙坐直身体，咬紧牙关，警告自己别急着下结论。他吸了一口气，平静地应道：“进来。”
拉弗依走进来，随手把门关紧。他刚刚轮完班，身上的油布雨衣多少还可以保持身体的干燥，但当他摘下帽子之后，头发却湿得贴在头皮上。这场暴风雨并不猛烈，但持续且顽强的雨势打得人人士气消散，冷到了骨子里。“你要见我。”拉弗依招呼道。
贝笙注意到，拉弗依跟他说话时，并不尊称他一声“船长”。“是呀。”贝笙不动声色地应道，“柜子上有朗姆酒，你喝一点，去去寒气。我有事情要交代给你。”请他喝朗姆酒是礼貌，在这冰冷的风雨中，不管是什么样的大副都该请他喝一杯。这个礼数，贝笙是不会少的，虽说他下一刻就要让拉弗依如坐针毡。
“多谢了，船长。”拉弗依答道。贝笙注视着他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那杯酒使大副放松了警惕，他朝贝笙走去、在书桌前站定时，态度已经不像先前那样乖戾。“什么交代，船长？”
贝笙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先讲清楚，任何人都必须恪遵这条命令，不得有误。尤其是你。”
此语一出，拉弗依变得僵硬起来。“船长？”他冷冷地问道。
贝笙往后靠在椅背上，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本船遭到海盗袭击时，船员的表现差劲至极，各打各的，又毫无章法，这是不行的。打斗时，他们一定要团进团出才行。
“之前我曾下令，要你把曾做过奴隶的人跟其他船员混合起来。但是在这方面，你没有达到我期待的水准，所以我现在命令你将曾做过奴隶的人交给二副管带，让她去混合船员。你务必让他们知道，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他们的表现感到不满。别让他们认为这是在惩罚他们。”
拉弗依吸了一口气：“但他们一定会这样认为。他们已经习惯由我来管带了，若是换人，大概会暴跳如雷。”
“务必别让他们失态。”贝笙简洁地下令，“我给你的第二个交代，是有关于跟人形木雕说话的事情。”拉弗依一听到这话，眼睛大睁，但旋即恢复正常。看到大副这个样子，贝笙就知道他必定已经违反禁令、偷偷去找派拉冈讲过话了。贝笙的心沉得更深，事态比自己预料得还要严重，但他依然以稳定的声音继续说道：“我打算解除禁令，不再限制船员们跟派拉冈讲话。不过我要让你知道，你本人还是不准这样做。但为了船上的纪律与士气，所以我可以给你一个方便，不把你仍受禁令所限的事情对外公开。然而，你若是敢违反禁令，我绝不宽恕。总而言之，你不准与人形木雕说话。”
大副双手紧握，捏成拳头。他咆哮怒吼，几乎完全戳破了表面上的虚假敬意：“船长，请教原因为何？”
贝笙平淡地说道：“你不必多问。”
拉弗依努力做出无辜遭人误解的模样，脸上摆出一副烈士般的抗议神情：“船长，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打算，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我的坏话，总之我并没做错什么。可是你这样介入船员与我之间，让我以后如何带人？况且要是船跟我说话，我该不该应声？还是干脆当作没听到？以后我……”
贝笙恨不得站起来掐住那人的脖子，但最终还是留在椅子上，维持住身为船长的威严：“拉弗依，如果这工作你做不来，那你就直说好了。你可以退下来，船上还有别的能手呢。”
“你指的是那个女人。你拉我下来，好把她升成大副。”拉弗依眼里满是怒火，“哼，我告诉你吧，那女人若是升成大副，保证她熬不过第一次轮班就挂了。他们绝不会接受让女人当大副。你和那个女人，听你们俩的口气，好像她罩得住似的，但其实她根本罩不住。那个女人啊……”
“够了。我已经交代完了。你走吧。”贝笙竭力克制，总算没让自己扑上前，而是继续坐在椅子上。他并不想以挥拳动粗来收场。以拉弗依的个性，就算挨一顿揍也不会学到教训，只会心怀怨怼。贝笙继续说道：“拉弗依，当初港边没有任何一条船肯收留你，只有我仍找你上船。我开的条件也很简单：我就是给你一个证明自己能力的机会，而现在你仍有机会证明自己。你的才干足以担任大副，所以你就好好做吧。但你若想更上一层楼，那就是妄想了。我刚才交代给你的事情，你务必做到。若是连这都做不到，那么我一有机会就会把你逐下船。你若是做不成大副，也别想留在这船上当普通水手。普通水手的工作你做不来，况且你做普通水手我也看不顺眼。你把我这番话好好地想一想。现在你滚吧。”
大副若有所思地默默怒视着贝笙，转身朝舱门走去。贝笙在此时说道：“目前我仍愿意将这次会谈内容保持隐密。我建议你也别多声张。”
“船长。”拉弗依回应道。听口气，他只是回应了贝笙的话，并没有认同贝笙所说的内容。拉弗依出去之后，随手将舱门关上。
贝笙往后靠在椅背上。刚才他的背脊太紧张，所以现在酸痛了起来。虽然他找拉弗依来谈话，但其实什么也没解决，顶多只是把事情拖缓一点。他对自己苦笑，若是好运的话，他说不定能把事情压到抵达分赃镇之后才爆发呢。
他坐了一会儿。今晚还有一件事要做，然而一想到那件事他就心生畏惧。他已经跟派拉冈谈过，也跟拉弗依摊牌了，他还得跟艾希雅把事情说清楚。但是派拉冈的警告在他心里回响：艾希雅的怒气，已经由热转冷了。贝笙很明白派拉冈这话的意思，而且他知道派拉冈这话很实在。他鼓起勇气，想要找人去召她来，但又突然决定等到艾希雅下班再说。到时候谈，应该会好一点。
贝笙坐到床边，脱下靴子，松开衬衫扣子，倒在床上。但是他睡不着。为了让自己无暇他顾，他找了件事情来想，那就是到了分赃镇之后，他到底该怎么办？相较而言，海盗还不算什么，最恐怖的是已经气得由热转冷的艾希雅。他实在怕跟艾希雅见面。不过他并不是怕她当面对自己冷嘲热讽，他畏惧的是自己的心：贝笙啊贝笙，你怎么那么急着要找个借口跟她独处呢？
雨势又大又冷，不过驱使雨势的风向与风力都很稳定。艾希雅安排西普洛斯掌舵。今晚掌舵的工作很简单，西普洛斯只消站着，抓紧舵盘就行了。洁珂在前甲板瞭望。这样的雨势可能会把附近岛屿上的浮木冲下来，洁珂眼尖，不管是什么障碍物流经船前，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她看到之后，便报与舵手知道，及早应变。在艾希雅这一班人中，就数洁珂跟派拉冈最合得来。虽说贝笙禁止众人与那人形木雕说话，但是洁珂有个本事：她就算不讲话，也让人觉得跟她作伴很愉快，并不显得尴尬。
艾希雅一边在船上巡逻，一边细数心里的难题。不过她固执地告诉自己，虽然她有很多难题，但贝笙还排不上去，而她之前竟因为那男人分心，无暇顾及她真正的目标，实在大错特错。如今，她既然已经知道贝笙心底对她的看法，那大可将那人丢在一边，努力重新掌握自己的人生。当她不再处处挂虑贝笙之后，事情就明朗起来了。
自战斗的那一天开始，艾希雅对自己的期望就提高了。就算贝笙把她看作弱者，或认为她能力不足，都不打紧，只要她够得上个人的高标准就行。如今，她把生活的重心调整为如何将船上的事务管理得完美无暇。她严格要求自己这一班的纪律，但做法不是像拉弗依那样用拳头要求别人，而是一方面执着地要求每一件事情都要按照她下达的命令做好，另一方面挖掘手下众人的优缺点。赛摩伊动作慢，但是他知道很多航海的小技巧。刚开航的时候，他因为无酒可喝，整个人都不对劲。拉弗依认定这个老人是个没用的包袱，所以把他塞给艾希雅。如今赛摩伊恢复了精神，并对于处理索具和缆绳很有一套。罗普这个人很单纯，压力大或是需要做决定的事情，他都应付不来，但重复枯燥的工作却怎么也难不倒他。洁珂恰恰相反，她动作敏捷，乐于接受挑战，一再重复的工作很快就会让她心生厌倦，大意出错。艾希雅在心里称赞她这一班的人把事情做得十分上手，她已经连两天没有厉声警告属下了。
既然如此，那贝笙就没有理由到甲板上来监督，更何况此时他应该是在睡觉才对。若是风雨飘摇，让她这一班的人精疲力竭，那他出面还说得过去，但今夜的天气只是有些差劲而已，称不上危险。她在巡船时两次遇到贝笙。第一次遇到时，贝笙直视着她的眼睛，说了声：“晚安。”她正经八百地回了礼，接着便继续前行。不过艾希雅注意到，那时贝笙正在往前甲板的路上。她心里酸溜溜地想道，说不定他是要去“督察”洁珂的工作做得如何。
第二次遇到贝笙时，他竟面露窘态。他走到艾希雅面前，停下脚步，东拉西扯地评论天气如何差劲等等。而她则应和说天气的确不好，随后便迳自走开。
此时贝笙在她身后叫道：“艾希雅。”
她转过身，以恰当的语气问道：“什么事，船长？”
贝笙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船上的灯笼来回摇晃，使他脸上的光影不断变化。贝笙眨了眨眼，把冰冷的雨水挤出去。艾希雅看了心想，你眼睛进水是活该，天气并没有多糟，你到甲板上来做什么？她看得出贝笙硬要想出个借口来。他吸了口气，说道：“有件事要让你知道：你早上换班的时候，我就要解除禁令，让大家可以自由地跟派拉冈讲话了。”他叹了一口气，“我不知道派拉冈到底有没有因此而得到教训。有时候，我还担心，唯恐越是禁闭，越会逼他造反。所以我决定要解除禁令。”
艾希雅点了个头：“的确如此。这我了解，船长。”
贝笙又站了一会，仿佛期待她多讲两句话。但是对于船长的决定，二副并没有插嘴的余地。既然船长要颁发新的命令，那她一定会教她这一班的人好好遵守。她继续注视着贝笙。最后他轻轻地跟她点了个头，然后就走开了，艾希雅也继续去忙她的事情。
这么说来，他们又可以跟派拉冈讲话了。艾希雅说不出自己是不是因此而觉得宽慰，但想必琥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情会好起来。自从派拉冈杀人之后，那木匠就变得很阴郁。每次聊到此事，琥珀总是坚称那都是大副唆使的，并把过错归咎于拉弗依。就个人而言，艾希雅觉得这个观点没什么好反对，但她既身为二副，就不能明着赞同事实确是如此。所以不管琥珀怎么说，艾希雅都不应声，这却使得琥珀更加生气。
艾希雅很想知道，琥珀再度跟派拉冈相聚的时候，会对他说什么。琥珀会责备他，或要求他解释为何会有那种行为吗？至于艾希雅自己会怎么做，她倒是清楚得很：派拉冈的种种恶行她一向视而不见，这次也不例外。她从未直接跟派拉冈提起他两次翻船、害死全体船员的事情；她同样也不会去追问他为何杀死那个海盗。有些可恶的行为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派拉冈非常清楚艾希雅对他那些行径的看法，他是老式的活船，船身结构用了很多巫木，人只要接触到巫木，就不免知道彼此的情绪，所以他很明白艾希雅心里有多么恐惧、多么失望。但悲哀的是，虽然知道艾希雅的心情，派拉冈的反应却是气愤与反抗。派拉冈认为他所做的都是必要之举，可是众人竟然不体谅他的用心，这令他很生气。也正因如此，艾希雅更加不了解派拉冈了。
她慢慢地在甲板上绕了一圈，但是什么差错都挑不出来。要是能找到什么简单的活儿来做，心里就不会这么烦了。她无事可做，于是把思绪转到薇瓦琪身上。每多过一天，想要夺回薇瓦琪号的希望就变得更加渺茫。对于艾希雅而言，这种人船分隔两地的痛苦已经是旧痛了。这痛楚来自她内心深处，有如无法愈合的伤口般不断发疼，她不时会戳一下旧痛，如同扳着痛牙前后摇晃。她沉浸在旧痛之中，想要从中点燃新的火焰，以证明她的灵魂仍然活着。她告诉自己，只要能索回她的活船，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只要她能踩在薇瓦琪号的甲板上，那么其他忧虑都不足道，就算是贝笙，也会被她抛在脑后。可是今晚她越是思索要如何索回她的活船，就越觉得希望渺茫。那海盗在被派拉冈杀死之前就说了，柯尼提根本不想以船换赎金，尤其是如果赎金太少，那根本就免谈。既然如此，那只剩下两条路可走：不是硬抢，就是行骗。然而从船员们在海盗来袭时凌乱杂沓的反应来看，要这批人硬去把薇瓦琪号抢回来，可能大有问题。
不然也可以用骗的。问题是，装作他们是“为了当海盗而从缤城逃出来”的这种情节，听来像是舞台上演的戏码，根本称不上是行动计划。弄到最后，这个幌子不是荒腔走板，就是根本派不上用场，甚至更糟，比如说正好遂了拉弗依的心意。很明显，拉弗依和他手下那批人乐得改行当海盗。在这种情况下，他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派拉冈号夺过去，作为在海上抢劫的本钱？如果贝笙和她联合上演“为了当海盗而从缤城逃出来”的戏码，那正好把“以后要当海盗”的念头深植于每一个船员的心中。这些船员都是被缤城码头上的正经好船挑剩下来的人渣。这样的人，就算要他们突然改行去当海盗，他们也不至于在道德上感到愧疚。至于派拉冈号是什么意向，艾希雅已经无法确定了。自出海以来，他便展露出许多艾希雅之前想也没想过的个性。其实，艾希雅真正需要的是时间。他们需要花费时间来想出一个周全的计划。他们需要充足的时间，以便了解这艘可怜的、心智狂乱的船。问题是她根本没时间，每轮值一班，她就离分赃镇——也就是柯尼提的大本营——越来越近。
大雨一直下到早上。艾希雅轮值的这一班结束时，一束束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亮了海面，也照亮了缀在海面上的点点小岛。风势大起来，且频频更换方向。艾希雅把她这一班的人集合起来，准备聆听贝笙训话。此时拉弗依的人手也开始聚拢。他经过艾希雅身边时对她怒目而视，不过艾希雅早已习惯，再也不会因为他的敌意而大惊小怪。况且大副是她的上司，她也只能逆来顺受。
全员集合之后，贝笙开始训话。艾希雅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宣布解除禁令，以后众人可以像往常一样地跟人形木雕讲话。但当贝笙宣布要把她这一班的人调到拉弗依手下，并将之前曾做过奴隶的人换到她这一班来的时候，她差点就耐不住性子了。贝笙是怎么搞的？她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把自己的手下调教好，让他们走上正轨，他却连跟她商量一声都没有，就把她的努力毁于一旦。如今，他们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深入海盗肆虐的水域，贝笙却把一群她不大认识的人交给她负责，更何况之前拉弗依可能还教唆这几个人叛变。哼，真是太好了。艾希雅肚子里气得要命，表面上仍不动声色。
贝笙训话完毕之后，艾希雅解散了她这一班的水手，让他们去进餐、睡觉，或是找乐子。她自己什么食欲都没有，光是气就气饱了，她直接回舱房。一时间，她真希望有个专属于自己的空间，不用跟别人挤着住在一个狭小的舱房里。不过房里正好空无一人。洁珂一定是去用餐了，琥珀大概已经去找派拉冈了。艾希雅突然感到内疚，因为她知道自己在避着派拉冈。她用愤怒填满内心，并认定自己最好还是避着他。如今她不但把贝笙逐出心房，甚至把船和琥珀也排除在外。这样比较单纯，也比较好。她绝不让个人情绪影响到她的公务，这一来，她在履行二副的职责时，也会比较有效率。
艾希雅打定了主意：最好睡觉。她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她把被雨水打湿的衬衫下摆从裤头里拉出来。然而，就在她刚要把衬衫脱去时，门上响起了敲门声。艾希雅不耐地嘟囔了一声，厉声对门外问道：“什么事？”门外的人应该是克利弗。只听那孩子喃喃地说了句话。艾希雅放下衬衫，一把拉开了门，追问道：“什么？”
克利弗吓得退了两步，结结巴巴地说道：“船长要见你。”看到克利弗那张惊讶的脸孔，艾希雅明白了冰冷的现实，她的脸太凶了。她吸了一口气，放松脸上的线条。
“谢谢。”她简洁地说道，关上舱门。贝笙有什么大事不能趁着刚刚训话的时候讲，非得这时候把她找去？她难得有片刻隐密的时间可以休息一下，贝笙却要来扰她的清梦！她把衬衫下摆塞回裤头里，大步走出了舱房。
听到门上砰砰的敲门声后，贝笙应道：“进来！”原本正在研究海图的他抬起头来，心想这必是拉弗依，或是拉弗依手下的人要来跟他报告什么重要的消息。谁料进来的人却是艾希雅，她进来之后，就大步走上来，站在他面前。
“你派克利弗来找我，船长。”
贝笙心里一沉：“是啊。”他应了这么一声之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一会儿，他好意地劝道：“坐。”艾希雅虽坐下来，姿态却很僵硬，仿佛是贝笙下令硬要她坐下似的。坐下之后，她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贝笙。艾福隆·维司奇船长光是用瞪，就教人不寒而栗。
“在以前，若是你父亲露出这种脸色，我就知道待会他定会私底下狠狠刮掉我一层面皮。”
看到艾希雅脸色大变，贝笙才知道自己竟把心底的话说了出去。他吓坏了，但看到艾希雅那正经的脸孔，又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他往后靠在椅背上，尽量保持脸色祥和、语气平静。他问道：“既然如此，你何不干脆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艾希雅怒视着他。贝笙看得出她的压力越来越大，因为自己已经请她有话直说了，这让她很难再隐忍下去。她深吸了一口气，像要对他大声咆哮。贝笙肌肉绷紧，准备接受打击。但令人意外的是，艾希雅接着便把气吐了出去，并以自制、但仍稍微颤抖的声音说道：“这儿没有我说话的余地，船长。”
她叫他“船长”。她刻意保持着正式，可是从声音就能听出她绷得很紧。贝笙更要逗她开心了，他下决心要化解两人之间的歧见：“我都已经允许你说了，你还不说？你心里有话，到底是怎么回事？”可艾希雅还是沉默不语，这下子贝笙也生气了。“说！”他厉声对她说道。
“好，船长，那我就说了。”艾希雅吐出了这么几个字，黑眼闪闪发光，“船长显然对我有欠尊重。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实在难以执行职务。你当众羞辱了我，这教我如何把手下的人管好？这是不对的，况且也不公平。”
“什么？”贝笙大为光火地质问道。他对艾希雅委以重任，让她担任干部，有秘密计划时只跟她说，甚至连管理带人的事情也找她商量，她怎么还说这种话？“我哪里‘当众’‘羞辱’你了？”
“海盗来袭的时候。”艾希雅咬牙迸出这几个字，“我原本在尽我所能地驱走海盗。但是你不但介入、把我的事抢过去做，甚至还跟我说：‘这儿危险，你待到安全的地方去。’”她气得越讲越大声，“你讲那种话，仿佛当我是小孩子，非得要你保护不可。然而，在你眼中我其实连小孩子都不如。克利弗那样的孩子，你都让他跟着你到处跑呢，想必你认定我连他都不如。”
“我才没说那种话！”贝笙辩护道，但接着便发现艾希雅脸上气得要命，于是便住口不讲。他放软声调问道：“有吗？”
“有啊。”艾希雅冷冷地说道，“不信你问克利弗。我敢说他一定记得。”
贝笙沉默不语。他不记得自己说过那种话，不过他倒是记得当时一看到艾希雅身在混战之中，心里就突然感到惊怕。他真的说过那种话吗？贝笙的心被愧疚感压沉了。当时情势凶险，而他又担心艾希雅……所以也许就冲口而出了吧。他可以想象那种话大大伤害了艾希雅的自尊与自信。他在酣战之中跟她讲了那种话，怎不教她信心崩溃？怪不得惹得她大怒。贝笙润了润唇，“我大概是说过吧。你说有，那就一定有。我那样讲是不对的。对不起。”
贝笙抬头望着艾希雅。他这一道歉，使得艾希雅非常震惊。她眼睛大睁。贝笙差点就整个人跌进她的眼里。他微微摇了摇头，又轻轻耸了耸肩，而艾希雅则继续默默地望着他。这个真诚的道歉打破了贝笙内心的自制。他不择手段地要重新控制住自己的内心。“艾希雅，我对你的本事很有信心。我们两个一起对付过人蛇和海蛇……我们还一起把这艘他妈的船整治到可以出航。但是海盗来袭时，我就是……”贝笙的声音绷紧起来。“我做不到。”他突然说道。接着，他将双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上，低头看着掌心：“我真的没办法再这样子下去了。”
“什么？”艾希雅问道，像是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贝笙站起来，人靠在桌缘上，倾身向前：“我一看到你陷于险境，就吓得发慌。我就是爱你，要我继续像以前那样，味心装作什么都不在乎，我再也装不下去。”
艾希雅立刻站起来，仿佛贝笙出言威胁了她。她转过身，但贝笙跨了两大步便挡在她与舱门之间。艾希雅看来像是一只被逼得无路可走的母鹿。“至少听我把话说完。”贝笙恳求道。他一股脑地表白心迹，既不想考虑她听了会不会把他看作是天大的傻蛋，也不想考虑以后会不会因为嘴快而后悔。“你说我对你有欠尊重，使你无法履行职责。难道你不知道，我若没有你的尊重，也无法履行职责吗？他妈的，你眼里没有我，这教我这个做男人的如何行事？我都快成空气了。以前我一看到你的目光随着我转来转去，就知道我把事情处理得不错。看到你咧嘴而笑，就晓得你也知道我走错了一两步，但仍想办法将事情扭转过来。可是现在这些也都没有了，这教我……”
她只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贝笙的心沉了下去。他转为恳求：“艾希雅，我真是他妈的寂寞。更糟的是，我心里明白，此去不管我们成也好、不成也好，我都会失去你。我们两人同在一条船上，但我连跟你吃顿饭都不行，更别想碰到你的手，这已经够折磨人了，而你若是既不看我，也不跟我说话，那我……我没办法再跟你这样冷冰冰地走下去了。我真的没办法。”
艾希雅的脸涨得通红。她那一头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刚开始变干，一绺绺的发丝从发辫里散出来，掉在她脸上。一时间，贝笙非得闭上眼睛，才能耐得住很想要她的那股甜蜜和痛苦。他耳朵里听见她说道：“我们两个之中总得有一个人保持清醒。”她的声音绷得很紧。此时她就站在他身前，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臂的距离。她双臂紧紧抱胸，仿佛不这么抱住，她整个人就会四散纷飞。最后她喃喃说道：“贝笙，让我过去。”
但是他实在无法放走她。“别……只要让我抱着你就好。只要抱一会儿，我就让你走。”他恳求道，虽说他知道自己在扯谎。
贝笙在扯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光是抱一会儿怎么够？光是抱一会儿，不管她或是他都无法满足。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他那粗糙结茧的手掌碰到她的下巴，顿时使她头晕。她伸出一手放在他胸膛上，好让自己站稳，可能还有意借此将他推开，就这样。她才没笨到要让这事发展下去，但是她感觉得到他衬衫下的温暖肌肤，也感觉得到他的心怦怦地跳着。她那只不听话的手就抓住他的衬衫前襟，把他拉上前。贝笙踉跄地往前走了一步，双臂环住她，将她抱得紧紧的，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一时间，两人动也不动。贝笙突然叹了一口气，仿佛痛楚终于稍减了一点。他轻声说道：“哦，艾希雅。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之间为什么总是要弄得那么复杂？”
他轻轻吻着她的头发，呼出来的温暖气息拂过她的头顶。她突然觉得，这一切都非常单纯。贝笙弯下腰，吻着她的耳朵和颈侧。她转过头，以唇印上他的嘴，闭上了眼睛。既然如此，就任它发生吧。
她感觉到贝笙把她的衬衫下摆从裤头里拉出来。他的手滑过她衬衫下的皮肤。他手上的皮肤粗糙，但是动作很温柔。他一手托住她的胸，抚弄着她坚实的乳头。一时间，她无法动弹，然后又可以动了。她的双手摸到他的臀部，敦促他的下身紧贴在她身上。
贝笙从热吻中挣脱出来。“等等。”他对艾希雅警告道，吸了一口气。“停。”
他已经清醒了。贝笙转身离去时，艾希雅既头晕又失望。他走到门边，以颤抖的手将门闩扣上，接着走回她身边，拉起她的手，温柔地在掌心一吻，放开，默默地低头望着她。一时间，艾希雅闭上眼睛。贝笙默默等待着。终于，她下定了决心，拉住贝笙的双手，温柔地把他拉往床边。
琥珀正在说话。她说得很慢，态度严肃：“在我看来，你是无心之过，这是我现在之所以还能原谅你的原因。不过我只原谅你这一次。派拉冈，人一死，就回不来了，可是你到现在还没明白杀人有多么严重。”狂风打在她身上，不过她依然紧抓着船栏，等派拉冈答话。派拉冈努力思索，要说什么才能让琥珀高兴起来？他不希望她因为自己而感到悲伤。偶尔，当琥珀让他感受自己的情绪时，他只感到琥珀的悲伤比一般人的还要深邃，几乎跟他自己的悲伤一样严重。
此时派拉冈转而专注体会船内所发生的事情。他不断探索。船里出事了。这事很危险，很恐怖，他以前碰过，也知道随之爆发出来的苦闷之大、耻辱之深，所以他绷紧肌肉，准备接受冲击。人类结合在一起的时候，弱小的那一方总是饱受痛苦。贝笙怎么会那么气她？她为什么任由它发生，一点也不反击？难道说，贝笙把她吓得魂飞魄散，她竟无法抗拒？
“派拉冈，你有没有在听？”
“没有。”派拉冈张口吸了一小口气。这次他就不懂了。他原来还以为自己很了解人类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可是如果贝笙的用意既不是要处罚艾希雅，也不是要以痛楚来驾驭她，那么到底为的是什么？还有，为什么艾希雅要任由它发生呢？
“派拉冈。”
“嘘。”派拉冈双手握拳，紧压在胸前。他绝不叫出声。他才不叫出声呢。琥珀正在跟他讲话，但是他听而不闻，专心地注意其他的感知。这跟派拉冈所想的不同。他本以为很了解人类，也很清楚人类如何伤害对方，但是这次不同。这事自成一类。他几乎记得这是哪一类的事。派拉冈怯懦地闭上心眼，感觉到思绪飘浮，心中冲出一股远古的记忆。
艾希雅将贝笙拉近，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地跳。他在她颈侧喘了一口气，头发散落在她脸上。她的指头轻轻拂过他肋骨上那一道尚未痊愈的剑伤硬痂，手掌贴在硬痂上，仿佛只要一碰就可以使伤口愈合。她叹了一口气。他的味道很美。大海的味道、船的味道和他自己的味道通通混在一起。抱着他的时候，仿佛也把三者一起抱在怀里。她轻轻地低吟道：“刚才我几乎觉得我们像是在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