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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自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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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亚伦而言,密尔恩公爵图书馆的屋顶是充满魔法的地方。晴朗的日子里,世界在他脚下铺开,一个不受围墙和魔印束缚的世界,无止境地向外延伸。这儿也是亚伦第一次用心凝视玛丽,并真正看见她的地方。

图书馆的工作即将完工,他不久就会回到卡伯的魔印店。他看着阳光在白雪覆盖的高山上嬉戏,接着深入下方的谷底,试图将这美丽的景象描摹在画卷里。当他回首凝望玛丽时,他也想永远把她刻在心里。她今年十五岁,远比高山和白雪更加美丽。

一年多来,玛丽一直都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但亚伦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非分之想。此刻,阳光披在她的身上,凉凉的山风轻拂她的长发,双手环抱在隆起的胸口前抵御寒冷,他突然发现她是个女人,而自己是个年轻男子。当微风吹起她的裙摆,露出衬裙的蕾丝时,他感觉自己心跳加速。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娉婷前来,她看见他眼中的那种目光,随即展颜微笑。“也该是时候了。”她说。

他试探性地伸手,手背轻抚她的脸颊。她靠近,他沉醉于她甜蜜的气息,凑上前去轻轻一吻。最初吻得很轻柔,很害羞,但在引起共鸣后变得狂野,仿佛这一吻有自己的生命,充满了饥渴与热情,是不知不觉间已经在他体内孕育多年的东西。

也不知过了多久,四片嘴唇在一下轻轻的“啵”声中分开。两人随即露出腼腆的微笑。他们彼此拥抱,瞭望密尔恩,在稚嫩的纯爱光辉中分享心事。

“你总是在凝望山谷,”玛丽说,她手指滑过他的发梢,在他脑侧轻轻一吻,“告诉我在你双眼出神遥望远方时,心里到底看见什么样的美景?”

亚伦沉默片刻说道:“我梦想将世界自地心魔物的恐惧中解放。”

这个意想不到的答案完全超出她的预想,听完后她不禁笑出声来。她没有恶意,但她的笑声却像鞭子般抽痛了他的内心。“你把自己当作解放者?”她问,“你打算怎么做?”

亚伦微微向后退,突然感到脆弱无力。“我不知道,”他承认道。“先从担任信使做起,我已经存够买护具和马匹的钱。”

玛丽摇头。“如果我们要结婚的话,那可不行。”

“我们要结婚?”亚伦惊讶地问道,没有料到自己竟会如此紧张。

“怎么,我配不上你吗?”玛丽问完愤怒地推开他。

“不是!我没说……”亚伦立刻辩解。

“好吧,那么,”她说,“担当信使或许能够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太危险了,特别是等我们生了孩子以后。”

“这下我们又要生孩子了?”亚伦尖声叫道。

玛丽看他的眼神仿佛把他当作白痴。“不,那样不行。”她继续说,完全不理会他,自顾自地想道,“你必须成为魔印师,就像卡伯。你还是有机会与恶魔对抗,但你会安安全全地与我在一起,而不是骑马穿越地心魔物横行的荒山野岭。”

“我不想当魔印师。”亚伦说,“绘制魔印只是手段,无法达到目标。”

“什么目标?”玛丽问,“死在路边?”

“不。”亚伦说,“那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有什么事是当信使可以做而当魔印师不能做的?”

“逃离。”亚伦想也不想地说道。

玛丽陷入沉默。她转过身去回避他的目光,片刻后,放开他的手臂。她默不作声地坐在原地,亚伦发现哀伤的神情让她看来更加美丽。

“逃离什么?”她终于问道,“我吗?”

亚伦看着她,沉浸在他才刚刚开始了解的爱情中,一时间无言以对。留下来真的有这么糟糕吗?此生有多少机会再度遇上一个像玛丽这样的女孩?

但这样就够了吗?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成家,家人是他不需要的负担。如果他想要结婚生子,干脆就留在提贝溪镇和瑞娜一起生活算了;他以为玛丽有所不同……

亚伦的脑海浮现过去三年支持自己一路走来的景象,看着自己骑马上路,无拘无束地探索世界。一如往常,这个想法令他内心激荡,直到他再度转头看向玛丽。他的幻想消失殆尽,此刻他满脑子只想亲吻她。

“不是你。”他说着握起她的双手,“我不会想离开你。”他们嘴唇再度交会,此时此刻,他脑中没有任何其他想法。

“我打算去哈尔登园一趟。”瑞根说,那是一个距离密尔恩堡一天路程的小村落,“你想陪我一起去吗,亚伦?”

“瑞根,不行!”伊莉莎叫道。

亚伦看了她一眼,但瑞根在他开口前抓住他的手臂。“亚伦,可以让我和我妻子独处片刻吗?”他轻声问道。亚伦擦了擦嘴,离开餐桌。

瑞根在他离去后关上房门,但亚伦拒绝让其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于是他穿过厨房,来到仆役走道偷听。厨师看着他,但亚伦也回瞪他,于是对方继续去做自己的事。

“他太年轻了!”伊莉莎说道。

“伊莉莎,他在你眼中永远都太年轻了。”瑞根说,“亚伦已经十六岁,有能力参与一天的旅程了。”

“你在怂恿他!”

“你很清楚亚伦根本不需要我怂恿。”瑞根说。

“那你是在给他机会。”伊莉莎叫道,“他在家里比较安全!”

“他和我在一起也很安全。”瑞根说,“在有人指导的情况下开始最初的几趟旅程不是比较好吗?”

“我宁愿他根本不要开始什么旅程,”伊莉莎不悦道,“如果你关心他,就应该有同样的想法。”

“黑夜呀,伊莉莎,我们不会遇上任何恶魔。我们会在黄昏前抵达哈尔登园,天亮后再展开回程。每天都有许多普通人往返两地之间。”

“我不在乎。”伊莉莎说,“我不要他去。”

“这不是你能决定的。”瑞根提醒她道。

“我不准!”伊莉莎吼道。

“你不能不准!”瑞根吼回去。亚伦从未见过他对她如此大声说话。

“你等着看,”伊莉莎怒道,“我会给你的马下药!我会把所有长矛砍断!我会把你的护甲丢到井里,让它烂掉!”

“随便你拿走多少工具,”瑞根咬牙切齿地道,“亚伦和我们明天一定要去哈尔登园,必要的话,我们步行了。”

“那我就离开你。”伊莉莎冷冷说道。

“什么?”

“你听到了。”她说,“带亚伦出城,回来你就见不到我了。”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瑞根说道。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伊莉莎说,“带他走,我就离开。”

瑞根沉默片刻。“听着,莉莎,”他终于开口,“我知道你对于没有怀孕一事耿耿于怀……”

“我不准你把那件事扯进来!”伊莉莎大叫。

“亚伦不是你儿子!”瑞根也大叫,“不管你再怎么疼他,也不可能让他变成你儿子!他是我们的客人,不是我们的孩子!”

“他当然不是!”伊莉莎叫,“我每次排卵你都在外送信,他怎么可能会是我们的孩子?”

“你嫁给我时就知道我是干什么的。”瑞根提醒道。

“我知道。”伊莉莎回答,“而我现在了解当年应该听我妈的。”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瑞根大声质问。

“就是我再也无法忍受的意思。”伊莉莎说着开始哭泣,“不断地等待,不知道你到底还会不会回家;每次回家你身上总有许多你宣称没什么大不了的伤疤;期待寥寥几次的做爱可以让我在年老前怀孕;而现在,你居然要带亚伦出门!”

“结婚时我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她泣道,“而我也以为我有办法接受这样的生活。但是现在……瑞根,我实在不能同时失去你们两个。我不能!”

一双手突然放上亚伦的肩膀,吓了他一大跳。玛格莉特站在后方,神情十分严峻。“你不该偷听他们说话。”她说,亚伦对于偷听感到十分惭愧。正要离开时,他听见信使的话。

“好吧,”瑞根说,“我会告诉亚伦他不能一起去,从此再也不怂恿他。”

“真的?”伊莉莎哽咽道。

“我保证。”瑞根说。“等我从哈尔登园回来后,”他补充,“我就休几个月假,好好给你灌溉施肥,非要让你体内长出东西不可。”

“喔,瑞根!”伊莉莎破涕为笑,亚伦听见她扑入他的怀里。

“你说得对。”亚伦对玛格莉特说,“我没有权利偷听这些。”他压抑心中的怒意。“但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权力讨论这些事。”

他回到楼上的房间,开始收拾行李。他宁愿睡在卡伯店里的硬草垫上,也不要牺牲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力去换取一张舒服的软床。

接下来几个月,亚伦一直避开瑞根和伊莉莎。他们常常会路过卡伯的店去探望他,却一直没有办法见到他。他们派遣仆役先行知会,但结果还是一样。

亚伦不愿使用瑞根的马厩,于是自己买了一匹马,到城外的原野上练习骑术。玛丽和杰克常常会陪他去,三人的友情日益增长。玛丽不喜欢看他练习骑马,但他们都很年轻,单是在原野上奔驰的快感就能令她抛开内心的不快。

亚伦开始在卡伯的店里独立工作,在不须督导的情况下接待新客户并且外出作业。他开始在魔印师的圈子里建立起自己的名声,卡伯的生意蒸蒸日上。他雇佣仆役,招收更多学徒,然后把他们交给亚伦训练。

多数傍晚,亚伦会和玛丽一起散步,欣赏天际的色彩。他们的吻越来越饥渴,两个人都想要更进一步,但玛丽总是在紧要关头把他推开。

“再过一年你就可以学成出师。”她总是这么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第二天就结婚,到时候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和我做爱。”

有一天早上,卡伯不在店里,伊莉莎来访。亚伦当时忙着与顾客交谈,发现她时已经来不及躲了。

“哈啰,亚伦。”她等顾客离开后说道。

“哈啰,伊莉莎女士。”他回道。

“没有必要这么正式。”伊莉莎说。

“我认为不这么正式的话会混淆我们之间的关系。”亚伦回答,“我不希望再犯同样的错误。”

“我已经一再道歉了,亚伦。”伊莉莎说,“你要怎么样才肯原谅我?”

“真心道歉。”亚伦回道,工作台后的两名学徒对看一眼,同时转身离开。

伊莉莎不理会他们。“我是真心的。”

“你不是。”亚伦回道,拿起柜台上的几本书放回原位,“你对我偷听到你们谈话并且大发雷霆感到歉疚,你对于我离开你家感到歉疚,而你唯一没有感到歉疚的是你自己做的事,逼迫瑞根拒绝带我远行。”

“那是一趟危险的旅程。”伊莉莎小心翼翼地说道。

亚伦用力放下书,首次迎向伊莉莎的目光。“过去六个月里,我已经往返两地十几次了。”

“亚伦!”伊莉莎倒抽一口凉气。

“我还去过公爵的矿场,”亚伦继续,“以及南采石场。距离密尔恩一天内的地方我统统去过。我已经建立起自己的声望。自从提出入会申请以来,信使公会就一直在评估我,带我前往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你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不会被困在这里,伊莉莎。不会受困于你,也不会受困于任何人。”

“我从来都没打算困住你,亚伦,我只是想要保护你。”伊莉莎柔声说道。

“你无权管我。”亚伦说着继续手边的工作。

“或许没有,”伊莉莎叹气,“但我之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我在乎,因为我爱你。”

亚伦停下动作,但拒绝转头看她。

“真的有这么糟吗,亚伦?”伊莉莎问,“卡伯年纪不小了,他把你当成自己儿子。接手他的生意,和我见过的那个美丽女孩结婚,真的有这么糟吗?”

亚伦摇头。“我不会成为魔印师的,永远不会。”

“等你像卡伯一样退休后呢?”

“我不会活到退休年龄。”亚伦说道。

“亚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为什么不能?”亚伦问,“这是实话,任何持续工作的信使都不可能寿终正寝。”

“你既然知道这个工作有多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做呢?”伊莉莎问道。

“因为我宁愿以自由之身在世数年,也不要在监狱中苟延残喘数十年。”

“密尔恩称不上监狱,亚伦。”伊莉莎说道。

“它是。”亚伦坚持,“我们说服自己相信密尔恩就是全世界,但它不是;我们告诉自己外面没有任何城里没有的东西,但是外面有。你以为瑞根为什么还要继续送信?他拥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财富。”

“瑞根在为公爵服务。这是他的职责,因为没有其他人可以顶替他的位置。”

亚伦嗤之以鼻。“城里还有其他信使,伊莉莎,而且在瑞根眼中,公爵跟一只虫没什么两样。他不是为了忠诚和荣耀,他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外面的世界有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亚伦说道。

“我怀孕了,亚伦。”伊莉莎说,“你认为瑞根可以在别的地方让他妻子怀孕吗?”

亚伦停顿了一会儿。“恭喜。”他最后说道,“我知道你有多想怀孕。”

“你只有这些话可说?”

“我想你会希望瑞根退休。一个父亲不能外出冒险,是不是?”

“要对抗恶魔还有其他方法,亚伦。每个孩子的出生都是我们的胜利。”

“你听起来和我父亲一模一样。”亚伦说道。

伊莉莎瞪大双眼。自从认识他以来,她从来不曾听他提起自己的双亲。

“听起来他是个睿智的男人。”她轻声说道。

话一出口,伊莉莎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亚伦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冷峻神情,某种令人害怕的神情。

“他一点也不睿智!”亚伦大叫,将一个装刷子的杯子摔在地上。杯子化为碎片,在地上溅开黑色颜料。“他是个懦夫!他任由我母亲死去!他让她死……”他的五官痛苦扭曲,身体摇晃,紧紧握拳。伊莉莎连忙跑到他的身前,不知道该做什么或是该说什么,只知道自己很想拥抱他。

“他任由她死去,因为他恐惧黑夜。”亚伦低声道。他在她双臂环抱而来时试图抗拒,但是她紧紧地将泪流不止的他拥在怀中。

她抱了他一会儿,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最后,她轻轻地说道:“回家吧,亚伦。”

学徒生涯的最后一年,亚伦住在瑞根和伊莉莎家,但他们的关系已经改变了。现在他是独立的男人,就连伊莉莎也不再抗拒这个事实。令他讶异的是,放弃抗拒后却让他们两人更加亲近。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亚伦的关爱越来越甚,他和瑞根两个人错开远行的时程,不会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亚伦同时也花了很多时间和伊莉莎的草药师接生婆相处。瑞根说信使必须涉猎草药师的知识,于是亚伦帮草药师寻找生长在城墙外的植物和树根,而她则教导他药草方面的技能。

那段日子里,瑞根一直待在密尔恩附近,而当他的女儿玛雅出生后,他就将长矛束之高阁。他和卡伯喝酒庆祝了一整晚。

亚伦和他们坐在一起,但他凝视着自己的酒杯,迷失在自己的思绪里。

“我们应该拟订计划。”一天傍晚,玛丽在与亚伦一同散步前往他父亲住所时说道。

“计划?”亚伦问。

“婚礼计划呀,呆头鹅。”玛丽笑道,“我父亲绝不会让我嫁给学徒,但等你成为魔印师后,他就不会多说什么了。”

“信使。”亚伦纠正她道。

玛丽看着他良久。“该是你停止旅行的时候了,亚伦,”她说,“你很快就会当爸爸的。”

“旅行和这有什么关系?”亚伦问,“很多信使都有孩子。”

“我不会嫁给信使。”玛丽冷冷说道,“你知道的,你一直都知道。”

“就像你一直都知道我注定会成为信使。”亚伦回道,“但你还是和我在一起。”

“我以为你会改变。”玛丽说,“我以为你爱我!我以为你会忘掉这种疯狂、自以为须以身犯险寻求自由的妄想。”

“我当然爱你。”亚伦说。

“但没有爱到放弃当信使。”她说。亚伦闷不吭声。

“你如果爱我,怎么还能做出这种事?”玛丽问道。

“瑞根深爱伊莉莎,”亚伦道,“两者兼顾是可行的。”

“伊莉莎痛恨瑞根的职业。”玛丽反驳,“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而他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亚伦说道。

“你打算让我过那种生活?”玛丽问,“独守空房,彻夜难眠,也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是否遭遇不测,或是有没有跟其他女人私奔了?”

“不会有那种事。”亚伦说道。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玛丽说完,眼泪沿着脸颊滚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我们结束了。”

“玛丽,拜托。”亚伦说着对她伸出双手。但她后退一步,不让他碰。

“我们没什么好说了。”她转身朝父亲的住所跑去。

亚伦僵立在原地,久久凝望着她离去的方向。阴影逐渐拉长,太阳渐渐沉入地平线下,但他仍木在原地,就连最后的晚钟响起也没离开。他慢慢转身,在石板地上拼命地摩擦着鞋底,希望地心魔物穿越石板而来,让自己摆脱这缠绵的痛苦。

“亚伦!造物主呀,你在这里做什么?”伊莉莎在他进入屋内时向他快步迎去,吃惊地大叫道,“太阳早就下山了,我们还以为你今晚会住在卡伯那里!”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亚伦喃喃说道。

“在黑漆漆的屋外?”

亚伦耸耸肩。“整座城市都有魔印守护,附近不会有任何地心魔物的。”

伊莉莎张嘴欲言,但在看到他的眼神后,便把斥责的言语吞了回去。“亚伦,你怎么了?”她柔声问。

“我把对你说的话告诉玛丽了,”亚伦麻木地笑道,“她的反应很强烈。”

“我记得我的反应也很强烈。”伊莉莎说道。

“那你就知道我在说什么了。”亚伦说着转身上楼了。他回到他的房间,打开窗户,呼吸夜晚凉爽的空气,凝望着窗外的黑暗。

第二天早上,他准备去找马尔坎公会长。

当天早上,天还没有亮,玛雅就已经开始哭闹,但是她的哭声不会带来心烦,只会让伊莉莎感到宽慰——她曾听说小孩在夜晚死去的故事,而这个阴影在她脑中挥之不去,以至于每晚睡觉时都要有人自她手中抢走女儿她才肯放手,而且她睡得很不安稳。

伊莉莎翻身下床,穿上拖鞋,托住一边乳房喂小孩吃奶。玛雅会拼命吮吸,吸得她的乳头发疼,但她对这种痛楚甘之如饴,因为这表示她的孩子生命力很旺盛。“就是这样,我的太阳,”她无限爱怜地说道,“好好喝,快快长大。”

她一边喂奶一边走动,开始担心有一天会和她分开。瑞根安安稳稳地在睡梦中打呼。只不过退休几个星期了,他已经睡得比以前好多了,做噩梦也越来越少,而她和玛雅让他在白天忙得不可开交,或许他再也不会受到城外道路的诱惑了。

玛雅终于喝饱,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在她怀里沉沉睡去。伊莉莎伏身亲亲她的小脸蛋,轻轻地把她放回摇篮,朝门口走去。玛格莉特在门外等她,一如往常。

“早安,伊莉莎母亲。”女人说道。这个头衔及对方真诚的语气令伊莉莎满心喜悦。尽管玛格莉特是她的仆人,但在密尔恩人的观念里,直到现在她才拥有与玛格莉特平起平坐的地位。

“听到小宝贝在哭。”玛格莉特说,“哭声很洪亮。”

“我要出门。”伊莉莎说,“请帮我准备洗澡水,然后拿出蓝色裙装和貂皮斗篷。”女人点头,伊莉莎随即回到孩子身边。沐浴更衣后,她才不舍地将孩子交给玛格莉特,在她丈夫起床前出门。瑞根如果知道她管这件事一定会责骂她,但伊莉莎知道亚伦已经站在悬崖边缘,她绝对不会因为自己没有采取行动而让他跌落谷底。她东张西望,生怕被亚伦看见自己进入图书馆。她没有在任何隔间或书柜附近看到玛丽,但是她并不意外。亚伦很少提及自己以前的私事,他也很少提起玛丽。但是只要有提,伊莉莎就会用心去听。她知道这个对他们两人有特殊意义,也知道那个女孩一定就在那里的某个角落。

伊莉莎在图书馆屋顶上找到了玛丽,她在哭。

“伊莉莎母亲!”玛丽惊讶说道,连忙擦干脸上的泪水,“你吓了我一跳!”

“很抱歉,亲爱的。”伊莉莎说着走到她的身边,“如果你想要我离开,我会走的,但我想你或许需要找个人谈谈。”

“亚伦叫你来的吗?”玛丽问。

“不是。”伊莉莎答,“但是我看到他很难过,我知道你一定也非常难过。”

“他很难过?”玛丽抽噎问道。

“他在黑暗的街头游荡了好几个小时。”伊莉莎说,“让我担心死了。”

玛丽摇头。“他就是一定想找死。”她喃喃道。

“我的看法正好相反。”伊莉莎说,“我认为他渴望找寻活着的感觉。”玛丽好奇地看着她,她在女孩身旁坐下。

“许多年来,”伊莉莎说,“我都不能理解我丈夫为什么觉得自己非要离开家园、面对地心魔物,为了几个包裹和邮件以身犯险。因为他赚的钱足够我们舒舒服服地过两辈子了,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

“人们或许会用职责、荣誉及自我牺牲等字眼去形容信使,他们相信这些就是信使要担任信使的原因。”

“不是吗?”玛丽问。

“我本来以为是这样,”伊莉莎说,“但现在我看得比较透彻。生命中有些时刻会让我们体验到强烈的‘活着’感觉,而那些时刻过去后,我们会感到……遗憾。在这种时候,我们就会不顾一切想找回那种感觉。”

“从来不曾感到遗憾。”玛丽说道。

“我也没有,”伊莉莎回道,“直到我怀孕后。突然间,我必须为自己体内的生命负责。我吃的每个东西、我做的每一件事都会影响到她。就像许多我这个年龄的女人,我等待太久,生怕我会失去这个孩子。”

“你又没有多老。”玛丽辩道。伊莉莎只是微微一笑。

“我可以感觉到玛雅的生命在我体内的心跳。”伊莉莎继续道,“我的生命与她融为一体。我从来不曾有过这种感觉,现在孩子出世了,我生怕自己永远无法再度拥有那种感觉。我无时无刻不与玛雅黏在一起,但这种亲密感就是与之前的感觉不同。”

“这一切和亚伦又有什么关系?”玛丽问。

“我只是在告诉你我认为信使远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伊莉莎说,“对瑞根而言,我认为以身犯险让他更珍惜生命,并且激发体内一种永远不让他死去的本能。”

“对亚伦而言,却又有所不同。地心魔物夺走他很多东西,玛丽,而他认为那都是自己的错。我觉得,在内心深处,他甚至痛恨自己。他仇视地心魔物,因为它们让他有这种感觉,只有与它对抗,他才能找到内心的平静。”

“你是怎么办到的,母亲?”玛丽问,“你是如何忍受这么多年嫁给信使的日子?”

伊莉莎叹气。“因为瑞根心肠好,同时又很坚强,而我知道这样的男人多么稀有。因为我从来不会怀疑他对我的爱,不曾怀疑他会回家。最重要的是,和他短暂的相聚胜过所有分隔的时光。”

她伸手搭在玛丽肩上,紧紧搂着她。“给他一些回家的理由,玛丽。我想亚伦终究会了解自己的生命有一定的价值。”

“我一点也不希望他远行。”玛丽低声说道。

“我知道。”伊莉莎同意,“我也是。但就算他经常远行,我觉得我对他的爱并不会因此而减少。”

玛丽叹气。“我也是。”

当天早上杰克离开磨坊的时候,亚伦在外面等他。他牵着自己的马。一匹名叫黎明跑者的黑鬃栗色骏马,并带着他的护具。

“怎么了?”杰克问,“要去哈尔登园?”

“不止是哈尔登园,”亚伦说,“公会委任我前往雷克顿。”

“雷克顿?”杰克倒抽一口凉气,“那要走好几个礼拜才能到。”

“你可以和我同去。”亚伦提议。

“什么?”杰克问。

“当我的吟游诗人。”亚伦说道。

“亚伦,我还没有准备好……”杰克开口。

“卡伯说最好的学习方式就是放手去实践。”亚伦打断他道,“跟我走,我们一起学!你打算一辈子耗在磨坊里吗?”

杰克低头看向石板地面。“在磨坊工作也没有什么不好。”他说着不断移动双脚,改变重心。

亚伦凝望他片刻,点一点头。“你自己保重,杰克。”他说着跨上黎明跑者。

“什么时候回来?”杰克问。

亚伦耸肩。“我不知道。”他说着看向城门,“或许再也不回来了。”

当天早上稍晚时,伊莉莎和玛丽回到瑞根宅邸,等待亚伦回家。“不要轻易放弃。”伊莉莎边走边道,“你可不想放弃所有权力。让他尽力争取你,否则他永远不会懂得你的价值。”

“你认为他会争取吗?”玛丽问。

“喔,”伊莉莎微笑,“我知道他会的。”

“你今天早上有见到亚伦吗?”到家的时候,伊莉莎问玛格莉特。

“有的,母亲,”女人回答道,“几个小时前。和玛雅玩了一会儿,然后带了一个袋子离开了。”

“袋子?”伊莉莎问。

玛格莉特耸肩。“或许是去哈尔登园之类的地方吧。”

伊莉莎点头,对于亚伦选择离城一两天并不感到讶异。“他至少要到后天才会回来。”她对玛丽道,“离开前先上来看看孩子吧。”

她们上楼。伊莉莎在接近玛雅的摇篮时发出逗弄的声音,迫不及待地想要抱抱自己的女儿,但是当看见女儿身体下方垫着一张折起来的信笺纸时,她立刻停下了脚步。

伊莉莎双手颤抖,拿起那封信念道:

亲爱的伊莉莎和瑞根:

我接受了信使公会委任前往雷克顿。当你们看到这信时,我已经上路了。我很抱歉没有办法满足所有人的期许。

谢谢你们为我做的一切,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

“不!”玛丽叫道。她转身冲出房间,迅速离开瑞根家。

“瑞根!”伊莉莎叫,“瑞根!”

她丈夫连忙赶到她身边,读完信后,他悲伤地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总是在逃避自己的问题。”

“怎么样?”伊莉莎问道。

“什么怎么样?”瑞根问。

“去找他!”伊莉莎叫道,“带他回来!”

瑞根严肃地看着妻子,两人在沉默中争论。伊莉莎自一开始就知道争不过他,不久就低下头去。

“太快了,”她低声说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多等一天?”瑞根在她开始哭泣时伸手抱住她。

“亚伦!”玛丽边跑边叫。所有装出来的冷静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假装强硬,让亚伦争取自己的想法全抛到脑后。此刻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找到他,告诉他自己有多爱他;不管他选择要做什么,自己都不会停止爱他。

她以足以破纪录的速度抵达城门,喘到几乎筋疲力尽,但是太迟了。守卫说他已经离开好几个小时了。

玛丽心里清楚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想要和他在一起,她就必须去找他。她会骑马,她可以去向瑞根借马,然后骑马去追他。第一天晚上他肯定会在哈尔登园住宿,只要快马加鞭,她还是可以及时赶到。

她冲回瑞根家,生怕失去他的恐惧给了她支撑下去的力量。“他走了!”她叫道,“我要借马!”

瑞根摇摇头说:“已经过中午了。你不可能及时赶到,你会在半路上被地心魔物撕成碎片。”

“我不在乎!”玛丽哭道,“我非去不可!”她冲向马厅,但是瑞根拦住她。她大哭大叫,伸手打他,但是他毫不让步,不管她怎么做都无法挣脱。

突然间,玛丽了解亚伦为什么说密尔恩是座监狱,同时也了解所谓的残缺是什么感觉了。

卡伯看到夹在柜台账本里的简信时,天色已经晚了。信中,亚伦为了在七年期限前离开而道歉。他希望卡伯可以了解。

“造物主呀,亚伦,”他说,“我当然了解。”

接着他忍不住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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