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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

山脉终于缓降成宽阔的谷地,在秋日的阳光里,在蔚蓝的穹苍之下,开阔宽广。草丛高长焦黄,树枝光秃秃的,顶多寥寥点缀了几片尚未落下的树叶,蔓生的野藤颜色惨白得像枯骨。在微风中,草叶轻摇,宛如一双双挥动的手,像旧纸那样沙沙作响。土地干涸,但是沟壑里泉水畅流。空气里已有冬天的味道。
     他们一行六人穿越空荡的野地,宛如访客一般踏进已被遗忘世界,一个没有回忆的世界,在时光中凝结静止的世界。到处都有农舍的残余外壳,有锈蚀的卡车那头骨似的水箱栅栏;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风和蟋蟀的叫声,以及他们行穿草丛的飒飒声。这里的地形很平坦,可是并不会一直如此。远远的地平在线有个白色的形影,让他们知道山就在前方。
     他们在河边的一座谷仓过夜。墙上挂着老旧的装备,挤牛乳用的桶子,长长的铁链。一辆旧拖曳机轮胎都没气了。房舍已经不见了,塌垮到只剩地基,但墙壁整片倒下,层层相迭,很像是一只压平的箱子,毫发未伤地准备打包运走。他们分食找到的罐头。坐在地板上吃东西。透过屋顶破损的洞隙,他们可以看见星星,然后随着夜色逐渐深重,月亮出来了,在浮云中现身。
     彼德和迈可值第一班,等霍里斯和莎拉来接班的时候,星星已经不见了,月亮也只是云层密布的天空上一抹隐约的白色光影。他睡着了,什么梦都没作,早晨醒来时,发现前一夜下雪了。
     早晨稍晚时分,气温又变暖了;雪开始融化。在地图上,下一个城镇是普雷斯维尔。自从在森林里见到大猫的尸体,至今已经过了八天。随着一个个徒步前进的漫漫长日,以及静寂的星夜,觉得有人跟踪他们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
     那座农庄已经是遥远的记忆,天堂和那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们沿着河走。彼德认为这是多罗瑞斯河,再不然就是圣米盖河。道路老早就不见了,被草湮没,被泥土与时间侵蚀。他们三人一列,分成两排默默前行。他们想找什么?会找到什么?这趟旅程已经有了自己内生固有的意义:前进,不断前进。停下脚步,抵达终点,这些念头似乎远远超乎彼德的想象能力。艾美走在他身边,背着大背包,身体微微前倾,睡袋和冬季外套捆在背架底端。她和他们一样,穿着从「户外世界」找来的衣物:一条系着腰带的长裤,上身一件红白格子的宽松衬衫,袖口没扣,垂在手腕上。脚上是一双真皮运动鞋,头上却什么都没有。她很久以前就不再戴眼镜了。她直视正前方,瞇起眼睛抵挡亮光。离开农舍的这段时间以来,有个微妙但无庸置疑的改变正在发生。她就像河流一样,带领他们前进,他们只需要跟着她走就成了。每过一天,这种感觉就更强烈一分。彼德想起——他经常想起,很久以前有天夜里,迈可在灯屋让他看见的那则讯息。那句话彷佛是他步行前进的节奏,每一次脚一落地都带着他更往前踏进一步,带着他踏进他所不知道的世界,踏进隐藏在过往岁月之中的真貌,踏进艾美来的地方。
     如果你们找到她,请带她来。如果你们找到她,请带她来。
     离开农庄之后的这段日子以来,他发现自己并没有原先以为的那么想念西奥。由于在天堂以及天堂之前所发生的一切——甚至是在殖民地所发生的事——对哥哥的思念似乎早就变淡了,就像杂草丛生的道路一样,只能在不断前进的大计划之下被踩在脚底。起初,西奥和小默集合大家宣布他们的决定的那天晚上,彼德很生气。他没表现出来,或者应该说希望自己没怒形于色。即便是在当下,他也知道自己生气得很没道理。小默显然无法继续上路。他心里有部分希望哥哥别这么快再度弃他们而去。可是西奥自有道理,到头来彼德也只能同意。
     可是这段日子以来,他开始明白哥哥的决定背后有更深沉的真相存在。他和哥哥的道路注定要再度各奔东西,因为他们的目标并不相同。西奥似乎没怀疑他们对艾美身世的说法,至少没说什么话让彼德觉得他怀疑。他接受彼德的解释,虽然这说法很荒诞,但他也没有特别的怀疑。然而彼德察觉得出来,哥哥有种事不关己的感觉,艾美对他来说无关紧要,或不太重要。而且说起来,他似乎也有点怕她。事态很明显,他之所以走这么远,只是因为跟着大伙儿一起走,一旦有了第一个机会,加上默萨蜜有孕,他马上就放弃再前进了。彼德自私地希望西奥能有一点表示,至少对他们的分别表示出一点遗憾之意,无论有多微小。但是没有。启程的那天早上,他们六个人离开农舍,彼德转头看哥哥和默萨蜜望着他们——很小的事,但是对彼德来说却很重要——他希望西奥能留在原地,站在门廊上,目送他们六个离开他的视线。但是彼德回头再望,哥哥却已经离开了,只有默萨蜜还站在那里。
     太阳高挂之时,他们停下来休息。他们可以清楚看见山脉棱线了,一座锯齿状的庞然大物衬在东方的天际在线,山峰上罩着白头。天气又变暖了,暖得让他们冒汗;但是在山峦高处,在他们准备前往的地方,冬天已经降临。
     「那里下了更多雪。」霍里斯说。
     他和彼德一起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树干已经潮湿腐烂变黑。至少已经有一个钟头没人开口了,其他人散坐四周,只有艾莉希亚到前面去探勘地形。霍里斯用小刀打开罐头,开始把里面的东西舀进嘴巴,是某种切成细长条的肉。有些黏在他纠结的胡子里,他伸手拂掉,用一大口水把食物冲下喉咙,然后把那个罐头递给彼德。
     彼德接过罐头,开始吃。莎拉坐在他对面,背靠着树,在本子上写字。她停了一下,专心看着自己写的东西;她的铅笔只剩短短一截,短得几乎握不住了。彼德看见她从腰带里抽出刀子,削尖笔头,然后又开始耐心十足地书写。
     「妳在写什么?」
     莎拉耸耸肩,把一绺飘散的发丝塞到耳后。「雪。还有我们吃了什么,睡在哪里。」她扬起脸,对着透过湿润树枝射下来的阳光瞇起眼睛。「写这里有多美。」
     他觉得自己不由自主地微笑。他有多久没面露微笑了?
     「我想是很美,对吧?」
     自从离开农舍之后,莎拉似乎也散发出新的感觉,彼德想,一种不急不慌的沉静。彷佛她已经作了什么决定,而且因此让她自己的心更加安定,进入没有烦恼没有恐惧的情境。他感到一丝懊悔,此时此刻看着她,他才明白自己一向有多愚蠢。她的头发长而乱,脸和手臂有一条条污垢,指甲尖端一圈黑黑的泥土。然而她比以前更加容光焕发,彷佛眼前所见的美景都已经成为她自己的一部分,让她洋溢着闪亮动人的祥静。爱一个人不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是她送给他、一直呈现在他面前的礼物,而他却拒绝了。
     莎拉和他眼神相接。她不解地歪着头。「怎么了?」
     他要摇头,很窘。「没事。」
     「你在瞪我。」
     莎拉把目光转到霍里斯身上,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微笑。仅仅一瞬间,但是彼德真真切切感觉到了,感觉到一条隐形的线连结着他们两人。当然啦。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没什么事,」他挤出话说,「只是......妳坐在这里,很开心的样子。让我很意外。」
     艾莉希亚从树丛里冒出来。她把来复枪靠在树上,从那堆背包里抽出一个罐头,用刀打开,对着里面的东西皱眉头。
     「桃子。」她咕哝说。「我为什么老是拿到桃子啊?」她在倒下的树干上找个地方坐下,叉起罐子里那些黄黄软软的果肉,直接往嘴里送。
     「前面的情况怎么样?」彼德问。
     果汁淌下她的脸颊。她用刀指着她刚才去的地方。「往东大约半公里,河面就变窄,转向南方。两岸都有山,山势陡峭,有很多制高点。」桃子吃完了,她把罐子里剩下的东西全倒进嘴里,然后丢开空罐,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像现在这样的正中午,我们应该不会有事。可是我们不该耽搁到太晚。」
     迈可坐在几米之外潮湿的地上,背靠着一根原木。连日的步行让他变瘦,变结实了,下巴冒出淡色的胡子来。他膝上搁着一把猎枪,手指扣在扳机上。「一点踪影都没有,整整七天?」他仰脸对着太阳,闭起眼睛说。他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外套绑在腰上。
     「八天,」艾莉希亚纠正他。「但这并不表示我们可以放松戒备。」
     「我只是说说而已。」他张开眼睛,转头看艾莉希亚,耸耸肩说:「造成那只猫死掉的原因有很多。说不定牠只是因为太老了。」
     艾莉希亚笑起来。「这话很合我意。」她说。
     艾美独自站在林地边缘。她总是这样一个人晃来晃去。有一阵子,她的这个习惯让彼德很担心,但是她从来不会走得太远,现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他站起来走向她。「艾美,妳应该吃点东西。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
     那女孩一晌没说话,眼睛直盯着山峦,那越过河岸,越过草原,迎着阳光耸立的山峦。
     「我记得雪。」她说:「躺在雪地上。好冷喔。」她瞇起眼睛看他,「我们快到了,对不对?」
     彼德点点头。「再几天,我想。」
     「特鲁——利德。」艾美说。
     「没错,特鲁利德。」
     她又转开头。彼德看见她在发抖,虽然太阳晒得人很暖。
     「还会再下雪吗?」她问。
     「霍里斯认为会。」
     艾美点点头,很满意。她的脸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她的回忆是快乐的回忆。「我真想再躺在雪地上,当个雪天使。」
     她经常这样讲话,有点含糊隐晦。但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彷佛过往的岁月出现在她眼前,宛如一只鹿从树丛里窜入视线之中。连轻轻挪动一下都会把牠吓跑。
     「什么是雪天使?」
     「你躺在雪地上,移动双手双脚。」她解释,「就像天堂里的人。就像贾可伯.马里的鬼魂一样。」
     彼德发现所有的人都侧耳倾听,一绺黑发被风吹得盖住眼睛。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回到好几个月之前,回到在疗养所的那一夜,艾美替他清洗伤口的那一夜。他想问她,妳怎么会知道的,艾美?妳怎么会知道我妈妈想我,知道我有多想她?因为我从来没告诉过她,艾美。她当时快死了,而我却没有告诉她,如果她走了,我会多么想她。
     「谁是贾可伯.马里?」他问。
     她的额头突然皱起来,充满哀伤。「他戴着人生的枷锁,」她摇摇头说:「好悲哀的故事。」
     他们沿着河走到下午。现在已经来到山脚下,离开高原了。地势开始隆起,林木繁密,有光秃秃像小树的白杨,以及巨大古老的松树,树干粗得像匹马,居高临下俯望他们。在庞大如华盖的枝叶下有宽阔的阴影,铺满松针。空气里带着河水的湿气,凉飕飕的。他们一如既往,静静地往前走,环顾四周的林木。提高警觉。
     根本没有普雷斯维尔这个地方。这里发生过什么事一目了然。窄窄的河谷,有河流冲刷而过。春天,山顶的积雪融化时,这里就会泛滥。和莫亚一样,这座小镇被冲掉了。
     他们在河边过夜。在两棵树之间拉起防水布当屋顶,把睡袋铺在松软的地上。彼德和迈可一起值第三班,两人手里都拿着手枪。夜里很冷,很寂寥,只有河水哗哗的声响。彼德站在岗位上,拚命想顶着寒风不动。他想起莎拉,想起他在她与霍里斯那秘密一瞥的眼光中察觉到的情感,他发现自己是衷心为他们高兴。毕竟,他曾经有过机会,而且霍里斯显然很爱她,她值得被爱。现在想想,在米拉戈罗的那一夜,也就是莎拉被抓走之后,霍里斯就告诉过他了:彼德,你应该最明白,我非去不可。不只是他说的这句话,还有他眼底的神情——绝对的无惧。他当时就已经放弃了,为了莎拉放弃一切。
     天色刚开始泛白,艾莉希亚从防水布下走向他。
     「噢,」她打个哈欠说,「你还活着。」
     他点点头,「还活着。」
     八个晚上没有动静,让他不禁纳闷,他们的好运能再撑几天。可是这件事他从来不想太久;想多了似乎很危险,就像挑战命运,质疑自己的好运。
     艾莉希亚说:「转过去,我得上厕所。」
     背对着她,他听见艾莉希亚解开长裤,蹲了下来。上游十米处,迈可背靠着大石头坐在地上。彼德知道他很快就睡着了。
     「你对这些事情怎么看?」艾莉希亚问:「鬼魂、天使,诸如此类的。」
     「我和妳一样搞不懂。」
     「彼德,」她责备他:「我一秒钟都不信。」一会儿之后她说:「好了,你可以转头了。」
     他再次面对她。艾莉希亚正在系皮带。「我们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因为你。」她说。
     「我还以为是因为艾美。」
     艾莉希亚转开目光,望着河对岸的林木。她沉默了一晌。「打从我有记忆以来,我们就是朋友。所以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事,只有你知我知,了解吗?」
     彼德点点头。
     「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两个在牢房外面的拖车里。你问我说看着艾美的时候,我看见什么了。我想我当时没回答,很可能我当时还不知道。可是现在我要告诉你答案——我看见了你。」
     她凝神端详他,脸上的表情近乎痛苦。彼德找不出话来回答:「我不......不懂。」
     「不,你懂。你或许不知道,但是你懂。你从来不提你父亲或是长征,我也没逼过你。可是那并不表示我不知道那对你有什么意义。你一辈子都在等待像艾美这样的事情发生。你或许可以称之为宿命,或命运。姑妈八成会说是上帝之手。相信我,我也听过这样的长篇大论。我想,你要怎么称呼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事实就是事实。所以你问我,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会告诉你,我们之所以在这里当然是为了艾美,但她只是一半的原因。好玩的是,除了你之外,每一个人都知道。」
     彼德不知道该说什么。自从艾美来到他的生命之中,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卷进一个强大的激流里,这个激流推着他往某个东西前进,某个他必须去找到的东西。这一路走来的每一步都这样告诉他。但是,话说回来,他们每一个人也都扮演各自的角色,而很大一部分靠的纯粹是运气。
     「我不懂,小艾。那天陷在购物中心里的有可能是任何一个人。可能是妳,甚至可能是西奥。」
     她挥挥手要他别说了。「你太看得起你哥哥了,可是你一向如此。他现在人呢?别误会我的意思,我觉得他作得没错。小默不适合长途跋涉,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可是他留在那里,并不是只为了小默。」她耸耸肩。「我之所以要说这些话,是因为你需要好好听一听。这是你的长征啊,彼德。不管山上有什么,都是你要去找出来的。不管会发生什么事,我都希望你能把握机会。」
     另一阵沉默。她说话的样子让他隐隐有些不安。彷佛这些话是最后的遗言,彷佛她就要说再见。
     「妳想他们会不会有事?」他问:「西奥和小默。」
     「我说不上来,希望他们会没事。」
     「妳知道,」他清清嗓子说:「我想霍里斯和莎拉——」
     「在一起?」她轻轻一笑。「我还以为你没注意到呢。你应该要让他们知道的,老实说,这让每个人心中都放下了一块石头。」
     他吓呆了。「每个人都知道?」
     「彼德,」她皱起眉,纠正似地看他。「我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好事,可以拯救人类。你可以说我很赞成。可是话说回来,你实在应该多注意一下就在你眼前的事情吧。」
     「我想我是该注意的。」
     「你本来就该这么想的,我们都只是人,我不知道山上有什么,可是我知道我们有生有死。在由生到死的路途上,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找到什么东西来照亮道路。你应该要告诉他们说没关系,他们等着听你说这句话。」
     他还是觉得很不解,自己怎么会这么迟钝,竟然没发现莎拉和霍里斯之间的事。说不定,他想,因为这是他不愿意看见的事。此时看着艾莉希亚,她的头发在晨光中闪亮生辉,他发现自己想起在发电站屋顶的那一夜,他俩谈起婚配,谈起生小孩。那个异常神奇的夜晚,艾莉希亚把星星送给了他。在当时,光是想象过正常的生活,甚至只是假装可以过上那样的日子,似乎都像星星那般遥不可及,永无可能。然而此时此刻。他们身在此地,离家千里——他们或许再也不能见到的家——他们虽然还是原本的自己,却也已经变得不一样了,因为情况不同了;爱情已在他俩之间滋长。
     这就是此时此刻艾莉希亚要告诉他的,这就是那天在发电站屋顶上,在即将天翻地覆之前的最后时刻,她试着想告诉他的。这就是他们人在此地的原因。他们人在此地,是因为爱。不只是莎拉和霍里斯坠入爱河。他们都沉浸在爱里。
     「小艾——」他开口。
     可是她摇摇头,不让他说下去。她的脸突然涨红了。在她背后,莎拉和霍里斯从过夜的布篷底下走出来,踏进清晨里。
     「就像我说的,我们会在这里都是因为你。特别是我。嗯,谁要去叫醒电路,你还是我?」
     他们拔营出发,等到开始往下游移动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越过山谷顶端,为树木枝叶披上金灿的光衣。接近中午的时候,领头带路的艾莉希亚突然停住脚步。她举起一只手,要大家安静。
     「小艾,」迈可在队伍后面喊她:「我们干嘛停下来?」
     「安静!」
     她皱起鼻子嗅了嗅。彼德也闻到了。奇怪且浓烈的臭味直呛鼻孔。
     走在他背后的莎拉低声说:「这是什么?」
     霍里斯举起枪,指着他们头顶上方:「看——」
     他们头顶上的树枝垂挂着一条条小小的白色物体,有好几十个,像水果那样一串串的。
     「那到底是什么鬼啊?」
     可是艾莉希亚低头看地上,不安地查看他们脚下松厚的泥土。她单膝跪下,拨开地上厚厚的枯叶。
     「噢,要命!」
     彼德听见有东西掉下来的声音,还来不及开口,他们就被网子罩住了。他们往上升,腾空而起,所有人都叫喊挣扎,身体陷在网绳里。网子升到最高的顶点,在那无重力的一瞬间,一切似乎都悬而未决;接着,他们开始下降,重重落下,绳子把他们紧紧捆成扭曲而无法动弹的一团,所有的身体全挤压在一起。
     彼德整个人倒吊,霍里斯压在他身上,霍里斯和莎拉,还有一只运动鞋贴在他脸上,他认出那是艾美的。他们挤成一团,根本分不出谁和谁。他们像陀螺那样旋转,他的胸口紧紧被压住,几乎无法喘气。绳子勒在他脸颊的皮肤上,是某种厚实纤维编结成的绳子。地面在他下方转动,一片无法辨识的颜色。
     「小艾!」
     「我不能动!」
     「有人能动吗?」
     迈可说:「我想我快吐了。」
     莎拉的声音惊恐而凌厉:「迈可,你敢!」
     彼德无法拿到自己的刀,就算可以,割断绳子只会害他们大家急速摔落地面。旋转的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停止了,然后又开始,速度加快把他们往反方向推。在上方那一团肢体里,彼德听见哀号的声音。
     他们转了又转,再转。就在转到第六圈的时候,彼德的眼角瞥见树丛里有个猛烈的动作,彷佛树木在移动,活了过来。但是他已经转到头晕,无法开口说话。他心里隐隐有点害怕,但自己却毫不自知。
     「我的天哪。」他们下方有个声音说:「他们是浪者。」
     这时彼德看见了,他们是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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