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镜中世界Ⅲ:命运纱线> 尽管如此

尽管如此

  晚上,雅各布去向夏努特辞行。夏努特依然觉得受了侮辱,他这异乎寻常的多愁善感

  证明他真的很受伤,不过西尔万承诺会照顾他的,因为他对夏努特说了镜子的事,雅各布

  对他依然没好气。不过,得知夏努特不会孤单一人,雅各布还是很欣慰。西尔万提出要给

  温策尔打下手,以抵消食宿费,夏努特蛮横地拒绝了这一提议,理由是朋友可以免费住在

  他这儿(雅各布倒是头一回听说)。当西尔万以一己之力将八个在酒馆里斗殴的家伙扔出

  门去之后,温策尔却对夏努特的决定表示赞同。看样子,西尔万·卡莱布·富勒已经准备好

  暂时在天鹅堡落脚了。他已经很好地适应了这儿的生活,怡然自得好似姜饼屋墙上的一块

  姜饼。

  自从上次在衣服里发现“演员”的卡片之后,雅各布就没再去看。可当狐狸把马牵出马

  厩时,他再也无法抵挡那种诱惑。

  卡片上已经有字了。

  你在向我宣战吗?

  雅各布对狐狸说了上一条消息。他担心自己不顾“演员”的警告,会再次将狐狸置于险

  境。可如果她也知道这件事,这种担心就没那么煎熬了。

  雅各布把新消息给狐狸看后,她只说:“他不是告诉过你,他的名字透露了他的职业

  吗?他在把你的注意力从你真正该思考的事情上转移开了。他想做什么?我们要找到威

  尔,找出他的目的。”

  就在狐狸拿着卡片的当儿,绿色的墨水写下了新的字句。这些话让雅各布后悔给狐狸

  看了卡片。

  狐狸,他告诉你代价的事了吗?

  狐狸把卡片塞进雅各布的外套口袋里。“什么代价?”

  雅各布气急败坏。他恨赤杨精让狐狸再度想起蓝胡子,如同他恨赤杨精提出的那个代

  价。狐狸手腕上的伤疤已经让她很难忘记蓝胡子了。

  “没什么。他帮过我。”

  “什么时候?”狐狸用目光警告雅各布不要撒谎。

  “在迷宫里的时候。”他没有说出那个名字和那个地点。无需向狐狸解释,他说的是哪

  个迷宫。

  “为了走出迷宫,你立下了一个魔法契约?”狐狸的脸色苍白得就像蓝胡子用来让被害

  者遗忘的忘我花。“当然是这样。”狐狸喃喃道,“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

  不然呢?在蓝胡子的地盘,谁还能深思熟虑呢?雅各布想拥抱她,可狐狸躲开了。

  “代价是什么?”

  “别想这个了。我们该出发了。”

  “代价是什么,雅各布?”

  “与你无关。”雅各布发誓,永远不要让这件事牵涉到狐狸。永远不要。可这个答案在

  狐狸看来并不正确。

  “这是什么话?所有与你有关的事,都与我有关!”

  她说得再正确不过了。不要撒谎,雅各布。

  “就是很常见的那种代价……”

  女巫、侏儒妖、魔女、梦魔……他们都会索要这个代价。在那个该死的迷宫中,他却

  没有想到,赤杨精可能会索要同样的代价。他当时太担心她了,他怕极了。

  “今天我酿酒,明天我烤饼,后天王后的第一个孩子就归我。”狐狸重复着这句歌词,

  仿佛身在梦中,一个可怕的噩梦。

  这歌词在两个世界中都是一样的,可在镜中世界,它会成真。狐狸背过身去,雅各布

  却已经看到了她脸上的惊恐。他们曾见过订立这种契约的女人,试过帮她们留住孩子。狐

  狸肯定想起了那个针织女工,他们帮她找回了女儿,却眼睁睁看着那女孩尖叫着挣脱母亲

  的怀抱。或许她想起的是那个变成了怪胎的孩子,他融化在父亲的怀里,就像蜡融化在阳

  光里。

  雅各布抓着狐狸的胳膊,直到她转身面对着他。

  “这是我欠的债,”雅各布说,“我一个人的债,不会牵连其他任何人,尤其是你。”

  狐狸想说些什么,雅各布把手指按在了她的嘴唇上。“朋友,我们只会是朋友。这已

  经足够了,不是吗?就到此为止吧。”

  狐狸摇着头,别过脸去,不让雅各布看到她的眼泪。

  “我在这个世上再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幸福。”雅各布说,“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怀

  抱自己的孩子,不用害怕会失去他。狐狸,赤杨精是永生不死的!他等得起,你却等不

  起。别哭了!你会找到别的男人的。”

  他拭去狐狸睫毛上和脸上的泪水。他多想亲吻那张脸啊,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想。可为

  了她,他没有这么做。他愿意为她做任何事,可没有任何事比忍住对她的爱意更难。

  “我不在乎。”她说。

  “不,你在乎。”雅各布说这话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她。

  不,雅各布。

  狐狸沉默地跨上马背。

  她沉默了整整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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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矮人的忧愁

  阿尔玛和往常一样,在破晓前去废墟城堡采集草药。晨雾笼罩着天鹅堡的屋顶,世界

  看起来充满了梦幻般的朝气和原始气息。雅各布和狐狸已经走了两天了。夏努特说他们是

  去找雅各布的弟弟。

  上次威尔跟着哥哥穿过镜子,阿尔玛只匆匆见过他一次。雅各布一直知道自己在寻找

  些什么,可他并不想真的弄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他信任的人并不多,可他信任这个世

  界,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般,好奇地朝每一块石头下面张望,觉得每一个洞穴里都有着宝

  藏,哪怕他在洞里遇到的常常是食人魔。雅各布并不担心自己找到的东西会让人大吃一

  惊。与他相反,威尔给阿尔玛的印象是,他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而那个东西让他害怕。

  倘若她更了解威尔一些,她或许会试着向他解释,生活不允许任何人逃避它或逃避这个世

  界。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人类,生活逼迫每一个生命去学习、去成长。越是逃避,道路

  就会变得越发艰难。可即便如此,还是不得不上路。

  虽然大火把城堡烧成了废墟,但菜园周围依然有围墙环绕。荒草丛生的道路上散落着

  生锈的铁耙和铁锹,说明那场大火让城堡的主人和园丁都措手不及。藤架腐烂,苗圃荒

  芜,经验却告诉阿尔玛,所有在这片无人打理的菜园中长出来的植物都有着惊人的疗效,

  她甚至能在这儿找到只长在森林最深处的草药。

  阿尔玛正采集着一种稀有蓟草的花朵,忽然听见了啜泣声。一个女矮人正跪在草药间

  哭泣。这片废墟的周围生活着超过两百个小矮人。阿尔玛有时会给他们断了的腿脚上夹

  板,为他们治疗鼠咬和蜂蜇。对他们小小的身体来说,那些伤口都可能带来生命危险。小

  矮人信任她胜过他们自己的医生。他们还有一名牧师、一名市长和两名老师。他们的屋子

  隐藏在废墟的断壁残垣间和旧礼拜堂后面的墓地里。他们的生活和衣着与天鹅堡的居民别

  无二致,可他们瞧不起在城里工作的同类。有些小矮人甚至在市集上把自己当作鸡鹅般出

  售,只为在人类的庇护下谋生。

  阿尔玛几周前才刚刚替这个哭得肝肠寸断的女矮人从脚上拔过刺。女矮人发现了阿尔

  玛,满怀希望地抬头望着她。可当阿尔玛看到她怀里的那个男孩时,却不由得毛骨悚然。

  那孩子仿佛是银匠用白银打造的。女矮人看到了阿尔玛眼中的无措,又啜泣着把脸埋进了

  手掌里。一只金乌鸦已经落到了围墙上,第一批拇指人肯定快要出现了。要说服女矮人相

  信她的小宝贝那僵硬的身体在女巫那儿会更安全,这并非易事,可最后她还是同意让阿尔

  玛带走了男孩。

  塔楼的门被人用石头堵住了,可阿尔玛在狐狸、雅各布和西尔万几天前留下的脚印旁

  边发现了另外两个人的踪迹,每个脚印都清晰得仿佛是被人刻在地上的似的。看到那奇怪

  的脚印没有跟着雅各布和狐狸,阿尔玛松了口气。那两个人追随的似乎是另一排更早的脚

  印。

  阿尔玛从工作服的口袋里取出了矮人男孩那僵硬的身体。她把手指伸到他小小的鼻子

  下,感觉到他还在呼吸。她用来祛除雅各布眼中白银的那个方子原本用于化解由被诅咒的

  金属物而引发的中毒,就连她那些最古老的草药书里都没有关于眼中白银的记载,更别提

  银化的身体了。

  阿尔玛俯身查看塔楼前那些古怪的脚印。脚印边缘平整圆滑,好像是用她装草药的玻

  璃罐在潮湿的地面上印下的。她直起身,仰望着塔楼。在雅各布从塔楼里出来之前,阿尔

  玛常常考虑要不要把那面镜子打碎。她后悔没有仔细询问雅各布那些让他眼睛银化的赤杨

  精的事。在这个世界里,危险的事物已经够多了:侏儒妖、梦魔、噬童女巫、女妖的诅

  咒……她不想再去操心已经消失的赤杨精。当雅各布跟她讲述赤杨精时,她正为一个病童

  而忧心忡忡,眼前全是他那张烧得通红的脸。好吧,阿尔玛,你根本没在听。你老了。

  是啊,她老了,也累了。她活了四百二十三年,已经足够了。

  下雨了,仿佛老天想提醒阿尔玛记起那些曾向赤杨精宣战的女妖。水和土听命于女

  妖,哪些元素听命于赤杨精来着?这并不难猜:气与火。据噬童女巫所说,之所以没有人

  记得赤杨精,是因为女妖让她们的人类情人销毁了所有关于赤杨精的古老记录。她们当时

  肯定极为愤怒。

  阿尔玛最后一次摸了摸脚印边缘的土痕。不论来者是谁,对方有两个人。那些古老的

  赤杨精想要回来,可脚印的主人却很年轻。如果雅各布的世界让赤杨精返老还童了呢?他

  们改变了,重新获得了力量……阿尔玛直起身,感觉口袋里的矮人男孩变沉了。如果没有

  人记得赤杨精,那谁又能认出他们或他们的使者?他们已经派了多少人过来?带着怎样的

  任务?

  阿尔玛头顶的一棵榉树在风中摇摆着枝丫。晨光透过锈红色的叶片洒落下来,在阿尔

  玛苍老的皮肤上印下光斑。这让她想起了另一棵离这儿一天路程的树。

  那棵树会让人的舌头变成木头。

  或许有不那么危险的方法。被封印在一棵树里整整八百年,那个赤杨精一定很想和人

  好好聊聊,而阿尔玛甚至曾和石头对话。

  保险起见,她还是会带上几个银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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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镜啊魔镜

  “她往洛林的方向去了”“她对一个弗兰德村庄下了咒”“她召集了一支石身人军队”“她

  变成了毒气、水、一群飞蛾……”

  黑女妖不必费力抹去自己的踪迹,全世界都在替她混淆视听:无聊的村民、邮政马车

  的车夫、乡村通信员……每个吸多了精灵粉末的流浪汉都声称自己见过她,不过幸好内尔

  隆有更可靠的情报来源。虽然在十字弓的任务中失了手,但除了卡米恩的间谍,黑玛瑙石

  人的间谍也依然把内尔隆当作自己人(证明他做双面间谍和做寻宝人一样有天赋)。一个

  为石人族做了多年间谍的啤酒车车夫说,有一辆马车从水面上直接横渡了往东五十英里外

  的一条河。一个为黑玛瑙石人办事的拇指人(这些小毛贼是很出色的间谍)报告说,乌克

  兰尼亚最西面边境岗哨的两名士兵拦住了一辆绿马拉的马车,之后他们就变成了山楂树。

  没错,内尔隆确信,除了卡米恩手下的将领以外,洛林的驼子国王和阿尔比恩的海象国王

  也彻夜难眠:黑女妖正毫不迟疑地往东走。

  为什么要往东走?内尔隆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并不感兴趣,他把它们交给专业间谍去调

  查。他想要的是那把十字弓,那是证明内尔隆才是最成功的寻宝人的铁证。而且看样子,

  他还能把玉战士作为附赠交给卡米恩。谁能料到,去一个死气沉沉的奥斯特雷恩小城逛上

  一圈,竟会有如此丰富的收获。不过,在命运递给内尔隆的金色圣杯里还有一滴苦酒,那

  就是他不能立刻复仇。自从雅各布·雷克里斯带着十字弓穿越镜子摆脱他以来,他一心只

  想着复仇。他一面寻找那狡诈的混蛋,一面幻想着各种复仇的场景。他没有放过任何一种

  刑罚!然后……威尔那小子竟自投罗网了。就算在内尔隆最阴暗的想象中,他也不曾想过

  抓住雅各布·雷克里斯的弟弟这样绝妙的复仇方式。

  在内尔隆与威尔并肩同行的最初几个小时里,他几乎要把自己的双手捆住才行。内尔

  隆真想冲那张无辜的脸揍上一拳,至少让自己出出气。自从亡者之城一事以来,愤怒如毒

  药般蚕食着内尔隆,要克制这种冲动真的很难。他想把威尔捆起来,在马后拖行,在他血

  染的皮肤上给雅各布留个信,然后把人皮交给食人魔酒馆的那个独腿厨子。他想用威尔的

  尖叫声灌满瓶子,把他柔软的血肉装进广口瓶里……

  噢,这样太残忍了。内尔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只羔羊似的与威尔并肩同行,忍受

  着他对每一个遇到的生灵所表示的善意,忍受着他在这个世界里的毫无戒心。要不是这小

  子亲口承认自己曾有过一身玉石皮肤,所有声称雷克里斯弟弟曾是玉战士的传言在内尔隆

  看来都是神经病在嚼舌根。

  内尔隆依然无法完全相信这件事,而且他依然试图将威尔卖给离他们最近的食人魔。

  该死的。

  一周,顶多两周,内尔隆对自己说,到那时但愿他们已经找到了黑女妖。那小子会把

  内尔隆引到他哥哥那儿,而内尔隆将会夺回那把十字弓,然后把他们一起给宰了或卖了。

  没错……耐心点,内尔隆!就像守在耗子洞前的猫。

  在那之前,他只能让复仇继续存在于想象之中。

  最初的几个晚上,他们露宿在树林里。可当他们在第三天夜里被一只尖叫怪讨厌的叫

  声吵醒后,内尔隆就把营地转移到了一间废弃的伐木人小屋里。威尔不敢给内尔隆打来的

  兔子剥皮,不过好歹生起了火堆。内尔隆经常发现威尔那小子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会偷偷盯

  着他看,可内尔隆没有从威尔的脸上发现他曾在雅各布脸上看到过的那种对石头皮肤的厌

  恶,那种横亘在石人和人类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那种“你们”和“我们”之间的区别。如果

  他曾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倒没什么可惊讶的。

  真是难以置信,这个世界里的王子都渴望有一张威尔·雷克里斯般的脸,而公主则期

  待着他能爬进她们的窗户。那头漂亮的浅色头发,那双蓝眼睛,那张柔软的女性化的嘴,

  甚至连睫毛都像个女孩的!他的温柔能把蜜罐填满,他的友善令内尔隆不适。每一声“多

  谢,内尔隆”“早安”“需要我守夜吗”,都让内尔隆简直难以抵挡把他痛揍一顿的欲望。他

  想把威尔那张无辜的脸揍得比黑玛瑙还要黑。以那些吐酸液的蝾螈为证,威尔连火里的甲

  虫都要救!只要他觉得马儿累了,就会停下休息,自己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去给它们卸

  马鞍。他看向每一只被内尔隆射杀的动物的眼神,都仿佛子弹穿过的是他自己那柔软的胸

  口。这和那个保护卡米恩抵抗数十帝国卫兵的小子是同一个人?

  “给我讲讲血色婚礼的事吧。”

  他们生起火,吃着内尔隆打来的兔子。一听这话,威尔险些把热兔肉扔进火堆里。

  看来说中了他的心事。

  “你哥哥很得意又把你变回人类了,对吧?他就喜欢扮演高贵的英雄,可他没有料

  到,黑女妖对他的介入有多生气。你真该听听女妖飞蛾啃噬他胸口的时候,他发出的尖叫

  声。”

  威尔一脸惊诧地望着他。

  哦,他哥哥没对他说起过这件事,可他没有继续追问。威尔·雷克里斯总有自己的主

  意。

  “你知道吗?卡米恩的贴身侍卫一直说起你。他们承认,玉战士能战胜他们中的每一

  个人。”

  内尔隆仿佛在那张无辜的脸上看到了一丝笑意。“那些故事可能都太夸张了,”他补充

  道,“不是吗?”

  威尔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我不记得了。”

  撒谎。从人类的脸上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是否在撒谎。他曾经享受过那些战斗。或许

  他比他表现出来的更像他的哥哥。虽然内尔隆知道要如何保卫他那带着纹理的皮肤,但他

  始终不明白战斗的吸引力何在。谁会希望被某个蠢货一刀捅死或一枪崩死?他宁愿选择精

  心设伏,就像他抓住雅各布·雷克里斯的那个圈套。他太掉以轻心了,才会在之后把雷克

  里斯扔给狼群。

  威尔望着火堆,问:“你见过她吗?”

  她。黑女妖。女妖中最美丽的那个。雅各布·雷克里斯太明白她的名字有多么危险

  了。

  “见过,不过都离得很远。”

  每一次他都是同一个想法:她比人们传说的还要美丽,卡米恩选择了那张玩偶脸,真

  是愚不可及。

  “听说,她的飞蛾都是她死去的情人。”

  老天,内尔隆从不知道这件事。

  说完这句话,威尔又只是默默地望着火堆,直到内尔隆催他去睡觉。威尔几乎没法走

  着去小屋。很显然,他还不习惯在马鞍上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他哥哥把他藏哪儿了?

  藏在另一个世界里,内尔隆。

  他不是在想象如何杀死雅各布·雷克里斯,就是在想象另一个世界的光景。

  内尔隆确定威尔睡着了,这才搜起他的背包。那小子随身带着一个袋子,经常摸上一

  摸。人们只有在对待对自己而言很珍贵的东西时才会如此。内尔隆猜那是干花或一缕卷

  发,总之是对最爱的姑娘那多愁善感的纪念。那小子起先把袋子放在衬衣里,可淋了几场

  雨之后,他把那宝贝藏到了背包里。

  最先展现在内尔隆眼前的东西一点也不振奋人心:一个指南针、一把匕首、几枚金

  币、换洗的衣物。然而他的手指随即摸到了那只袋子。是障眼袋!真是出乎意料。内尔隆

  把手伸了进去。木柄,金属部件,光滑如玻璃的弓弦。

  内尔隆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

  这不可能。然而从障眼袋中掉到他膝盖上的,正是那把十字弓,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

  兵器。

  内尔隆闭目片刻。这几个月来的不眠之夜,那些无济于事的复仇幻想,他曾发誓要把

  雅各布·雷克里斯的皮活活从他那说谎成性的骨头上剥下来……这把十字弓是那小子从他

  哥哥那儿偷来的吗?内尔隆,谁关心这个?自打他从亡者之城空手而归之后,听了太多

  的冷嘲热讽……黑玛瑙石人、驼子国王、海象国王,所有这些高贵的窃国者都会在他面前

  卑躬屈膝!就连亨茨奥也会对他下跪。噢,他会让他们苦苦哀求,会收下他们的金子、礼

  物、宫殿和女儿,然后把十字弓扔到卡米恩脚下。这样一来,石人国王就再也不用担心阿

  尔比恩或驼子国王,也不用担心黑玛瑙石人扶植的那个傀儡国王。他们所有人都死定了。

  内尔隆望向那间小屋。

  真是难以置信!他竟然真的被那小子的无辜表象蒙住了!现在真相大白,他不会再对

  雅各布·雷克里斯的弟弟手下留情。至于什么玉战士,见他的鬼去吧,卡米恩很快就不再

  需要任何贴身护卫了。

  内尔隆用障眼袋套住十字弓。他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不,不是开心,而是欣喜若

  狂。没错,他的确感觉欣喜若狂。终于如愿以偿,大获全胜。每个石人都会在梦中呓

  语:“去他的玉战士吧,‘杂种’才是最优秀的石人。”

  至于他是如何得到这把十字弓的故事,自然得稍加润色。为什么不开始复仇呢?他可

  以用血迹把尖叫怪引到那间小屋里,再把那小子被啃得一干二净的骨头寄给那个独腿厨

  师,让他转交给雅各布·雷克里斯。

  一阵风掠过林中空地,对这个寒冷的夜晚而言,这阵风有些太温暖了。风吹过内尔隆

  的皮肤,他觉得火堆仿佛有了生命。

  他把障眼袋塞进外套,摸出了手枪。

  在那儿,在树下,有什么东西像玻璃般反射着火光。火光在夜色中映出两个轮廓,即

  便是石人的眼睛,也很难辨认出那两具身躯。他们的躯体中映出了叶片、树木、马匹、篝

  火以及昏暗的夜色,然而随即便长出了皮肤、头发和衣物。

  内尔隆,你还愣着干什么?带着十字弓逃跑啊!然而他不知道背对着他们是否是个

  好主意。

  这两个不知为何物的家伙难以抉择该以哪副面孔示人,看样子他们有很多张脸。他们

  镜子般的眼睛凝视着内尔隆,仿佛不该出现在此地的不是他们,而是他。随后,其中一个

  以一个女孩的面孔朝他走了过来。她很美,美得像一只杀人蜂或某种食肉的植物。她的手

  依然是玻璃的,但指甲是白银的。

  “他在哪儿?”她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语气问道。

  内尔隆指了指那间小屋。无论他们找的是谁,但愿那小子能把他们引开,为“杂种”争

  取逃跑的时间。虽然内尔隆为再度失去了复仇的良机而气恼不已,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退

  了一步。马离他只有几米远。玻璃做的人……他们是某种本地鬼怪吗?

  女孩走进了小屋,可惜她的同伴并不打算跟上。正相反,他仿佛忽然之间盯上了内尔

  隆。内尔隆遇到过许多令人胆战心惊的生物,他潜入过噬童女巫的姜饼屋,偷走过食石人

  蝾螈用来当床铺的琥珀。然而那个向他缓缓走来的年轻人从容得仿佛拥有全世界的时间,

  他激起了内尔隆心中某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太容易让人联想起彩色玻

  璃了。他衣着怪异,就像威尔在天鹅堡和内尔隆第一次相遇时穿的衣服,可在他走向内尔

  隆的过程中,他的衣物发生着变化,直到变得和内尔隆的衣服一模一样——玻璃做的蜥蜴

  皮。

  那位“不知为何物”先生在内尔隆面前站定,他的瞳孔中映出内尔隆的脸。

  “把袋子给我。”

  见鬼,他是怎么知道那把十字弓的?他朝内尔隆伸出手去索要袋子。此刻,他的那张

  脸比威尔本人的脸要青涩一些。见鬼了,要不是那双彩色玻璃般的眼睛和那双玻璃与白银

  化成的手,他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我可以把袋子给你,”内尔隆答道,“但里面的东西归我。”

  对方回以微笑,因为镜面反射的缘故,内尔隆仿佛同时看到了十几个微笑。

  “不知为何物”先生探过身,直到他的脸颊碰到了内尔隆的脸。他的皮肤是温热的,但

  光滑如玻璃。“我可以把你的心脏变成白银或玻璃,”他对内尔隆耳语道,“你比较喜欢哪

  个?我已经在人皮、兽皮和昆虫甲壳上试过了,不过还从来没有试过带纹理的石头皮。我

  都有些等不及了。”

  他把手伸进内尔隆的外套,取出了障眼袋。蜥蜴皮衣上蒙了一层白银,但当“不知为

  何物”先生收回手,白银立刻如白霜般消失了。

  “你们是什么东西?”内尔隆很庆幸自己的舌头没有变成白银,他的心脏也依然在跳

  动,只是跳得快了许多。

  “你得去问那个制造了我们的人。他称我为‘十七号’。”

  “‘制造’?”内尔隆没法把眼睛从袋子上挪开。前一秒还是世界之王,现在又成了原先

  的那个杂种。他握紧了空空如也的双手。他想要把十七号所有的面孔都从他的头骨上剥下

  来,然而这可能以他的胳膊变成白银而告终。两次找到十字弓,两次得而复失。

  “他还制造了这把十字弓。”十七号说。

  胡说八道。这是赤杨精的武器。接下来他就该说巨龙和巨人要归来了。

  出乎内尔隆的意料,十七号把障眼袋放回了威尔的背包里。他打量着内尔隆,仿佛除

  了那身蜥蜴服,他还想复制内尔隆的灵魂。“我想,我应该杀了你。他不喜欢小偷。”

  他?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十七号用银指甲抚摸内尔隆的脸,内尔隆踉跄着后退。

  “等等!”内尔隆脱口而出,“那小子要替那个人——那个制造出你们的人——给黑女

  妖捎个消息,对不对?告诉他,如果他想让他的消息传递到黑女妖手上,就需要‘杂种’的

  帮助!否则你们真的以为那小子能一个人找到黑女妖?”

  十七号打量着内尔隆的石头皮肤,仿佛很想看它变成白银的样子,然而他最终还是放

  下了手。

  呼吸,内尔隆。他仿佛依然能感觉到银色的指甲抚摸着他的脸。

  “好吧。为什么不试试呢?”十七号说,“反正我随时能杀了你。不过你最好快点帮他

  找到黑女妖。我们不适应这个世界。”

  内尔隆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不想有一颗银心脏,更别说一颗玻璃

  心脏了。

  十七号望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在找寻黑玛瑙的痕迹。“我的那些面孔里没有像你这样

  的石头脸。你的内心也是不同的吗?”

  有意思的问题。十七号很有趣。和“蝰蛇” 一样有趣,内尔隆。

  “和什么不同?和你们假冒的那些蜗牛皮?哦,没错,非常不同。”

  十七号换了张脸。看样子,他常常在思考的时候换脸。他的面孔数量可观。当他望着

  头顶的双月时,那些面孔看上去通通意兴阑珊。

  “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想要回来。”

  他们?回来?听着像是在说已经消失的赤杨精。关于他们,内尔隆只知道有传言

  说,他们建造了地底深处的银宫殿。在那儿,就连石人的皮肤都会融化。

  “从哪儿回来?”别提这茬,内尔隆。然而十七号并没有在听。他注视着威尔睡觉的

  那间破败小屋,一脸毫不掩饰的鄙夷。

  “你瞧瞧,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粗陋不堪,只有肮脏和衰败。另一个世界要好得多。”

  “另一个世界?”

  内尔隆忘了十字弓,忘了复仇,忘了威尔。

  “是啊。你还从没有去过那儿?”一只苍蝇不小心落到了十七号的额头上。他的手就像

  蟾蜍的舌头,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苍蝇。

  “告诉我怎么去那个世界,我替你们找到黑女妖。”内尔隆为自己语气中的迫切而感到

  羞耻。这是他最大的愿望,一直都是。雅各布·雷克里斯正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从他手

  中偷走十字弓。就是为了这可笑的欲望。

  十七号也注意到了这一点。

  振作起来,内尔隆。

  “那个世界在一扇镜子后面,对吗?”他至少能重新控制住自己的语调。

  “是的。”十七号摊开手指,他手中的那只苍蝇变成了白银,“你说你的内心也是不同

  的。那灵魂是什么?十六号担心自己没有灵魂。你有吗?”

  局面变得越来越有利了。

  “承认吧,你不知道。”十七号任那只苍蝇落到了草丛中,“因为并没有什么灵魂。我

  一再这么对她说,可她不愿意相信我。”

  他倾听着夜色中的动静,仿佛风儿正对他耳语着什么消息。然后,他变成了黑色的玻

  璃。

  “我很快就回来。”他说,“你要小心十六号。她很易怒。”

  然后他便消失了。他真的走了吗?内尔隆并不确定。他望着夜色,可他的眼睛什么也

  没有发现。他弯下腰,拾起那只变成了白银的苍蝇。这僵硬的昆虫完美无瑕,每一个银匠

  看了都会自愧不如。尽管如此,内尔隆还是把苍蝇丢开了。

  “你要小心十六号。”

  内尔隆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朝那间小屋走了过去。

  内尔隆习惯了用皮肤隐身,可他刚进门,十六号就抬头看了过来。

  她跪在威尔身旁。

  “我以为我弟弟已经把你杀了。他热爱杀戮。”

  弟弟?内尔隆怀疑他们是否真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十六号抚摸着威尔的脸。她的银指甲隐藏在皮手套之下。

  她的眼睛是玻璃做的。

  “我和他做了一个约定。”

  她凝视着威尔。内尔隆觉得自己在和一把匕首对话,一把锻造得完美无瑕的匕首,以

  彩色玻璃为鞘。

  她俯身凑到威尔面前,贪婪地打量着他,仿佛一只猫在打量一碟牛奶。“这真是太蠢

  了。我应该只给他看她的脸,可我有其他比她美得多的脸。”

  她朝内尔隆回过头来,那张脸美得能让人忘记了她的银指甲。

  “走开,”她说,“我想单独和他待着。”

  内尔隆决定牢记十七号的警告。他在门口再度回过头来,看到十六号俯身亲吻了威

  尔。那小子会做美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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