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夢遊者> 3-5

3-5

  「我吵醒妳了吗?」

  「哈!你会乎吗?」电话另一头传来半睡半醒的责备声。「你当然把我吵醒了,你这个流浪汉!」

  「对不起,」雷昂向安诺卡道歉。

  安诺卡是娜塔莉最要好的朋友,因此被排在可信任联络人名单上的第二顺位。现在将近早上九点钟,但安诺卡是众所皆知的夜猫子,基本上,午餐前她是不会出现在画廊的。毫无疑问,雷昂硬生生打断了她正做得香甜的美梦,又或者,他的电话迫使她离开身边那双臂膀。她有一张城区里各大夜店的猎艳名单,而现在躺在床上的可能就是其中一名。

  雷昂不是很明白,凭安诺卡这样的姿色,竟然也能让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也许真的是情人眼里出西施。那些迷恋安诺卡的家伙,多半是看上去无精打采、胸毛浓密的肌肉男,他们会在安诺卡一进到酒吧里便盯着她人造的丰胸;而喜爱娜塔莉的男子,通常是受到她少女般的身材、深色秀发以及忧郁眼神所吸引。显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族群。

  「你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安诺卡察觉到异样。雷昂在电话这头先是听到床单的沙沙声,接着是光着脚在地板上沉重踅步的声音。

  「你嗑药了?」

  「胡说八道!」

  「发生了什么事吗?」

  雷昂迟疑了。「我……我希望妳能告诉我……」

  「什么?」

  「娜塔莉在妳那里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

  如果雷昂没搞错的话,他从话筒中听到流水的声音。依照他对娜塔莉最要好的朋友安诺卡熟悉的程度来判断,她此刻正一边讲电话,一边不害臊地蹲在厕所里小便。

  「事情太复杂了,搞得我有点混乱。我现在不想谈论这件事,可以吗?」

  「你不想谈,却在大半夜打电话给我?」安诺卡既调侃又微愠地反问。就在此刻,话筒中传来震天价响的马桶冲水声。

  「自从娜塔莉昨天离开我们的住处之后,我就再也无法联络上她了。」雷昂解释道,然后转身面向客厅的门。讲电话的他如同困兽一般,在沙发与窗台间不停地兜着圈子,长时间滴水未进让他此刻觉得喉咙发痒,决定去厨房拿杯水来喝。

  「你们吵架了吗?」安诺卡问。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们是不是有吵架?」

  我甚至不知道,比起无伤大雅的争执,是不是发生了更糟糕的事。不过妳是不会懂的。

  「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很荒谬,但是可以请妳帮我一个忙吗?如果妳今天在艺廊见到娜塔莉,请她和我联络好吗?」

  她们还在艺术学院读书的时候,娜塔莉与安诺卡就是室友,一开始两人同住一室,后来则是同住一屋。早在娜塔莉认识雷昂之前,她们俩就说好要一起实现共同的梦想:在老城区开间自己的摄影艺廊,并且展出她们自己拍摄的照片,以及其他年轻艺术家的作品。大约在一年前,她们实现了这个梦想。自从开了第一次记者会之后,艺廊的营运状况一直都很不错。

  「办不到!」安诺卡答道。

  「妳办不到什么事?」

  「你拜托我,要她和你联络这件事,我做不到!」

  「什么?」

  雷昂清楚得很,自从娜塔莉因为他而搬离她们共同的住处后,安诺卡就再也无法忍受他了。因为她认为身为建筑师的雷昂只是为了赚钱而工作,并不是为了追求艺术。对她而言,他只是追求物质享受的庸俗之辈。在他和安诺卡极少数的几次碰面机会里,他们只有寒暄几句。其实,这种排斥感是互相的,雷昂后来才知道,娜塔莉和他交往初期,安诺卡曾极力劝阻娜塔莉,要她不要继续与雷昂往来。不过就算安诺卡很讨厌他,却也没有把他当作敌人,至少在公开场合时不曾这么做过。

  「你不愿意转告她,我曾经打过电话给她?」

  「不对,是我没办法告诉她。依现况看来,我不会和她碰面。」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你亲爱的娜塔莉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来上班了,这家艺廊现在由我一人独自撑着呢!」

  安诺卡的话让雷昂感到一阵昏眩,彷佛差点被击中太阳穴一般。站在门廊的他眼睛正好对上了磁铁留言板,这块固定在厨房门后的板子就挂在跟他头部差不多高的地方。以往,无论是他或是娜塔莉,先离开家的那个人就会在板子上留下甜蜜或是讽刺的话语。宝贝,我们昨晚有温存吗?抱歉,当时我累毙了,如果我在过程中有打呼的话,原谅我吧!娜。然而这则最后的留言已经是几个月前写的,现在上面只贴了一张大楼管委会的公告,写着:几天后,楼梯间将进行整修。也就是说,如果要搭乘电梯,必须要多等些时候。

  「但是娜塔莉告诉过我,妳们正忙着准备一个大型的展览?」

  主题是星星的孩子。

  一个关于流产与死婴的展览,将会展出许多令人感动和不安的照片。

  就是因为这个展览,所以娜塔莉过去几天都早出晚归。

  前天就是这样!

  雷昂买了瓶葡萄酒,打算和娜塔莉重修旧好。他待在饭厅等了好几个小时,不知怎地就打开了葡萄酒,还喝得一滴不剩。到头来,他醉得不省人事,一头栽进床里呼呼大睡,根本不晓得娜塔莉何时回家。

  「娜塔莉跟我说,妳们为了要及时完成一切,正火力全开,以最高效率工作着。」

  「是火力全开没错,雷昂,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以最高效率搞定所有东西。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娜塔莉有点不可靠。我在语音信箱留了一堆留言,她连一通回电也没有,真的太过分了。这个展览的主题原本是她的主意,不过或许这样的展出对她而言还是太早了。」

  不,我不相信!

  确实,去年夏天的流产让娜塔莉一蹶不振,然而她却以惊人的速度重新站起来。也许是因为流产是发生在第十周,那时正值她的经期,所以成型的胎儿是和经血一起流走的,连子宫刮除术都省了。

  一个星星的孩子。

  当初娜塔莉发现月经没来时,雷昂是多么地高兴。一开始,尽管娜塔莉察觉到乳房肿胀以及晨间呕吐等怀孕初期的征兆,但是她并没有马上让雷昂知道,因为她担心可能空欢喜一场。不过后来雷昂买了验孕剂回来,在确认测试结果呈现阳性反应之后的那几天,可说是雷昂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直到那个早晨到来。娜塔莉在内裤上发现血渍,所有期待新生命降临的喜悦顿时消散在空气中。那真是太可怕了!然而,经过一段短暂又刻骨铭心的悲痛期后,不知怎的,流产事件反而让他们两个人的关系更加紧密。要不是有这样的感觉,雷昂也不会在两个月前向娜塔莉求婚。

  而她答应了他的求婚!

  他们的婚礼有点跳脱传统形式:没有结婚证人,没有摄影师,也没有捧花小童。至于结婚的日子,他们就直接挑了结婚公证处有空档的那一天。很多朋友被他们突如其来的决定吓了一大跳,有的甚至很生气。不过为什么他们不能这么做呢?他们明明都已经被爱冲昏头了。

  「她应该不会有事吧?」与其说讲给安诺卡听,这句话更像是他在自言自语。

  然后,他想起要喝水这件事。他打开厨房的门,咳了几下。

  空气中似乎弥漫着某种东西,让他觉得举步维艰,像是有股浓烟刺激着他的喉咙,并且让他瞬间眼泪直流,可是他又不见任何烟雾。

  「你刚刚说什么?」安诺卡问道。

  「没什么。」雷昂边咳边说。为避免吸入浓烟,他赶紧用手摀住口鼻,然后冲到厨房的窗户边,唰地把窗户打开。雷昂这才如释重负地深深吸了一口冰冷但干净的空气。

  「不管怎样,雷昂,无论你们两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都跟我无关。我原本只是希望你能打个电话给我,解释一下为何娜塔莉前阵子总是散漫又慌乱。」

  雷昂揉了揉眼睛,转身试图寻找那个搞得他泪流满面的祸源,然后他的眼光落到了微波炉上,上面的指示灯正一闪一闪地亮着。

  「我的意思是,偏偏就这么刚好在即将开展的节骨眼上,娜塔莉居然放弃了。我们才刚站上起跑点,直到上个月才好不容易有些进展,娜塔莉却选在这个时候退缩,我实在不懂!」

  我也不懂,雷昂心想。他打开微波炉,再度被浓烟呛得狂咳。他终于找到那股呛辣气味的源头了。

  「你还好吗?」安诺卡问。

  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雷昂想用指尖抓起微波炉内的运动鞋,却无法如愿,因为运动鞋的塑胶鞋底已经牢牢地黏在微波炉的底盘上。这个画面唤起了雷昂一段久远的记忆,对他而言,那几乎就是他生命中最黯淡的岁月。

  雷昂没向安诺卡道别,便径自切断了通话。他迅速离开厨房,穿过走廊,跑到工作室里。为了打开书桌最上层的抽屉,他必须稍微抬高那个用硬纸板拼组起来的儿童医院建筑模型,那是他和朋友合开的建筑师事务所要参加竞标的作品。在抽屉里翻找了一阵之后,他终于找到了那本破旧的笔记本。这本笔记本里头记录了许多重要的电话号码,他暗自祈祷电话号码没有改,上次他拨这个号码,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电话响了很久才有人接听。

  「沃瓦尔特医生吗?」

  「是的,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雷昂‧纳德。我认为,我的病又复发了。」

  4「谢谢你这么快就赶来了!」

  对于雷昂的开场白,沃瓦尔特医生报以一个谅解的微笑,然后放松地坐在沙发上。「居家探访虽然不是我每日的例行工作项目,但是我必须承认,你再度引起我对你的好奇心。」

  雷昂在最后一刻拦截到这位正启程前往东京开会的精神科医师。于是,原本已经在往机场路上的沃瓦尔特医生,特地绕道到雷昂的住处,访视他以前的病患。

  他们坐在客厅谈话的同时,沃瓦尔特医生的计程车在汽车禁停区等候着。尽管如此,沃瓦尔特医生仍旧一派轻松悠闲的模样,跟雷昂久远记忆中的他没什么两样。经过多年以后,再度和沃瓦尔特医生面对面坐着,那种感觉很诡异。

  这位精神科医师一点都没变老,还是跟以往一样留着一头扎着马尾的灰白长发。他似乎想方设法要跳脱出既定的框架。像是皮裤、牛仔靴,还有他脖子上的燕子刺青等,这样的怪异装扮在雷昂还是孩子时,是很离经叛道的行径,现在却成了时尚流行。雷昂试图在沃瓦尔特身上找出岁月留下的痕迹,不过只在相当细微的地方有所斩获:稍嫌明显的法令纹、略显暗沉的黑眼圈,以及取代了珍珠耳环的细致银耳环。

  「从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到现在,真是恍若隔世,不是吗?」

  雷昂点头表示认同。十七年前,他父母忧心忡忡地把他带到沃瓦尔特的私人诊所。

  当时,雷昂还没有把克劳斯和玛莉亚当作自己的父母看待。他十岁的时候,一名厌世者酿成的车祸夺去了他亲生父母的生命。那个患有忧郁症的酒鬼故意逆向行驶,想要迅速了断自己的生命,在没有踩剎车的情况下,正面冲撞造成三名无辜受害者的死亡。只有两名乘客在车祸中活了下来,其中一名就是雷昂。他还清楚记得,对向来车的大灯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前方时,他和妹妹正跟着车上收音机播放的〈黄色潜水艇〉一起哼唱。另一名幸存者则是那位幽灵驾驶,大难不死的他仅受到锁骨骨折的小伤。面对这般讽刺的命运,大概也只有魔鬼才笑得出来。

  成为孤儿的雷昂在医院清醒过来的头几天,几乎就像生活在潜水钟(注3)里一般。他听了医生的诊断解说、儿童心理学家的建议,以及那位来自青少年福利局的女士的说明,却无法理解其意。他们检查他的身体、照顾他,最后将他转交给代理父母,他们的嘴唇不停地动、持续发出声音,对雷昂来说,却没有任何意义。

  3 译注:潜水钟意指内部充满空气的钟形容器,由于具有重量,故可沉于水中,通常用来协助长时间在水面下活动的工作者完成任务。

  「你这里真漂亮,」在将近二十年后的今天,这位精神科医生眼睛凝视着雕花天花板说。「不但有电梯,还有面向南边的阳台和拼花地板,要在这一区找到这样的老建筑应该很不容易吧?我猜,有六个房间?」

  「是五个房间。不过的确不容易,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困难。」

  娜塔莉在散步时,无意中发现了那张出租广告。尽管他们写信给出租者,却不抱着任何希望,他们甚至还开了一个玩笑:这么一块上等肉,应该刊登在豪华房屋仲介公司的漂亮型录里,而不是贴在路灯上。

  直到他们收到管理委员会的通知、正式成为这间房子的承租者之前,他们等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并且递交了数次公民资格的证明文件。雷昂至今仍然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能够打败一大堆竞争者,租到这间房屋。理论上来说,这栋大家抢破头且租金不便宜的住宅,只会租给有固定收入的房客,像他和娜塔莉这样以接案为生的自由工作者,是不可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你知道吗,不久前我才在一个座谈会上再次提到你的案例呢!」这位精神科医生突然说。

  沃瓦尔特似乎正仔细观察着雷昂的反应,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打从这位医生踏进屋子的那一刻起,雷昂就觉得好像回到了那段接受精神治疗的日子。那段时间占去他大部分的童年岁月,当同龄的男孩到人工湖边玩耍,或是到砂石场踢足球、在花园的树屋里敲敲打打时,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会在他全身上下贴满与电脑连结的线路,并以无数的问题不停挖掘他的灵魂。

  「是什么理由让你想要再见到我?」

  雷昂站起身来。「我很乐意让你看看原因何在。」

  他用遥控器启动电视,不过摆在电视机下方的老式录放影机必须用手操作。一个小时前,他才从地下室将这台老机器抬上来,清除了累积多年的灰尘之后,将它接上液晶大萤幕。真是个奇迹!这个笨重的大怪物居然还能动,但卡匣式录影带转动时发出的轧轧声,听起来像是没有上够润滑油的齿轮。

  「你还保留着当初的老带子?」沃瓦尔特从萤幕上看到第一段的影像时,吃惊地问。这些影像纪录是沃瓦尔特医生在最后一次治疗时,送给雷昂做为治疗成功的赠别礼物。

  「这还真是个好东西。」

  沃瓦尔特站起身来,走到雷昂身旁,凝视着电视萤幕。

  雷昂十一岁的脸庞以特写镜头出现在稍稍褪色的泛黄影片里,那时候的他长得圆滚滚的,不像现在这么身材修长。影片里的他直挺挺地坐在儿童房里的床缘,床单上印着当时最受欢迎的足球队的徽章,而背景的衣柜门上则贴着一张麦可‧杰克森的海报。这两样都不是他自己挑的。同样的,那张床、那个房间,以及拥有他监护权的寄养父母,通通不是他自己选的。现在的寄养父母虽然是第二对了,不过却是第一个替他找医生诊断出他的病症的家庭。

  「雷昂,你知道我们今晚有什么计画吗?」沃瓦尔特在影片中问道,雷昂对他点点头做为答复。就算到了今天,沃瓦尔特的声音听起来还是跟那时候一样。萤幕上看不到这位精神科医生,因为他站在摄影机后面,而出现在摄影机里头的年幼雷昂则紧张地眨着眼睛。雷昂已经连续三个晚上都只睡了几分钟,严重缺乏睡眠的他眼睛布满血丝,看来相当疲倦。

  「这是一个实验,一个至今不曾以你这个年纪的儿童做为对象的实验。不过这个实验绝对安全,你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现在要进行的实验不会违反你的意愿强制进行,如果你不想参与这个实验,可以老实跟我说。」

  「还好。应该不会疼吧?」

  「不会的。」沃瓦尔特笑着说。「我们已经铺上海棉垫了,不过当你躺下时,或许还是会感到有点硬邦邦的。」

  说这些话的同时,这位精神科医生也走到了镜头里。有好一会儿,他的背部挡住了镜头,似乎试图将某个东西固定在雷昂的头上。当沃瓦尔特再次退出镜头前,这位少年的额头上便多出了一圈闪亮的金属环,上面固定着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类似矿工头灯的东西。

  「装在你头上的是经由无线电遥控的感应式睡眠摄影机,」沃瓦尔特用平静的声音解释。

  「这个摄影机会录下我在睡眠状态中所做的任何事吗?」

  「没错!它是动态感应的,也就是说,只要你一起身,它就会启动录影机制。这次我们破例放弃了头部电极片,那是用来测量你脑波、肌肉波动以及眼球运动的装置。现在没了线路的束缚,你可以毫无阻碍地自由活动。只是,请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

  「这是我们研究团队唯一的一台动态感应式摄影机,它的价钱贵得惊人。因此,请不要戴着它去淋浴冲澡。」

  沃瓦尔特幽默的玩笑虽然让雷昂露出了笑容,但是他的眼神很忧愁。「我就是不知道沉睡中的我都做了些什么啊,而且不管怎么努力,我也都想不起来。」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今晚要戴着这个摄影机睡觉。」

  「那么,如果我再次做坏事呢?」

  沃瓦尔特皱着眉头答道:「什么叫作『再次』?关于这点,我们不是已经仔细讨论过了吗?雷昂,你是个梦游者,这个国家有数以千计的梦游者,你不过是其中之一。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为什么摩尔家的人要我离开呢?」

  多年后的这一刻,雷昂首次说出这些话,他不由自主地眼眶泛红,胃部胀气让他很不舒服。

  摩尔。

  雷昂有太多不堪回首的过往经验,都跟这个姓氏连在一起。不过现在他清楚知道,他的第一对寄养父母并没有错,他能够理解他们急于摆脱他的心情,尽管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像是不被疼爱的宠物,因为无法成为训练有素的猫狗,而要被送回动物收容所。

  「摩尔太太认为我可能会是个杀人犯,她曾歇斯底里地当着我的面这么指责我。」

  「她一定是因为很害怕,才会做出这样激烈的反应。你自己也知道,她亲眼看到你所做的事,换作是你,应该也会受到严重的惊吓,对吧?」

  「我想是的。」

  「看吧,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梦游者对他人来说虽然像是鬼怪,但是他并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

  「那为何我的手中握着一把刀?」

  我站在她儿子的床前时,为何手中会握了一把刀?

  直到今天还是没人知道,雷昂当时是否真的想对九岁的安德烈做出什么不利的事。至于他是怎么从楼上走到安德烈的房间,也是个无解的谜。因为摩尔家的楼梯采悬浮式的设计,并没有加装扶手,即便在清醒的状况下行走,都必须特别留意。此外,最令人费疑猜的就属那把面包刀了。梦游中的雷昂被安德烈的母亲逮到时,正用双手握着这把刀,就像拿着匕首一般,正对着沉睡中的安德烈的胸口。然而这把刀并非来自摩尔家的厨房,雷昂自己也无法解释,他是如何取得这把刀的。这次事件让雷昂感到惶恐不已,假使摩尔太太没有被木头地板的轧轧声惊醒而前来看,又会发生什么事呢?至于安德烈自己,则对这位梦游的访客以及他的性命威胁一无所知。

  「雷昂,相信我,你不是一个坏男孩。」影片中的沃瓦尔特说。虽然录影品质很差,但是雷昂仍可从当时的眼神中看出来,那时候的他已经不相信这个医生的保证了。

  这一点都不意外。

  面包刀事件发生后的隔天早上,摩尔夫妇就告知青少年福利局,他们再也无法忍受雷昂在他们家多待一秒钟。之后,雷昂在儿童之家待了几天,便在纳德家找到了栖身之所。膝下无子的纳德夫妇性情和蔼,极度渴望拥有一个孩子的他们非但没有因为雷昂的过往而放弃收养他,更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也不过的决定:让雷昂接受沃瓦尔特医生最好的心理治疗。就算他们无法负担那些昂贵的检查费用,仍旧咬牙苦撑下去,录影分析就是其中一例,而当初录下的带子今天再次被雷昂从地下室给挖了出来。

  「借着你头上的录影装置,我们可以证明,一切都能有个合理又无害的解释。」年轻的沃瓦尔特医师在录影带中说。

  「包括这个东西吗?」雷昂弯身向前,从床下拉出一只塑胶袋,将它高举在摄影机前。

  「天啊!」当孩子从袋子里抽出一团无法辨识的东西、拿到录影机前面时,沃瓦尔特不禁喊了出来:「这是什么鬼东西啊?」

  5没等到当初的自己给一个答案,雷昂便按了暂停,请沃瓦尔特坐回沙发上。

  「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事。」精神科医生陷入柔软的皮革沙发时,若有所思地笑道。

  雷昂的感受则完全不同,这些过往的影像似乎唤起让他宽慰的记忆。

  「雷昂,那一瞬间我真的被你吓坏了,第一时间我还担心你会拿一具动物尸体给我看。」

  「不会的,」雷昂说,将手伸到茶几底下,取出一只鞋盒。他打开盖子,将盒子里的内容物展示给他的访客看。「幸好它不是一只动物。」

  「连这个你也保留至今?」沃瓦尔特医生问道。

  雷昂摇头答道:「这双运动鞋并不是当时那双,而是我今天一早在微波炉里发现的。」

  「今天?」沃瓦尔特医生感兴趣地屈身向前察看那双鞋。

  「是的,今天早上才发现的,就在我妻子离开我的一天后。」

  这位精神科医生开始把玩起挂在耳垂上的耳环。

  「你结婚了?」沃瓦尔特思忖片刻以后问道。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雷昂很是讶异。

  「是啊,不过为什么这么问呢?」

  「你并没有戴着婚戒。」沃瓦尔特解释道。

  「你说什么?」

  雷昂摸了摸他左手的无名指(娜塔莉建议他将婚戒戴在心脏那边的手上),却大吃一惊,原本戴着婚戒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圈压痕。

  「我一定是把它放在浴室了,」雷昂咕哝道,其实这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婚戒几乎是紧箍着他的指头,即便用油或是乳霜都不太可能把它拔下来,也因此他决定要将婚戒送回珠宝店调整。

  沃瓦尔特再次用犀利的眼光盯着雷昂问:「你想要孩子吗?」

  「是啊,那是一定的。从我们搬进这里的第一天开始,娜塔莉就停止服用避孕药了,那大概是一年前了。」

  「就算如此,她还是离你而去?」

  「至少目前看起来是这样。」

  雷昂向他交代了整个诡异事件的来龙去脉,沃瓦尔特显然愈听愈兴奋,甚至突然拍一下手,打断雷昂的话:「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认为你会在沉睡中伤害你太太。」

  「但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吧!」

  沃瓦尔特挥了挥手,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理论上是有这种可能没错,不过根据我数十年来对于睡眠障碍症的研究以及治疗经验,我对这种病症可以说瞭若指掌。有些人可以在熟睡期的时候打扫房屋,或是和自己的伴侣进行有意义的谈话,甚至回答问题;我也曾有过一种病人,他能在半夜洗衣服,甚至操作复杂的电器用品;还有个市场调查的经理曾经在睡眠状态下,将所有合约内容逐字输入电脑里,再用电子邮件传送给他的属下;另一个病例则是在睡眠状态下开了二十三公里的车,一直到邻近的城镇……。」

  「然后在那里用厨房专用刀刺死了他的岳母,」雷昂补充道。

  沃瓦尔特遗憾地动了动嘴角。「是啊,真可惜,肯尼斯‧帕克的事件并不是某个恐怖电影导演的虚构故事,而是媒体大幅报导的真实事件。」

  「所以在沉睡状态下还是有可能发生暴力行为?」雷昂不死心地追问。

  「有的,不过这种机率非常微小,每一千名梦游症患者中可能还不到一人会有这样的状况。」

  「那你为何如此确定,我不会刚好是那个有暴力行为的人?」

  沃瓦尔特像个教授般地点头赞许,彷佛雷昂是个提出好问题的大学生似的。

  「根据我的治疗经验以及多年研究结果判断,你并不是那种在沉睡状态下有暴力行为的人。如你所知,医学界对于梦游症的研究相当有限,但是过去几年里,我的研究团队却有不少重大发现,其中之一,便是人们在一开始就对这个概念抱持着错误的认知。虽然大部分的患者会在夜间的熟睡时段从事许多活动,但是严格来说,所谓的梦游症患者根本不是处于睡眠状态,而是游移在一种几乎不曾研究过的意识状态里,一种介于睡眠和清醒之间,被我称之为第三场域的状态。」

  雷昂紧张地抚弄着自己的喉结。沃瓦尔特的描述让他想到有时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睡眠麻痹状态,在那种状态下,他必须拚命挣扎才能清醒。

  「我们曾经针对某个家族进行长期观察与追踪,并且得出一个结论:基本上,梦游症患者的暴力行为主要是以亲近的家属为对象。」

  「我就说吧!」雷昂拍着手背说。「现在连你自己都这么说了……」

  「但是……」沃瓦尔特抬起了食指。「但是,这是有迹可循的。娜塔莉曾经抱怨过,你在睡眠状态中对她做出粗暴的行为吗?」

  「没有。」

  「那你在她离开的前一晚有勒过她的脖子或是揍了她吗?」

  「我不知道。」

  「相信我,你应该知道的。当然,隔天早上起床后,你的确无法记得自己在前晚的沉睡状态下做过什么事,但是如果你做过任何暴力行为,你的妻子一定会抱怨的。梦游症患者不会突然在某天把伴侣的指甲拔掉,或是打掉对方的牙齿,这种暴力行径是逐步发展出来的。」

  「但我看见啦!」雷昂反驳道。

  「你看见了什么?」

  「她瘀青的眼睛,」雷昂激动地说:「我不是已经跟你说过娜塔莉受伤的状况了?」

  「但是你也跟我说过,不久之前,你才刚从一个恐怖的蟑螂恶梦中清醒过来。」

  「你想暗示什么?」雷昂不安地询问道。

  这位精神科医生坐在沙发上,向前探身说:「那时室内的光线很暗,有没有可能是你在半梦半醒的状态下,将晕开的眼影误认为是青紫色的伤痕?」

  「不,我不相信我会看错,而且这种说法也无法解释为何娜塔莉没了拇指的指甲。」

  或是断裂了一大半的门牙。

  「此外,她是一瘸一拐地拖着脚走的。」

  「她是拖着大行李箱离开的,我之前拖着沉重的行李箱搭计程车时,也走得很辛苦。」

  「那你要如何解释这个?」

  雷昂摇晃他手中那双融成一团的运动鞋,好像它们是呈堂证物一样。过去也发生过同样的事,那时他才刚搬进养父母家没几天,便在梦游状态下用微波炉烧毁了一双鞋。

  医生的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笑。他的目光游移到餐具柜上的一只空酒瓶。

  「你独自一人喝的?」

  「是的,但是……」

  「喝光这一整瓶?」

  雷昂叹了口气,同时也气自己忘记将空瓶丢掉。「我的太太迟迟不回来,而我又已经打开了,因此就不加节制地喝了起来。」

  「所以从那时起,你应该也记不清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了,对吧?例如说,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脱掉衣物爬上床呼呼大睡的,或是娜塔莉是怎么到家的,你也毫无感觉吧?还有,或许你也忘了你对那双鞋做了什么。」

  雷昂用力地摇着头。「为何我要在烂醉如泥的当下,把我的鞋子放进微波炉呢?」

  「那么你又怎么会想要殴打你的妻子呢?」

  沃瓦尔特看着时钟,重复他在影片中说过的话:「我确信这一切、所有发生的事,都有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娜塔莉晚归后,看到你喝得烂醉而气愤不已,因此决定到最好的姊妹淘那里小住几天。」

  「我早就打电话问过她最好的朋友了,娜塔莉不在她那里。」

  「或者住到旅馆去了。这段关系的恶化应该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我说得对吧?」

  雷昂无意识地点头承认。

  「是因为流产的关系吗?」

  这个问题彷佛狠狠赏了雷昂一记耳光。

  「你怎么会知道流产的事?」雷昂茫然问道。

  「只是随意的猜测。你曾说过,这一年以来你们很努力想生个孩子,但是我并没有看到任何童书,沙发旁的茶几上也没有尿布台或是婴儿车型录,更别说任何布置婴儿房的蛛丝马迹。」雷昂忧伤地点头默认,像是被人抓到小辫子一般地难堪。

  当初他和娜塔莉租到这间梦寐以求的公寓时,都认为这是个美好未来的开端。不过在流产事件发生之后,一切开始有了变化。

  「工作方面如何?」沃瓦尔特接着问。

  「娜塔莉最近才刚和她最好的朋友合开了一家艺廊。」雷昂答道,同时也庆幸话题转移了。

  「我是问,你们两位的工作如何?」

  「原来是这个意思。基本上,一切都还算顺利。」

  「但是事实上?」

  「我们,我是说,史文和我,正忙着处理一个大型的建筑计画。」

  「史文是谁?」

  「史文‧贝格,我最好的朋友,也是我建筑事务所的合伙人,正是他为我们争取到这个大案子,一座儿童医院的兴建计画。我们在第一次竞图时就获得热烈回响,因此,我们很有机会赢得最终的建筑合约,我只需要将模型再做一些细微的调整,最迟在星期四交出去就行了。」

  沃瓦尔特又看了时钟一眼。「那没剩几天了。看来你不仅在私人事务承受巨大的压力,工作方面的压力也不小。」

  接着他从沙发上站起身。

  「是啊,我的意思是,不会啊,这不是问题所在。」雷昂也跟着站起来。他知道精神科医生想要暗示什么。早在他经历失去父母的车祸之前,就长期饱受睡眠障碍之苦。意外发生后,睡眠障碍的情形每况愈下。直到遇上细心照料他的纳德夫妇,他的精神压力才稍微减缓,潜意识也因此不再混乱。他对寄养父母的爱与依赖感愈强烈,就愈不容易在夜里感到害怕。这就是沃瓦尔特医生的理论,尽管他有些失望,因为雷昂在搬离摩尔家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暴力倾向了。烤箱里的运动鞋事件算是雷昂最后一次的破坏行为,但是那起意外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为何你这么确信我不具暴力倾向?」他陪着精神科医生走到大门,仍然不死心地追问。「我在孩提时候,就一直很引人侧目。」

  「引人侧目并不表示你有暴力倾向,雷昂。在无数次的治疗会谈中、或是好几打的影像纪录里,我们从未发现你有任何的暴力行为。」

  「也许是因为我们太早中断那个实验计画,所以在影带中才会看不到任何暴力行径。」

  沃瓦尔特摇了摇头,并且拍了拍雷昂的肩膀,说:「我们之所以在影带中看不见任何暴力行径,是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早在我为你装设头部睡眠录影机以前,我就知道这点了。」

  「是吗?那么为何你还是在我头上装设了录影机呢?」

  「雷昂,因为那时我要治疗的不是你的梦游症,而是你的精神病症。这同时也是为什么你的病例会这么吸引人:你幻想自己在睡眠状态下做了坏事,而这种想象引起的恐惧大到让你抗拒入眠。这种对于睡眠的恐惧也叫作『恐睡症』,而这种病症才是我透过录影的方式想要帮助你克服的。那些影像最终不也证明了,你最多只是让自己陷入险境而已,像是在梦游时撞到桌缘,或是被柜子绊倒,最不堪的后果,也不过是你用刀子伤了自己。」

  沃瓦尔特直盯着雷昂,试图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些迹象,好猜到他内心的想法。然后,这位医师叹了口气。「在我听来,你现在可以说是在经历一种精神压力的测试。如同当时一样,后来你被对的家庭收养,一切重回正轨,那些由压力造成的异常行为也就跟着消失了,而我相信这次也会和当时一样。」

  雷昂想要反驳,但沃瓦尔特没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

  「我给你个建议:你先专心完成竞图用的建筑模型,然后交寄出去,也给你太太几天冷静的时间。当你平静一点的时候,可以来我的实验室,我们会为你接上测试仪器,重新替你做一次详细的检查,好吗?」

  沃瓦尔特从他臀部后方的口袋中拿出一本看似处方笺的笔记本,要雷昂借一枝铅笔给他。雷昂原本想把自己的钢笔递给他,却一时找不到,尽管他十分确信,先前还在走廊上的电话桌上看到过。

  「没关系。」沃瓦尔特从他的夹克里拿出一枝原子笔,在纸上涂画一些无法辨识的文字,然后撕下来递给雷昂。

  「这是什么?」

  「轻微剂量的巴比妥酸盐,这是植物性的药剂,可以让你睡一个没有梦的好觉。我十天后回来,这个处方的剂量应该足够撑到那个时候。」

  「适用于『活跃于夜间的患者』?」

  沃瓦尔特离开后,雷昂感到疲倦不堪,好像刚刚吞下一整盒药剂似的。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