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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4

  有好一段时间,雷昂都不敢再回到卧房,因为他不知道那一种情况比较糟:再次站到那道金属门前,或是发现衣柜仍然伫立在原处,好像他从未发疯似的。

  他犹豫了半晌,最后走到厨房。他已经好一阵子都没有进食,也没有喝水,但由于神经一直处在紧绷状态,所以也不觉得饥饿或是口渴。倒是他的胃现在如同暖气管里的空气,不断咕噜咕噜地叫着。为了平静下来,他打算帮自己泡杯茶,却遍寻不着煮水器。他不禁感到纳闷,为何娜塔莉连这台老旧又钙化得不象话的机器都要一并塞进行李箱带走。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直接从水龙头接水来喝。没多久,一股尿意迫使他到厕所里方便。洗手时,他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好大一跳:他的双眼看起来好像得到结膜炎似的,破裂的微血管密密麻麻地在眼珠表层覆上了一张红色的薄膜,与他蒙上阴影的神情形成强烈的对比。

  他先让水流一阵子,直到冷得不能再冷了,才用双手从洗手台里掬起水,往自己脸上猛泼。不过这种方法并未产生预期的效果,于是他弯下腰,费劲地直接俯身在水龙头底下冲洗头部。

  刚开始他的眼睛是闭着的,没想到张开眼睛后,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猛地抬起头,太阳穴因而撞上了奔流的水柱。

  该死,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

  冰冷的水柱从他的头皮上冲了一小撮头发下来,但这不是他受到惊吓的原因。承受精神压力时,雷昂本来就会有轻微的落发现象,但也只是暂时的,并不会持续很久。然而这撮头发却在水里溶出了一些东西,使得原本清澈透明的流水变成类似高汤的棕色。

  他惊恐地用双手穿过自己的头发,发现两只手掌竟沾满了污垢。

  怎么可能呢?

  他昨天明明有冲澡,没想到现在头发竟然脏成这样,就跟一只在地上打滚,把浑身皮毛弄得脏兮兮的狗没两样。他的身体闻起来也是臭气冲天。

  雷昂把手指举到鼻子前,深吸了一口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疑似闻到了地下室才会有的霉味。

  我到底去了哪里?

  雷昂盯着骯脏的双手猛瞧,想起先前也曾在袜子上发现类似的脏污泥垢。

  他突然起身,迅速回到卧房。那扇神秘的门仍然在那里,衣柜则被推到了一旁。打开天花板上的大灯之后,他认出了那片泥渍,一片他在夜间四处漫游而遗留在地板上的泥渍。

  他坐到笔电前面,重播昨晚录制的影片。在看第一遍时,他就发现了两个古怪之处,虽然他先前也注意到这个问题,却从没有仔细思考过。沉睡的他搬移衣柜前,以及打开那扇神秘的门以前,镜头总是旋转摇摆者。

  影片中的我,为何总是往上看呢?

  他起身走到影片中的他所站的位置,一个距离墙上那扇门大约半公尺的地方,然后抬头往上看。

  他在刷了白漆的天花板上发现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缝,除此之外,乍看之下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这还是他头一次注意到这条裂缝,尽管对这种屋龄的老房子来说,这种裂缝是很普通的小瑕疵。这道看起来像是水煮蛋蛋壳裂痕的隙缝一路蜿蜒延伸,直到天花板上锁着一只挂钩的地方。以前那里挂着一盏毫无美感可言的枝形吊灯,搬进来的那天,他们就把那盏吊灯处理掉了。

  但是这只挂钩却留了下来,因为娜塔莉一度想要挂上室内植物盆栽或是其他装饰物来美化房间。紧邻着这只挂钩,是一具贝壳状雾面玻璃灯罩,雷昂一直很想换上一盏新的灯,好让室内的光线感觉温暖一些。不过说不上是什么原因,现在这盏天花板上的大灯看起来却给人一种困惑又烦躁的感觉。直到他走到床脚边,站到灯罩的正下方,雷昂这才恍然大悟,是什么东西让他感到碍眼。

  起先,他以为那是灰尘结成的毛球,不过后来他认为灯罩里那个黑色的斑点应该是虫子的尸体。这只虫子可能是从一个人类肉眼无法看到的缝隙钻进了灯罩里,后来却找不到路径爬出来。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他就从储藏室搬来了梯子。他将梯子架设在大灯的正下方,但是他忘了拿工具,因此再次离开卧房。他迅速奔进工作室,拿来了工具箱,然后带着一把螺丝起子爬上了梯子。

  即便近距离观察,他也无法清楚辨识那个螺旋贝壳里头到底是什么东西。只是从现在所站的这个角度看上去,那个有着蓓蕾般弧线的玻璃罩,不但大得多,也更显笨重。

  为了避免灯罩直接砸到在他的头上,他小心翼翼地用螺丝起子卸下四颗将灯罩固定在天花板上的螺丝,随后不经意地发现,这些十字型螺丝的某些部分有磨损的痕迹,说明它们曾经多次被拆卸。在四颗螺丝里头,有一颗原本就已经松脱了,最后一颗却怎么也转不开。一心想拆下最后一颗螺丝的雷昂奋力转动工具,最后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手中的螺丝起子因为他用力过猛而掉了下去,他试图伸手抓住往下掉的工具,整个人因而在梯顶上左摇右晃。他只好放开原本紧紧抓住的灯罩,好平衡身体,才不至于落得跟螺丝起子一样的下场。只是,单靠一颗螺丝是无法支撑一整组笨重的灯罩的。

  灯罩翻到一边,螺丝钉终于撑不住,砰的一声掉落地板,摔得粉碎。

  该死!

  他一边咒骂,一边从梯子上爬下来,跪在地板上,试图在碎片堆中找到原本在贝壳状灯罩里、现在一起跟着从天花板掉下来的不明物体。

  连要找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自然也不抱着能找到的希望。

  即便如此,他还是必须尽可能仔细地将碎片一块块拾起,否则一个不小心,可能会在日后划伤自己的脚。幸好,灯罩只破裂成几块大碎片,其中还有两片甚至滑到了床底下,雷昂便决定让它们直接留在那里。在拿来垃圾袋和吸尘器之前,他先将剩下的碎片像水果皮一般堆迭起来,不过却在此时发现了一块边缘最尖锐的小碎片。他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它捡起来之后,便忘记要打扫地板这回事了。

  这是什么鬼?

  雷昂翻动手上的碎片,仔细观察,这个物体有着隐形眼镜般的弧度,边角处则疑似用锉刀修过,而它的另一面还黏在一片玻璃上。

  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脑海里闪过可能是墨菲的念头,因为这东西的表层结构和质地都与那只大蟑螂的外壳相去不远,虽然颜色看来有些不一样。

  但是拿近一看后,他发现这东西毫无疑问是人类身上的某个部位,因为这片角质组织的底部覆满了一层凝固的血迹。

  「一片指甲?」雷昂喃喃自语,很希望是自己搞错了。这是一片涂了泥灰色的指甲,几乎是完整从指头上拔下来的。不用说也很清楚,这片指甲曾经贴在谁的大拇指上。

  14沃瓦尔特曾把潜意识比喻成深海,愈向海底潜去,水压的挤压就愈危险;而上升的速度过快,也可能导致头部破裂。

  雷昂观察着那片被拔下来的指甲,他有种预感,似乎自己才正要展开一场漫长的潜水之旅。他刚把头潜到水面下,就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惊人发现,尤其是那扇在他衣柜后方墙面上的门,可以说是这许多发现中,最让他困惑的。

  这片指甲的表层不但经过护理,也上了指甲油,至于指甲的另一面,不久前还黏在娜塔莉拇指的甲床上。现在反面的角质组织上覆有一层血渍,想到他的妻子当时必定承受了极大的痛苦,他不禁闭上眼,深深吁了一口气。

  他再次将指甲翻面,更仔细地观看,发现到一些小点。尽管单以肉眼并不容易辨识出两者间的差异,但是指甲表层的硬壳其实有着凹凸不平的起伏,相对来说,底面的结构则更为平整,也更容易在上面留下记号。

  雷昂打开工具箱,拿出一只卤素灯手电筒。不过单靠手电筒的光线仍然无法看清楚刻在指甲底层上的记号,因此,他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瑞士折迭刀,并从中抽出了小型的放大镜。虽然放大镜的效果不甚理想,却足以让他辨识那些记号。他猜想,应该是有人用类似缝针的精细工具,将一列数字刻在干涸的血迹上。

  「一、二、○」雷昂小声地念。他的心脏剧烈地撞击胸口,颈部与小腿肚的肌肉也纠结成一块,冷汗更是不停冒出来,好像正在筹画某个闪电逃脱计画似的。然而,这些生理反应在他看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一口气全都迸发出来。那个数字在第二排,因此有些难以辨识。加上最后的这个数字四,正好是他的生日,四月十二日(注6)。

  6 译注:德文日期的排列顺序为日、月、年,故一二○四指的是四月十二日。

  伴随着激烈跳动的脉搏,他缓缓转身,面对墙上的那扇门。

  那数字是否有可能……

  为了证实自己的假设,他站起身来。虽然卧房里的暖气已经调低了温度,但是比起几分钟前,他却突然感到浑身发热。娜塔莉最喜欢开着窗子,在大约十六度的室温里睡觉,而雷昂却需要绝对的静谧才有办法在夜里入睡。尽管他和娜塔莉居住的街区并不怎么吵杂,雷昂仍执意要将门窗紧闭,双方妥协的结果便是把暖气的温度调低。

  雷昂站在那扇门前,紧紧地将那片指甲握在拳头中,突如其来的悲伤无预警地向他席卷而来,紧绷与惊惧的神经也因此稍微获得纾缓。

  他尽全力试着不再去想有关娜塔莉的事情,然而,他拳头握得愈紧,便愈清楚,以后可能不再有机会和他的妻子因为卧房里的温度而争执了。

  关系就如同战争。他的母亲曾这么对他说过,不过她的意思是正面的。摧毁婚姻的并不是相互的争执,而是冷漠。

  「希望妳是对的,妈妈。」他转动门上的转盘,自言自语地低声说着。导致他和娜塔莉分开的,并不是冷漠,而是激烈的争吵。

  一场生死搏斗?

  雷昂以顺时钟方向转动转盘,直到第一个转盘上的指标对准数字一。他立刻感觉到安全锁机制对此有所反应,看来他的确转到了正确的位置。紧接着,他又让转盘指向了数字二,同样响起喀嗒一声,证实了他先前的认知没错。之后,雷昂让第二个转盘依序指向数字○与数字四,也就是组成他出生月份的两个数字……接下来就如同他先前在录制影片中所看到的画面一样:喀嚓!

  门开了。

  雷昂的第一个反应其实相当矛盾。他先是环顾卧室一圈,看看是否有人目击这个不可思议的过程。当他确定仍旧只有他独自一人之后,便将手掌伸到门缝里,尽管他的手指很有可能在瞬间被压得粉碎。

  我不敢相信,我真的在这里做了这些事。

  他轻松地推开这道看似沉重的金属门,比他事先揣测的还要来得容易,想必这扇门的铰炼一定好好上过油了。不过门都还没完全打开,就突然窜出一阵强劲的寒风,这次可不再是他因精神过度紧绷而产生的幻觉了。这阵冰冷空气就这样穿过墙上那道阴暗的开口,不断吹进卧室。

  寒风里混杂着灰尘和颜料的味道,让他想起父母家的工作室,圣诞假期时,他父亲总会在那里架设他的卡雷拉轨道,这味道也让他想起刚才从头发上冲洗下来的那些污垢。他瞇起眼、歪着头凑近一看,却只能认出一个刷上黑漆的小空间,里头似乎没有地板。

  他彷佛打开了一个通往无底黑洞的大门。

  他重新抓起手电筒,让它和门保持一些距离,试图照亮门后的暗处。这是个聪明的做法。

  因为门后真的没有地板,只有一个无底洞,如同一头野兽的血盆大口,他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他甚至觉得看到了野兽的利齿,一路延伸到这只超自然生物的喉咙里。事实上,那状似利齿的东西只是从墙上凿出的踏阶,一阶阶地往黑暗深处延伸而去。

  他担心轻举妄动可能会使自己失去平衡,因此跪在门边,将手电筒笔直照向通风井里。由于照射的光束愈接近深处就愈微弱,几乎不可能照到最深的地底。圆弧形的墙面经过粗劣随意的挖凿后,已是凹凸不平,到处可见外露的黑色砖头,而愈往深处探去,通道也就愈显狭窄。

  我曾在夜半时分到下面去?

  雷昂想起影片中自己在沉睡状态下那充满自信的样子,而清醒时的他却像是藏在截然不同的躯体里,这种精神分裂的感觉愈来愈强烈。

  膝盖颤抖不止的他站起身来,打算在做出下一个决定前,先静下心来,将至今发生的所有事情好好理出个头绪。

  所有发生的事,必须有个合理的解释。

  娜塔莉脸上的伤、烤焦的运动鞋,以及染上血渍的指甲。

  还有这扇门。

  沃瓦尔特医生说他一点问题都没有,更不具暴力倾向,但是沃瓦尔特既没看过他录制的影片,也没见过卧室里那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一口通风井,从里头不断涌出如同地下室般阴冷的空气。

  伴随冰冷空气而来的,还有他经常在生活中听到的嘈杂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嘈杂声也愈来愈大。

  这是不可能的,雷昂心想。他再次匍匐在那扇门的门槛上,用手电筒照向井底深处。但是这个动作似乎是多余的,因为深处传来一阵熟悉的旋律,而乐声的源头也发出亮光:一个手机萤幕,正随着手机铃声响起在黑暗中闪烁着。

  「娜塔莉!」雷昂大喊,又赶紧用手摀住嘴巴。

  那是他妻子的手机。早在几天前,娜塔莉就带着这支手机离开这栋房子。然而这时候,它正躺在通风井的底部,不停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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