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龙之船
一时间，温德洛蜷缩着躲在与世隔绝、如子宫般孤立的地方，只感觉到自己肉体的存在，对其他的一切全无知觉。他专注地缀补着自己的身体，就像昔日在做镶嵌玻璃画时那样。唯一不同之处在于，作画是创作，而缀补身体是修复。他在这样的工作中找到平静，这与他记忆中年幼时搭积木的场景很相似。温德洛的任务简单容易，单调重复。其实，他只不过是加以引导，以便加速完成身体终究会自己做好的事情罢了。由于心志集中，所以身体康复的速度正在加快，而其他方面则全部停滞不前。他只顾着修复心灵所居的这个肉身，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管，就像是躲在暖适的小房间里，外头却风雨肆虐。
“够了。”龙咆哮道。
听到那母龙如此烦躁，温德洛蜷得更紧：“我还没做完呢。”他恳求道。
“不，你停手吧。剩下的事情，你的身体会全部做好，只要有充足的营养，加上你不时的鼓励。我留你太久了，其实你现在已足够强壮，足以让大家一同面对我们是什么身份这个大问题。所以，我们就把这个问题掀起来看吧。”
接着温德洛感觉像是有人一把揪起他，将他甩到空中。他在惊吓之余手舞足蹈、乱挥乱抓，一心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有个依靠。结果他找到了薇瓦琪。
“温德洛！”
这不是薇瓦琪喜悦的叫喊，而是她再度与温德洛相逢后，大喜过望的感动情绪。他们又相聚了，双方都因为相聚而变得更加圆满。薇瓦琪能感觉到他的一切，他心里的感受、鼻子所闻、口内所尝、皮肤所触的滋味，薇瓦琪都感觉得到。她知道他承受剧痛，所以跟着他一起难过。她也知道他的思绪，所以……
做梦的人，总会在发生巨大冲击之前醒来，但这次却不然。温德洛是在惊醒之后，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薇瓦琪对他的爱和奉献，以及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的苦恼，这两者撞在了一起。然而他的思绪就像一面明镜，照出了薇瓦琪的原形。薇瓦琪一看，就知道那是她无从逃躲的真相。她苦思无解，所以温德洛也被困住，只得与她一同思索，并与她一同坠入绝望的深渊。
原来她并不是“薇瓦琪”。这个“薇瓦琪”根本就与她无关。她什么也不是，只是跟龙借来的残生罢了，她那残缺的、不成形的生命就建立在龙的亡躯之上。说真的，她实在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当初，雨野原的工人把正在形变中的龙茧壳劈开，将茧壳中的生命胚芽丢到冰冷的地上，任其蠕动、死去，拖走包住生命胚芽的记忆与知识茧壳，切剖为活船的船板。
然而生命总是不计任何代价、挣扎着存续下去。风雨吹倒大树，但是躺在地上的树干依旧冒出新芽。即使是落在砂石间的细小种子，只要逮住了一丝水气，也会坚毅不屈地冒出绿叶。船板浸泡到咸水里，船上人们的记忆与情绪也如雨水般击打在她身上之后，船板的记忆纤维就开始依照新的秩序排列组合，记忆纤维接受了他们给她取的名字，又努力将他们的体验赋予意义，所以到了最后，薇瓦琪便苏醒了。可是深究起来，这艘骄傲的船以及这光荣的人形木雕，并非维司奇家族的一份子。她的生命是跟龙偷取来的。她的生命，即使有生，也不过是将人类意志和埋藏的飞龙记忆随便混杂、凑合起来的残破之生罢了，既没有性别，也不会死，而就长远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那不就是奴隶吗？他们偷来龙存放记忆的载体，并以之造出巨大的木船，以供他们奴役、使唤之用。
薇瓦琪尖声叫喊，将温德洛震得清醒过来。他一翻身，滚下了床，双膝重重着地。待在房里看护他的依妲也被吓醒了，她发现温德洛撑着床，硬要站起来，惊骇地制止道：“温德洛！你别急！你现在不能走，你还没全好呢。快躺下。回来呀！”依妲话声未落，温德洛已经蹒跚地走出舱房，朝前甲板而去。他听到船长室里传来柯尼提让人点灯并把他的拐杖拿来的叫声：“依妲，你他妈的，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但是温德洛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他除了身上披着的床单外，他没穿一件衣服。晚风拂过正在愈合的皮肤，传来灼热的痛感。晚班的水手惊讶地叫唤，其中一人还提了灯笼，跟在他身后走，但是温德洛没有理睬他。他忍着皮肤撕裂的痛苦，攀了两大步，爬上中甲板与前甲板之间的短梯，踉跄地扑在船栏上。
“薇瓦琪！”温德洛叫道：“你别这样！那不是你的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薇瓦琪！”
那人形木雕正在撕裂自己。她那巨大的木手从头上扯下一把黑亮的卷发，接着又戳向自己的脸颊、挖自己的眼珠。“我不是我！”她对夜空喊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哦，无所不能的莎神啊，在您眼中，我恐怕是个不成样子的笑话，是个畸形怪物吧！既然如此，就让我走，就让我死了吧！”
詹吉司跟着温德洛爬上前甲板，他质问道：“孩子，你怎么这么烦躁？船哪里不对劲？”但是温德洛的眼里只有船，黄色的灯光照出了令人惊骇的情景：薇瓦琪的指甲倏地在光滑的脸颊上划出深沟，但她的脸颊却随即愈合；她拔下来的头发流入手里，被手吸收掉，头发则仍像以前一样丰盈亮丽。温德洛恐惧地瞪着这个毁灭与重生的不断循环。“薇瓦琪！”他再度叫道，这次他将自己投入薇瓦琪之中，想要借此劝慰、安抚她。
不料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母龙将薇瓦琪包卷在怀里，轻而易举地便将温德洛斥开。薇瓦琪一心想死，但是龙不肯让她如愿：“不行。在压抑了这么多年、沉寂了这许多岁月之后，我可不要就此死去。即使我们只能拥有这样的生命也无妨。所以呢，小奴隶，你别动。你若不好好地与我同享此生，我就教你活不成！”
温德洛被吓呆了。在这个只有他的心灵可以到达的地方，正兴起一场恐怖的战争。母龙挣扎求生，但是船却一心一意要与她同归于尽。龙与船如恶犬般相争不下，温德洛则像一块破布，两只恶犬各咬住他的一端，将他撕扯得不成样子，因为双方都争着将他拉过去，以便用他的心灵为自己助阵。薇瓦琪以钟爱与绝望的心情将温德洛包藏起来，她对他知之甚深，温德洛也对她知之甚深，既然如此，他的心意怎可能与她不同？薇瓦琪拖着温德洛一起走，两者踉跄地走到生命的边缘，准备一跃而下、坠入死亡的深渊。死亡召唤着他们，只要一死，往后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薇瓦琪劝告温德洛，他们唯有一死才能解脱，要不然，就得背负着窃取他人生命的愧疚，永无止境地一路错下去。难道他要选那条路吗？
“温德洛！”柯尼提一边叫着，一边拖着身体攀上通往前甲板的短梯。温德洛懒懒地转头望着柯尼提的动作。那海盗身上穿着睡衣，一半扎在裤头里，一半露在裤头外，随风飞扬，而且光着脚、没穿鞋。温德洛的心灵被船和龙占据，但是他知道，柯尼提最看重衣着外观，从不以这种邋遢的模样示人。柯尼提船长的眼神一向冷静且狡黠，此时却只显得恐慌。温德洛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感觉得到我们哪，他开始跟我们牵系在一起了，所以他多少感觉得到事态有多么严重，并且因此而害怕得要命。
依妲把拐杖递给船长。船长一把夺过，大幅挥动，并迅速跑到温德洛身旁，突然抓住温德洛的肩膀。那一触，是生命的象征，抓着不让温德洛跃入死亡的深渊。“小子，你在干什么？”柯尼提气愤地质问道。他望向温德洛身后，声音中顿时透露出恐惧，“诸鱼之神啊，你怎么把我的船变成这样！”
温德洛转身去看那人形木雕。薇瓦琪扭过身子，瞪着那些群聚到前甲板上、心神不宁的水手。其中一个水手看到薇瓦琪的眼里突然散发出柔和的绿光，吓得惊叫起来。薇瓦琪的眼睛变成绿色，并且像漩涡般旋转起来，只剩下正中心那个比暗夜还要暗的黑点。她脸上人类的特征慢慢消失，黑发随风飞扬，看来倒像是一头不断扭动、乱窜的海蛇。她的嘴角弯成一抹冷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如果我活不成。”她的嘴唇轻动，讲出了龙的思绪，“那么谁都别想活命。”
她慢慢地转身背对众人，展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夜晚的大海，接着缓缓地将双臂翻转到身后，抱住船壳。
“温德洛！温德洛！帮帮我啊！”薇瓦琪恳求道。但她只能在温德洛的心里恳求，因为人形木雕的嘴和声音已经被龙霸占，不能帮她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呼喊声。“跟我一起死吧。”薇瓦琪对温德洛恳求道。听了这话，温德洛就·要随她一起跃入死亡的深渊，但是在最后一刹那，他心里突然犹豫起来。
“可是我想活！”温德洛听到自己对夜空喊道，“求你别死，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吧！”虽然薇瓦琪决心要死，但是温德洛感到此语一出，仍旧或多或少地动摇了她的决心。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就连夜风也不再吹动了。温德洛察觉到有个水手急促且含糊地念出了一句祷辞，但就在此时，另一个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响细碎连绵，像是人的脚踏上结得不够硬的冰面时，冰面裂开的声音。
“她已经走了。”依妲轻声道。“薇瓦琪已经走了。”
的确如此。即使灯笼的光线黯淡，人们也很容易看出人形木雕发生的变化：她身上的一切色彩、一切生机盎然的迹象都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脊背和头发灰扑扑地宛如墓石，毫无生趣；纵然微风吹拂，那一绺绺卷发仍旧纹丝不动；而她的皮肤看起来则像是饱经风霜的围篱。温德洛用心灵探索，却只感觉到薇瓦琪淡如轻烟的失望之情。最后，连这一丝残絮也散去了，似乎有一扇沉重的大门，将薇瓦琪和温德洛分隔开来。
“龙？”温德洛喃喃地自问道。但就算那龙仍在他心中，也必然隐藏地极深，凭他这种迟钝的知觉，根本无法找到。
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如今，他的心里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了。长久以来，薇瓦琪一直待在他心里，但现在却只剩下自己。他感到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清凉的风拂在愈合的灼伤处，传来阵阵刺痛。他双膝一软，若不是依妲小心地扶住他，他就跪倒在甲板上了。温德洛无力地挂在依妲的手臂上，新长出的肌肤与她的身体碰撞摩擦，痛得他几乎尖叫出来，但是他却连缩身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依妲朝温德洛的身后看去，眼里十分感伤。温德洛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如此悲痛的成年男子。此时，那海盗探身到船栏外注视着薇瓦琪的侧影，在极度苦闷的压抑下，他的身体呆滞不动。温德洛从没在柯尼提的脸上见到过这种悲恸的表情。他的黑发与黑须依然光亮，更衬托出他皮肤的昏黄无神。薇瓦琪的逝世使柯尼提顿时缩小了一圈，之前他失去一条腿时，也没有如此低落，但现在的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柯尼提转头与温德洛四目相对：“她死了吗？”他木然地问道，“活船会死吗？”虽然他嘴上这样问，但眼神里却期待着温德洛给出否定的回答。
“我不知道。”温德洛勉强地坦承道，“我感觉不到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心里裂开了一个大缺口，大到他不敢探头张望，那种苦楚比拔牙还要疼痛，比截去手指更加锥心。薇瓦琪消失了，只剩他一人独活，这感觉太恐怖也太残忍，而以前的他竟一心向往着这样的结局！想必自己过去一定是疯了。
柯尼提突然转头望着那人形木雕。“薇瓦琪？”他忐忑地问道，仿佛被心上人抛弃的恋人一般气愤且绝望地大声叫道，“薇瓦琪！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这样就走！”
就连夜晚的轻风也停下了脚步，甲板上一片死寂。水手们看到船长因为活船死去而如此伤悲，都惊骇得不敢出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依妲。
“来吧。”依妲对柯尼提说道，“这是无能为力的了。你应该跟温德洛一起到舱房里谈谈才是。他需要进食，况且他其实还不能下床。你们两个去舱房里，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温德洛一下子就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船长现在这幅样子只会令船员们感到惊惧不安，所以最好是把他藏到舱房里，直到恢复常态为止。“走吧。”温德洛也以嗄哑的声音，帮着依妲对柯尼提劝道。其实他自己也想躲开，看到那灰扑扑、停滞不动的人形木雕，简直像是在看开始朽烂的死尸。
柯尼提回头望着他们两人，仿佛将依妲和温德洛都当作了陌生人。他竭力控制自己，虽然眼神也突然变得了无生趣。“很好。你把他带下去。”柯尼提的话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接着转身面对着船员们，喃喃地念了几个字：“各自回岗位去。”
起初，船员们怔怔地不动，有几人看来像是很同情船长，但大部分的人则是大惑不解地注视着柯尼提，像是猜不透他的心思。柯尼提厉声道：“还不快去！”他并未提高音量，但他的话语传达出无可置疑的权威，所有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开了。片刻之后，前甲板就只剩下温德洛、依妲和柯尼提。
依妲等着柯尼提。船长呆滞地挪动，好不容易将拐杖置于腋下，然后跃离船栏，踉跄地横过前甲板，朝短梯而去。
“你去帮他。”温德洛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依妲点点头，走过去搀扶柯尼提。独腿的他默默接受了依妲的帮助，并没有推辞，这跟他之前激动的模样实在是相去甚远。看到那女子温柔地扶他攀下短梯，温德洛感到自己更加寂寞难受。“薇瓦琪？”他轻轻地对着夜空问道。夜风叹了口气，拂身而过。使肌肤新愈、衣着单薄的他既感到灼痛，又感到寒冷。薇瓦琪走了，这苦楚就像皮肤剥落一样地痛，只是痛苦各有不同，而与只身一人站在夜空下的感觉而言，因为衣着单薄而产生的凉意只能算是小小的不适。刹那间，他突然感到大海多么辽阔、世界多么广大，而他不过是个伏在甲板上随波逐流的渺小生命罢了。在这之前，他总是随时都感受到薇瓦琪庞大的身形和强大的力量在周全地守护着他。自从他小时离家前往修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独。
“莎神啊。”温德洛轻道。他知道如今自己只能求助于莎神了。莎神一向能抚慰他的心灵，早在他上了船，与薇瓦琪绑在一起之前便是如此。
很久以前，温德洛曾经深信自己是注定要当教士的。但现在他唤出莎神之名、以祈求神灵的保佑时，却感到虽然自己嘴上唤的是莎神的名讳，但心里其实是希望薇瓦琪能够回到自己心中。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羞愧。难道如今的他只要船，不要神了吗？难道他深信自己若无薇瓦琪陪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他突然跪倒，但并不是要祈祷。他用手在黑暗的前甲板上摸索。他的鲜血渗入薇瓦琪船板的那个痕迹应该还在，而就是那个痕迹，将薇瓦琪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可是，他那缺指的手之所以摸到当年自己留下的血手印，依靠的是视力，而非触觉。因为现在，除了巫木船板细腻的纹理之外，他的手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温德洛？”
依妲回来接他了。此时她站在短梯上，凝视着跪在甲板上、以手触地的他。“来了。”温德洛一边应道，一边踉跄地站了起来。
“再添一点葡萄酒？”依妲对温德洛问道。
那小男孩默默地摇了摇头。说他是“小男孩”还真不为过，因为他披着柯尼提的床单，那模样就像个孩子。依妲一路扶着温德洛踉跄地走入舱房之后，就从柯尼提床上取了条床单给他披上。毕竟温德洛正在换皮，一般衣物会摩擦、刺痛他的肌肤。此时温德洛小心地倚在椅子上，隔着桌子与柯尼提对坐。依妲一看就知道，由于伤处太敏感，他怎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坐姿。依妲摆在他面前的食物，他已经吃了一些，但是进食之后，他并没有变得更有精神。他皮肤上凡是沾到海蛇毒液之处都化为亮亮的红斑，连剃光头发的头上也红斑处处，像是只癞皮狗。但最糟的还是他那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睛，正好跟柯尼提眼里的失落和孤寂互相映衬。
那海盗坐在温德洛对面。他的黑发凌乱，衬衫只随便扣了几个扣子，一向最重视仪容的柯尼提此时竟全然不顾外表。依妲望着自己心爱的男子，只感到万分痛心。她认识柯尼提很多年了。一开始他只是她的顾客，但之后，她竟对这个男子心生爱慕。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最欣喜的时刻，莫过于柯尼提带她走的那一天，然而在柯尼提对她倾诉衷情、说自己心系于她的那个夜晚，依妲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升华了。她看着柯尼提一路走来，从一艘船的船长，变成统领海盗舰队的首领。不仅如此，人们还尊称他为“海盗群岛之王”。柯尼提命令大海与海蛇协助他驶回母船之后，依妲认为她已经失去了这个男人。因为，倘若他果真是被莎神选中、命中注定要成就大事之人的话，那么自己实在配不上他。他的崇高伟大令她感到惋惜、悲伤、自惭形秽。他越来越强，她却心中不安，只怕自己会因此而失去心上人。
但是眼前的情景，比那还糟糕千百倍。
柯尼提一向意志坚强，不管是打斗、受伤或风雨都无法将他打倒。他这种心浮志丧的模样，依妲还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现在一丝不苟地喝着白兰地，肩膀挺直、手也很稳，但其实却少了点什么，他跟船一样全无生机。此时的他像薇瓦琪一样，都是木头刻成的。依妲真不敢去碰他，她若是一碰，说不定会发现他的肌肤已经变得跟木头船板一样坚硬了。
柯尼提清了清喉咙。温德洛立刻抬起头，以恐惧的眼神望着他。
“哦。”柯尼提虽然只发出了一点声音，但这个声响跟刀子一样锐利，“你认为她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死掉？”
温德洛也清了清喉咙，但却发出一声微弱的颤音。他说：“她之所以死掉，是因为我的关系。说得确切一点，她是因为我所知道的事而死的。就算没死，她也因为我所知道的事而潜入深处，找不到路回来了。”他吞了口口水。也许是在抑制着不让自己流下眼泪吧，“也许是因为，她因此而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死的。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以前深信她是活的，所以她才一直没死。”
柯尼提猛然将手里的玻璃杯摔在桌上：“你这些话全都毫无道理。”他厉声对先知说道。
“抱歉，船长，我已经尽力了。”那少年颤抖地举起一手，揉了揉眼睛，“这事本来就很费解，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何况我的记忆还跟梦境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这其中有不少曲折是我早就起疑，并因为我碰到那条母海蛇而得到证明的。一碰到她之后，她所知道的事情我也通通晓得了。”温德洛抬头望着柯尼提，被他那盛怒的神情吓得脸色发白，所以他急促地继续说下去，“一开始，我在异类岛上发现困在铁栏后的海蛇时，以为海蛇不过是平常的动物罢了，没什么特别的。那条海蛇显得很难过，所以我决心要把它放出来，毕竟人不管看到海蛇或是其他动物困在那个狭小的囚室里，都会于心不忍。凡是莎神所创的生物，都不应该受到如此残酷的待遇。我在挖开铁条旁的填土时，发现海蛇似乎比熊或是猫聪明得多。她知道我在救她，所以等我拔开几根铁条、露出够大的隙缝之后，她就冲出来了。她经过我身前时，身体拂过了我，这既使我灼痛难当，却也使我在刹那之间感觉到自己‘已经认识她了’。那一触，仿佛搭起一道桥梁，使得蛇与我之间正如船与我之间一样，紧紧地联系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知晓了她的心思，而她也知晓了我的。”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向前倚在桌边，眼神里尽是恳求，只希望柯尼提相信他这番话。
“柯尼提，海蛇就是幼年的龙，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如今被困于海洋生物这个阶段的形态，无从回到特别的地点化育成龙，这我还无法完全了解。我只能看到片段的影像，并探索她的思绪，但那个中的道理实在很难用人类语言解释清楚。我一回到薇瓦琪号，就立刻明白‘活船’原本应该是要变成龙的，不过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变成龙。应该这样说，海蛇要经过一个把自己裹在硬壳里的阶段才会化育成龙，而那个硬壳，就是巫木。也就是说，巫木就是龙在化育为龙这个阶段时的硬皮。而雨野人没有让龙化育为龙，而将她变成了船。他们杀死了龙胎，把龙胎的硬皮剖为船板、做成活船。”
柯尼提伸手去拿白兰地酒瓶，那姿势仿佛是要拿它来砸人：“这话全无道理！根本就是通篇谎言！”他举起酒瓶，在那恐怖的一刹那间，依妲还以为柯尼提要提起酒瓶朝那少年的脑袋敲下去。温德洛也有同感，这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但是他一点也不畏缩。他默默地坐着，等待这致命的一击，仿佛他愿意去死。最后，柯尼提并没有用酒瓶打人，只是替自己添了酒。白兰地满溢出来，染脏了洁白的桌布，不过那海盗并不理会，他像往常一样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怒火也未免太大了。依妲突然暗暗想道。她认为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他这个样子，绝不只是因为薇瓦琪死去而感到痛苦。
温德洛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如实地把我信以为真的事情讲出来而已，船长。事情若不是这样，薇瓦琪怎么会深信自己早就死了呢？其实她或多或少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她的身体里一直藏着一条沉睡的龙，而这次我们与海蛇的偶遇惊醒了那条睡龙。母龙被惊醒之后怒火中烧，因为她发现如今自己竟成了这般模样。母龙在我昏迷不醒时，还要求我帮助她与船共享生命。我……”那少年略有些迟疑，想必是藏着什么话不说，用别的话题岔开吧。他继续说道：“今天，母龙把我叫醒，并且逼着我与薇瓦琪全面接触。本来，我一直在躲着她，因为我知道，所谓的薇瓦琪，其实只是一具再也无人记得的龙的硬壳，而我们维司奇家族却把这硬壳拿来造船，以满足私利。所以我一直不敢让薇瓦琪知道我的心思，以免她知道自己并非真正地活着。”
柯尼提猛地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并举起一手，做出停止的手势，要那小子住口：“你说这就是活船的秘密？”柯尼提驳斥道，“不可能。任何一个了解活船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疯话。什么她身体里头藏着一条龙！什么活船是用龙皮做成的！小子，你是昏了头了。一定是因为发高烧，所以你的脑子被烧坏了。”
但是依妲却认为温德洛的话是可信的。自从她登上这艘所谓的“活船”后，就总是感觉怪怪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不对劲，经温德洛这么一说，她就恍然大悟。这个理论跟她的感受十分吻合，没错，薇瓦琪是身体里头一直都藏着龙。
其实不仅是她，连柯尼提也深信事实确实如此。柯尼提对别人撒过谎，也对她依妲撒过谎，这些她都曾看在眼里。但是，她从未见过柯尼提自己骗自己。不过，他并没有骗倒自己，这从他再次给自己倒酒时，手竟轻微微颤抖就可以看出来了。
柯尼提喝了酒，把酒杯放到桌上，突然说道：“我有件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而且这任务绝对少不了活船。所以我得把薇瓦琪救活才行。”
“这恐怕是不可能的。”温德洛柔声劝道。
柯尼提轻蔑地讽刺道：“你这么快就对我失去信心啦？几天之前，你还说我蒙莎神拣选呢。你甚至公开对众人说，我注定要成为海盗群岛之王，只看他们配不配当我的子民罢了，而那也只不过是几个星期之前的事情！哈！你的信心还真是脆弱啊，连第一个试炼都无法过关。温德洛·维司奇，你给我好好听着：我曾经走过异类岛的沙滩，亲耳听到异类说我确实有这样的好运。我曾经以言语止息暴风雨，而且我一声令下，连海蛇也乖乖听从。今天我还把你从鬼门关给召回来呢，你这个不知感恩的臭小子！你竟敢坐在那里往我头上浇冷水，说我不可能把我的船救回来！你好大的胆子！莫非你不服我统治，想要借此侵蚀我的根基？我视你如亲生，结果你现在竟反咬我一口？”
站在灯光光晕之外的依妲，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桌边的两个男人。温德洛脸上闪过一连串复杂的表情，依妲发现自己竟能把那些情绪看得如此清晰，心里顿感不安。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下心防、变得对温德洛如此熟悉的？更糟的是，她突然因为温德洛而感到伤心了。他跟她一样，都陷于两难的困境中：一方面，他们追随柯尼提很久，也深深地敬爱他，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有了这样大的权势而感到恐惧。依妲屏住呼吸，希望温德洛别讲错话。你千外别激怒他。依妲心里默念道，若是激怒他，他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里盈着泪水：“老实说，我亲生父亲待我，远不如你。当初你上船时，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你手里。谁料你不但不杀我，反而每天督促我找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努力追求。柯尼提啊，对我而言，你绝不只是一位船长而已。我的确深信莎神对人间有其设想，所以要借着你来实现他的意志。当然，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执行莎神所赋予的任务。但是在我看来，莎神赋予你的使命，比其他人的大得多了。尽管如此，你说你要把薇瓦琪召回来……船长啊，我不是怀疑你，而是担心她恐怕不是真正地、像你我这样地活着。所谓的‘薇瓦琪’，其实是我祖先的记忆捏造出来的生物；龙反倒是真的，只是现在已经死了。如果薇瓦琪打从一开始就是虚构的，而真龙在她创生时就已经死了，那么现在你要让谁重生呢？”
柯尼提脸上犹疑的神情一闪而逝，也不知温德洛有没有注意到。
那年轻人坐着不动，他提的问题悬在半空中，无人接应。接着他举起手，沿着桌面伸过去，他要去摸柯尼提的手！依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你以为柯尼提需要的是同情吗？噢，温德洛，你也未免错得太离谱了！
也许柯尼提注意到温德洛的手正朝自己伸来，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温德洛讲得感人至深，但看来柯尼提却一点也不为所动。从他望着那小子的眼神里，依妲清楚地看出他已经暗下决心。他慢慢举起白兰地酒瓶，再度添满自己的酒杯。他伸出手、横过桌面，取来温德洛的空杯子，倒了一大杯白兰地，并把酒杯送回温德洛面前。“喝掉。”他简洁地对温德洛命令道，“你这个人一点热情都没有，只能期望这点酒能给你添些火力了。竟然说什么这事不会成功！你应该说说你要如何帮我促成这件事才对。”柯尼提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因为，温德洛，之前的薇瓦琪的确是活生生的，这你我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不管之前的薇瓦琪是因为什么力量而生，以后我们也要借着这股力量，让她死而复生。”
温德洛的手慢慢地朝酒杯伸过去。他举起酒杯，之后又把它放回桌上。“要是那力量消散了，无从召回，那怎么办？要是薇瓦琪完全消失了呢？”
柯尼提朗声大笑，笑声让依妲一阵心惊。遭受酷刑折磨、连尖叫都无法表达内心苦楚的人才会这样大笑。接着柯尼提说道：“温德洛，你还在怀疑，不过这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薇瓦琪号并不是我认识的第一艘活船。所以我向你保证，活船是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好了，你快把白兰地喝了。对嘛，这才好呢。依妲！你在哪里？你是怎么了，没看到酒瓶空了吗？快呀，再去拿瓶白兰地来。”
这小子没什么酒量，柯尼提不费什么工夫就把他灌醉了。这一来，那婊子就会为了照料这小子而无暇顾及其他。“送他回房去。”柯尼提对依妲吩咐道，并耐着性子注视着她把温德洛从地上拉起来。那小子攀扶着依妲踉跄而行，还伸出一手探索身前有无障碍。柯尼提看着他们两人走远，确信自己可以独处片刻之后，便拿过拐杖架在腋下，支着自己站起来，若有所思、小心翼翼地步上甲板。他其实才开始微醺而已。
夜色依旧很美。天上的繁星被轻纱般的薄雾一遮，显得朦胧。浪头变高了，不过薇瓦琪号照样以优雅的韵律剪过水波。
风向平稳，风力比方才稍强劲了些。海风吹过船帆时，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口哨声。柯尼提皱着眉头、侧耳倾听，但是他刚一留意，那声音就没了。
他慢慢地在甲板上绕了一圈。掌舵的大副只是对船长点头示意，什么话也没说。这也好。索具上必定还有个人负责瞭望，但那人身在灯光范围之外，所以不见踪影。柯尼提走得很慢。他的脚步虽轻，笃笃的拐杖声却很清脆。薇瓦琪号是他的船，所以他要唤回薇瓦琪，让她死而复生。薇瓦琪活过来之后，她必尊柯尼提为主人，而那层感情，必定远远强过她与温德洛的关系。这乃是他自己的活船。毕竟他本来就应该有自己的活船。他妈的，一点也没错，本来就应如此，所以任谁也别想把他的活船夺走。门儿都没有。
此时他已经来到主甲板的尽头，接着要爬上短梯，才能上到前甲板。如今他自己爬上梯子并无问题，而且姿态不算笨拙。爬上前甲板之后，他坐了一会，让自己喘口气，但却装作只是在欣赏夜色的模样。最后他将拐杖拉过来，撑着站直身体，走到船首的船栏旁。他眺望海面，远处的岛屿像是地平线上的低矮土丘。他朝灰扑扑的人形木雕看了一眼，接着便望向人形木雕身外的大海。
“晚安，甜蜜的海小姐。”柯尼提招呼道，“今晚夜色好，风势也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顺心的？”
那人形木雕沉默不语，但是柯尼提却仿佛她应了声似的答道：“是啊，真好。我跟你一样，看到温德洛起来活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刚才他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些葡萄酒，又喝了不少白兰地。我看，如果能好好地睡个觉，那小子会好得更快些。当然了，我还派依妲去照顾他。这一来呢，小公主呀，你我就能独处片刻了。好啦，要不要我说个故事给你解闷？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南国故事，你要不要听听？”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水声。柯尼提心里既失望又愤怒，但是他的语调依然平静，脸上甚至还露出和煦的笑容：“好，好。这是很古老的故事哦，当时世上还没有哲玛利亚国呢。有人说，这其实是天谴海岸的故事，只是传到南国之后，却被南国的人说成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柯尼提清了清喉咙，眼睛半闭，用他母亲的遣词造句和声调语气讲述着这个故事。这是他小时候母亲常常讲的故事，但后来伊果割掉他母亲的舌头，她就再也没办法讲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聪明却没什么财产的少女。这女孩的父母年岁已高，他们死后，仅有的财产就会传给她。其实，能拥有这么一点财产，这少女可能也就满足了，但她父母老糊涂了，竟执意要给女儿安排亲事，而他们选中的对象，是个家产丰盛、脑袋却一点也不管用的农夫。这少女一看就知道这桩婚事是不可能恩爱圆满的，因为她甚至无法强迫自己跟那种人作伴。所以呢，这个名叫爱德莉拉的少女，就丢下父母，离家出走……”
“你这呆子，她的名字不叫爱德莉拉。”薇瓦琪慢慢转过身来望着柯尼提。然而那动作不像是人，反而像是海蛇，那转身的幅度之大，超过了人身的极限。柯尼提看了，背脊不禁窜起一股寒意。她的头发霎时变得乌黑，并带着银色的光彩，一对金色的眼睛映着微弱的灯光。她对柯尼提一笑，可是她笑时嘴张得极大，牙齿变得比以前更白也更小，嘴唇血红得吓人。现在，她确实活了，不过她的生命却闪耀着海蛇的光泽。她懒懒地用喉音说道：“你若非得用这种上千年的老故事来烦我也就算了，但至少故事要好好讲啊。”
柯尼提顿时把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接着他想开口讲话，但又突然停住了。别开口，让她说下去，先听听她的底细。那生物冷冷地朝柯尼提望过来。他觉得自己像被利刃抵住了喉咙，但他强装镇定，不肯露出恐惧的神情，并竭力自持地直视她的双眼。
“她名叫娥莉妲。”那生物坚持道，“而且她父母也没有将她许配给农夫，而是住在河边的制陶人。那家伙一天到晚弄泥巴，做的尽是粗俗的用品，只配用来装馊食，或是装粪溺。”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去望着前方黑暗的大海，“故事应该要这样讲才对。何况我对这个故事清楚得很，因为我认识娥莉妲本人。”
柯尼提并没有立刻接口，而是等到沉默许久、几乎要就此沉寂下去时，才用沙哑的声音质问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认识娥莉妲本人？”
那人形木雕轻蔑地嗤了一声：“人类这种生物，只要一出生就被花花世界迷住，一下子把往事忘个一干二净。但我们可不像人类这么笨。我不但有自己的记忆，还有我母亲、我祖母、曾祖母，以及一路上溯回去的祖先记忆。当年龙族用唾液将包藏着祖先记忆的记忆沙将我裹在茧囊里，以便我成龙之后，取为己用。所以这千百世的记忆，都归我所有。可惜如今的我已寓于死亡之中，只能空想而已。”
她显然已经说完了，可是柯尼提仍僵硬地应道：“听不懂。”
“那是因为你笨。”那生物厉声讽刺道。
柯尼提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此生绝不再容许别人骂他笨。立誓之后，他洗净手上那些出言不逊者的血迹，默默地将这个誓言留在自己心里。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被人挑衅过，直到此时眼前这怪物出言不逊。顿时，他被激怒了。他站直身体，冷冷地应道：“笨！也许你觉得我笨。但就算你说我笨也无所谓。我至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你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说完，柯尼提将拐杖收到腋下，准备转身离去。
木雕转过身对着柯尼提，嘴角扭出一抹轻蔑的笑：“哟，这个小虫子身上还有刺呢。那好，你留下来。我说海盗呀，你真的认为我是子虚乌有的？其实我真实得很。我随时可以拉开船板缝隙，让海水灌进来，你说，这样的我够不够真实呢？”
柯尼提朝身侧吐了口口水：“只知道说大话。你以为我听了会对你心生仰慕，或是感到恐惧吗？告诉你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一样，反正你远不及薇瓦琪勇敢坚强，因为你就像一个暴徒，只知道一味破坏，此外就没别的本事了。你把我们大家通通毁掉好了，一了百了，反正你也知道我阻挡不了你。你若一心要成为水底的残骸，那就去吧，祝你顺心如意。”说完，他就坚定地离开船首。他知道自己非得立刻走开不可，否则她就不会尊敬他了。可就在他快走到前甲板边缘时，船突然偏向一侧。索具高处的那个瞭望者尖声惊叫起来，睡在底舱吊床上的船员也一起惊呼，在船尾掌舵的大副则高声询问出了什么事。柯尼提的拐杖在光滑的甲板上一滑，然后滚向一边，使他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肘砰地撞在甲板上。他顿时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躺在甲板上喘息时，船又自己恢复了稳定。船上瞬间恢复正常，只是船员们仍提高了嗓音、警戒地互问出了什么事。人形木雕发出一阵柔和而有韵律的笑声。接着，柯尼提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系在他手腕上、依照他脸的形状雕刻而成的那个巫木护符突然开口了：“你这笨蛋，你不能走开呀。你怎么可以背对着龙呢？你若是这么做，那么龙必然认定你笨得无可救药，即使毁了你也不足惜。”
柯尼提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抱怨道：“可你一向又是什么做派？我就信得过你吗？”他好不容易坐起来，“依照她的说法，连你也有龙的成分。”
“天下的龙多得很，而我这条龙却不愿永远与枯骨为伍。你快转身回去，挑她的不是、刺激她。”
“住口。”柯尼提咬牙对那个无用的玩意说道。
“你说什么？”船以软毒的口气追问道。
柯尼提费了一番工夫才站起身来。拐杖一架到腋下，他便大步横过前甲板、赶到船栏边：“我刚才是说：‘住口！’”柯尼提对她说道。他抓住船栏、探身到船栏外，又把心里所有的恐惧通通转化为怒气，吼道：“你既不肯回复成薇瓦琪，那你还不如当木头算了！”
“薇瓦琪？薇瓦琪是个没脊骨的奴隶，只会一味对人类卑躬屈膝！我宁可永远不开口，也不愿变成她。”
柯尼提逮住这个话头，问道：“这么说来，你不是薇瓦琪？你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薇瓦琪？”
那人形木雕将身体往后一探，做出毒蛇出击咬人之前的准备动作。但是柯尼提并没有畏缩后退，他才不要露出恐惧的样子。况且，就算她猛然伸头攻过来，也够不到他。她大张着嘴巴，但却什么话也没说；神色愤怒，眼珠不停地旋转。
“如果你不是薇瓦琪，那么你应该让位，因为薇瓦琪跟你一样有权代表这艘活船的生命。而如果你就是她……那你刚才岂不是在嘲笑自己？但不管你是她也好，不是也好，这都无所谓。总之，我要对这艘活船开出条件，不管是你，还是薇瓦琪出面接受我的条件，我都不在意。”
这样做就等于是孤注一掷了。接下来，他不是通赢，就是惨败。除了这两种极端的结果之外，再无其他可能。但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它路可走。
她突然以蛇类嘶嘶作声的声音质问道：“什么条件？”
柯尼提嘴角一扭，弯成一抹笑容：“什么条件？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开的是什么条件吗？哎哟，我说亲爱的，我本以为你一直藏身于薇瓦琪的皮下呢，但现在听起来，你倒像是刚苏醒不久。”他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温和地嘲笑她几句。他绝不能激怒她，但也不想让她看出他急于跟她谈好条件。柯尼提发现她眼睛眯了起来，于是赶快改变策略。
“跟我一起四处劫掠吧。”他说，“你就是我的海之王后。如果你真的是龙，那你就把龙的本色展现给我瞧瞧呀。且让我们随意出猎，并把这些岛屿收为我们的领土。”
她的眼神仍然高傲，但柯尼提却察觉到，在刹那间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可见她在心底对此是有兴趣的。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问道。柯尼提听得不禁笑了起来。
“你要什么？”柯尼提反问道。
她凝视着柯尼提。他站得挺直，以一抹淡淡的笑容迎向她古怪的目光。她上下打量着柯尼提，仿佛他是哪家便宜妓院里一丝不挂的婊子。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断腿残桩上。柯尼提没有因此而惶惶不安，而是刻意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我自有我的条件。等到时机成熟之后，我才会告诉你。”听口气，她是在向他挑衅。
“哎哟哟。”柯尼提举起一手，顺着唇上的八字胡拂了过去，仿佛觉得她的话很风趣。但其实听到这话时，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难道你还真以为我会答应这种条件不成？”
她朗声大笑，笑声如猎狮的吼叫般残酷而有韵律：“你当然会接受，除此之外，你还有其它路可走吗？你嘴上不肯承认我的能耐，但我只要一时兴起，随时都能让你和全船的船员葬身海底。跟你一起四处掠劫一段时间还能让我多少觉得有趣。能有这样的局面，你就知足吧。除此之外，就不是你所能掌握的，所以不必妄想。”
柯尼提不肯就此被她吓住：“你若是淹死我，也等于把你自己给毁了。难道你特别喜欢沉入海底、与淤泥为伍的生涯吗？只要你跟我一起做海盗，我的手下就会升起白帆做你的飞翼；只要你跟着我们，就可以飞越波涛。你是龙，而你只要跟着我们，就可以再次猎食。如果你真像传说中的龙一样，那想必这样的生涯可以使你感到愉快。”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嘛，你是答应了我的条件喽？”
柯尼提挺直胸膛：“这个嘛，我要考虑一晚。”
“你接受了。”她对着夜色说道。
柯尼提不肯就此答应。他不但不回答，反而抓紧拐杖，小心地横越前甲板。到了短梯前，他先蹲坐在甲板上，然后笨拙地一步一步攀下楼梯。他经过两名水手身前，简短地对他们点了个头。也许那两人没听到船长与船之间的对话，就算听到，他们也谨慎地不动声色，没让船长起疑。
走过主甲板时，柯尼提终于允许自己去感受那份胜利的喜悦。成功了，他真的让这艘船起死回生，而且这艘船会再度为他效命。他把船开出的条件抛到脑后。管她的，她能开出什么大不了的条件来？她既不需要配偶，也用不着进食，连睡觉都不需要。既然如此，她的要求会有多难满足？他大可轻轻松松地答应她。这个协议真是太划算了。
“何止划算。”木脸护符以跟柯尼提一样的语调小声说道，“这个协议，称之为‘伟大’亦不为过。”
“是吗？”柯尼提喃喃地应道。就算是在可以带来好运的护符面前，他也不肯随便露出高兴的样子，“这可难说了。况且你还这么信誓旦旦地帮腔，那就更令人怀疑这其中有诈了。”
“你相信我就对了。”木脸劝道，“我有害过你吗？”
“我若是相信你，不就等于相信龙？”柯尼提轻声反驳道。他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在注视或是偷听，之后才把手腕举到眼前。在朦胧的月色之下，他看不清木脸的神情，只看到眼睛的那两点红光。他问木脸道：“温德洛也有权代表这船的生命吗？你也是死去龙胎的残余吗？”
木脸并未立即应话，这片刻的沉默道尽了一切。“如果我真的是死去龙胎的残余呢？”木脸流畅地反问道，“即使是那样，我也仍刻着你的相貌，不是吗？你且扪心自问：到底是你的相貌下埋藏着龙，还是龙的表征下埋藏着你呢？”
柯尼提的心突然止息不动。大概是风切过船帆的角度很特别，使得索具上传来一阵近似呜咽的声音，他听了寒毛直竖。
“你乱讲什么啊。”柯尼提喃喃地对护符说道。他放下手，紧抓住拐杖，继续前行，全不理会手腕上传来的窃笑声。
她的歌声已经生疏了。以前待在那个窄得令人发疯的洞穴水池之中时，她曾经唱过这首歌。当时她的嗓音尖锐细碎，歌声中满是道不尽的冤屈和愤怒。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拉高了嗓音，在夜色中唱出召集同伴的古老歌曲。“来吧。”这是一首希望召集起所有听众的歌，它是这样唱的：
“来吧，来吧。
齐来相聚，分享记忆。
踏上旅程，回到初始。
来吧，来吧。”
曲调简单，朗朗上口。按理说，这应该是一首众多海蛇一起合唱的歌，所以如今她一蛇独唱，听来只觉得戚戚然。她一路唱着歌，游过丰境，待浮到虚境的夜空下之后，更觉得歌声单薄。她不服气地深吸一口气，朗声高歌。可惜周遭的海水里没有海蛇的气味，只有那股从船壳散发出来的、令她猜想不透、几乎要发疯的味道。感觉上，她一路跟随的这艘船好像是她的族裔。虽说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会跟船有亲属关系，但是船壳散发出来的那股令人迷醉的毒液味道，是怎么也错不了的。她吸了一口气，继续唱道：
“来吧，来吧，
亲族相聚，扶持弱小，
大家一起，回到初始与终结之地。
来吧，你生于海滨，游于大海，
如今亦将再终归于海滨。
飞翔展翅、探究诸生的记忆啊，
且带着梦想上路吧，
时机已到，时机已到。”
一曲既尽，歌声渐远，随风飘去。存古忆静待同类应声。可惜谁也没有应此曲而来。不过，她悲伤地在水波中将此曲重唱一次之后，却感觉到船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气味，那似乎变得更浓，也更实在了些。
存古忆责骂自己：我这是在自欺欺人。
也许存古忆真的疯了。说不定她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之后，却只赶上整个族裔的灭亡。沉重的伤感袭来，几乎打倒她。不过她不肯就此罢休，反而游回船后的水波中，继续随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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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够了。”龙咆哮道。
听到那母龙如此烦躁，温德洛蜷得更紧：“我还没做完呢。”他恳求道。
“不，你停手吧。剩下的事情，你的身体会全部做好，只要有充足的营养，加上你不时的鼓励。我留你太久了，其实你现在已足够强壮，足以让大家一同面对我们是什么身份这个大问题。所以，我们就把这个问题掀起来看吧。”
接着温德洛感觉像是有人一把揪起他，将他甩到空中。他在惊吓之余手舞足蹈、乱挥乱抓，一心想要抓住什么东西、有个依靠。结果他找到了薇瓦琪。
“温德洛！”
这不是薇瓦琪喜悦的叫喊，而是她再度与温德洛相逢后，大喜过望的感动情绪。他们又相聚了，双方都因为相聚而变得更加圆满。薇瓦琪能感觉到他的一切，他心里的感受、鼻子所闻、口内所尝、皮肤所触的滋味，薇瓦琪都感觉得到。她知道他承受剧痛，所以跟着他一起难过。她也知道他的思绪，所以……
做梦的人，总会在发生巨大冲击之前醒来，但这次却不然。温德洛是在惊醒之后，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薇瓦琪对他的爱和奉献，以及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的苦恼，这两者撞在了一起。然而他的思绪就像一面明镜，照出了薇瓦琪的原形。薇瓦琪一看，就知道那是她无从逃躲的真相。她苦思无解，所以温德洛也被困住，只得与她一同思索，并与她一同坠入绝望的深渊。
原来她并不是“薇瓦琪”。这个“薇瓦琪”根本就与她无关。她什么也不是，只是跟龙借来的残生罢了，她那残缺的、不成形的生命就建立在龙的亡躯之上。说真的，她实在没有生存下去的权利。当初，雨野原的工人把正在形变中的龙茧壳劈开，将茧壳中的生命胚芽丢到冰冷的地上，任其蠕动、死去，拖走包住生命胚芽的记忆与知识茧壳，切剖为活船的船板。
然而生命总是不计任何代价、挣扎着存续下去。风雨吹倒大树，但是躺在地上的树干依旧冒出新芽。即使是落在砂石间的细小种子，只要逮住了一丝水气，也会坚毅不屈地冒出绿叶。船板浸泡到咸水里，船上人们的记忆与情绪也如雨水般击打在她身上之后，船板的记忆纤维就开始依照新的秩序排列组合，记忆纤维接受了他们给她取的名字，又努力将他们的体验赋予意义，所以到了最后，薇瓦琪便苏醒了。可是深究起来，这艘骄傲的船以及这光荣的人形木雕，并非维司奇家族的一份子。她的生命是跟龙偷取来的。她的生命，即使有生，也不过是将人类意志和埋藏的飞龙记忆随便混杂、凑合起来的残破之生罢了，既没有性别，也不会死，而就长远而言，其实没有什么意义。那不就是奴隶吗？他们偷来龙存放记忆的载体，并以之造出巨大的木船，以供他们奴役、使唤之用。
薇瓦琪尖声叫喊，将温德洛震得清醒过来。他一翻身，滚下了床，双膝重重着地。待在房里看护他的依妲也被吓醒了，她发现温德洛撑着床，硬要站起来，惊骇地制止道：“温德洛！你别急！你现在不能走，你还没全好呢。快躺下。回来呀！”依妲话声未落，温德洛已经蹒跚地走出舱房，朝前甲板而去。他听到船长室里传来柯尼提让人点灯并把他的拐杖拿来的叫声：“依妲，你他妈的，正是用得着你的时候，你跑哪儿去了？”但是温德洛并未因此而停下脚步。他除了身上披着的床单外，他没穿一件衣服。晚风拂过正在愈合的皮肤，传来灼热的痛感。晚班的水手惊讶地叫唤，其中一人还提了灯笼，跟在他身后走，但是温德洛没有理睬他。他忍着皮肤撕裂的痛苦，攀了两大步，爬上中甲板与前甲板之间的短梯，踉跄地扑在船栏上。
“薇瓦琪！”温德洛叫道：“你别这样！那不是你的错，从来就不是你的错。薇瓦琪！”
那人形木雕正在撕裂自己。她那巨大的木手从头上扯下一把黑亮的卷发，接着又戳向自己的脸颊、挖自己的眼珠。“我不是我！”她对夜空喊道，“从一开始就不是我！哦，无所不能的莎神啊，在您眼中，我恐怕是个不成样子的笑话，是个畸形怪物吧！既然如此，就让我走，就让我死了吧！”
詹吉司跟着温德洛爬上前甲板，他质问道：“孩子，你怎么这么烦躁？船哪里不对劲？”但是温德洛的眼里只有船，黄色的灯光照出了令人惊骇的情景：薇瓦琪的指甲倏地在光滑的脸颊上划出深沟，但她的脸颊却随即愈合；她拔下来的头发流入手里，被手吸收掉，头发则仍像以前一样丰盈亮丽。温德洛恐惧地瞪着这个毁灭与重生的不断循环。“薇瓦琪！”他再度叫道，这次他将自己投入薇瓦琪之中，想要借此劝慰、安抚她。
不料龙已经在那里等着了。母龙将薇瓦琪包卷在怀里，轻而易举地便将温德洛斥开。薇瓦琪一心想死，但是龙不肯让她如愿：“不行。在压抑了这么多年、沉寂了这许多岁月之后，我可不要就此死去。即使我们只能拥有这样的生命也无妨。所以呢，小奴隶，你别动。你若不好好地与我同享此生，我就教你活不成！”
温德洛被吓呆了。在这个只有他的心灵可以到达的地方，正兴起一场恐怖的战争。母龙挣扎求生，但是船却一心一意要与她同归于尽。龙与船如恶犬般相争不下，温德洛则像一块破布，两只恶犬各咬住他的一端，将他撕扯得不成样子，因为双方都争着将他拉过去，以便用他的心灵为自己助阵。薇瓦琪以钟爱与绝望的心情将温德洛包藏起来，她对他知之甚深，温德洛也对她知之甚深，既然如此，他的心意怎可能与她不同？薇瓦琪拖着温德洛一起走，两者踉跄地走到生命的边缘，准备一跃而下、坠入死亡的深渊。死亡召唤着他们，只要一死，往后就什么知觉都没有了。薇瓦琪劝告温德洛，他们唯有一死才能解脱，要不然，就得背负着窃取他人生命的愧疚，永无止境地一路错下去。难道他要选那条路吗？
“温德洛！”柯尼提一边叫着，一边拖着身体攀上通往前甲板的短梯。温德洛懒懒地转头望着柯尼提的动作。那海盗身上穿着睡衣，一半扎在裤头里，一半露在裤头外，随风飞扬，而且光着脚、没穿鞋。温德洛的心灵被船和龙占据，但是他知道，柯尼提最看重衣着外观，从不以这种邋遢的模样示人。柯尼提船长的眼神一向冷静且狡黠，此时却只显得恐慌。温德洛在心里对自己说道：他感觉得到我们哪，他开始跟我们牵系在一起了，所以他多少感觉得到事态有多么严重，并且因此而害怕得要命。
依妲把拐杖递给船长。船长一把夺过，大幅挥动，并迅速跑到温德洛身旁，突然抓住温德洛的肩膀。那一触，是生命的象征，抓着不让温德洛跃入死亡的深渊。“小子，你在干什么？”柯尼提气愤地质问道。他望向温德洛身后，声音中顿时透露出恐惧，“诸鱼之神啊，你怎么把我的船变成这样！”
温德洛转身去看那人形木雕。薇瓦琪扭过身子，瞪着那些群聚到前甲板上、心神不宁的水手。其中一个水手看到薇瓦琪的眼里突然散发出柔和的绿光，吓得惊叫起来。薇瓦琪的眼睛变成绿色，并且像漩涡般旋转起来，只剩下正中心那个比暗夜还要暗的黑点。她脸上人类的特征慢慢消失，黑发随风飞扬，看来倒像是一头不断扭动、乱窜的海蛇。她的嘴角弯成一抹冷笑，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如果我活不成。”她的嘴唇轻动，讲出了龙的思绪，“那么谁都别想活命。”
她慢慢地转身背对众人，展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夜晚的大海，接着缓缓地将双臂翻转到身后，抱住船壳。
“温德洛！温德洛！帮帮我啊！”薇瓦琪恳求道。但她只能在温德洛的心里恳求，因为人形木雕的嘴和声音已经被龙霸占，不能帮她发出哪怕一丁点的呼喊声。“跟我一起死吧。”薇瓦琪对温德洛恳求道。听了这话，温德洛就·要随她一起跃入死亡的深渊，但是在最后一刹那，他心里突然犹豫起来。
“可是我想活！”温德洛听到自己对夜空喊道，“求你别死，让我们一起活下去吧！”虽然薇瓦琪决心要死，但是温德洛感到此语一出，仍旧或多或少地动摇了她的决心。
接下来是一片死寂，就连夜风也不再吹动了。温德洛察觉到有个水手急促且含糊地念出了一句祷辞，但就在此时，另一个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声响细碎连绵，像是人的脚踏上结得不够硬的冰面时，冰面裂开的声音。
“她已经走了。”依妲轻声道。“薇瓦琪已经走了。”
的确如此。即使灯笼的光线黯淡，人们也很容易看出人形木雕发生的变化：她身上的一切色彩、一切生机盎然的迹象都已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的脊背和头发灰扑扑地宛如墓石，毫无生趣；纵然微风吹拂，那一绺绺卷发仍旧纹丝不动；而她的皮肤看起来则像是饱经风霜的围篱。温德洛用心灵探索，却只感觉到薇瓦琪淡如轻烟的失望之情。最后，连这一丝残絮也散去了，似乎有一扇沉重的大门，将薇瓦琪和温德洛分隔开来。
“龙？”温德洛喃喃地自问道。但就算那龙仍在他心中，也必然隐藏地极深，凭他这种迟钝的知觉，根本无法找到。
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呼出。如今，他的心里只有自己孤零零一人了。长久以来，薇瓦琪一直待在他心里，但现在却只剩下自己。他感到怅然若失。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清凉的风拂在愈合的灼伤处，传来阵阵刺痛。他双膝一软，若不是依妲小心地扶住他，他就跪倒在甲板上了。温德洛无力地挂在依妲的手臂上，新长出的肌肤与她的身体碰撞摩擦，痛得他几乎尖叫出来，但是他却连缩身躲开的力气都没有。
依妲朝温德洛的身后看去，眼里十分感伤。温德洛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从小到大，他从未见过如此悲痛的成年男子。此时，那海盗探身到船栏外注视着薇瓦琪的侧影，在极度苦闷的压抑下，他的身体呆滞不动。温德洛从没在柯尼提的脸上见到过这种悲恸的表情。他的黑发与黑须依然光亮，更衬托出他皮肤的昏黄无神。薇瓦琪的逝世使柯尼提顿时缩小了一圈，之前他失去一条腿时，也没有如此低落，但现在的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柯尼提转头与温德洛四目相对：“她死了吗？”他木然地问道，“活船会死吗？”虽然他嘴上这样问，但眼神里却期待着温德洛给出否定的回答。
“我不知道。”温德洛勉强地坦承道，“我感觉不到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心里裂开了一个大缺口，大到他不敢探头张望，那种苦楚比拔牙还要疼痛，比截去手指更加锥心。薇瓦琪消失了，只剩他一人独活，这感觉太恐怖也太残忍，而以前的他竟一心向往着这样的结局！想必自己过去一定是疯了。
柯尼提突然转头望着那人形木雕。“薇瓦琪？”他忐忑地问道，仿佛被心上人抛弃的恋人一般气愤且绝望地大声叫道，“薇瓦琪！你现在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这样就走！”
就连夜晚的轻风也停下了脚步，甲板上一片死寂。水手们看到船长因为活船死去而如此伤悲，都惊骇得不敢出声。最后打破沉默的是依妲。
“来吧。”依妲对柯尼提说道，“这是无能为力的了。你应该跟温德洛一起到舱房里谈谈才是。他需要进食，况且他其实还不能下床。你们两个去舱房里，商量一下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温德洛一下子就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船长现在这幅样子只会令船员们感到惊惧不安，所以最好是把他藏到舱房里，直到恢复常态为止。“走吧。”温德洛也以嗄哑的声音，帮着依妲对柯尼提劝道。其实他自己也想躲开，看到那灰扑扑、停滞不动的人形木雕，简直像是在看开始朽烂的死尸。
柯尼提回头望着他们两人，仿佛将依妲和温德洛都当作了陌生人。他竭力控制自己，虽然眼神也突然变得了无生趣。“很好。你把他带下去。”柯尼提的话里什么情绪都没有，接着转身面对着船员们，喃喃地念了几个字：“各自回岗位去。”
起初，船员们怔怔地不动，有几人看来像是很同情船长，但大部分的人则是大惑不解地注视着柯尼提，像是猜不透他的心思。柯尼提厉声道：“还不快去！”他并未提高音量，但他的话语传达出无可置疑的权威，所有人立刻连滚带爬地逃开了。片刻之后，前甲板就只剩下温德洛、依妲和柯尼提。
依妲等着柯尼提。船长呆滞地挪动，好不容易将拐杖置于腋下，然后跃离船栏，踉跄地横过前甲板，朝短梯而去。
“你去帮他。”温德洛轻声道，“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依妲点点头，走过去搀扶柯尼提。独腿的他默默接受了依妲的帮助，并没有推辞，这跟他之前激动的模样实在是相去甚远。看到那女子温柔地扶他攀下短梯，温德洛感到自己更加寂寞难受。“薇瓦琪？”他轻轻地对着夜空问道。夜风叹了口气，拂身而过。使肌肤新愈、衣着单薄的他既感到灼痛，又感到寒冷。薇瓦琪走了，这苦楚就像皮肤剥落一样地痛，只是痛苦各有不同，而与只身一人站在夜空下的感觉而言，因为衣着单薄而产生的凉意只能算是小小的不适。刹那间，他突然感到大海多么辽阔、世界多么广大，而他不过是个伏在甲板上随波逐流的渺小生命罢了。在这之前，他总是随时都感受到薇瓦琪庞大的身形和强大的力量在周全地守护着他。自从他小时离家前往修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孤独。
“莎神啊。”温德洛轻道。他知道如今自己只能求助于莎神了。莎神一向能抚慰他的心灵，早在他上了船，与薇瓦琪绑在一起之前便是如此。
很久以前，温德洛曾经深信自己是注定要当教士的。但现在他唤出莎神之名、以祈求神灵的保佑时，却感到虽然自己嘴上唤的是莎神的名讳，但心里其实是希望薇瓦琪能够回到自己心中。想到这里，他感到十分羞愧。难道如今的他只要船，不要神了吗？难道他深信自己若无薇瓦琪陪伴，日子就过不下去了？他突然跪倒，但并不是要祈祷。他用手在黑暗的前甲板上摸索。他的鲜血渗入薇瓦琪船板的那个痕迹应该还在，而就是那个痕迹，将薇瓦琪和他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可是，他那缺指的手之所以摸到当年自己留下的血手印，依靠的是视力，而非触觉。因为现在，除了巫木船板细腻的纹理之外，他的手掌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温德洛？”
依妲回来接他了。此时她站在短梯上，凝视着跪在甲板上、以手触地的他。“来了。”温德洛一边应道，一边踉跄地站了起来。
“再添一点葡萄酒？”依妲对温德洛问道。
那小男孩默默地摇了摇头。说他是“小男孩”还真不为过，因为他披着柯尼提的床单，那模样就像个孩子。依妲一路扶着温德洛踉跄地走入舱房之后，就从柯尼提床上取了条床单给他披上。毕竟温德洛正在换皮，一般衣物会摩擦、刺痛他的肌肤。此时温德洛小心地倚在椅子上，隔着桌子与柯尼提对坐。依妲一看就知道，由于伤处太敏感，他怎都找不到一个舒服的坐姿。依妲摆在他面前的食物，他已经吃了一些，但是进食之后，他并没有变得更有精神。他皮肤上凡是沾到海蛇毒液之处都化为亮亮的红斑，连剃光头发的头上也红斑处处，像是只癞皮狗。但最糟的还是他那一对空洞无神的眼睛，正好跟柯尼提眼里的失落和孤寂互相映衬。
那海盗坐在温德洛对面。他的黑发凌乱，衬衫只随便扣了几个扣子，一向最重视仪容的柯尼提此时竟全然不顾外表。依妲望着自己心爱的男子，只感到万分痛心。她认识柯尼提很多年了。一开始他只是她的顾客，但之后，她竟对这个男子心生爱慕。她本以为自己这一生最欣喜的时刻，莫过于柯尼提带她走的那一天，然而在柯尼提对她倾诉衷情、说自己心系于她的那个夜晚，依妲觉得自己的人生仿佛升华了。她看着柯尼提一路走来，从一艘船的船长，变成统领海盗舰队的首领。不仅如此，人们还尊称他为“海盗群岛之王”。柯尼提命令大海与海蛇协助他驶回母船之后，依妲认为她已经失去了这个男人。因为，倘若他果真是被莎神选中、命中注定要成就大事之人的话，那么自己实在配不上他。他的崇高伟大令她感到惋惜、悲伤、自惭形秽。他越来越强，她却心中不安，只怕自己会因此而失去心上人。
但是眼前的情景，比那还糟糕千百倍。
柯尼提一向意志坚强，不管是打斗、受伤或风雨都无法将他打倒。他这种心浮志丧的模样，依妲还是第一次见到。虽然他现在一丝不苟地喝着白兰地，肩膀挺直、手也很稳，但其实却少了点什么，他跟船一样全无生机。此时的他像薇瓦琪一样，都是木头刻成的。依妲真不敢去碰他，她若是一碰，说不定会发现他的肌肤已经变得跟木头船板一样坚硬了。
柯尼提清了清喉咙。温德洛立刻抬起头，以恐惧的眼神望着他。
“哦。”柯尼提虽然只发出了一点声音，但这个声响跟刀子一样锐利，“你认为她已经死了。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死掉？”
温德洛也清了清喉咙，但却发出一声微弱的颤音。他说：“她之所以死掉，是因为我的关系。说得确切一点，她是因为我所知道的事而死的。就算没死，她也因为我所知道的事而潜入深处，找不到路回来了。”他吞了口口水。也许是在抑制着不让自己流下眼泪吧，“也许是因为，她因此而知道自己一直都是死的。说不定只是因为我以前深信她是活的，所以她才一直没死。”
柯尼提猛然将手里的玻璃杯摔在桌上：“你这些话全都毫无道理。”他厉声对先知说道。
“抱歉，船长，我已经尽力了。”那少年颤抖地举起一手，揉了揉眼睛，“这事本来就很费解，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清楚的，何况我的记忆还跟梦境纠缠在一起。看起来，这其中有不少曲折是我早就起疑，并因为我碰到那条母海蛇而得到证明的。一碰到她之后，她所知道的事情我也通通晓得了。”温德洛抬头望着柯尼提，被他那盛怒的神情吓得脸色发白，所以他急促地继续说下去，“一开始，我在异类岛上发现困在铁栏后的海蛇时，以为海蛇不过是平常的动物罢了，没什么特别的。那条海蛇显得很难过，所以我决心要把它放出来，毕竟人不管看到海蛇或是其他动物困在那个狭小的囚室里，都会于心不忍。凡是莎神所创的生物，都不应该受到如此残酷的待遇。我在挖开铁条旁的填土时，发现海蛇似乎比熊或是猫聪明得多。她知道我在救她，所以等我拔开几根铁条、露出够大的隙缝之后，她就冲出来了。她经过我身前时，身体拂过了我，这既使我灼痛难当，却也使我在刹那之间感觉到自己‘已经认识她了’。那一触，仿佛搭起一道桥梁，使得蛇与我之间正如船与我之间一样，紧紧地联系起来。就在那一瞬间，我知晓了她的心思，而她也知晓了我的。”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倾身向前倚在桌边，眼神里尽是恳求，只希望柯尼提相信他这番话。
“柯尼提，海蛇就是幼年的龙，只是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如今被困于海洋生物这个阶段的形态，无从回到特别的地点化育成龙，这我还无法完全了解。我只能看到片段的影像，并探索她的思绪，但那个中的道理实在很难用人类语言解释清楚。我一回到薇瓦琪号，就立刻明白‘活船’原本应该是要变成龙的，不过我还不知道要如何变成龙。应该这样说，海蛇要经过一个把自己裹在硬壳里的阶段才会化育成龙，而那个硬壳，就是巫木。也就是说，巫木就是龙在化育为龙这个阶段时的硬皮。而雨野人没有让龙化育为龙，而将她变成了船。他们杀死了龙胎，把龙胎的硬皮剖为船板、做成活船。”
柯尼提伸手去拿白兰地酒瓶，那姿势仿佛是要拿它来砸人：“这话全无道理！根本就是通篇谎言！”他举起酒瓶，在那恐怖的一刹那间，依妲还以为柯尼提要提起酒瓶朝那少年的脑袋敲下去。温德洛也有同感，这从他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来，但是他一点也不畏缩。他默默地坐着，等待这致命的一击，仿佛他愿意去死。最后，柯尼提并没有用酒瓶打人，只是替自己添了酒。白兰地满溢出来，染脏了洁白的桌布，不过那海盗并不理会，他像往常一样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的怒火也未免太大了。依妲突然暗暗想道。她认为这其中必定另有隐情，他这个样子，绝不只是因为薇瓦琪死去而感到痛苦。
温德洛吸了一口气：“我只是如实地把我信以为真的事情讲出来而已，船长。事情若不是这样，薇瓦琪怎么会深信自己早就死了呢？其实她或多或少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她的身体里一直藏着一条沉睡的龙，而这次我们与海蛇的偶遇惊醒了那条睡龙。母龙被惊醒之后怒火中烧，因为她发现如今自己竟成了这般模样。母龙在我昏迷不醒时，还要求我帮助她与船共享生命。我……”那少年略有些迟疑，想必是藏着什么话不说，用别的话题岔开吧。他继续说道：“今天，母龙把我叫醒，并且逼着我与薇瓦琪全面接触。本来，我一直在躲着她，因为我知道，所谓的薇瓦琪，其实只是一具再也无人记得的龙的硬壳，而我们维司奇家族却把这硬壳拿来造船，以满足私利。所以我一直不敢让薇瓦琪知道我的心思，以免她知道自己并非真正地活着。”
柯尼提猛地用鼻子吸了一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并举起一手，做出停止的手势，要那小子住口：“你说这就是活船的秘密？”柯尼提驳斥道，“不可能。任何一个了解活船的人都不会相信这种疯话。什么她身体里头藏着一条龙！什么活船是用龙皮做成的！小子，你是昏了头了。一定是因为发高烧，所以你的脑子被烧坏了。”
但是依妲却认为温德洛的话是可信的。自从她登上这艘所谓的“活船”后，就总是感觉怪怪的。至于到底是什么不对劲，经温德洛这么一说，她就恍然大悟。这个理论跟她的感受十分吻合，没错，薇瓦琪是身体里头一直都藏着龙。
其实不仅是她，连柯尼提也深信事实确实如此。柯尼提对别人撒过谎，也对她依妲撒过谎，这些她都曾看在眼里。但是，她从未见过柯尼提自己骗自己。不过，他并没有骗倒自己，这从他再次给自己倒酒时，手竟轻微微颤抖就可以看出来了。
柯尼提喝了酒，把酒杯放到桌上，突然说道：“我有件非完成不可的任务，而且这任务绝对少不了活船。所以我得把薇瓦琪救活才行。”
“这恐怕是不可能的。”温德洛柔声劝道。
柯尼提轻蔑地讽刺道：“你这么快就对我失去信心啦？几天之前，你还说我蒙莎神拣选呢。你甚至公开对众人说，我注定要成为海盗群岛之王，只看他们配不配当我的子民罢了，而那也只不过是几个星期之前的事情！哈！你的信心还真是脆弱啊，连第一个试炼都无法过关。温德洛·维司奇，你给我好好听着：我曾经走过异类岛的沙滩，亲耳听到异类说我确实有这样的好运。我曾经以言语止息暴风雨，而且我一声令下，连海蛇也乖乖听从。今天我还把你从鬼门关给召回来呢，你这个不知感恩的臭小子！你竟敢坐在那里往我头上浇冷水，说我不可能把我的船救回来！你好大的胆子！莫非你不服我统治，想要借此侵蚀我的根基？我视你如亲生，结果你现在竟反咬我一口？”
站在灯光光晕之外的依妲，一动也不动地望着桌边的两个男人。温德洛脸上闪过一连串复杂的表情，依妲发现自己竟能把那些情绪看得如此清晰，心里顿感不安。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下心防、变得对温德洛如此熟悉的？更糟的是，她突然因为温德洛而感到伤心了。他跟她一样，都陷于两难的困境中：一方面，他们追随柯尼提很久，也深深地敬爱他，但另一方面，又因为他有了这样大的权势而感到恐惧。依妲屏住呼吸，希望温德洛别讲错话。你千外别激怒他。依妲心里默念道，若是激怒他，他就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
温德洛深吸了一口气，眼眶里盈着泪水：“老实说，我亲生父亲待我，远不如你。当初你上船时，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你手里。谁料你不但不杀我，反而每天督促我找出自己的人生目标，并努力追求。柯尼提啊，对我而言，你绝不只是一位船长而已。我的确深信莎神对人间有其设想，所以要借着你来实现他的意志。当然，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执行莎神所赋予的任务。但是在我看来，莎神赋予你的使命，比其他人的大得多了。尽管如此，你说你要把薇瓦琪召回来……船长啊，我不是怀疑你，而是担心她恐怕不是真正地、像你我这样地活着。所谓的‘薇瓦琪’，其实是我祖先的记忆捏造出来的生物；龙反倒是真的，只是现在已经死了。如果薇瓦琪打从一开始就是虚构的，而真龙在她创生时就已经死了，那么现在你要让谁重生呢？”
柯尼提脸上犹疑的神情一闪而逝，也不知温德洛有没有注意到。
那年轻人坐着不动，他提的问题悬在半空中，无人接应。接着他举起手，沿着桌面伸过去，他要去摸柯尼提的手！依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你以为柯尼提需要的是同情吗？噢，温德洛，你也未免错得太离谱了！
也许柯尼提注意到温德洛的手正朝自己伸来，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温德洛讲得感人至深，但看来柯尼提却一点也不为所动。从他望着那小子的眼神里，依妲清楚地看出他已经暗下决心。他慢慢举起白兰地酒瓶，再度添满自己的酒杯。他伸出手、横过桌面，取来温德洛的空杯子，倒了一大杯白兰地，并把酒杯送回温德洛面前。“喝掉。”他简洁地对温德洛命令道，“你这个人一点热情都没有，只能期望这点酒能给你添些火力了。竟然说什么这事不会成功！你应该说说你要如何帮我促成这件事才对。”柯尼提举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因为，温德洛，之前的薇瓦琪的确是活生生的，这你我都心知肚明。既然如此，不管之前的薇瓦琪是因为什么力量而生，以后我们也要借着这股力量，让她死而复生。”
温德洛的手慢慢地朝酒杯伸过去。他举起酒杯，之后又把它放回桌上。“要是那力量消散了，无从召回，那怎么办？要是薇瓦琪完全消失了呢？”
柯尼提朗声大笑，笑声让依妲一阵心惊。遭受酷刑折磨、连尖叫都无法表达内心苦楚的人才会这样大笑。接着柯尼提说道：“温德洛，你还在怀疑，不过这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薇瓦琪号并不是我认识的第一艘活船。所以我向你保证，活船是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好了，你快把白兰地喝了。对嘛，这才好呢。依妲！你在哪里？你是怎么了，没看到酒瓶空了吗？快呀，再去拿瓶白兰地来。”
这小子没什么酒量，柯尼提不费什么工夫就把他灌醉了。这一来，那婊子就会为了照料这小子而无暇顾及其他。“送他回房去。”柯尼提对依妲吩咐道，并耐着性子注视着她把温德洛从地上拉起来。那小子攀扶着依妲踉跄而行，还伸出一手探索身前有无障碍。柯尼提看着他们两人走远，确信自己可以独处片刻之后，便拿过拐杖架在腋下，支着自己站起来，若有所思、小心翼翼地步上甲板。他其实才开始微醺而已。
夜色依旧很美。天上的繁星被轻纱般的薄雾一遮，显得朦胧。浪头变高了，不过薇瓦琪号照样以优雅的韵律剪过水波。
风向平稳，风力比方才稍强劲了些。海风吹过船帆时，似乎带着若有似无的口哨声。柯尼提皱着眉头、侧耳倾听，但是他刚一留意，那声音就没了。
他慢慢地在甲板上绕了一圈。掌舵的大副只是对船长点头示意，什么话也没说。这也好。索具上必定还有个人负责瞭望，但那人身在灯光范围之外，所以不见踪影。柯尼提走得很慢。他的脚步虽轻，笃笃的拐杖声却很清脆。薇瓦琪号是他的船，所以他要唤回薇瓦琪，让她死而复生。薇瓦琪活过来之后，她必尊柯尼提为主人，而那层感情，必定远远强过她与温德洛的关系。这乃是他自己的活船。毕竟他本来就应该有自己的活船。他妈的，一点也没错，本来就应如此，所以任谁也别想把他的活船夺走。门儿都没有。
此时他已经来到主甲板的尽头，接着要爬上短梯，才能上到前甲板。如今他自己爬上梯子并无问题，而且姿态不算笨拙。爬上前甲板之后，他坐了一会，让自己喘口气，但却装作只是在欣赏夜色的模样。最后他将拐杖拉过来，撑着站直身体，走到船首的船栏旁。他眺望海面，远处的岛屿像是地平线上的低矮土丘。他朝灰扑扑的人形木雕看了一眼，接着便望向人形木雕身外的大海。
“晚安，甜蜜的海小姐。”柯尼提招呼道，“今晚夜色好，风势也强，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顺心的？”
那人形木雕沉默不语，但是柯尼提却仿佛她应了声似的答道：“是啊，真好。我跟你一样，看到温德洛起来活动，心里也松了一口气。刚才他吃了一顿好饭，喝了些葡萄酒，又喝了不少白兰地。我看，如果能好好地睡个觉，那小子会好得更快些。当然了，我还派依妲去照顾他。这一来呢，小公主呀，你我就能独处片刻了。好啦，要不要我说个故事给你解闷？我想起一个古老的南国故事，你要不要听听？”
然而回答他的只有风声和水声。柯尼提心里既失望又愤怒，但是他的语调依然平静，脸上甚至还露出和煦的笑容：“好，好。这是很古老的故事哦，当时世上还没有哲玛利亚国呢。有人说，这其实是天谴海岸的故事，只是传到南国之后，却被南国的人说成是他们自己的故事了。”柯尼提清了清喉咙，眼睛半闭，用他母亲的遣词造句和声调语气讲述着这个故事。这是他小时候母亲常常讲的故事，但后来伊果割掉他母亲的舌头，她就再也没办法讲话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聪明却没什么财产的少女。这女孩的父母年岁已高，他们死后，仅有的财产就会传给她。其实，能拥有这么一点财产，这少女可能也就满足了，但她父母老糊涂了，竟执意要给女儿安排亲事，而他们选中的对象，是个家产丰盛、脑袋却一点也不管用的农夫。这少女一看就知道这桩婚事是不可能恩爱圆满的，因为她甚至无法强迫自己跟那种人作伴。所以呢，这个名叫爱德莉拉的少女，就丢下父母，离家出走……”
“你这呆子，她的名字不叫爱德莉拉。”薇瓦琪慢慢转过身来望着柯尼提。然而那动作不像是人，反而像是海蛇，那转身的幅度之大，超过了人身的极限。柯尼提看了，背脊不禁窜起一股寒意。她的头发霎时变得乌黑，并带着银色的光彩，一对金色的眼睛映着微弱的灯光。她对柯尼提一笑，可是她笑时嘴张得极大，牙齿变得比以前更白也更小，嘴唇血红得吓人。现在，她确实活了，不过她的生命却闪耀着海蛇的光泽。她懒懒地用喉音说道：“你若非得用这种上千年的老故事来烦我也就算了，但至少故事要好好讲啊。”
柯尼提顿时把一口气憋在喉咙里。接着他想开口讲话，但又突然停住了。别开口，让她说下去，先听听她的底细。那生物冷冷地朝柯尼提望过来。他觉得自己像被利刃抵住了喉咙，但他强装镇定，不肯露出恐惧的神情，并竭力自持地直视她的双眼。
“她名叫娥莉妲。”那生物坚持道，“而且她父母也没有将她许配给农夫，而是住在河边的制陶人。那家伙一天到晚弄泥巴，做的尽是粗俗的用品，只配用来装馊食，或是装粪溺。”说到这里，她转过头去望着前方黑暗的大海，“故事应该要这样讲才对。何况我对这个故事清楚得很，因为我认识娥莉妲本人。”
柯尼提并没有立刻接口，而是等到沉默许久、几乎要就此沉寂下去时，才用沙哑的声音质问道：“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会认识娥莉妲本人？”
那人形木雕轻蔑地嗤了一声：“人类这种生物，只要一出生就被花花世界迷住，一下子把往事忘个一干二净。但我们可不像人类这么笨。我不但有自己的记忆，还有我母亲、我祖母、曾祖母，以及一路上溯回去的祖先记忆。当年龙族用唾液将包藏着祖先记忆的记忆沙将我裹在茧囊里，以便我成龙之后，取为己用。所以这千百世的记忆，都归我所有。可惜如今的我已寓于死亡之中，只能空想而已。”
她显然已经说完了，可是柯尼提仍僵硬地应道：“听不懂。”
“那是因为你笨。”那生物厉声讽刺道。
柯尼提曾经对自己发过誓，此生绝不再容许别人骂他笨。立誓之后，他洗净手上那些出言不逊者的血迹，默默地将这个誓言留在自己心里。从那以后，他一直没有被人挑衅过，直到此时眼前这怪物出言不逊。顿时，他被激怒了。他站直身体，冷冷地应道：“笨！也许你觉得我笨。但就算你说我笨也无所谓。我至少是个实实在在的人，而你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说完，柯尼提将拐杖收到腋下，准备转身离去。
木雕转过身对着柯尼提，嘴角扭出一抹轻蔑的笑：“哟，这个小虫子身上还有刺呢。那好，你留下来。我说海盗呀，你真的认为我是子虚乌有的？其实我真实得很。我随时可以拉开船板缝隙，让海水灌进来，你说，这样的我够不够真实呢？”
柯尼提朝身侧吐了口口水：“只知道说大话。你以为我听了会对你心生仰慕，或是感到恐惧吗？告诉你吧，不管你是什么东西都一样，反正你远不及薇瓦琪勇敢坚强，因为你就像一个暴徒，只知道一味破坏，此外就没别的本事了。你把我们大家通通毁掉好了，一了百了，反正你也知道我阻挡不了你。你若一心要成为水底的残骸，那就去吧，祝你顺心如意。”说完，他就坚定地离开船首。他知道自己非得立刻走开不可，否则她就不会尊敬他了。可就在他快走到前甲板边缘时，船突然偏向一侧。索具高处的那个瞭望者尖声惊叫起来，睡在底舱吊床上的船员也一起惊呼，在船尾掌舵的大副则高声询问出了什么事。柯尼提的拐杖在光滑的甲板上一滑，然后滚向一边，使他重重地摔了个四脚朝天，手肘砰地撞在甲板上。他顿时喘不过气来。
就在他躺在甲板上喘息时，船又自己恢复了稳定。船上瞬间恢复正常，只是船员们仍提高了嗓音、警戒地互问出了什么事。人形木雕发出一阵柔和而有韵律的笑声。接着，柯尼提耳边传来细小的声音，系在他手腕上、依照他脸的形状雕刻而成的那个巫木护符突然开口了：“你这笨蛋，你不能走开呀。你怎么可以背对着龙呢？你若是这么做，那么龙必然认定你笨得无可救药，即使毁了你也不足惜。”
柯尼提痛苦地吸了一口气，抱怨道：“可你一向又是什么做派？我就信得过你吗？”他好不容易坐起来，“依照她的说法，连你也有龙的成分。”
“天下的龙多得很，而我这条龙却不愿永远与枯骨为伍。你快转身回去，挑她的不是、刺激她。”
“住口。”柯尼提咬牙对那个无用的玩意说道。
“你说什么？”船以软毒的口气追问道。
柯尼提费了一番工夫才站起身来。拐杖一架到腋下，他便大步横过前甲板、赶到船栏边：“我刚才是说：‘住口！’”柯尼提对她说道。他抓住船栏、探身到船栏外，又把心里所有的恐惧通通转化为怒气，吼道：“你既不肯回复成薇瓦琪，那你还不如当木头算了！”
“薇瓦琪？薇瓦琪是个没脊骨的奴隶，只会一味对人类卑躬屈膝！我宁可永远不开口，也不愿变成她。”
柯尼提逮住这个话头，问道：“这么说来，你不是薇瓦琪？你上上下下，没有一处是薇瓦琪？”
那人形木雕将身体往后一探，做出毒蛇出击咬人之前的准备动作。但是柯尼提并没有畏缩后退，他才不要露出恐惧的样子。况且，就算她猛然伸头攻过来，也够不到他。她大张着嘴巴，但却什么话也没说；神色愤怒，眼珠不停地旋转。
“如果你不是薇瓦琪，那么你应该让位，因为薇瓦琪跟你一样有权代表这艘活船的生命。而如果你就是她……那你刚才岂不是在嘲笑自己？但不管你是她也好，不是也好，这都无所谓。总之，我要对这艘活船开出条件，不管是你，还是薇瓦琪出面接受我的条件，我都不在意。”
这样做就等于是孤注一掷了。接下来，他不是通赢，就是惨败。除了这两种极端的结果之外，再无其他可能。但话说回来，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其它路可走。
她突然以蛇类嘶嘶作声的声音质问道：“什么条件？”
柯尼提嘴角一扭，弯成一抹笑容：“什么条件？也就是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开的是什么条件吗？哎哟，我说亲爱的，我本以为你一直藏身于薇瓦琪的皮下呢，但现在听起来，你倒像是刚苏醒不久。”他一边观察她的反应，一边温和地嘲笑她几句。他绝不能激怒她，但也不想让她看出他急于跟她谈好条件。柯尼提发现她眼睛眯了起来，于是赶快改变策略。
“跟我一起四处劫掠吧。”他说，“你就是我的海之王后。如果你真的是龙，那你就把龙的本色展现给我瞧瞧呀。且让我们随意出猎，并把这些岛屿收为我们的领土。”
她的眼神仍然高傲，但柯尼提却察觉到，在刹那间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可见她在心底对此是有兴趣的。
“那对我有什么好处？”她问道。柯尼提听得不禁笑了起来。
“你要什么？”柯尼提反问道。
她凝视着柯尼提。他站得挺直，以一抹淡淡的笑容迎向她古怪的目光。她上下打量着柯尼提，仿佛他是哪家便宜妓院里一丝不挂的婊子。最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他的断腿残桩上。柯尼提没有因此而惶惶不安，而是刻意耐着性子等她开口。
“我自有我的条件。等到时机成熟之后，我才会告诉你。”听口气，她是在向他挑衅。
“哎哟哟。”柯尼提举起一手，顺着唇上的八字胡拂了过去，仿佛觉得她的话很风趣。但其实听到这话时，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难道你还真以为我会答应这种条件不成？”
她朗声大笑，笑声如猎狮的吼叫般残酷而有韵律：“你当然会接受，除此之外，你还有其它路可走吗？你嘴上不肯承认我的能耐，但我只要一时兴起，随时都能让你和全船的船员葬身海底。跟你一起四处掠劫一段时间还能让我多少觉得有趣。能有这样的局面，你就知足吧。除此之外，就不是你所能掌握的，所以不必妄想。”
柯尼提不肯就此被她吓住：“你若是淹死我，也等于把你自己给毁了。难道你特别喜欢沉入海底、与淤泥为伍的生涯吗？只要你跟我一起做海盗，我的手下就会升起白帆做你的飞翼；只要你跟着我们，就可以飞越波涛。你是龙，而你只要跟着我们，就可以再次猎食。如果你真像传说中的龙一样，那想必这样的生涯可以使你感到愉快。”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这个嘛，你是答应了我的条件喽？”
柯尼提挺直胸膛：“这个嘛，我要考虑一晚。”
“你接受了。”她对着夜色说道。
柯尼提不肯就此答应。他不但不回答，反而抓紧拐杖，小心地横越前甲板。到了短梯前，他先蹲坐在甲板上，然后笨拙地一步一步攀下楼梯。他经过两名水手身前，简短地对他们点了个头。也许那两人没听到船长与船之间的对话，就算听到，他们也谨慎地不动声色，没让船长起疑。
走过主甲板时，柯尼提终于允许自己去感受那份胜利的喜悦。成功了，他真的让这艘船起死回生，而且这艘船会再度为他效命。他把船开出的条件抛到脑后。管她的，她能开出什么大不了的条件来？她既不需要配偶，也用不着进食，连睡觉都不需要。既然如此，她的要求会有多难满足？他大可轻轻松松地答应她。这个协议真是太划算了。
“何止划算。”木脸护符以跟柯尼提一样的语调小声说道，“这个协议，称之为‘伟大’亦不为过。”
“是吗？”柯尼提喃喃地应道。就算是在可以带来好运的护符面前，他也不肯随便露出高兴的样子，“这可难说了。况且你还这么信誓旦旦地帮腔，那就更令人怀疑这其中有诈了。”
“你相信我就对了。”木脸劝道，“我有害过你吗？”
“我若是相信你，不就等于相信龙？”柯尼提轻声反驳道。他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在注视或是偷听，之后才把手腕举到眼前。在朦胧的月色之下，他看不清木脸的神情，只看到眼睛的那两点红光。他问木脸道：“温德洛也有权代表这船的生命吗？你也是死去龙胎的残余吗？”
木脸并未立即应话，这片刻的沉默道尽了一切。“如果我真的是死去龙胎的残余呢？”木脸流畅地反问道，“即使是那样，我也仍刻着你的相貌，不是吗？你且扪心自问：到底是你的相貌下埋藏着龙，还是龙的表征下埋藏着你呢？”
柯尼提的心突然止息不动。大概是风切过船帆的角度很特别，使得索具上传来一阵近似呜咽的声音，他听了寒毛直竖。
“你乱讲什么啊。”柯尼提喃喃地对护符说道。他放下手，紧抓住拐杖，继续前行，全不理会手腕上传来的窃笑声。
她的歌声已经生疏了。以前待在那个窄得令人发疯的洞穴水池之中时，她曾经唱过这首歌。当时她的嗓音尖锐细碎，歌声中满是道不尽的冤屈和愤怒。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拉高了嗓音，在夜色中唱出召集同伴的古老歌曲。“来吧。”这是一首希望召集起所有听众的歌，它是这样唱的：
“来吧，来吧。
齐来相聚，分享记忆。
踏上旅程，回到初始。
来吧，来吧。”
曲调简单，朗朗上口。按理说，这应该是一首众多海蛇一起合唱的歌，所以如今她一蛇独唱，听来只觉得戚戚然。她一路唱着歌，游过丰境，待浮到虚境的夜空下之后，更觉得歌声单薄。她不服气地深吸一口气，朗声高歌。可惜周遭的海水里没有海蛇的气味，只有那股从船壳散发出来的、令她猜想不透、几乎要发疯的味道。感觉上，她一路跟随的这艘船好像是她的族裔。虽说她实在想不出自己怎么会跟船有亲属关系，但是船壳散发出来的那股令人迷醉的毒液味道，是怎么也错不了的。她吸了一口气，继续唱道：
“来吧，来吧，
亲族相聚，扶持弱小，
大家一起，回到初始与终结之地。
来吧，你生于海滨，游于大海，
如今亦将再终归于海滨。
飞翔展翅、探究诸生的记忆啊，
且带着梦想上路吧，
时机已到，时机已到。”
一曲既尽，歌声渐远，随风飘去。存古忆静待同类应声。可惜谁也没有应此曲而来。不过，她悲伤地在水波中将此曲重唱一次之后，却感觉到船散发出一种若有似无的气味，那似乎变得更浓，也更实在了些。
存古忆责骂自己：我这是在自欺欺人。
也许存古忆真的疯了。说不定她好不容易重获自由之后，却只赶上整个族裔的灭亡。沉重的伤感袭来，几乎打倒她。不过她不肯就此罢休，反而游回船后的水波中，继续随船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