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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位年轻的女人坐在宽敞的窗台上,双手环抱著膝盖。

  这种小女孩才会有的姿势,是她最习惯也最舒服的姿势,就算别人看到了觉得这样的坐姿很轻浮,她也完全不在乎。女人看著窗外—两侧外凸的四轮马车们在鹅卵石铺砌的马路上匡匡作响,商人们在街上走来走去忙碌著,有钱人们在同条路上散著步,一群肮髒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

  一隻橙色带有黑点的蝴蝶飞落在玻璃另一面的窗台上。女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似乎,蝴蝶翅膀上两颗黑色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凝视著自己。

  “魔法师的眼睛!”女人大声地说,就算房间裡没有别人,不会有人听见,也不会有人回答。

  蝴蝶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微微地晃动翅膀,迅速地往下飞去—就像飞舞的橘色火花。

  女人抖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事情。她从窗台上滑了下来,手还没碰到门,门就自己打开了,一个不请自来的女孩—应该说,少女,年约十五岁,已经跨进了房裡来,她的身材穠纤合度,有著青春痘的脸上却是一副少年人粗鲁且挑衅的神情。

  “妳进了我的房间?”少女用质问代替了打招呼。

  “我拿书去给妳。”女人镇定却强调地回答。

  “我说过了不要踏进我房间一步!”少女的眼睛眯成了两条深深的细缝,“除了佣人以外谁都不准进来!”

  “妳就把我当成佣人嘛,”女人淡淡地微笑著,“而且我没有动妳的东西。”

  少女的双唇紧闭。女人忧愁地看著她的脸—她所珍贵的人的轮廓在她的脸上产生了奇怪的变化,这女孩看起来就是她父亲的讽刺画。女人忍著不叹气:“妳昨天去哪了,艾拉娜?是不是去了‘北方的乳牛’?”

  “我为什麽不能去那?”少女嗤鼻作声挑衅问著。

  “难道父亲没跟妳说……”

  少女突然转身离开,往楼梯的方向走去,下了几个阶梯后,转回身:“那妳呢?唐塔莉?‘洞穴’,‘卡巴克’……妳就从没去过这些小酒馆?!”

  “今天早上父亲已下令守门僕人禁止让妳踏出家门一步。”女人留下骄傲的背影,疲惫地转身离开。

  少女绊了一下,又转回身来,眼睛已经不是眯成两条细缝,而是两道黑线:“什麽?……他……好啊……这样只会更糟糕!只会更糟,妳就这样跟他说!”

  然后她衝下楼去,洋装柔软的裙襬擦拭著阶梯。

  日落时,大门敞开了,僕人急急忙忙地跑去中庭跪下,脸上是无法克制且笨拙的笑容:“主人晚安!您回来了?”

  女人忍住跟著僕人跑出去的慾望。她在镜子前面整理头髮,捏了捏自己的脸颊—好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没这麽苍白—踏出房间站在楼梯的上端,等待著浅髮并半白的那位,从淡黄色键盘般的阶梯走上来。

  这是一套独特的礼节。她总是这样在这裡等著他。

  “晚安,唐塔莉。”

  “晚安,伊葛……”

  幸好,在这样昏暗的夜晚他并看不清她的脸。因为想要用捏脸颊这种天真的小花招来遮掩她那两眼深凹、苍白且毫无希望的脸,在他面前是没有用的……

  “一切都还好吗,伊葛?”

  他的声音温暖且平稳。就跟平常一样。

  他点了头。她搂起他的手,尝试想说些什麽有意义的句子,但却怎麽也想不到。他也不发一语,两个人就这样在沉默中走到了最远的房间—也是整栋屋子裡最大且最明亮的寝间。

  桌上的烛台正燃烧著。深深的扶手椅裡坐著一位女人—没有人会称她是老太婆。极其美丽又白皙的脸却蒙上一层黑色的阴影。黑碌碌的双眼像是看著另一个空间。

  “嗨,朵儿。”伊葛亲暱地问候。

  坐著的女人微笑并点了一下头。

  已经三年了,她就这样什麽也不做地坐著,两眼空洞,只有听到熟悉的声音时,才会微笑及点头。她的心不知道飞去了哪裡,就连最亲近的人也无法唤回来。

  “一切都很好,朵莉亚。”唐塔莉平静地说道。但她的话裡面却有一团看不见的东西缩了起来,她真的不喜欢说谎。

  扶手椅裡的女人再一次微笑并点了头。

  “我们走吧。”伊葛轻声说道。

  女人第三次点了头。

  唐塔莉和伊葛走出了房间,小心翼翼地关上背后的门。

  看护在走廊上等著—是一位和蔼的女人,晚上来早上离开,她是来和从早到晚守护著朵莉亚女士的唐塔莉换班的,她喜欢大声唸书和说笑话给朵莉亚女士听……

  “怎麽了吗?”当女僕把没吃完的晚餐从桌上收走时,伊葛欲言又止地问。

  他都看见了,唐塔莉疲惫地想著。

  “艾拉娜?”

  “不允许我们进她的房间。我跟她说了,你……”伊葛额头上的垂直皱纹变得更深了。

  “对,我想过了。妳知道我是多麽地希望她……比我更好。尤其是在去了克斐隆城后……”

  “克斐隆城对她有好处。”唐塔莉的手指顺著桌布上的花纹画图,嘴上嘟哝著。

  “应该鞭打她一顿,”伊葛焦躁地动了下肩膀,“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应该狠下心来……”

  “胡说,”唐塔莉闷闷地回答,“你只不过是累了……你今天太累了。”

  “把她送去克斐隆城,”伊葛十指交错,“改变……现况……长期地。我也想搬去克斐隆,但军团……”

  “对你来说哪一个比较重要—别人家的小男孩们还是自己的女儿?”

  这些多馀的字眼从自己的嘴巴裡衝出来时,唐塔莉自己也吓了一跳,是这样不恰当的方式。

  “对不起,”她轻声地说,“其实,搬家并不会改变什麽。我是这麽想的。”

  伊葛没说话。

  “对不起,”唐塔莉不安地重複说了一次,“我……我已经累了一再地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错。艾拉娜……”

  3“那些日子毁了她,”伊葛看著桌子说著,“唐塔莉,在这个屋子裡有哪一个人,我在他面前是没有罪的吗?!”

  上面传来巨大的关门声,还听得见餐盘碎裂的声音,一分钟后惊魂未定的女僕衝进了食堂,伊葛看见她的脸上血迹斑斑,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怎麽了?!”

  “是艾拉娜小姐,”女僕抽抽噎噎地回答,“她心情不好……不想吃晚餐,所以把餐具都丢了出来……”

  唐塔莉把头巾拉到了肩膀。一个非常不礼貌、又老太婆才会有的动作。

  有隻猪横躺在路中间。

  想必,就是那隻猪后。

  牠那灰色有斑的驱体霸佔了整座桥的空间,从这根栏杆到那—但这座桥并不窄,以前,四轮马车可以毫无障碍地通过这裡!

  这隻猪不悦地向我看了一眼后—又别过了头去。但牠怎麽可能知道我是谁—我最后一次回到老家时,这隻猪后的爷爷还只是隻粉红色的小猪。

  寂静和衰落。

  假如敌人要攻击城堡—他可以不携带武器直接攻下此城,护城河的水已经乾涸,桥也无法升起,因为升起桥的机械装置早已都生鏽无法使用。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敌人为何需要这座老旧的废墟,一座过去雷寇塔斯家族光荣的幻影。

  “走开。”我对著猪说。牠完全不理会—只有牠一隻灰色的猪耳朵懒懒地动了一下,为了赶走一隻苍蝇。

  ……当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后,脚也长茧了的流浪人,是要回到哪裡呢?没错,就是回到老家。就算守门人已换成了一隻灰猪,朋友换成了一群冷漠的狗,关心你的父母—换成了一个发福又半盲的僕人。而现在,我来到到处有蜘蛛网的大厅裡,坐在壁炉前,我却完全想不起来为何我一直执意要回到这裡。到底是从哪来的虚伪的期待,以为只要回到家一切就会变好,就好像魔法师施了法术似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庄园完全没有什麽收入,低得可怜的租金,只够支付牲畜的饲料而已。第一天晚上,名叫伊德的管事叹著气拿给我一堆蒙上灰的帐册,我极其厌恶地翻阅了一下写满密密麻麻字体的书页,就把帐册推去了远处。就算老僕偷了一点钱—难道他没有这个权利吗?

  隔天,我打开装满我儿时物品的箱子—裡头有学校用的文具用品及一幅被涂满不同颜色的月曆。二十年前我在老师的监视之下,亲手完成这幅月曆—圆形木制框边上的数字像是在跳舞,靠近中间的地方写满了歪七扭八的月份名称,而每一个月份都有它们相对应的插图:我小时候很喜爱画画。两颊丰满的太阳散发出了它的光芒,风有毛茸茸的长鬍子,从胖胖的云上面落下了一撮一撮的雪。我累了,在箱子边角旁坐下,我非常想要回到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就是那个让我焦头烂额地为已完成的画作上漆的夜晚。

  现在我手裡握著自己的人生,悲惨的人生,因为判决之后已过了两个星期,也就是剩下三百六十五天减去十四天的人生。

  我在书桌裡找到了一支小针,谨慎地把判决日那一天当成对我而言极为重要的计算基准。

  我叫了伊德后,换上了最好的衣服,配上了一把长剑,就像个雷寇塔斯家族真正的后代,然后出发前往村庄。

  村长一开始吓了一跳,他,这个可怜虫,以为我要来收他的钱。但对我自己而言,“税”这个词,早也变成了我最厌恶的词彙。所以我露出可掬的笑容,结束了双方都不想要谈论的话题。村长高兴起来—但听到了我想要得知的消息后,又突然安静了下来。他搔著他的圆脑袋,又抠了抠眉毛,怀疑地说道:“雷坦纳尔先生,您,这个……最近这几年出现了很多魔法师,多得就像老鼠一样……几乎走到任何一个村庄裡,都能看到巫师……其中也有很多骗子,当然也有真的会做事的。就像一年前,河流的下游有一户农家,被大水冲走,那是个很热又乾燥的夏天,突如其来的雷雨,就把房子冲得一乾二淨的。虽然我知道那是谁干的,但就不想和他有任何的牵连……之前有人说,魔法师已经绝迹了,世界变得无趣且乏味—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变得有趣,但却也希望这一辈子再也看不见这些好玩的事情。有一次我的儿子跟一个魔法师吵架—隔天从天降下的闪电直接打到后院!打出了一个大洞还烧死了一隻鸡,我就赶紧拿了礼物放在马车上—直奔那傢伙的家。那傢伙满脸虚伪地微笑并收下了礼物,还要我记得他的恩惠,因为他只烧死了一隻鸡……”

  “他是哪一位?”我轻率地问。

  村长蹙起了眉头:“他的名字,老天啊!说起来像是刺人舌头又苦的名字……我割在小板子上给你看。还好,我有学过写字……”

  他如此小心谨慎的样子令我惊讶。村长叫了个髒小孩拿了块石板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嘴中唸唸有词卖力地刻著,终于,他展示给我一个字迹丑到不行的名字:揪黑诺.打.死快罗。

  “你确定你写的……对吗?”我怀疑地问道—这名字听起来真痛……

  “就是个魔法师嘛。”村长耸了耸肩。想必,这唸起来拗口—就像是后脑杓长出第三隻耳朵的名字,在他的眼中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那他住在哪?”

  村长露出一副极度厌恶的鬼脸。

  一个老太婆在村庄的栅栏边追上了我,我认得她。从我有记忆以来,她似乎就一直是个老太婆,总是戴著暗红色的头巾,有著淡紫色的脸颊和上唇的黑色鬍鬚。她是个巫师,主要用草药、小巫术,来提供令人可疑的服务给有需要的女性。

  “先、先生……看在老天的份上,您就别去找揪黑诺了,他,是个坏蛋,对不起,是个最糟糕的畜生,您不知道之后会有什麽灾难找上门……如果您需要迷魂汤—这我帮得上忙,如果要让谁在这世界上消失……嗯,有点困难,但我一样做得到,只是不要去揪黑诺那,他是个没有良心的人—一点良心也没有……”

  老太婆看起来真的恐惧不安。我的心裡面像是被不请自来的猫爪抓了一下,但同时下巴—那雷寇塔斯继承者骄傲的下巴就自己翘了起来。老太婆顿了一下:“先生,我没有要冒犯您的意思……完全没有……”她笨拙地鞠了个躬后,就畏畏缩缩地转身离开了。

  新颖的房子有著奢侈摆阔的风格,同时也可以看到主人确实有些品味,但一点也没有过去光荣时代的任何痕迹—完全没有那种足够把一家老旧破败房子变成家族堡垒的特殊气势。揪黑诺.打.死快罗先生的家跟高尚的历史扯不上任何一点关係。他只不过在几年前驱逐了这附近的竞争对手,一个年轻的巫师,然后就跟自己的巫师们栖身在这小山丘上。

  我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爬上了小山丘。想也知道,就只有访客才会走这条难走又冗长的路上来—揪黑诺先生自己一定是骑著扫帚飞上来的……

  我在大门前停了下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陷入了怀旧之情:根据家族的传说,我的祖先大魔法师达米尔的房子也在山丘顶上矗立著,他虽然严厉,却未曾欺伍过无罪之人,他与先知们来往,甚至就连击败瘟疫的胜利者—拉特.雷吉尔,那时候也都还只是他的跑腿而已……

  与此同时,我的出现也早就被人察觉。一隻坐在大门上看起来不怎麽吓人的黑色乌鸦,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我,鸟嘴开得老大嘎嘎地叫著:“谁?”

  我有个坏习惯—就是当有人对我吼的时候,我就也会吼回去。

  “谁?”乌鸦提高了音调又问了一次。

  “穿著皮衣的乳牛!”我吼了回去,乌鸦拍动翅膀,像是要捡回失去的平衡。

  一阵寂静。乌鸦直视前方,假装我并不存在。然后大门发出吱吱的声响,一开始从隙缝中露出一隻有著细长手指的手,然后房子的主人—魔法师本人站在我面前,毫无疑问地,他那锐利且斜视的目光中还带有一丝丝疯狂。

  我第一眼就发现,魔法师先生是个光头—他的头上空无一物,就像颗鸡蛋,愉悦地捕捉太阳的光线。

  “请问您是揪黑诺.打.死快罗先生?”我恭敬地询问。

  魔法师先生诧异地挑了一下眉毛。我们互相对看一阵子。这高耸房子的主人看起来比我年长一些。没几年的岁月就把他的头顶吃成了秃头—魔法师长方形的头壳就像被理髮师锋利的剃刀刮得乾淨又反光。

  “什麽?”终于,魔法师先生回问了我。

  “我想见揪黑诺.打.死快罗先生,”我清楚且耐心地重複,“有人告诉我您住在这。”

  和我对话的人的脸皱了起来,就好像忍不住要大笑,斜视的瞳孔落到了鼻梁上:“我的名字是丘诺塔克斯.欧洛……跟黑色、快慢,或是其他的修饰法无关—要不我去亲提供你消息的人的屁股好了?”

  我非常讨厌自己是个笨蛋的感觉,就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我在听到魔法师先生的粗鲁言词后闭上了眼。

  “非常抱歉,”我刻意微笑地说,“向您致上我的问候,亲爱的丘诺塔克斯先生。与您说话的是大魔法师达米尔的曾孙—您可能听过在靠近湖边的城堡裡有一位雷坦纳尔.雷寇塔斯……”

  他的眼神高深莫测,就像青蛙一样。他并没有走下来鞠躬—而只是马虎地点个头,好像我只是跟他说有群母羊从前面的草地经过一样。

  我忍住怒气。我其实可以发飙然后离开,但这未必能对魔法师先生有什麽损失。头上无毛的生物不需要从我身上得到什麽—但我有求于人,而且很明显地,我不是个少女,不能照我的个性来行事。

  “我有事找魔法师先生,”我看著那对放空的双眼说,“刻不容缓。”

  我以为魔法师的客厅一定是沉浸在一片昏暗不明之中,结果我却得用手遮住眼睛—太阳像打破窗户似地照进室内。三面大镜子反射著太阳光,天花板上躺著三块椭圆形的彩色斑点,我也不敢说它们看起来像“小兔子”。它们之间并没有顽皮跳跃的动作,比较像是“公猪”,或是笨重臃肿的“乳牛”更恰当些,尽是一些不好看的东西。不知怎麽的,我的后脑杓酸痛了起来。

  我被请到一张只比拷问椅舒适一点的扶手椅上坐。

  当我在某人自豪的城堡裡作客时,我的习惯是会用大概十分钟的时间称讚对方家族悠久的历史,再来漫步欣赏牆上所展示的各样武器。揪黑诺.打.死快罗先生—我内心坚持这样称呼这个跟我谈话的人—这位先生没在牆壁上挂上武器,反而在各处挂上了一捆又一捆粗糙的线,像是用髒头髮做成的垫子,我连看都不想看。

  揪黑诺.打.死快罗坐在对面,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手肘放在橡胶桌面上然后下巴放在交错的十指上。我后来才发现,他人生中就只有这一种坐姿—就好像他虚弱的脖子承受不起那颗光头的重量,一定要找个其他东西当支柱撑著才行。黑色双眼斜斜的目光盯著我,像看透了我一样—但我们什麽都还没说。没有提问,没有好奇,甚至连嘲笑都没有。

  “亲爱的丘诺塔克斯先生……”

  我深呼吸想著,如果说每一个新的句子都要这麽困难—我们的对话,拜託,别变成那样。我希望能在没有暗示且不透露自己窘境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取得我所需要的消息。我感兴趣的话题就是法官本身的概念,而具体案例就是—一位跟我心灵契合且他人无法代替的年轻女士,被带到审判室,她被指控亲手刺死爱忌妒的丈夫。女士最后是得到缓刑的判决结果—我想弄明白,当今还在世的魔法师中有谁能把她现有的命运给解释清楚。但我其实对揪黑诺的期望不高—尤其是在听完村长对他的描述后,比起一位严肃的魔法师,他更像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乡巴佬。

  是该开口说话了,但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我们沉默了一分钟,五分钟,一刻钟。对于一个家裡来了个不速之客的主人来说,这样长的时间应该已经要开始坐立不安:说实在的,这访客,到底有什麽事啊?

  揪黑诺.打.死快罗一动也不动地坐著,就像尊雕像一样。他的目光一直停在我身上没有移开,换我坐立难安了。

  “亲爱的……呃……呃……先生……丘诺塔克斯。我不得不来找您……是想向对于魔法领域学识渊博的您……请教一些意见。您,当然啦,知道我的家族是从一位特别且优异的魔法师开始的—然而,不论是我,或是我已故的父亲……很遗憾地,我们跟这个领域……都扯不上边……您也知道吧……”

  “用‘你’吧。”揪黑诺小声地接著说。我是个很镇定的人—但我现在却不知所措,而且还没办法立刻掩饰我的慌张。

  “用‘你’吧。”揪黑诺又说了一次,然后他原本一直没动的眼睛,第一次眨了一下。“事情嘛,当然有事情;宁可閒聊—还不如就老老实实地说吧。”

  我沉默了。我很不喜欢主动权就这样随随便便地飘去与我交谈的人手裡,尤其是用“老老实实”这种字眼更是让我不爽。

  揪黑诺在手指上的下巴压得更低了—现在他蹙眉倪视著我:“别逃避—也别想逃避……城堡已经衰落了,领地也穷乏了—还是你流浪是为了要远离优渥的生活?你在这世界裡要寻找什麽,当然,不关我的事,但绑在你脖子上的活结—却很明显……不是马上也不是每隻眼睛都能看见,但我看得到,雷坦诺,他们早取消了你的悬赏奖金,说吧,要不然我也会编故事……”

  我皱了一下眉—镜子反射的光也太强了吧。这未免也太直接了吧。

  魔法师先生的用词也太过分。雷坦纳尔.雷寇塔斯从来就没有流浪过,他只不过隐姓埋名地去旅行。好一个“隐姓埋名”的词,可以盖过语言中无法避免的缺陷,但也是舌头多嘴的弱点。

  揪黑诺发现了,我正试图弄清楚是谁跟在哪裡揭穿了我,而他早就知道,我的所有的尝试都是枉然。

  “够了,雷坦诺。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谎。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从实招来吧。”

  我大可起身鞠个躬然后走人,但在我怀裡放著一个圆形木制的月曆:乍看之下会觉得一年之中的天数太多了,但对于人的生命来说就又是这麽的不足,特别是在没注意的情况下已经过了两个星期……

  我没走。

  依我推算,太阳早该西下变成夕阳了—但镜子仍贪婪地捕捉外面太阳炙热的光芒,而每一次当我在自己的故事裡想要偏离一些些事实时,我的舌头就会禁止我犯错。镜子粗暴又直率地照出真相,不管是多出的或是减少的,我都无法用攥想出来的细节去装饰它。魔法师先生巧妙地安排—儘管如此,我并不打算向光头揪黑诺全盘托出所有事件的细节。

  “这个部分我们跳过,”我不经心地说,眼睛却没移开,“跳过,因为这跟我要谈的事情无关”揪黑诺皱起了眉头,但不发一语。我并没有告诉他有关税吏的故事,也没有提到牢房裡的跳蚤,更没有让他知道人称床垫女的蒂莎向我投怀送抱的事—但其馀的事,我都钜细弥遗地交代清楚,尽量不遗漏。

  揪黑诺.打.死快罗十指交错托著下巴坐著。他的眼睛变得非常细窄,就像面具上的切口一样:“再说一次,详细点。他说了什麽?”我深吸了一口气。法官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的道路将通往泥沼,雷坦诺。’”我极不情愿地开始说著,“‘你的腰带已被鲜血弄髒

  ……’嗯,这裡可以省略,然后……”

  “不准省略!”揪黑诺大吼,太阳的反光在光滑的头壳上跳跃著—“不准省略判决内容裡的任何一个字,明白了没?”

  我犹豫了。事情变得跟我原来想的完全不一样—但,当你说出了字母的“A”之后,势必得要继续唸出接下来的字母。就如同患者带著令人难以启齿的病出现在医生面前,还想要脸红地隐瞒症状已经太晚了。

  “‘税吏……’”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说出口,“‘被吊在城门口,有人说是他活该,但你却要为他的死负责,雷坦诺。你跟强盗一样—但森林裡的杀人犯只是割喉,而你却想出如此残酷的领带。你有一年的时间,一年后执行死刑……你听见我说的话了。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判决已定。’”

  明亮的房间裡安静了大约有一分钟之久。揪黑诺没有看著我—看著另一面,双唇微动,带有怀疑地皱著眉,像是在脑袋裡解数学题似的。

  “所以?”终于我忍不住了。

  “没什麽,”揪黑诺轻鬆地回答,“我懂,你不想被任何一个法官控制你的生命,嗯?”

  我猛然停住了呼吸。太过于轻鬆地说出了这些字。太老神在在了。

  “没有人有权力评判我,”我小声地回答,“真的要判,我会判我自己……”

  “了解,”揪黑诺点头,“你希望我帮你?除去判决?”

  “你可以吗?”我迫不及待。

  他露出了微笑。

  原本一直面无表情的他,脸突然变样了,一副满意的神情,眼睛都亮了起来,合不拢嘴的笑容:“可以。”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揪黑诺看著我,眼神就像一隻吃饱了的猫看著吓呆了的老鼠:放鬆地、满足地,甚至像父亲忧鬱地看著我。

  “这件事我可以做,雷坦诺……算一算,你很走运。不过我也很走运—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你懂的,没有人会拒绝这样的帮助……”

  “要多少?”我机械式地问。我的心因快乐而激动著:竟然这麽容易?

  揪黑诺的嘴笑得更开了—虽然看起来已经开得不能再开了:“多麽务实的人啊你……不用一毛钱。只要服侍。”侮辱—就像一大块又乾又硬的麵包。你没那麽容易就能吞下去的。

  “阁下,”我冷淡地说著,“您可以养隻狗来服侍您。还是说,您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雷寇塔斯的后裔说的?!”

  “我有这样说吗?”揪黑诺惊讶。

  我忍住了。

  房裡又是一阵寂静。太阳的光斑像是被缝在天花板上似的,就如同时间在这有著镜子的房间裡不会流逝一样。

  “你们人真奇怪,”揪黑诺哼唧著,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冒充税吏去收别人的税金—这当然是雷寇塔斯的后代……至于其他的部分……”

  “我付,”我狠狠地说,“你说多少我就付多少……‘至于其他的部分’,这不关你的……事……”

  我本来想说“不关你的屁事”,但即时忍住了。

  “我们都挺傲慢的。”揪黑诺喃喃自语,而且他看起来,似乎有点惆怅。他面无表情的脸变暗沉了,嘴巴往下张开,“好吧……你知道这会是多少钱吗?”

  “我会付。”我高傲地重複,然后他说了个数字。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好一会儿—无声的责备。希望我只是听错了。

  “多少—多少?!”他重複著。

  “了解了,”我轻声地说,“你什麽也不能做,只会哄价,故作姿态,你这个巫师……”

  “你听见我说的话了,”揪黑诺模仿法官那令人颤慄的声音嘟哝著,“判决已定。”

  我双唇紧闭。在那一秒我差点就要相信—揪黑诺—就是法官本人,只是换了个容貌。

  他噗哧地笑了出来。细长的眼睛裡瞬间亮起来—我就发现,不,他不是法官,但他也不是故作姿态。这是我的错—在我面前的不是一般的魔法师。丘诺塔克斯.欧洛他知道自己的价码,也知道该怎麽出价买他想要的商品。

  而我想要的商品—就是生命……

  “有点良心,”我的声音突然沙哑,“我……我哪来这麽多钱。”

  他奸诈地笑了起来:“要不……考虑一下我提的第一个选项?”

  “不。”我冷冷地说。

  丘诺塔克斯耸了耸肩:“那就把城堡给卖了吧。找个有钱的商人卖了,或许,连族谱一起卖4就会有人买了……”

  “卖族谱?!”

  “有多少蠢蛋想当贵族啊!”

  我找不到字回答。

  太阳槌著窗户,反射的光线让我不得不眯起眼睛,我突然觉得眼睛好累,酸痛并流起了眼泪来……“把它熄了吧,”我勉强地说出,手遮住脸,“够了……”

  几分钟后太阳落下了。平静的金色晚霞在镜子倒映出来,而我几乎快瞎了。强光之后变成昏暗—我好不容易才看见揪黑诺的影子。魔法师—他却是这种魔法师!他背对著我站在窗边,看著外面的花园。

  “你真的能帮我?”我无助地问。

  在正方形窗户上的黑影耸了耸锋利的肩膀:“法官有他厉害的地方。我有我的。”

  “降低一点价码?”

  他转过身来。那颗光头现在反射出的光,是柔和的晚霞。

  “不降价。你如果不想服侍—那就去找钱……要不就好好想一下。用脑想。”

  我说不出话了。

  “仔细好好地考虑,雷坦纳尔.雷寇塔斯,”名叫丘诺塔克斯.欧洛的人用非常正式的口吻说著,“请好好考虑……决定权都在您手上。”

  乌鸦从窗户飞了进来,在靠近天花板的地方转了一圈,然后从高处,非常隆重地拉了一坨屎到我的膝盖上。

  在拜访丘诺塔克斯.欧洛后的一个星期裡,奇怪且异常的愉悦感充满著我。我衷心佩服自己的聪颖,在看似毫无希望的绝路上找到了出路。现在在我眼前有新的任务,不简单,但却是脚踏实地的:只要在期限内筹到丘诺塔克斯要求的数目。

  整整一个星期我把所剩的钱全部都拿去买酒来喝,到处快乐地游荡,就连住最远农庄裡的人都知道“雷坦诺先生肥来了5”。钱花完了后又宿醉,就在我爱的木制小月曆上涂上颜色,然后惊恐地看见我那枯萎的人生又减少了七天。

  卖掉城堡这种无耻的想法一开始就被我屏弃—只有像揪黑诺.打.死快罗这种贪财的人才有这种妄想。我脑袋裡出现筹钱的方法像是,去寻宝,在大路上抢劫,或是玩牌出老千。但我清楚得很,第一个选项根本是浪费时间,第二个选项—要不得也危险,而三个选项对雷寇塔斯族来说又不体面。我原本五光十色的心情蒸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腹的鬱闷。我哪一次因为我没有魔法的才能及学习它的非凡智慧,跟传奇的祖先不同而埋怨过?

  好几十年前的大魔法师达米尔,他那勇敢中带些疲惫的脸现在正挂在衰落古堡牆上的三幅画裡面—好久以前这位受人尊敬的人战胜了恶龙,解救了当地的赫美策斯男爵。怪兽到底有没有要求祭品—历史上隻字未提,但我倾向的答案是有的,这很有逻辑可言,可能是怪兽跟男爵要求他那两位已成年又美丽的女儿,但儿子又太年幼,无法拿著武器骑著马……

  就在那个时候,古堡裡出现了大魔法师达米尔和他那忠诚的僕人。在那之后,就有了这幅刻版画,描绘著我的祖先用矛刺穿怪兽的那一瞬间……

  我把蜡烛拿靠近画一点。

  刻板画是精心地刻制而成—我看见我祖先那充满愤怒的脸,而怪兽的嘴脸,就像充满仇恨及害怕畸形的人脸,甚至还可以看得出是在哪个地区发生的—对,这是猎场的最南端,我青少年时不只一次去过那裡。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只要一有空,就会拿起长剑,忘我地扮演大魔法师达米尔,而我的敌人—就是那些可怜的野马林浆果树……

  如果我的祖先达米尔能听见我的哀求也出现来帮我的话—我又怎麽可能沦落到要去找什麽鬼揪黑诺.打.死快罗?!

  瘦瘦的蜡烛烧完了。在这乌黑被人遗忘又到处是剥蚀痕迹的城堡裡仅存的蜡烛……

  我打了哆嗦。

  老伊德老早就回自己的小房间睡觉了—但我却清楚地听见,楼上那间一直以来都是锁起来的寝室,竟然传出了重重的脚步声。走下楼梯……

  我从来就不是胆小鬼。

  脚步声停在书房门前。簌簌声,像是从没被合上的书传出来的,一声沉沉的叹息声。

  寂静。我忍住没发抖。

  门槛后面,没有人。是城堡在叹息。

  3 朵莉亚的暱称。

  4 卖族谱同等放弃贵族身分。

  5 农民的口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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