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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春天来了,宝宝也来报到了。
     小默的收缩已经持续好几天。不管是在清洗厨房、躺在床上,或看着西奥在院子工作时,她常会突然感觉到一阵紧缩迅速越过腹部,让她胸口发紧,呼吸困难。时候到了吗?西奥委会问。是要生了?宝宝要出来了吗?她会歪着头,彷佛倾听远处的声音,一会儿之后,又把注意力转回到他身上,露出要他安心的微笑。看见没?没事的。只是子宫收缩。没问题的。回去作你的事吧,西奥。
     可是并非没事。某天半夜,西奥正作着一个单纯而快乐的梦,梦见阳光洒落在金色的田野,却听见小默的声音,叫着他的名字。她也在梦里,可是他看不见她,她躲开他,似乎在玩着某种游戏。她忽而在他前面,忽而在他背后,他不知道她人到底在哪里。西奥。康洛伊汪汪吠叫,蹦蹦跳跳穿过草地,从他身边奔过,又再冲回来,要他跟着牠走。妳在哪里,西奥大喊,妳在哪里?我湿了,默萨蜜的声音说,我全身都湿了,醒醒啊,西奥,我想我的羊水破了。
     他惊醒,站起来,在漆黑中摸索着套上靴子,康洛伊也起来了,摇晃着尾巴,在西奥蹲下来点亮提灯时,用湿湿的鼻子磨磳他的脸。似乎在说早晨了吗?我们要出去了吗?
     默萨蜜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呼——」她在塌陷的床垫上拱起背部。「呼——」
     她已经告诉过他要怎么作,以及她需要什么东西。得把床单和枕头垫在她身体底下,因为会有血之类的东西。也要一把刀和钓鱼线,剪脐带用的。还有水,用来清洗宝宝,以及一条裹住宝宝的毯子。
     「别走开,我马上回来。」
     「见鬼了,」她呻吟说:「我能走到哪里去?」又一阵收缩袭卷而来。她伸手拉住他的手,紧紧捏着,指甲掐进他的掌心,自己痛得直咬牙。「啊,妈的。」她扭身对着地板呕吐。
     房里满是呕吐物的呛味。康洛伊以为那是给牠的美好礼物。西奥把狗赶走,扶默萨蜜躺回枕头上。
     「有点不对劲,」她的脸因恐惧而惨白。「不应该会这么痛。」
     「我应该怎么作,小默?」
     「我不知道!」
     西奥跑下楼梯,康洛伊跟在他背后。宝宝,宝宝就要出来了。他原本打算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收拾在一起,但是他当然始终没办到。屋里冷得要命,柴火烧尽了,宝宝会需要保暖的。他捧了一把柴薪,蹲在壁炉前面,对着余烬吹气,让火重新燃起来。他从厨房拿来抹布和提桶,本来想烧水消毒,可是现在显然没有时间了。
     「西奥,你到哪里去了!」
     他给水桶装满水,拿了一把锐利的刀子,带到卧房去。小默已经坐起来了,长发披散在脸上,一脸害怕。
     「很抱歉吐到地板上了。」她说。
     「还在收缩吗?」
     她摇摇头。
     康洛伊又跑到地板的那团秽物上。西奥把牠赶走,屏住呼吸跪下来清理。真是太荒唐了,她就要生孩子了,他却怕这呕吐的味道。
     「哎呦。」小默说。
     等他站起来,小默的阵痛又开始了。她抬起腿,脚跟贴在屁股上,眼角噙着泪水。
     「好痛!好痛!」她突然翻滚侧躺。「压我的背,西奥!」
     她从没提过这个。「哪里?压哪里?」
     她对着枕头嘶吼。「哪里都好!」
     他不太确定地压了一下。
     「低一点!老天哪!」
     他握拳,用指关节压她,感觉到她也在用力。他数着秒数:十,二十,三十。
     「背阵痛。」她喘着气说:「宝宝的头压在我的脊椎上,害我一直想用力。我还不能用力,西奥。别让我用力。」
     只穿着一件T恤的她抬起头,缩起膝盖,底下的床单湿濡一片,发出温热的甜味,宛如刚割下的稻草。他想起梦中那金色阳光如波涛起伏的田野。
     又一阵收缩。默萨蜜不住呻吟,头垂在床垫上。
     「别光站在那里!」
     西奥来到她身边,把拳头抵在她的脊椎上,使尽全力往前压。
     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收缩持续不断,用力而深沉的收缩持续了一整天。西奥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压着她的脊椎,压到手指痲痹,手臂松疲乏力。可是和默萨蜜所经历的相比,这点不舒服不算什么。他只离开她身边两次,一次是去院子里叫康洛伊回来,一次是黄昏之前,又带着牠到门边,放牠去外面转一圈。但这两次都是一跑上楼梯,就听见默萨蜜在喊他的名字。
     他很纳闷,生产是不是都像这样?他并不知道。很恐怖,没完没了,和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都不一样。他很怀疑到时候,默萨蜜是不是还有力气把宝宝推出来。在收缩阵痛之间,她总像半睡半醒,他知道她在想办法集中心思,为另一波即将袭来的痛苦作好准备。他能作的就是压着她的背,可是这么作帮助似乎也不大。他似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他点亮提灯——第二天晚上了,他绝望地想,怎么会持续到第二天晚上呢?就在这时,默萨蜜发出凄厉的惨叫。他转头看见血从她身上涌出来,像一条条缎带那样流下她的大腿。
     「小默。妳在流血。」
     她翻身仰躺,缩起大腿。呼吸非常急促,脸上满是汗水。「抓住,我的腿。」她喘气说。
     「怎么抓?」
     「我要生了。用力,西奥。」
     他站在床脚,双手抵着她的膝盖。下一波阵痛袭来时,她用力一抬腰,全身的重量都往他手上压。
     「噢,天哪,我看见他了!」
     她像朵花儿那样绽开,露出一圈裹着湿漉漉黑发的粉红色皮肤。紧接着,下一瞬间,这景象就消失了,花儿的花瓣又收拢起来,把宝宝收了回去。
     三次,四次,五次:每一次宝宝都探出头来,又迅即消失。他第一次想到,也许这个宝宝根本不想出世。这个宝宝想留在他原来的地方。
     「帮我,西奥。」她哀求。她力气全用尽了。「把他拉出来,把他拉出来,拜托,把他拉出来吧!」
     「妳得再用力一次,小默。」她似乎全然无助,一点感觉都没有,濒临最后崩溃的边缘。「妳听见了吗?妳听见了吗?」
     「我没办法!我没办法!」
     下一波阵痛又来了。她抬起头,发出动物似的痛苦哀号。
     「用力,小默,用力!」
     她用力推。宝宝的头冒出来时,西奥往前靠,把食指伸进她的身体里面,进到她那湿热的花朵里面。他摸到眼窝的球形圆弧,精巧的鼻子曲线。他没办法把宝宝拉出来,没有地方可以使力,宝宝必须自己出来。他往后退,一手放在她身体底下,肩膀靠在她的腿上,让她可以使力。
     「就快好了!别停下来!」
     这时,彷佛他的手让宝宝有了想出世的意愿,宝宝的脸从她身体里面探了出来。真是太奇怪了,耳朵、鼻子、嘴巴,以及凸得像青蛙的眼睛。西奥由下往上捧住那曲线平滑湿润的头颅。透明、沾满血的脐带绕住脖子。虽然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作,但是西奥轻轻用手指把脐带拨掉,然伸手探进默萨蜜体内,一根手指塞在宝宝手臂底下,把他往外拉。
     宝宝出来了,滑溜的皮肤让西奥满手暖意。一个宝宝,是个男孩。他还没呼吸,也没发出任何声响。他出世的仪式尚未完成,但是默萨蜜已经很清楚地解释过接下来的步骤。西奥双手捧着宝宝翻过身来,用前臂搂住瘦弱的他,一只手掌撑住他的脸,开始用手在宝宝上以画圈圈的方式按摩,他的心脏狂跳,但一点都不惊慌;他的思虑清澄且聚焦,整个人只专注在眼前的这个工作上。快点,他想,快点呼吸。经历过这么多折磨之后,呼吸对你来说有什么困难呢?宝宝才刚出生,但西奥却已经觉得这是他生命之所系。光是他怀里这个灰色的小东西存在,就让西奥觉得自己不再可能过上其他的人生了。快点,宝宝,快点。张开你的肺,呼吸吧。
     他作到了。西奥感觉到宝宝小小的胸膛鼓了起来,几乎难以察觉的咯一声,接着就有一股温暖黏稠的东西弥漫在西奥掌心,像个喷嚏。宝宝再一次呼吸,吸饱气体,彷佛一股生命的力量涌入体内。西奥把他翻过来,拿来一块布。宝宝开始哭,不是原本预期的那种机械似的哭声,而是小猫似的喵叫。西奥擦擦宝宝的鼻子、嘴唇和脸颊,用手指挖出他嘴里最后的一团黏液,然后把脐带还没脱落的他放在默萨蜜胸口。
     她一脸筋疲力竭,眼皮沉重,浑身乏力。他看见她眼角有着前一天还没有的皱纹。她想办法挤出虚弱但欣慰的微笑。结束了。宝宝出生了,宝宝终于来到人间了。
     他替宝宝盖上毯子,盖住他们母子俩,然后坐在床边,放下心来。他哭了。
     西奥醒来的时候,夜已深沉。他想,康洛伊呢?
     小默和宝宝都睡着了。他们决定——或者应该说是小默决定,但西奥立即赞同——替宝宝取名叫凯勒柏。他们用毯子把他裹得紧紧的,摆在小默身边的床垫上。房间里还是有浓厚的气味,充斥着血、汗与生产的味道。她已经喂过宝宝,或者说是尝试喂过比较贴切,因为她要再过大约一天才会有母乳。而且也吃了一点东西,主要是水煮地下室拿出来的马铃薯,以及几口他们储存冬用的粉白苹果。她很快就会需要蛋白质,西奥知道。不过这附近有很多小猎物可捕,而且天气也已经变暖了。他们一安顿好,他就会出门打猎。
     情况突然明朗起来,他们不会再离开这里了,因为这里有他们安居乐业所需的一切。这房子已经守候多年,等着有人再把这里当成家。他很不解,自己为什么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才能想通这一点。彼德回来的时候,西奥就会这样告诉他。山上说不定有什么,也说不定没有。可是都无所谓了。这里是他的家,他们永远不会离开。
     他就这样静静坐了一会儿,反复思索,细细品味他心灵深处的赞叹与惊喜。但最后他还是招架不住疲惫的侵袭,蜷缩在他们身边,很快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完全忘了康洛伊。他搜寻记忆,回想他最后一次见那条狗是什么时候。他记得在天快黑的时候,康洛伊开始汪汪叫,吵着要出去。西奥快去快回,一刻也不想离开小默身边。反正康洛伊向来不跑远,办完事就会自己抓着门要进来。西奥一颗心都在小默母子身上,门一摔上就跑回楼上,把牠忘得一乾二净。
     直到此刻都没听见什么咿咿呜呜的声音,也没有爪子抓门或在屋外吠叫的声音。在谷仓发现脚印之后的那一阵子,西奥时时留神,从不离开主屋太远,猎枪更是随时不离身。他没告诉默萨蜜,不想让她担心。可是随着时日消逝,没再发现其他征兆,他的心思也就回到更迫切需要关注的宝宝身上。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所见的东西解读错误,那脚印可能是他留下的,而罐头也可能是康洛伊从垃圾里拖出来的。
     他立即起身,从门边拿起提灯、靴子和猎枪,下楼到起居室。他坐在楼梯上穿好靴子,懒得系鞋带,用火炉里的炭火点燃一根柴枝,点亮提灯的灯芯,然后打开门。
     他以为会看见康洛伊睡在门廊上,结果门廊上什么都没有。西奥举起提灯照亮四周,走进院子里。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潮湿的春风吹来,夹带着雨丝。他仰脸望向逐渐浓重的夜雾,一丝光线照亮他的额头与脸颊。不管狗儿躲到哪里去,看到他一定都会很高兴。他想避开雨,回到屋里去。
     「康洛伊!」他喊道:「康洛伊!你在哪?」
     其他的小屋都悄然无声。康洛伊向来对那些房舍兴趣缺缺,彷佛出于狗儿的本能知道那些屋子一点价值都没有。彷佛觉得那里头是有些东西,那男人和女人用得上的东西,但和牠又有什么相干呢?
     西奥缓步前进,一手扛着猎枪?另一手用灯的光线扫视四周。如果雨继续这样下,他想他大概没办法再用灯照路了。这条该死的狗,他想。现在不该是这样乱跑的时候。
     「康洛伊!你死到哪里去了?」
     最后,西奥看见牠躺在最后一幢房子前面。他马上就知道牠死了,牠纤瘦的身体一动也不动,银白的毛皮沾着血。
     这时,从屋里——那声音像箭般迅捷地射中他,让他满心惊恐——传来默萨蜜的惊叫。
     三十步,五十步,一百步;提灯丢了,丢在康洛伊尸体旁边。他在漆黑之中跑回屋里,脚上没系鞋带的靴子一只又接着一只地掉了。他跳上门廊,撞开门,冲上楼梯。
     卧房里没人。
     他穿过屋里,叫唤她的名字。一点挣扎的痕迹都没有,小默和宝宝就这样不见了。他冲过厨房,从后门出去,正好再次听见她的惊叫,那声音带着闷闷的感觉,彷佛是穿过一哩深的水飘向他。
     她在谷仓里。
     他死命往前冲,带着猎枪撞门踏进漆黑的谷仓里,小默在那辆富豪旧车后座,把宝宝搂在怀里。她拚命挥手,声音隔着厚玻璃听起来很微弱。
     「西奥,你后面!」
     他转身。但一转身,手里的猎枪就像根树枝那样被撞飞了。有个东西抓住他,不是抓住他的某一部分,而是抓住全身。他觉得自己被抬了起来。小默和宝宝坐在里面的那辆车已经在他下方,他飞越过一片漆黑,撞上引擎盖,只听见金属板铿一声,然后便翻滚跌落,面朝下躺在地上。接着,有个东西——同一个东西又抓住他,他又再次腾空飞起。这一次撞上的是墙,有架子,工具、储物箱与燃料罐的墙。他的脸先撞上,玻璃破碎,木板撕裂,所有的东西如雨纷落。地面似乎隆起迎向他,先是慢慢地,接着突然加快,最后在转瞬之间,他感觉到骨头断裂了。
     痛苦折磨。他眼前满是星星,真正的星星。有想法像个来自远方的讯息朝他袭来,他快死了。他应该已经死了。那病鬼应该已经杀死他了。这很快就会发生了。他在自己的嘴里尝到血的味道,感觉到眼睛刺痛。他俯躺在谷仓地面,断掉的那条腿蜷缩在身体下面。那个鬼东西在他上方,一个居高临下的阴影,准备发动攻击。最好是这样,西奥想。病鬼最好先杀了他。他不想眼睁睁看着默萨蜜和宝宝遇害。在漆黑破旧的谷仓里,他又听到她在喊着。
     转头别看,小默,他想。我爱妳,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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