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是博士救了她。到了最后，也是博士让蕾西希望自己能给他带来一点小小的安慰。
说来奇怪，岁月竟然对蕾西的记忆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对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夜的诸般记忆、对一切故事开端初始的记忆，只剩惨叫与烟雾。濒死之人的叫喊，以及死人。无尽的夜宛如黑暗的浪潮袭卷世界。有时候这些事情清清楚楚地回到她心头，彷佛不是数十载，只是几天前发生的事。但在其他时候，她所看见的画面，所感受到的感觉都显得微渺、疑惑与遥远，宛如一片片稻草碎渣漂泊在宽阔汹涌的时间之河，而她也在那条河上随波逐流，漂流过一年一年又一年。
她记得卡特。她从华格斯特的车上跳下来，吶喊挥手的时候，来到她面前的是卡特，是卡特响应了她的呼唤，飞扑到她面前，宛如一只哀伤巨大的鸟，从天而降。我......是......卡特。他和其他的同伴不太一样，她看得出来。在他变成的庞然怪物外形里，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并无欢喜之情，他的心已经在里面碎裂了。他们四周一团混乱，惨叫、枪火与烟雾，许多人从她身边飞奔而过，吶喊、开枪、垂死，他们的命运早在世界创造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但是对蕾西来说一切却已不复存在。因为就在卡特的嘴巴碰上她的脖子，让她的心跳声与他合而为一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他所有的痛苦与迷惑，他人生漫长的悲哀故事。陆桥底下那用破布卷成的铺盖，长途跋涉皮肤上的汗与尘土；那辆车头格栅闪亮如宝石牙齿的晶亮大车停在他身边，那女人的嗓音，在尘嚣声中喊他过去；那草地刚割过的草香，红茶渗着水珠的冰凉；那水的吸引力，那女人——蕾秋．伍德的双臂紧紧抓着卡特，把卡特往水里拉，让他一直沉下去，一直沉下去。蕾西在她心里体会到卡特那渺小的一生，那女人是卡特一生中最爱的人，而她的魂魄还在他心里回萦不去。因为蕾西也感觉到了，就在他的牙齿咬进她曲线柔美的脖子，蕾西闻到他呼出的热气时，她突然听见她自己的声音从前尘往事中浮现，说：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眷顾你，卡特先生。
然后他就走了。她躺在地上流血，随着时间过去，她的病也发作了，显然从他身上传递来的东西已经产生作用，她知道。蕾西闭上眼睛，祈求征兆出现。但是没有征兆。就像当年躺在士兵遗弃她的那片野地上，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那黑暗的时刻，上帝似乎已经遗忘了她。但是，随着黎明破晓，开阔的天空在她眼前出现，从静寂之中，浮现了一个身影。她听见他轻轻的脚步踏过走道而来，她闻到他的皮肤与头发上的烟味。她想开口，却说不出话；那人对她说话，但没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他默默地抱起她，像抱个孩子似的。蕾西想，这就是上帝本人，来带她回到祂在天堂的家园。他的眼睛笼罩阴影，头发宛如深色的头冠，蓬乱但美丽，和他脸上那浓密的灰色胡子一样。他抱着她穿过冒烟的废墟，她看见他在落泪。那是上帝之泪，蕾西想，好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泪。她从没想过上帝也会哭，但她的想法当然是错的。上帝不时垂泪。祂会一直哭，一直哭，永不停止。一股筋疲力竭的祥静安宁袭上心头，她睡着了。她不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是等一切结束时，病也好了，她睁开眼睛，知道他作了什么，他救了她一命。
她终于找到寻觅艾美的方法，她终于找到了。
蕾西，她听见，听好了。
她听，她仔细聆听。那声音宛如水面的微风，宛如血液的流淌，从她身上轻拂而过。在四面八方，在所有地方同时响起。
听他们的声音，蕾西，听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
这也就是她这么多年来始终等待的。她，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以及那个抱着她穿过森林的人。结果那人并不是上帝，而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位好心的博士——她一想到他就想到这个名字，这是她在心里悄悄为他取的名字，虽然他的本名是乔纳斯．黎尔。他是世间最悲伤的人。他俩一起在这片林地盖了蕾西居住迄今的房子——比起蕾西回忆中的年少时期，坐落在红土地与泥土路上的那些小棚屋大不了多少——但是盖得更坚固，也要能住得久。博士有一回告诉她，他以前也盖过一栋房子，在缅因州森林湖畔的一栋木屋。是他和伊丽莎白一起盖的，他死去的妻子伊丽莎白。他没说她死了，但他根本不必说。那片废弃的营地资源丰富，等待他们去采集。他们从度假农庄烧毁的废墟中搬来原木，然后在储藏仓库里找到榔头、锯子、刨子和钉子，以及一桶桶水泥与搅拌器，让他们可以铺设房子的地基，同时也用来黏合两人搬来的石头，砌起一座壁炉。一整个夏天，他们忙着修理旧营舍的屋顶木瓦，却发现木瓦漏水，因为填补接缝的沥青有太多地方破损了。最后他们只好在上面铺草皮，用泥土和青草当屋顶。那里也有很多枪，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枪。要收拾这么多枪可不容易，有一段时间，他们整天忙着这件事，拆解士兵的佩枪，到最后，一堆螺帽、螺栓和油腻腻的金属碎片堆得像座山，连埋都不必埋。
他离开过她一次，他们在山里度过第三个夏天时，他离开去找种子。他带着他留在身边的一把来复枪，以及粮食、燃料和需要的其他补给品，全装进他为这趟旅程所准备的小货卡里。他说三天，可是整整两个星期之后，蕾西才听见那辆小货卡轰隆隆开上山的引擎声。他下车来，脸上那绝望的表情让她知道，他能活着回到这里，只因为一心渴求再回到她身边。他说他一直开到大强克森运河才决定掉头。车上装载了一袋袋他答应要带回来的种子。那天晚上，他点亮炉火，一语不发坐在壁炉旁边凝望火焰，沉默得可怕，沉默得宛如身在荒凉漠野。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过这样的伤痛，尽管知道自己无法为他揭去哀痛，但那夜她还是迎上前去，说她相信从此以后，他俩应该过着夫妻生活，完完全全的夫妻生活。献给他这样的爱，这样浅尝即止的宽恕，似乎很微不足道。但是在这一刻自然而然来临之际，她明白，她所付出的爱其实也正是她所追求的爱。这是她旅途的终点，从童年时期在野地里展开的旅程，在这么多年之后终于走到了终点。
他没再离开。
这么多年来，她用她的身体爱他，她那不曾沾惹岁月痕迹的身体。她爱他，而他也爱她，用各自的方式相爱，在他们的山里遗世独立，相依相守。这些年来，死亡慢慢地找上他，先是某个部分，接着又是另一部分，悄悄囓咬边缘外表，接着更加深入。他的眼睛和头发、他的牙齿和皮肤、他的腿和心脏和肺部。好多好多个日子，蕾西一心希望自己也这样死去，让他不必独自走完最后的旅程。
有天早上她在园子里工作，突然感觉到他不在了。她进到屋里，然后又到树林中，叫唤他的名字。当时是仲夏，空气清新明亮，阳光宛如金色的小雨从枝叶间洒落。他选择了一个林木稀疏的地方，天空开阔，可以眺望山谷，以及更远处宛如一片平静汪洋、波浪似起伏连绵山脉逐渐遁入的蓝色地平线。他弯腰拿着一把铲子，气喘吁吁。他已经是个老人了，面色如灰，虚弱老病，然而他还是自己在地上挖了个洞。这洞是干什么的？她问他，而他说，这是给我自己的。等我走的时候，妳就不必替我挖洞了，我想趁夏天赶紧把洞挖好。那天一整个白天直到傍晚，他都在挖洞，用那把小铲子挖土，不时停下来喘口气。她站在空地边缘看着，因为他不肯让她帮忙。等洞挖到让人满意的大小之后，他回到他们住了许多年的房子里，躺在他亲手用厚重原木与长长的布绳制成，他们睡出两个凹陷身形的床上。到了早上，他就死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蕾西停了下来，艾美和那个年轻人——彼德——瞪大眼睛从房间对面看着她。多么奇怪啊，经过这么久之后，又再说起乔纳斯，说起那恐怖的一夜，在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她拨了拨火，把一只锅子放到架上去热。屋里只有两间天花板低矮的房间，用布帘隔开，飘散着温暖的香味，熊熊的火光照亮室内。
「五十四年。」她说，回答她自己提出的问题。她再对自己说一次。五十四年，乔纳斯离她而去五十四年了。她搅拌锅子，这锅炖菜里什么东西都有，有她用陷阱捕到的一只肥负鼠肉，丰美的各式菜蔬，以及她特地为冬季储存的耐久块茎。架上罐子里搁着的是她每年都要用到的种子，是用乔纳森那年一袋袋扛回来的种子繁殖而成的。青瓜、蕃茄、马铃薯、节瓜、洋葱、芜菁和莴苣。她的需求不多，冬天对她没什么影响，经常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都没吃东西。可是彼德应该饿了。他和她想象得一模一样，年轻力壮，有张坚毅的脸，虽然她原本以为他的个子会再高一些。
她发现他蹙眉看着她。
「妳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五十年？」
她耸耸肩。「其实也并不算太久。」
「讯号是妳发送的？」
讯号。她差不多都忘了。可是他当然会问这起这件事。「噢，是博士弄的，」像这样谈起他，让蕾西格外想念他。她转开视线，不再搅拌锅子，用抹布擦了擦双手，从餐桌上拿起碗。「他整天都敲敲打打的。不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聊这类的事情，先来吃饭吧。」
她给他们盛炖菜。她很高兴看见彼德尽兴地吃，不过她看得出来艾美只是假装吃。蕾西自己也一点胃口都没有。每回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蕾西并不觉得饿，只微微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心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对自己说话，彷佛谈的只是今天天气如何或现在几点之类的闲话，像是，吃点东西也不错。
她心怀感激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屋外，夜色已笼罩山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见到另一个夜晚来临，她很快就要自由了。
吃完之后，她站起来离开餐桌，走进卧房。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博士自己作的床，以及她用来摆几件需要的东西的柜子。箱子摆在床底下。彼德站在垂着布帘的门口，默默地看她跪在地上拖出箱子。那是两个军用带锁的箱子，以前是用来装枪的。艾美来到他背后，用好奇的眼神看着。
「帮我把这个拿到厨房去。」她说。
眼前这一刻她已经想象多少年了！他们把箱子摆在餐桌旁边的地板上。蕾西再次跪下来，打开第一个箱子的锁扣，这是她替艾美收藏的箱子。里面有艾美的背包，是她背到修女院去的那个背包。神力女超人。
「这是妳的。」她把背包摆在餐桌上说。
有那么一会儿，女孩就只是瞪着背包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一支牙刷。一件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松垮的小上衣，胸前用亮晶晶的亮片镶着「SASSY」。一条破旧的牛仔裤。然后在最底下，是一只黄褐色棉绒材质的填充玩偶兔，穿着一件浅蓝色外套。布料都磨损了，一只耳朵也掉了，露出一圈铁丝。
「衣服是克莱儿修女买给妳的。」蕾西说：「可是我想艾儿涅特修女并不赞成。」
艾美把其他的东西都摆在一旁，但手里还抓着那只兔子，盯着牠的脸看。
「妳的那些修女姐妹，」艾美说：「但不是......真的姐妹。」
蕾西在她面前坐下。「没错，艾美。我就是这么对妳说的。」
「我们在上帝眼中是姐妹。」
艾美再次垂下眼睛，拇指搓着兔子。
「在病房的时候是他把兔子带来给我。我记得他的声音，他希望我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回答他。」
蕾西注意到彼德的眼睛牢牢盯着她们。
「是谁，艾美？」她问。
「华格斯特，」她的声音很遥远，迷失在往事之中。「他告诉我伊娃的事。」
「伊娃？」
「她死了。他的整颗心都给她了。」女孩的眼睛再次迎上蕾西，用力地瞇了起来。「妳也在那里。我想起来了。」
「是的，我也在。」
「还有另一个人。」
蕾西点点头。「铎伊探员。」
艾美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喜欢他。他以为我喜欢，可是我不喜欢。」她闭上眼睛回想。「我们在车里。我们坐在车里，后来车停了。」她张开眼睛。「妳在流血。妳为什么流血？」
蕾西已经差不多都忘了，和其他的事情比起来，那似乎微不足道，故事的这个部分不值一提。「老实告诉妳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想我大概是被某个大兵开枪打伤了吧。」
「妳跳下车。妳为什么那样作？」
「为了在这里等妳啊，艾美。」她回答说：「这样妳回来的时候，这里才会有人。」
又一阵沉默。女孩像摸着护身符那样不停用手指抚摸兔子。
「他们好悲伤。他们作着好恐怖的梦。我一直听见他们的声音。」
「妳听见什么，艾美？」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他们一直问一直问，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他们。」
蕾西捧起女孩的下巴。她的眼睛闪着泪光。「妳会知道的，等时候到了妳就会知道。」
她们就这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蕾西的心迎向艾美，她感受到艾美的忧伤与孤独，但也感受到她的勇气。
她转头看彼德。他不爱艾美，不像华格斯特那么爱，但他是响应讯号的人。无论听到讯号带她回来的是谁，都必定是挺身支持她的人。
她弯腰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泛黄的马尼拉纸信封，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还隐隐带着烟味。这是博士从被火舌吞噬的农舍地下楼层里抢救回来的。应该要有人知道，他当时说。
她抽出第一份档案，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标题写着：
EX ORD 13292 极机密
布莱德．华格斯特经手
入院档案CT3
一号个案，吉尔斯．巴柏寇克
「你应该要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蕾西修女说。她翻开档案。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说来奇怪，岁月竟然对蕾西的记忆造成如此巨大的影响，对很久很久以前那一夜的诸般记忆、对一切故事开端初始的记忆，只剩惨叫与烟雾。濒死之人的叫喊，以及死人。无尽的夜宛如黑暗的浪潮袭卷世界。有时候这些事情清清楚楚地回到她心头，彷佛不是数十载，只是几天前发生的事。但在其他时候，她所看见的画面，所感受到的感觉都显得微渺、疑惑与遥远，宛如一片片稻草碎渣漂泊在宽阔汹涌的时间之河，而她也在那条河上随波逐流，漂流过一年一年又一年。
她记得卡特。她从华格斯特的车上跳下来，吶喊挥手的时候，来到她面前的是卡特，是卡特响应了她的呼唤，飞扑到她面前，宛如一只哀伤巨大的鸟，从天而降。我......是......卡特。他和其他的同伴不太一样，她看得出来。在他变成的庞然怪物外形里，他对自己所作的一切并无欢喜之情，他的心已经在里面碎裂了。他们四周一团混乱，惨叫、枪火与烟雾，许多人从她身边飞奔而过，吶喊、开枪、垂死，他们的命运早在世界创造的那一刻就已注定，但是对蕾西来说一切却已不复存在。因为就在卡特的嘴巴碰上她的脖子，让她的心跳声与他合而为一的那个瞬间，她感觉到他所有的痛苦与迷惑，他人生漫长的悲哀故事。陆桥底下那用破布卷成的铺盖，长途跋涉皮肤上的汗与尘土；那辆车头格栅闪亮如宝石牙齿的晶亮大车停在他身边，那女人的嗓音，在尘嚣声中喊他过去；那草地刚割过的草香，红茶渗着水珠的冰凉；那水的吸引力，那女人——蕾秋．伍德的双臂紧紧抓着卡特，把卡特往水里拉，让他一直沉下去，一直沉下去。蕾西在她心里体会到卡特那渺小的一生，那女人是卡特一生中最爱的人，而她的魂魄还在他心里回萦不去。因为蕾西也感觉到了，就在他的牙齿咬进她曲线柔美的脖子，蕾西闻到他呼出的热气时，她突然听见她自己的声音从前尘往事中浮现，说：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眷顾你，卡特先生。
然后他就走了。她躺在地上流血，随着时间过去，她的病也发作了，显然从他身上传递来的东西已经产生作用，她知道。蕾西闭上眼睛，祈求征兆出现。但是没有征兆。就像当年躺在士兵遗弃她的那片野地上，在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在那黑暗的时刻，上帝似乎已经遗忘了她。但是，随着黎明破晓，开阔的天空在她眼前出现，从静寂之中，浮现了一个身影。她听见他轻轻的脚步踏过走道而来，她闻到他的皮肤与头发上的烟味。她想开口，却说不出话；那人对她说话，但没告诉她他叫什么名字。他默默地抱起她，像抱个孩子似的。蕾西想，这就是上帝本人，来带她回到祂在天堂的家园。他的眼睛笼罩阴影，头发宛如深色的头冠，蓬乱但美丽，和他脸上那浓密的灰色胡子一样。他抱着她穿过冒烟的废墟，她看见他在落泪。那是上帝之泪，蕾西想，好想伸出手去抚摸他的泪。她从没想过上帝也会哭，但她的想法当然是错的。上帝不时垂泪。祂会一直哭，一直哭，永不停止。一股筋疲力竭的祥静安宁袭上心头，她睡着了。她不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但是等一切结束时，病也好了，她睁开眼睛，知道他作了什么，他救了她一命。
她终于找到寻觅艾美的方法，她终于找到了。
蕾西，她听见，听好了。
她听，她仔细聆听。那声音宛如水面的微风，宛如血液的流淌，从她身上轻拂而过。在四面八方，在所有地方同时响起。
听他们的声音，蕾西，听他们每一个人的声音。
这也就是她这么多年来始终等待的。她，蕾西．安东尼特．库杜托修女，以及那个抱着她穿过森林的人。结果那人并不是上帝，而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位好心的博士——她一想到他就想到这个名字，这是她在心里悄悄为他取的名字，虽然他的本名是乔纳斯．黎尔。他是世间最悲伤的人。他俩一起在这片林地盖了蕾西居住迄今的房子——比起蕾西回忆中的年少时期，坐落在红土地与泥土路上的那些小棚屋大不了多少——但是盖得更坚固，也要能住得久。博士有一回告诉她，他以前也盖过一栋房子，在缅因州森林湖畔的一栋木屋。是他和伊丽莎白一起盖的，他死去的妻子伊丽莎白。他没说她死了，但他根本不必说。那片废弃的营地资源丰富，等待他们去采集。他们从度假农庄烧毁的废墟中搬来原木，然后在储藏仓库里找到榔头、锯子、刨子和钉子，以及一桶桶水泥与搅拌器，让他们可以铺设房子的地基，同时也用来黏合两人搬来的石头，砌起一座壁炉。一整个夏天，他们忙着修理旧营舍的屋顶木瓦，却发现木瓦漏水，因为填补接缝的沥青有太多地方破损了。最后他们只好在上面铺草皮，用泥土和青草当屋顶。那里也有很多枪，成千上万、各式各样的枪。要收拾这么多枪可不容易，有一段时间，他们整天忙着这件事，拆解士兵的佩枪，到最后，一堆螺帽、螺栓和油腻腻的金属碎片堆得像座山，连埋都不必埋。
他离开过她一次，他们在山里度过第三个夏天时，他离开去找种子。他带着他留在身边的一把来复枪，以及粮食、燃料和需要的其他补给品，全装进他为这趟旅程所准备的小货卡里。他说三天，可是整整两个星期之后，蕾西才听见那辆小货卡轰隆隆开上山的引擎声。他下车来，脸上那绝望的表情让她知道，他能活着回到这里，只因为一心渴求再回到她身边。他说他一直开到大强克森运河才决定掉头。车上装载了一袋袋他答应要带回来的种子。那天晚上，他点亮炉火，一语不发坐在壁炉旁边凝望火焰，沉默得可怕，沉默得宛如身在荒凉漠野。她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过这样的伤痛，尽管知道自己无法为他揭去哀痛，但那夜她还是迎上前去，说她相信从此以后，他俩应该过着夫妻生活，完完全全的夫妻生活。献给他这样的爱，这样浅尝即止的宽恕，似乎很微不足道。但是在这一刻自然而然来临之际，她明白，她所付出的爱其实也正是她所追求的爱。这是她旅途的终点，从童年时期在野地里展开的旅程，在这么多年之后终于走到了终点。
他没再离开。
这么多年来，她用她的身体爱他，她那不曾沾惹岁月痕迹的身体。她爱他，而他也爱她，用各自的方式相爱，在他们的山里遗世独立，相依相守。这些年来，死亡慢慢地找上他，先是某个部分，接着又是另一部分，悄悄囓咬边缘外表，接着更加深入。他的眼睛和头发、他的牙齿和皮肤、他的腿和心脏和肺部。好多好多个日子，蕾西一心希望自己也这样死去，让他不必独自走完最后的旅程。
有天早上她在园子里工作，突然感觉到他不在了。她进到屋里，然后又到树林中，叫唤他的名字。当时是仲夏，空气清新明亮，阳光宛如金色的小雨从枝叶间洒落。他选择了一个林木稀疏的地方，天空开阔，可以眺望山谷，以及更远处宛如一片平静汪洋、波浪似起伏连绵山脉逐渐遁入的蓝色地平线。他弯腰拿着一把铲子，气喘吁吁。他已经是个老人了，面色如灰，虚弱老病，然而他还是自己在地上挖了个洞。这洞是干什么的？她问他，而他说，这是给我自己的。等我走的时候，妳就不必替我挖洞了，我想趁夏天赶紧把洞挖好。那天一整个白天直到傍晚，他都在挖洞，用那把小铲子挖土，不时停下来喘口气。她站在空地边缘看着，因为他不肯让她帮忙。等洞挖到让人满意的大小之后，他回到他们住了许多年的房子里，躺在他亲手用厚重原木与长长的布绳制成，他们睡出两个凹陷身形的床上。到了早上，他就死了。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蕾西停了下来，艾美和那个年轻人——彼德——瞪大眼睛从房间对面看着她。多么奇怪啊，经过这么久之后，又再说起乔纳斯，说起那恐怖的一夜，在这个地方所发生的一切。她拨了拨火，把一只锅子放到架上去热。屋里只有两间天花板低矮的房间，用布帘隔开，飘散着温暖的香味，熊熊的火光照亮室内。
「五十四年。」她说，回答她自己提出的问题。她再对自己说一次。五十四年，乔纳斯离她而去五十四年了。她搅拌锅子，这锅炖菜里什么东西都有，有她用陷阱捕到的一只肥负鼠肉，丰美的各式菜蔬，以及她特地为冬季储存的耐久块茎。架上罐子里搁着的是她每年都要用到的种子，是用乔纳森那年一袋袋扛回来的种子繁殖而成的。青瓜、蕃茄、马铃薯、节瓜、洋葱、芜菁和莴苣。她的需求不多，冬天对她没什么影响，经常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都没吃东西。可是彼德应该饿了。他和她想象得一模一样，年轻力壮，有张坚毅的脸，虽然她原本以为他的个子会再高一些。
她发现他蹙眉看着她。
「妳就这样一个人过了......五十年？」
她耸耸肩。「其实也并不算太久。」
「讯号是妳发送的？」
讯号。她差不多都忘了。可是他当然会问这起这件事。「噢，是博士弄的，」像这样谈起他，让蕾西格外想念他。她转开视线，不再搅拌锅子，用抹布擦了擦双手，从餐桌上拿起碗。「他整天都敲敲打打的。不过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聊这类的事情，先来吃饭吧。」
她给他们盛炖菜。她很高兴看见彼德尽兴地吃，不过她看得出来艾美只是假装吃。蕾西自己也一点胃口都没有。每回到了该吃饭的时候，蕾西并不觉得饿，只微微有种奇怪的感觉，她的心以漫不经心的态度对自己说话，彷佛谈的只是今天天气如何或现在几点之类的闲话，像是，吃点东西也不错。
她心怀感激地坐在那里看着他。屋外，夜色已笼罩山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会见到另一个夜晚来临，她很快就要自由了。
吃完之后，她站起来离开餐桌，走进卧房。这狭小的空间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博士自己作的床，以及她用来摆几件需要的东西的柜子。箱子摆在床底下。彼德站在垂着布帘的门口，默默地看她跪在地上拖出箱子。那是两个军用带锁的箱子，以前是用来装枪的。艾美来到他背后，用好奇的眼神看着。
「帮我把这个拿到厨房去。」她说。
眼前这一刻她已经想象多少年了！他们把箱子摆在餐桌旁边的地板上。蕾西再次跪下来，打开第一个箱子的锁扣，这是她替艾美收藏的箱子。里面有艾美的背包，是她背到修女院去的那个背包。神力女超人。
「这是妳的。」她把背包摆在餐桌上说。
有那么一会儿，女孩就只是瞪着背包看。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拉开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一支牙刷。一件因为年代久远而显得松垮的小上衣，胸前用亮晶晶的亮片镶着「SASSY」。一条破旧的牛仔裤。然后在最底下，是一只黄褐色棉绒材质的填充玩偶兔，穿着一件浅蓝色外套。布料都磨损了，一只耳朵也掉了，露出一圈铁丝。
「衣服是克莱儿修女买给妳的。」蕾西说：「可是我想艾儿涅特修女并不赞成。」
艾美把其他的东西都摆在一旁，但手里还抓着那只兔子，盯着牠的脸看。
「妳的那些修女姐妹，」艾美说：「但不是......真的姐妹。」
蕾西在她面前坐下。「没错，艾美。我就是这么对妳说的。」
「我们在上帝眼中是姐妹。」
艾美再次垂下眼睛，拇指搓着兔子。
「在病房的时候是他把兔子带来给我。我记得他的声音，他希望我醒来。可是我没办法回答他。」
蕾西注意到彼德的眼睛牢牢盯着她们。
「是谁，艾美？」她问。
「华格斯特，」她的声音很遥远，迷失在往事之中。「他告诉我伊娃的事。」
「伊娃？」
「她死了。他的整颗心都给她了。」女孩的眼睛再次迎上蕾西，用力地瞇了起来。「妳也在那里。我想起来了。」
「是的，我也在。」
「还有另一个人。」
蕾西点点头。「铎伊探员。」
艾美眉头皱了起来。「我不喜欢他。他以为我喜欢，可是我不喜欢。」她闭上眼睛回想。「我们在车里。我们坐在车里，后来车停了。」她张开眼睛。「妳在流血。妳为什么流血？」
蕾西已经差不多都忘了，和其他的事情比起来，那似乎微不足道，故事的这个部分不值一提。「老实告诉妳吧，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我想我大概是被某个大兵开枪打伤了吧。」
「妳跳下车。妳为什么那样作？」
「为了在这里等妳啊，艾美。」她回答说：「这样妳回来的时候，这里才会有人。」
又一阵沉默。女孩像摸着护身符那样不停用手指抚摸兔子。
「他们好悲伤。他们作着好恐怖的梦。我一直听见他们的声音。」
「妳听见什么，艾美？」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他们一直问一直问，可是我没办法告诉他们。」
蕾西捧起女孩的下巴。她的眼睛闪着泪光。「妳会知道的，等时候到了妳就会知道。」
她们就这样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蕾西的心迎向艾美，她感受到艾美的忧伤与孤独，但也感受到她的勇气。
她转头看彼德。他不爱艾美，不像华格斯特那么爱，但他是响应讯号的人。无论听到讯号带她回来的是谁，都必定是挺身支持她的人。
她弯腰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是泛黄的马尼拉纸信封，经过这么多年之后还隐隐带着烟味。这是博士从被火舌吞噬的农舍地下楼层里抢救回来的。应该要有人知道，他当时说。
她抽出第一份档案，放在他面前的餐桌上。标题写着：
EX ORD 13292 极机密
布莱德．华格斯特经手
入院档案CT3
一号个案，吉尔斯．巴柏寇克
「你应该要知道这世界是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的。」蕾西修女说。她翻开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