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他们从南方开来，开进逐见褪去的昼光之中，开进高楼倾颓的景色之中。
彼德驾驶第一辆悍马，艾莉希亚坐在车顶，用望远镜侦查四周，凯勒柏坐在前座，地图摊开摆在膝上。这条高速公路已经不成路了，车道掩埋在高低起伏泛白龟裂的泥土底下。
「凯勒柏，我们到底在哪里啊？」
凯勒柏把一张地图折来翻去。他伸长脖子对艾莉希亚喊道：「妳看见二一五了吗？」
「什么二一五？」
「另一条高速公路，和这条一样！我们应该会交叉的！」
「我还真不知道我们是在高速公路上耶！」
彼德把车停下来，从地上拿起无线电。「莎拉，妳的油箱还有多少油？」
一阵叽叽喳喳的静电之后，传来莎拉的声音。「四分之一。说不定多一点。」
「让我和霍里斯讲一下话。」
他从后照镜看见以夹板固定伤臂的霍里斯从守枪的位子挣扎着弯下身，接过莎拉手里的无线电。「我想我们可能迷路了。」彼德告诉他：「两辆车都需要加油。」
「附近是不是有机场？」
彼德从凯勒柏手中拿起地图来看。「有。如果我们还沿着十五号公路走，机场应该就在前面，东方。」他对艾莉希亚喊着：「妳有没有看到像机场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机场长什么鬼样子啊？」
霍里斯透过无线电说：「叫她找油槽。很大的油槽。」
「小艾！妳有没有看见油槽？」
艾莉希亚从车顶跳进车里，满脸尘土。她用水壶漱了一口水，吐到窗外。「就在正前方，大约五公里。」
「妳确定？」
她点点头。「前面有一座桥。我想那可能就是和二一五号公路交叉的陆桥。要是我看得没错，机场就在另一头。」
彼德再次拿起无线电。「小艾说她应该是看见了。我们走吧。」
「小心啊，大伙儿。」
彼德加足油门往其前开。他们在城市的南边近郊，一片开阔的平原，只有野草东一簇西一簇地冒出头。西方，带着紫色调的山脉衬着沙漠天空高耸，宛如大型动物的背脊从地表拱起。彼德看着市中心密集的建筑开始出现在挡风玻璃里，切割成各自独立的图形结构，沐浴在金色的光线里。说不上来这些建筑有多大，或有多远。坐在后座的艾美摘掉眼镜，瞇起眼睛望着窗外的景物。莎拉费了好一番工夫，彻底修剪她的一头乱发，那原本杂乱无章的头发已经变得整整齐齐，像顶黑色的头盔，贴着她脸颊的线条。
他们来到交会处时，发现路桥已经不见了，断裂成破碎的水泥块。下方的那条高速公路塞满车子和石砾，完全无法通行。他们只能想办法绕路了。彼德把悍马往东开，顺着他们下方那条高速公路的方向。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第二座桥，显然还完好无缺。得赌一把，他们没时间了。
他用无线电通知莎拉。「我要想办法开过去。妳先等我们过去再走。」
他们运气不错，毫无困难地通过。在桥的另一端等莎拉开过来的时候，彼德再一次从凯勒柏手里拿来地图。要是没看错，他们现在应该在拉斯韦加斯大道南端，而有油槽的机场就在东边。
他们继续前行。景物开始转变，出现许多建筑和弃置的汽车。大部分都面朝南方，是离城的方向。
「这些是军方的卡车。」凯勒柏说。
一分钟之后，他们看见第一辆坦克。倾覆着挡在路中央，像只仰天而躺的巨大乌龟，轮子上的履带都已脱落。
艾莉希亚弯腰伸头看着车里。「往前开，」她说：「慢一点。」
他转动方向盘，绕过翻覆的坦克，终于明白前方是什么了，是城市的防御线。他们穿过一大片坦克与其他车辆的残骸，彼德看见再过去是一道围着沙袋的水泥路障，上面一圈圈铁丝网。
「现在要怎么办？」莎拉透过无线电说。
「我们总要想办法绕过去。」他松开通话钮，拔高嗓音对拿着望远镜眺望的艾莉希亚说：「小艾！东边还是西边？」
她头又往下探。「西边。我想那里的墙有个缺口。」
天色越来越晚了，前一夜的攻击行动让他们余悸犹存。仅余的昼光宛如一个漏斗，把他们一步一步往黑夜里拉。每过一分钟，他们所作的决定都更难转圜。
「艾莉希亚说往西。」彼德对着无线电说。
「那会让我们离机场更远。」
「我知道。再交给霍里斯。」他等着霍里斯接手，然后说：「我想我们得用剩下的汽油找到过夜的地方。前面有很多建筑物，总是可以找得到合用的地方。我们可以等明天早上再折回机场。」
霍里斯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彼德可以察觉得出他隐隐的忧心。「你说了算。」
他透过后照镜瞄了艾莉希亚一眼，她点点头。
「我们绕过去。」彼德说。
防御线的缺口是个二十米宽的锯齿状裂口。开口附近有辆烧焦的坦克残骸。驾驶八成是想闯破封锁线吧。
他们继续前进。景物又改变了，随着深入市区，建筑变得越来越密集。没有人开口，唯一的声音是引擎低沉的轰隆声，以及野草擦过悍马车身侧面的刮搔声。他们又开进了拉斯韦加斯大道，一块破损的招牌依旧高悬在街道上方，在风中摇晃。这里的建筑物更加雄伟，一幢幢占地广阔，高耸入云，那倾颓毁坏的宏伟正面居高临下俯瞰马路。有些被火焚毁了，只剩空荡的钢筋架构；其他的则损毁半倒，门面崩塌露出蜂巢似的内部隔间，电线和电缆垂悬交缠。他们穿过许多写着神秘名字的招牌，有「曼德勒湾」、「卢克索」，和「纽约纽约」。建筑物之间堆满各式各样的废弃垃圾，害彼德只能慢慢蛇行。这里有更多的悍马、坦克与沙包，想必曾经有过激战。他有两次不得不停车，找寻可能的替代路线绕过某些障碍。
「路上太多东西了，」最后彼德说：「我们开不过去的。凯勒柏，找条路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凯勒柏指引他往西，到热带花园。可是开了一百米之后，路就消失了，再一次埋在残瓦垃圾山底下。彼德掉头回到交叉路口，想办法再次往北走。这次他们被第二道水泥路障防线挡了下来。
「这里简直像迷宫。」
他再试另一条路线，往东走远一些。可是这里一样无法通行。阴影拉长了，他们大约只剩下半个钟头的昼光。他知道穿过市中心根本就是个错误。现在他们被困住了。
他从仪表板上拿起无线电。「妳有什么主意吗，莎拉？」
「掉头回我们来的地方。」
「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不能待在空旷的户外，有这些制高点的地方不行。」
艾莉希亚从车顶跳进车里。「有一幢建筑物看起来还很坚固。」她连珠炮似地说：「从这条路掉头走大约一百米。我们可以穿过去。」
彼德把这个讯息传送到第二辆悍马车上。「我看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回答的是霍里斯。「那就走吧。」
他们掉转方向。彼德透过挡风玻璃往上看，认出艾莉希亚说的那幢建筑：一座白色的高塔，高得不可思议，从四周拉长的阴影中迎着阳光穿入云霄。看起来很坚固，不过他看不见另一面，当然，建筑物的后侧全被掀翻了也说不定。建筑物和马路隔了一道石砌高墙，还有一个宽阔碗状的浅坑，堆积碗底的沙石与瓦砾堆中冒出一根根管子来。彼德担心如果开不过去，恐怕就得把车子留在路边了，但是他们开到石墙的一个缺口，艾莉希亚喊道：「转进去！」
车子可以直接开到高塔的楼底，停在某个像柱廊的地方，上面爬满瘦伶伶的藤蔓。莎拉把车停在他后面。建筑的正面封起来了，入口处堆着沙包。一下车，彼德就感觉到一股寒意。温度已经下降了。
艾莉希亚打开后车厢，开始拿出背包和枪。「带我们今天晚上需要的东西。」她下达指令：「能拿多少算多少，还要尽量多带点水。」
「车子怎么办？」莎拉问。
「车子又不会自己开走。」艾莉希亚说。她已经背上一条手榴弹，检查来复枪里的弹药。「高筒鞋，你找到进去的地方没？我们这里就快没有光线了。」
凯勒柏和迈可拚命想撬开钉在窗户上的板子。三夹板劈啪一声断裂，窗框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的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凯勒柏的撬棍一敲，玻璃就碎了。
「见鬼了，」他皱起鼻子大叫：「什么东西这么臭？」
「我想我们会找出来的。」艾莉希亚说：「好了，各位，我们走吧。」
彼德和艾莉希亚带头爬进窗里。霍里斯带艾美押后，其他人走在中间。一跳进去，彼德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条阴暗的走廊，是和建筑正面平行的一条长廊。他右边有两扇铁门，门把闩着铁链锁起来。他走到破窗前面。
「凯勒柏，给我一支榔头，还有撬棍。」
他用撬棍尖尖的那头撬开铁链。门敞开来，露出一个宽敞开阔的空间，面积大得不能称之为房间，而且很意外地保持原貌。除了那股刺鼻的化学味外，隐隐有着生物的气味。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蒙上一层厚的灰尘，感觉上不像废墟，只是个被遗弃的地方，彷佛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离开数十年，而是几天前才刚离开。正中央有一个大型的石砌构造，显然是某种喷泉，而墙角的一个平台上站了一架钢琴，已结满蜘蛛网，左边则是一个长长的柜台。
彼德歪着头抬眼看，天花板上以精工雕琢的饰板分隔成一个个凸花镶板。每一片都精心彩绘着长翅膀的人物，有着水汪汪的哀伤眼睛，丰润的脸颊，衬着浮云飘动的天空。
凯勒柏低声说：「这......这是什么教堂吗？」
彼德没回答，他不知道。这些长翅膀的人物有点令人不安，甚至有点不祥。他转头看见艾美站在结蛛网的钢琴旁边，抬眼看着他们大家。
霍里斯走到他身边。「我们最好到高一点的地方去。」他也感觉到了，彼德看得出来，霍里斯感觉到这些鬼魅似的人物俯瞰着他们。「我们去找楼梯吧。」
他们往建筑的深处走，进到更宽阔的第二条走廊，旁边是一间间的店——普拉达、托图、拉思卡普，特索利尼——这些名字毫无意义，但是念起来像音乐般悦耳。这里损坏的比较严重，窗户粉碎，闪亮亮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店铺地板以及他们的靴子底下。许多店显然已经被洗劫过柜台砸烂了，所有的东西都倾倒了。但有些店似乎安然无恙，那些独特却毫无用处的货品，像是不能穿来真的走路的鞋子，小得装不下任何东西的袋子还陈列在橱窗里。他们经过写着「SPA楼层与泳池步道」的告示牌，上面有箭头指向相连的其他走廊，以及闪亮铁门紧闭的电梯间，但就是没有任何东西标示出楼梯的位置。
走廊的尽头是另一个开敞的空间，和前一个同样大，隐没在阴暗之中。这里有种地下王国的感觉，彷佛他们从入口跌进了一个大洞穴里。味道更浓了。他们打开发光棒，往前走，举起来复枪扫视周围。这个房间摆满了一列又一列的机器，彼德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有屏幕、各式按钮、拉杆和开关。每台机器前面都有张凳子，显然是给操作员坐下来行使机器未知的功能用的。
这时他们看见了尸骸。
先是一具，又一具，然后越来越多，一具具僵硬的人形从阴暗里出现。还有更多坐在一系列的长桌旁，他们的姿态很有黑色幽默的感觉，彷佛正在作某些奋力拚搏的私密动作时突然被袭击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彼德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了三个人，第四个和倾倒的凳子一起躺在地板上。彼德举起发光棒，蹲在最近的一具骸骨旁，是个女人。她脸先倒下，头侧歪着，颊骨贴在桌面上，五颜六色的头发在头骨上变成一团干焦的纤维。原本有牙齿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排假牙，塑料牙龈依旧泛着颇不协调的生动粉红色。她的脖子上缠着好几圈金色的金属绳，摆在桌上的指骨——她大概是伸手往前抓，免得跌倒——装点着好几个指环，上面一颗颗各种颜色的大石头闪闪亮。她面前的桌子上有两张牌，都已经摊开，一张六，一张J。其他人也都一样，他看见每个玩家都摊开两张牌。桌上还散落着更多牌。这是某种牌戏。中间堆得像个小山丘的是更多的珠宝、戒指、手表、手镯，还有一把枪和几个弹壳。
「我们最好继续走。」艾莉希亚走近他身边说。
这里有东西，他想，有他想找出来的东西。
「很快就天黑了，彼德。我们得赶快找到楼梯。」
他转开视线，点点头。
他们走进一个玻璃圆顶的中庭。上方的天空变凉了，夜晚降临了。手扶梯通向另一个黑暗的处所。他们看见右边有个电梯间，以及另一条走廊，更多的店铺。
「我们是在绕圈子吗？」迈可说：「我敢说我们刚才就是从这里穿出来的。」
艾莉希亚脸色沉重。「彼德——」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面临抉择的时刻，是要继续找楼梯，或是在一楼找栖身的处所。他转身面对众人，人数似乎突然变得太少了。
「该死，别又来了。」
默萨蜜指着最近一间店的橱窗。「她在那里！」
那招牌写着「沙漠礼品廊」。彼德打开门，走了进去。艾美面对柜台旁边一整面墙的架子，上面展示着球形的玻璃物体。艾美拿了一个在手上，用力一摇，里面马上飘满细细碎碎的东西。
「艾美，那是什么？」
女孩转身，脸亮了起来。我找到东西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很棒的东西，然后把东西交给他。手上的东西意外地沉重，那球形里装满液体。飘在液体之间的是一片片闪亮的白色碎片，宛如雪花，停驻在底下那排迷你建筑构成的风景上。在这座袖珍城市正中央有座白色高塔，彼德发现那个白色高塔和他们所在的这座塔一模一样。
其他人全围拢过来。「这是什么？」迈可问。
彼德把那个球交给莎拉，她拿给其他人看。
「是模型，我想。」艾美的脸上依然闪耀着快乐的神情。「妳为什么要我们看这个呢？」
结果回答的是艾莉希亚。
「彼德，」她说：「我想你最好看看这个。」
她把那个球倒转过来，露出印在底部的字。
米拉戈罗[1]饭店与赌场
拉斯韦加斯
那臭味和尸骸没有关系，迈可说。是下水道的臭气。主要是甲烷，所以这个地方才会闻起来像厕所。这饭店底下有个淤积百年的污水池，蓄积了整个城市的废水，宛如一座巨大的发酵槽。
「我们绝对不想待在这里看那东西满出来。」他警告说：「那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臭屁。这个地方会像火炬一样整个烧起来。」
他们在饭店的十五楼看着夜色降临。在那惊慌失措的几分钟里，他们看似就要在楼下找地方藏身了。他们找到的唯一一个楼梯间，位在赌场的另一头，堆满了垃圾——椅子、桌子、床垫、行李箱，全都扭曲粉碎，彷佛从高处摔落。后来霍里斯建议撬开一部电梯。如果电缆还完好，他说，他们就可以爬上几层楼，足以绕过障碍，然后再去爬其余的楼梯。
他们成功了。然后在十六楼，他们又碰上第二道障碍。楼梯间的地板上堆满弹壳碎片，一走出去，就踏进一条黑漆漆的走廊。艾莉希亚敲亮另一根发光棒。这条走廊两边都是门，墙上的标示写着国宾套房楼层。
彼德拿起枪指着第一道门。「凯勒柏，动手吧。」
房间里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躺在床上。两人都穿浴袍和拖鞋；床边的桌子上摆了一瓶打开的威士忌，酒早就蒸发了，只留下一层褐色的痕迹，还有一个塑料针筒。凯勒柏说出了大家心里想的话，说他绝对不要跟两具尸体一起过夜，特别是自杀而死的尸体。他们试到第五道门，才找到一间没有尸体的房间。里面总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各有两张床，第三间比较大，有一整面墙的窗户可以俯瞰市景。彼德走到窗前，最后一丝昼光就快消逝，市区笼罩在橘色的光晕里。他真希望能到高一点的楼层，甚至到屋顶，可是他们不得不待在这里。
「那是什么？」默萨蜜问。她指的是对街那个高大的建筑，网状的钢骨，四支脚柱撑起一个窄窄的尖端，耸立在两栋建筑物之间。
「我想那是艾菲尔铁塔。」凯勒柏说：「我以前在书上看过照片。」
默萨蜜皱起眉头。「那不是在欧洲吗？」
「是在巴黎。」迈可跪在地上，打开他们的装备。「法国巴黎。」
「那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迈可耸耸肩：「说不定被移到这里来了。」
他们一起望着夜色降临。先是街道，接着是建筑物，然后是更远的山脉，全都沉浸在夜黑之中，宛如泡进浴缸的水里。星星出来了。没人有说话的心情，事态非常明显，他们的前途未卜。莎拉坐在沙发上，帮霍里斯的臂伤重新绑上绷带。彼德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很担心他，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而是从她默不作声，抿嘴投入工作的模样感觉到的。
他们分了即食餐包，躺下来休息。艾莉希亚和莎拉自愿守第一班。彼德累得无力反对。妳们准备好就叫醒我，他说。我八成不会睡。
他是没睡。他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头枕着背包，眼睛瞪着天花板。米拉戈罗，他想。这里就是米拉戈罗。艾美坐在墙角，背靠着墙，手里拿着那个玻璃球，每隔几分钟就从膝上拿起来摇一摇，贴近面前，看着雪花飞旋、坠落。每看到她的动作，彼德就很想知道对她来说他有什么重要性，他们有什么重要性。他对她解释过他们要去哪里，以及为什么。可是就算她知道科罗拉多有什么，以及发送讯号的人是谁，也都没露出半点知情的样子。
最后他干脆放弃睡觉，回到大房间去。一弯月亮高挂在建筑上方。艾莉希亚站在窗边，扫视底下的街道。莎拉坐在小桌子旁，玩单人扑克，她的来复枪横搁在膝上。
「有动静吗？」
莎拉蹙眉。「有动静我还玩牌？」
他坐下来，一时没说话，静静看她玩。
「妳在哪里拿到牌的？」牌的背面印有饭店名字：「米拉戈罗」。
「小艾在抽屉里找到的。」
「妳应该休息一下的，莎拉。」彼德说：「我来接班。」
「我没事。」她又蹙起眉头，把牌堆成一迭，重新洗牌。「回去睡吧。」
彼德没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作错事了，可是又不知道作错的到底是什么事。
艾莉希亚从窗前转头。「你知道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接受你的好意，让我可以靠着头休息几分钟。如果妳觉得没关系的话，莎拉。」
她耸耸肩。「随妳。」
艾莉希亚留下他们两个，径自走了。彼德站起来，走到窗前，透过来复枪上的夜视镜观察街道。弃置的汽车、一堆堆的瓦砾与垃圾、空荡荡的建筑。凝结在时间里的世界，抓住了古昔在狂暴的最终时刻，抛弃一切的那一瞬间。
「你不必假装，你知道的。」
他转身。莎拉冷冷地看着他，脸庞沐浴在月光里。「假装什么？」
「彼德，拜托，别又来了。」彼德感觉到她的毅然，她已经下定决心。「你尽力了，我知道。」她轻轻一笑，转开视线。「我应该要说我很感激，可是听起来像个白痴似的，所以我不会这么说。既然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只是希望让你知道没关系。」
「没有人会死。」他只想得出来这么说。
「嗯，我希望真的如此。」她顿了一下。「可是，那一天晚上——」
「听我说，我很抱歉，莎拉。」他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应该告诉妳的。这是我的错。」
「你不必道歉，彼德。就像我说的，你尽力了，而且也要试过才知道啊。可是你们两个很相配。我一直都知道。我真是蠢，竟然没办法接受事实。」
他一头雾水。「莎拉，妳在说谁？」
莎拉没回答。她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目光越过他，落在窗外。
他猛然转身。莎拉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妳看见什么了？」
她指着外面。「对街，在塔上。」
他把眼睛贴近夜视镜。「我没看见什么。」
「在那边，我知道。」
这时艾美出现在房里，她把那颗玻璃球抓在胸口，另一手拉着彼德的手臂，开始把他往后拉，拉离开玻璃窗。
「艾美，怎么了？」
他们背后的玻璃并没像爆炸那样炸得粉碎，只是掀起一阵四散飞扬的晶亮碎片。风袭上他的身体，把他吹得滑到房间的另一头。后来彼德才发现，那只病鬼是直接从他们上方袭来。他听见莎拉惊叫。没有任何一句话，只有充满惊恐的吶喊。他撞到地板，翻滚，与艾美四肢交缠，一回头正好看见那个鬼东西往后跃出窗户。
莎拉不见了。
艾莉希亚和霍里斯也来到房里，所有人都过来了。霍里斯扯掉他手上的吊带，拿起来复枪，站在窗边，瞄准楼下，用枪扫视。可是没有动静。
「他妈的！」
艾莉希亚扶彼德站起来。「你受伤了吗？割伤？擦伤？」
他内心依然翻搅。他摇摇头，表示没有。
「怎么回事？」迈可高喊：「我姐姐呢？」
彼德勉强开口。「被抓走了。」
迈可用力扯着艾美的手臂。她手里还是抓着玻璃球，不知为什么没破。「她人呢？她人呢？」
「别这样，迈可！」彼德吼他。「你吓到她了！」
艾莉希亚拉开迈可的时候，玻璃球掉到地上砸得粉碎。艾莉希亚把迈可拖到沙发上，艾美蹒跚后退，眼睛惊恐圆睁。
「电路，」艾莉希亚说：「你要冷静下来。」
他的眼睛涌起愤怒的泪水。「他妈的别这样叫我！」
一声怒吼响起：「你们全都给我闭嘴！」
他们转头看见霍里斯站在窗边，来复枪举在腰间。
「拜托，闭、嘴！」他看着每一个人。「我会把你姐姐找回来，迈可。」
霍里斯单膝跪下，在他的背包摸索着备用弹药，装进他背心的口袋里。「我看见他们带她往哪里去了。他们一共三个。」
「霍里斯——」彼德开口。
「我不是在请你们同意。」他迎向彼德的目光。「你们都知道我非去不可。」
迈可往前走。「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凯勒柏说。他抬眼看看大家，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不太确定。「我是说，因为我们全都要去，不是吗？」
彼德看看艾美。她坐在沙发上，膝盖自卫似地缩在胸前。他向艾莉希亚要她的手枪。
「干嘛？」
「如果我们要到外面去，艾美就需要武器。」
她从腰带里拔出手枪。彼德滑出弹匣查看子弹，然后把弹匣推回枪柄里，扳动滑套，让一颗子弹滑进枪膛里。他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交给艾美。
「一枪。」他说。他敲敲自己的胸骨。「妳只有一枪的机会，打这里。妳知道怎么作吧？」
艾美抬起凝望手上那把枪的眼睛，点点头。
大伙儿收拾装备的时候，艾莉希亚把彼德拉到一旁。「我并不是反对，」她悄悄说：「可是我觉得这是陷阱。」
「我知道这是陷阱。」彼德拿起他的来复枪和背包。「我想打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就知道了。这些封锁的道路，他们是刻意引导我们到这里来的。可是霍里斯说得没错。我当时不应该抛下西奥的，所以我现在不能抛下莎拉。」
他们敲亮发光棒，踏进走廊。到了楼梯间，艾莉希亚走到栏杆旁往下探，举起枪管沿着各个方向扫了一圈。没事，她挥手叫大家前进。
他们就这样一段楼梯一段楼梯地下楼，彼德和艾莉希亚轮流领头，霍里斯和默萨蜜押后。到了三楼，他们离开楼梯间，踏进走廊，走向电梯。
中间的那部电梯还像他们离开时那样敞着门。站在边缘往下望，彼德看见底下的电梯厢顶盖还开着。他把来复枪背在背上，抓住缆绳往下滑到电梯厢顶，然后跳进去。这部电梯通向另一个大厅，挑高两层，玻璃天花板。面对电梯门墙镶有镜子，让他只能瞥见外面空间的一隅。他把来复枪的枪管稍微往外伸，屏住呼吸。可是被月光照亮的空间里没有其他东西。他吹声口哨，要其他人穿过电梯厢下来。
其他人跟随彼德的脚步，透过电梯厢传着枪，一个接一个下来。最后一个是默萨蜜。她背了两个背包，彼德看见，一肩一个。
「莎拉的，」她说：「我想她会需要。」
赌场在他们左边，右边是那条空店铺的阴暗走廊。再过去就是正大门，以及悍马停放的地方。霍里斯看见那三只病鬼抓着莎拉越过街到那座塔去。他们的计划是用配有强大火力的车子当掩护，越过饭店前面的空地到对街去。之后，彼德就不知道了。
他们来到有架沉寂钢琴的大厅，一切都静悄悄的，和刚才一模一样。在发光棒的照耀之下，天花板上的彩绘人物彷佛自由地飞了起来，不靠任何东西支撑地悬浮在他们头顶上。彼德第一次看到这些人物时，他们看起来有点威胁感，但是现在再看看，那种感觉却已消失了。彼德知道这些双眼水汪汪、脸颊圆嘟嘟的人，是小孩。
他们来到正门口，蹲在开敞的窗户旁。「我先过去。」艾莉希亚说。她就着水壶喝了一口水。「如果安全，我们就上车，行动。我不想在建筑底下待超过两秒钟。迈可，你接替莎拉的位子，负责开第二辆车。霍里斯和默萨蜜，我要你们到车顶操作迫击炮。凯勒柏，你尽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而且要确定艾美跟紧你了。我会掩护你们上车的。」
「那妳呢？」彼德问。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抛下我的。」
她站起来，钻过窗户，冲向最近的那辆车。彼德爬到定位。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柱廊屋顶遮去了月光。他听见轻轻的撞击声，是艾莉希亚利用悍马车底当掩护。他把枪托紧紧压在肩上，希望听见艾莉希亚通知安全的口哨声。
霍里斯在他身边低声说：「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还不吹？」
黑暗无光，黑得如此彻底全面。感觉上彷佛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不是缺了光，而是有了黑的存在，在他们周遭喘息搏动。焦急的汗水刺痛了他的毛发。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紧握来复枪的扳机，准备好要开火。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现身，朝他们跑来。
「快跑！」
艾莉希亚头先脚后钻进窗里的时候，彼德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一团缭绕的惨绿光芒，宛如起伏的波涛，朝着这幢建筑袭来。
病鬼。整条街上都是病鬼。
霍里斯开始开火，彼德肩上扛着枪，才射了两枪，艾莉希亚就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离开窗户。
「太多了！我们快走吧！」
他们才跑过半个大厅，就听见一声巨响，以及木板劈裂的声音。大门毁了，病鬼随时会蜂拥而入。跑在前面的凯勒柏和默萨蜜冲过走廊往赌场去。艾莉希亚朝背后连发开枪，掩护大家撤退，落下的弹壳在瓷砖地板上弹跳。在枪管的火光里，彼德看见艾美整个人趴在钢琴旁边，双手摸索着地板，彷佛掉了什么东西。是她的枪。可是现在没必要找了。他抓起她的手臂，往走廊上去，追上其他人。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我们死定了。我们全死定了。
建筑深处传来另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他们被两面夹击了。他们很快会被包围，迷失在这漆黑之中。和在购物中心时一样，只是更惨，因为无法奔逃到昼光里。这时霍里斯来到他身边，他看见前方有发光棒的亮光，迈可的身影钻进餐厅破损的窗户。跑到那里时，他发现凯勒柏和默萨蜜也在里面。他呼喊艾莉希亚：「这边！快点！」然后推艾美进去，刚好看见迈可穿过后面的第二道门，失去了踪影。
「跟着他们！」他喊道：「快！」
这时艾莉希亚赶上他，抓着他跳进窗里。她一刻也不停地从袋子里找出另一根发光棒，在膝上敲了一下。他们跑过这个房间到后门，那扇门还因为迈可冲进去而晃荡着。
又一条走廊，狭窄低矮，像一条隧道。彼德看见霍里斯和其他人在前面，便朝他们挥手，大叫他们的名字。污水的味道突然变得更浓烈，几乎让人头晕。彼德和艾莉希亚猛然转身，看见第一只病鬼冲进他们背后的门。他们枪管的火光让整条走廊亮了起来。彼德对准门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枪。第一只倒下，然后另一只，又一只。病鬼不断涌入。
他发现自己扣下扳机却没有反应。枪没子弹了，他已经打完最后一发。艾莉希亚再次拉着他往走廊深处跑。出现一段楼梯，连接着另一条走廊。他脚一滑撞上墙，差点倒下，但还是想办法继续跑。
走廊的尽头是两扇弹簧门，通向厨房。楼梯带他们来到地下室，深入饭店的内部工作区。一排排铜锅吊在天花板上，底下一张宽阔的铁桌，在艾莉希亚的发光棒下闪闪发亮。他觉得胸口快喘不过气来，臭味好重。他放下枪，从天花板上扯下一只宽口铜炒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有东西跟着他们穿过门来了。
他抡起锅子转身，踉跄后退撞上炉子。如果不是在生死关头，这动作想必很有喜感。他用身体挡住艾莉希亚，这时病鬼跳上铁桌，蹲了下来。是女的，她的手指戴满戒指，就像他在牌桌上看见的那具女尸一样。这女病鬼伸出双手，弯起修长的手指，肩膀宛如流动的液体左右摇摆。彼德拿锅子当盾牌，艾莉希亚紧紧贴在他背后。
艾莉希亚说：「她看见自己了！」
这只病鬼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展开攻击？
「她的倒影！」艾莉希亚低声说：「她在锅子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了！」
彼德察觉到一个新的声音，病鬼发出来的声音——从鼻腔发出来的哀痛呻吟，很像狗的哀号。彷佛她认出了映在铜锅底的那张脸，满心深沉的哀怨。彼德小心地把锅子前后晃动，病鬼的眼睛随之转动，似乎入迷了。在其他病鬼破门而入之前，他可以这样控制住她多久？他满手汗水黏答答的，臭气如此之浓，他简直无法呼吸了。
这个地方会像火炬一样烧起来。
「小艾，妳看不看得见哪里可以出去？」
艾莉希亚飞快地转头看了一圈。「你右边有一道门，大约五米。」
「有没有上锁？」
「我怎么会知道？」
他咬紧牙关说话，尽量让身体保持不动，好让病鬼的眼睛凝注在锅子上。「妳看看门上有没有挂锁啊，该死！」
那病鬼一惊，浑身肌肉紧绷。她张大嘴巴，嘴唇之间露出两排森然闪亮的牙齿，不再呻吟，开始发出答答声。
「没有，我没看见锁。」
「丢手榴弹。」
「这里的空间不够。」
「快丢。这个房间里都是甲烷。往她后面丢，然后快点冲出那扇门。」
艾莉希亚的手从他俩身体之间往下滑，从腰带上拿出一颗手榴弹。他感觉到她拉开插梢。
「去死吧！」她说。
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往上越过那只病鬼头顶。正如彼德所希望的，病鬼转开视线，头随着手榴弹凌空飞越房间的曲线转动，看着手榴弹撞到铁桌，滚落地板上。彼德和艾莉希亚转身朝门跑去。艾莉希亚先到，撞上了铁杆。接着新鲜空气与宽阔空间的感觉涌来，他们在送货平台上。彼德在脑海中数着，一秒，两秒，三秒......
他听见第一声爆炸，是手榴弹炸开来的声音；接着，是更低沉的轰隆响，屋里的气体引燃爆炸了。他们翻身滚落平台边缘，一扇门飞过他们头顶，接着是如波浪袭来的震动，火舌喷出。彼德感觉到肺部的空气宛如被掏空了一般。他脸贴地，手抱头。随着沼气泻出，更多爆炸声响起，大火往上延烧到整座大楼。瓦砾开始掉落在他们头上，玻璃四处飞溅，闪亮的小碎片如雨洒落在路面上。他吸进满嘴的烟尘。
「我们得快走！」艾莉希亚拉着他大叫说：「这地方快炸掉了。」
他的手和脸感觉湿湿的，可是天晓得那是什么。他们在建筑的南侧，顶着旅馆大火的光线过街，躲在一辆倾覆的车辆锈蚀的车身后面。
他们都气喘吁吁，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脸上裹了厚厚一层煤烟。他看看小艾，看见她的大腿有一长条微微闪光的痕迹，濡湿了长裤。
「妳在流血。」
她指着他的头。「你也是。」
在他们头顶上，第二串爆炸声连番响起，震动了空气。一个巨大的火球往上窜，让四周笼罩在慑人的橘色光芒之中，更多燃烧的残骸碎片掉落在街上。
「妳想其他人逃出来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艾莉希亚又咳嗽，就着水壶喝了一口水，吐在地上。「留在这里别动。」
她绕过车子底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我看见这里有十二只病鬼。」她微微指着上面和远处。「对街的塔上面还有更多。大火会逼退他们，但是撑不了多久的。」
所以就只能这样了。曝露在黑夜之中，枪已经不见了，被卡在大火燃烧的大楼和病鬼之间。他们肩靠着肩，背抵着车。
艾莉希亚转头看他。「真是个好点子耶，拿锅子当武器。你怎么知道这样会有用？」
「我根本不知道。」
她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方法还是很酷。」她顿了一下，脸上一阵痛苦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吸一口气说：「准备好了？」
「悍马？」
「我想那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贴近火场，用火当掩护。」
不管有没有火，一旦被病鬼发现，他们大概跑不了十米。从艾莉希亚那条腿的情况看起来，他甚至怀疑她能走路。他们身上只有刀，以及艾莉希亚腰带上的五颗手榴弹。可是艾美和其他人说不定还在那边，最起码他们得奋力一试。
她拿下两颗手榴弹，放在彼德手上。「记得我们讲好的事。」她说。
她指的是如果被病鬼抓了，他会杀了她。他很惊讶自己的回答如此轻易出口。「我也一样。我不想变成他们。」
艾莉希亚点点头。她拿出一颗手榴弹，拔开插梢，准备要丢。「在我们行动之前，我只想说，我很庆幸是你。」
「我也是。」
她用手腕擦擦眼睛。「真该死，彼德，你看过我哭两次了。你不准告诉任何人，不准。」
「我不会的，我保证。」
突然，一阵亮晃晃的光线照向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出事了，以为她意外引爆了手榴弹——到头来，死亡不过就是光与静寂。但这时他听见引擎的轰隆声，知道原来是有辆车朝他驶过来。
「上车！」有个声音大喊：「快上车来！」
他们僵住了。
艾莉希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手里那颗拔掉插梢的手榴弹。「见鬼了，我该拿这个怎么办？」
「丢了就是！」
她把手榴弹丢过车顶，轰隆一声炸开时，彼德拉着她贴在地上。灯光更接近了。他们一拐一拐地跑，彼德的手揽住艾莉希亚的腰。从黑暗之中慢慢出现的是一辆面包车，车子前方伸出一个大铲子，宛如一个凄厉的微笑，挡风玻璃围了一个铁丝笼，车顶架着某种枪炮，后面有个人影。彼德抬头一看，那管枪就突然发挥作用，喷出一股液态火，越过他们头顶。
他们跌到地上，彼德感觉到颈背一阵灼热刺痛。
「趴低！」又是那个大叫的声音，彼德这才知道，声音是透过驾驶舱车顶的扩音器传出来的。「移动你们的屁股！」
「噢，要作哪一样？」艾莉希亚吼回去，身体还贴在地面。「不能两件都作！」
卡车停住了，离他们的头只有几米的距离。车顶上的人放下一道梯子，彼德扶艾莉希亚站起来。那人脸上戴着厚重的铁丝面罩，身上包覆着厚厚的铁板，一把短管猎枪插在他腿上的皮枪套里。卡车的侧面写着「内华达矫治部」。
「到后面去，快点！」
是个女人的嗓音。
「我们有八个人。」彼德喊道：「我们的朋友还在这里！」
可是那女人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或者是听见了，只是不在乎。她把他们赶到卡车后面，尽管身着厚重盔甲，但动作却意外地灵活。她转动一个把手，将门打开。
「小艾！进来！」
是凯勒柏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里面，散坐在阴暗车厢里的地板上。彼德和艾莉希亚爬进车里，门在他们背后匡当关上，把他们封锁在黑暗之中。
车子往前一晃，开始移动。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彼德驾驶第一辆悍马，艾莉希亚坐在车顶，用望远镜侦查四周，凯勒柏坐在前座，地图摊开摆在膝上。这条高速公路已经不成路了，车道掩埋在高低起伏泛白龟裂的泥土底下。
「凯勒柏，我们到底在哪里啊？」
凯勒柏把一张地图折来翻去。他伸长脖子对艾莉希亚喊道：「妳看见二一五了吗？」
「什么二一五？」
「另一条高速公路，和这条一样！我们应该会交叉的！」
「我还真不知道我们是在高速公路上耶！」
彼德把车停下来，从地上拿起无线电。「莎拉，妳的油箱还有多少油？」
一阵叽叽喳喳的静电之后，传来莎拉的声音。「四分之一。说不定多一点。」
「让我和霍里斯讲一下话。」
他从后照镜看见以夹板固定伤臂的霍里斯从守枪的位子挣扎着弯下身，接过莎拉手里的无线电。「我想我们可能迷路了。」彼德告诉他：「两辆车都需要加油。」
「附近是不是有机场？」
彼德从凯勒柏手中拿起地图来看。「有。如果我们还沿着十五号公路走，机场应该就在前面，东方。」他对艾莉希亚喊着：「妳有没有看到像机场的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机场长什么鬼样子啊？」
霍里斯透过无线电说：「叫她找油槽。很大的油槽。」
「小艾！妳有没有看见油槽？」
艾莉希亚从车顶跳进车里，满脸尘土。她用水壶漱了一口水，吐到窗外。「就在正前方，大约五公里。」
「妳确定？」
她点点头。「前面有一座桥。我想那可能就是和二一五号公路交叉的陆桥。要是我看得没错，机场就在另一头。」
彼德再次拿起无线电。「小艾说她应该是看见了。我们走吧。」
「小心啊，大伙儿。」
彼德加足油门往其前开。他们在城市的南边近郊，一片开阔的平原，只有野草东一簇西一簇地冒出头。西方，带着紫色调的山脉衬着沙漠天空高耸，宛如大型动物的背脊从地表拱起。彼德看着市中心密集的建筑开始出现在挡风玻璃里，切割成各自独立的图形结构，沐浴在金色的光线里。说不上来这些建筑有多大，或有多远。坐在后座的艾美摘掉眼镜，瞇起眼睛望着窗外的景物。莎拉费了好一番工夫，彻底修剪她的一头乱发，那原本杂乱无章的头发已经变得整整齐齐，像顶黑色的头盔，贴着她脸颊的线条。
他们来到交会处时，发现路桥已经不见了，断裂成破碎的水泥块。下方的那条高速公路塞满车子和石砾，完全无法通行。他们只能想办法绕路了。彼德把悍马往东开，顺着他们下方那条高速公路的方向。几分钟之后，他们来到第二座桥，显然还完好无缺。得赌一把，他们没时间了。
他用无线电通知莎拉。「我要想办法开过去。妳先等我们过去再走。」
他们运气不错，毫无困难地通过。在桥的另一端等莎拉开过来的时候，彼德再一次从凯勒柏手里拿来地图。要是没看错，他们现在应该在拉斯韦加斯大道南端，而有油槽的机场就在东边。
他们继续前行。景物开始转变，出现许多建筑和弃置的汽车。大部分都面朝南方，是离城的方向。
「这些是军方的卡车。」凯勒柏说。
一分钟之后，他们看见第一辆坦克。倾覆着挡在路中央，像只仰天而躺的巨大乌龟，轮子上的履带都已脱落。
艾莉希亚弯腰伸头看着车里。「往前开，」她说：「慢一点。」
他转动方向盘，绕过翻覆的坦克，终于明白前方是什么了，是城市的防御线。他们穿过一大片坦克与其他车辆的残骸，彼德看见再过去是一道围着沙袋的水泥路障，上面一圈圈铁丝网。
「现在要怎么办？」莎拉透过无线电说。
「我们总要想办法绕过去。」他松开通话钮，拔高嗓音对拿着望远镜眺望的艾莉希亚说：「小艾！东边还是西边？」
她头又往下探。「西边。我想那里的墙有个缺口。」
天色越来越晚了，前一夜的攻击行动让他们余悸犹存。仅余的昼光宛如一个漏斗，把他们一步一步往黑夜里拉。每过一分钟，他们所作的决定都更难转圜。
「艾莉希亚说往西。」彼德对着无线电说。
「那会让我们离机场更远。」
「我知道。再交给霍里斯。」他等着霍里斯接手，然后说：「我想我们得用剩下的汽油找到过夜的地方。前面有很多建筑物，总是可以找得到合用的地方。我们可以等明天早上再折回机场。」
霍里斯的语气很平静，但是彼德可以察觉得出他隐隐的忧心。「你说了算。」
他透过后照镜瞄了艾莉希亚一眼，她点点头。
「我们绕过去。」彼德说。
防御线的缺口是个二十米宽的锯齿状裂口。开口附近有辆烧焦的坦克残骸。驾驶八成是想闯破封锁线吧。
他们继续前进。景物又改变了，随着深入市区，建筑变得越来越密集。没有人开口，唯一的声音是引擎低沉的轰隆声，以及野草擦过悍马车身侧面的刮搔声。他们又开进了拉斯韦加斯大道，一块破损的招牌依旧高悬在街道上方，在风中摇晃。这里的建筑物更加雄伟，一幢幢占地广阔，高耸入云，那倾颓毁坏的宏伟正面居高临下俯瞰马路。有些被火焚毁了，只剩空荡的钢筋架构；其他的则损毁半倒，门面崩塌露出蜂巢似的内部隔间，电线和电缆垂悬交缠。他们穿过许多写着神秘名字的招牌，有「曼德勒湾」、「卢克索」，和「纽约纽约」。建筑物之间堆满各式各样的废弃垃圾，害彼德只能慢慢蛇行。这里有更多的悍马、坦克与沙包，想必曾经有过激战。他有两次不得不停车，找寻可能的替代路线绕过某些障碍。
「路上太多东西了，」最后彼德说：「我们开不过去的。凯勒柏，找条路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凯勒柏指引他往西，到热带花园。可是开了一百米之后，路就消失了，再一次埋在残瓦垃圾山底下。彼德掉头回到交叉路口，想办法再次往北走。这次他们被第二道水泥路障防线挡了下来。
「这里简直像迷宫。」
他再试另一条路线，往东走远一些。可是这里一样无法通行。阴影拉长了，他们大约只剩下半个钟头的昼光。他知道穿过市中心根本就是个错误。现在他们被困住了。
他从仪表板上拿起无线电。「妳有什么主意吗，莎拉？」
「掉头回我们来的地方。」
「等我们离开这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不能待在空旷的户外，有这些制高点的地方不行。」
艾莉希亚从车顶跳进车里。「有一幢建筑物看起来还很坚固。」她连珠炮似地说：「从这条路掉头走大约一百米。我们可以穿过去。」
彼德把这个讯息传送到第二辆悍马车上。「我看我们没有太多选择。」
回答的是霍里斯。「那就走吧。」
他们掉转方向。彼德透过挡风玻璃往上看，认出艾莉希亚说的那幢建筑：一座白色的高塔，高得不可思议，从四周拉长的阴影中迎着阳光穿入云霄。看起来很坚固，不过他看不见另一面，当然，建筑物的后侧全被掀翻了也说不定。建筑物和马路隔了一道石砌高墙，还有一个宽阔碗状的浅坑，堆积碗底的沙石与瓦砾堆中冒出一根根管子来。彼德担心如果开不过去，恐怕就得把车子留在路边了，但是他们开到石墙的一个缺口，艾莉希亚喊道：「转进去！」
车子可以直接开到高塔的楼底，停在某个像柱廊的地方，上面爬满瘦伶伶的藤蔓。莎拉把车停在他后面。建筑的正面封起来了，入口处堆着沙包。一下车，彼德就感觉到一股寒意。温度已经下降了。
艾莉希亚打开后车厢，开始拿出背包和枪。「带我们今天晚上需要的东西。」她下达指令：「能拿多少算多少，还要尽量多带点水。」
「车子怎么办？」莎拉问。
「车子又不会自己开走。」艾莉希亚说。她已经背上一条手榴弹，检查来复枪里的弹药。「高筒鞋，你找到进去的地方没？我们这里就快没有光线了。」
凯勒柏和迈可拚命想撬开钉在窗户上的板子。三夹板劈啪一声断裂，窗框裂开一条缝，露出底下的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污垢。凯勒柏的撬棍一敲，玻璃就碎了。
「见鬼了，」他皱起鼻子大叫：「什么东西这么臭？」
「我想我们会找出来的。」艾莉希亚说：「好了，各位，我们走吧。」
彼德和艾莉希亚带头爬进窗里。霍里斯带艾美押后，其他人走在中间。一跳进去，彼德就发现自己置身在一条阴暗的走廊，是和建筑正面平行的一条长廊。他右边有两扇铁门，门把闩着铁链锁起来。他走到破窗前面。
「凯勒柏，给我一支榔头，还有撬棍。」
他用撬棍尖尖的那头撬开铁链。门敞开来，露出一个宽敞开阔的空间，面积大得不能称之为房间，而且很意外地保持原貌。除了那股刺鼻的化学味外，隐隐有着生物的气味。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蒙上一层厚的灰尘，感觉上不像废墟，只是个被遗弃的地方，彷佛住在这里的人并不是离开数十年，而是几天前才刚离开。正中央有一个大型的石砌构造，显然是某种喷泉，而墙角的一个平台上站了一架钢琴，已结满蜘蛛网，左边则是一个长长的柜台。
彼德歪着头抬眼看，天花板上以精工雕琢的饰板分隔成一个个凸花镶板。每一片都精心彩绘着长翅膀的人物，有着水汪汪的哀伤眼睛，丰润的脸颊，衬着浮云飘动的天空。
凯勒柏低声说：「这......这是什么教堂吗？」
彼德没回答，他不知道。这些长翅膀的人物有点令人不安，甚至有点不祥。他转头看见艾美站在结蛛网的钢琴旁边，抬眼看着他们大家。
霍里斯走到他身边。「我们最好到高一点的地方去。」他也感觉到了，彼德看得出来，霍里斯感觉到这些鬼魅似的人物俯瞰着他们。「我们去找楼梯吧。」
他们往建筑的深处走，进到更宽阔的第二条走廊，旁边是一间间的店——普拉达、托图、拉思卡普，特索利尼——这些名字毫无意义，但是念起来像音乐般悦耳。这里损坏的比较严重，窗户粉碎，闪亮亮的玻璃碎片散落在店铺地板以及他们的靴子底下。许多店显然已经被洗劫过柜台砸烂了，所有的东西都倾倒了。但有些店似乎安然无恙，那些独特却毫无用处的货品，像是不能穿来真的走路的鞋子，小得装不下任何东西的袋子还陈列在橱窗里。他们经过写着「SPA楼层与泳池步道」的告示牌，上面有箭头指向相连的其他走廊，以及闪亮铁门紧闭的电梯间，但就是没有任何东西标示出楼梯的位置。
走廊的尽头是另一个开敞的空间，和前一个同样大，隐没在阴暗之中。这里有种地下王国的感觉，彷佛他们从入口跌进了一个大洞穴里。味道更浓了。他们打开发光棒，往前走，举起来复枪扫视周围。这个房间摆满了一列又一列的机器，彼德从没见过这种东西，有屏幕、各式按钮、拉杆和开关。每台机器前面都有张凳子，显然是给操作员坐下来行使机器未知的功能用的。
这时他们看见了尸骸。
先是一具，又一具，然后越来越多，一具具僵硬的人形从阴暗里出现。还有更多坐在一系列的长桌旁，他们的姿态很有黑色幽默的感觉，彷佛正在作某些奋力拚搏的私密动作时突然被袭击了。
「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彼德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子。那里坐了三个人，第四个和倾倒的凳子一起躺在地板上。彼德举起发光棒，蹲在最近的一具骸骨旁，是个女人。她脸先倒下，头侧歪着，颊骨贴在桌面上，五颜六色的头发在头骨上变成一团干焦的纤维。原本有牙齿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两排假牙，塑料牙龈依旧泛着颇不协调的生动粉红色。她的脖子上缠着好几圈金色的金属绳，摆在桌上的指骨——她大概是伸手往前抓，免得跌倒——装点着好几个指环，上面一颗颗各种颜色的大石头闪闪亮。她面前的桌子上有两张牌，都已经摊开，一张六，一张J。其他人也都一样，他看见每个玩家都摊开两张牌。桌上还散落着更多牌。这是某种牌戏。中间堆得像个小山丘的是更多的珠宝、戒指、手表、手镯，还有一把枪和几个弹壳。
「我们最好继续走。」艾莉希亚走近他身边说。
这里有东西，他想，有他想找出来的东西。
「很快就天黑了，彼德。我们得赶快找到楼梯。」
他转开视线，点点头。
他们走进一个玻璃圆顶的中庭。上方的天空变凉了，夜晚降临了。手扶梯通向另一个黑暗的处所。他们看见右边有个电梯间，以及另一条走廊，更多的店铺。
「我们是在绕圈子吗？」迈可说：「我敢说我们刚才就是从这里穿出来的。」
艾莉希亚脸色沉重。「彼德——」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面临抉择的时刻，是要继续找楼梯，或是在一楼找栖身的处所。他转身面对众人，人数似乎突然变得太少了。
「该死，别又来了。」
默萨蜜指着最近一间店的橱窗。「她在那里！」
那招牌写着「沙漠礼品廊」。彼德打开门，走了进去。艾美面对柜台旁边一整面墙的架子，上面展示着球形的玻璃物体。艾美拿了一个在手上，用力一摇，里面马上飘满细细碎碎的东西。
「艾美，那是什么？」
女孩转身，脸亮了起来。我找到东西了，她的眼睛似乎在说，很棒的东西，然后把东西交给他。手上的东西意外地沉重，那球形里装满液体。飘在液体之间的是一片片闪亮的白色碎片，宛如雪花，停驻在底下那排迷你建筑构成的风景上。在这座袖珍城市正中央有座白色高塔，彼德发现那个白色高塔和他们所在的这座塔一模一样。
其他人全围拢过来。「这是什么？」迈可问。
彼德把那个球交给莎拉，她拿给其他人看。
「是模型，我想。」艾美的脸上依然闪耀着快乐的神情。「妳为什么要我们看这个呢？」
结果回答的是艾莉希亚。
「彼德，」她说：「我想你最好看看这个。」
她把那个球倒转过来，露出印在底部的字。
米拉戈罗[1]饭店与赌场
拉斯韦加斯
那臭味和尸骸没有关系，迈可说。是下水道的臭气。主要是甲烷，所以这个地方才会闻起来像厕所。这饭店底下有个淤积百年的污水池，蓄积了整个城市的废水，宛如一座巨大的发酵槽。
「我们绝对不想待在这里看那东西满出来。」他警告说：「那肯定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个臭屁。这个地方会像火炬一样整个烧起来。」
他们在饭店的十五楼看着夜色降临。在那惊慌失措的几分钟里，他们看似就要在楼下找地方藏身了。他们找到的唯一一个楼梯间，位在赌场的另一头，堆满了垃圾——椅子、桌子、床垫、行李箱，全都扭曲粉碎，彷佛从高处摔落。后来霍里斯建议撬开一部电梯。如果电缆还完好，他说，他们就可以爬上几层楼，足以绕过障碍，然后再去爬其余的楼梯。
他们成功了。然后在十六楼，他们又碰上第二道障碍。楼梯间的地板上堆满弹壳碎片，一走出去，就踏进一条黑漆漆的走廊。艾莉希亚敲亮另一根发光棒。这条走廊两边都是门，墙上的标示写着国宾套房楼层。
彼德拿起枪指着第一道门。「凯勒柏，动手吧。」
房间里有两具尸体，一男一女，躺在床上。两人都穿浴袍和拖鞋；床边的桌子上摆了一瓶打开的威士忌，酒早就蒸发了，只留下一层褐色的痕迹，还有一个塑料针筒。凯勒柏说出了大家心里想的话，说他绝对不要跟两具尸体一起过夜，特别是自杀而死的尸体。他们试到第五道门，才找到一间没有尸体的房间。里面总共有三个房间，其中两间各有两张床，第三间比较大，有一整面墙的窗户可以俯瞰市景。彼德走到窗前，最后一丝昼光就快消逝，市区笼罩在橘色的光晕里。他真希望能到高一点的楼层，甚至到屋顶，可是他们不得不待在这里。
「那是什么？」默萨蜜问。她指的是对街那个高大的建筑，网状的钢骨，四支脚柱撑起一个窄窄的尖端，耸立在两栋建筑物之间。
「我想那是艾菲尔铁塔。」凯勒柏说：「我以前在书上看过照片。」
默萨蜜皱起眉头。「那不是在欧洲吗？」
「是在巴黎。」迈可跪在地上，打开他们的装备。「法国巴黎。」
「那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知道？」迈可耸耸肩：「说不定被移到这里来了。」
他们一起望着夜色降临。先是街道，接着是建筑物，然后是更远的山脉，全都沉浸在夜黑之中，宛如泡进浴缸的水里。星星出来了。没人有说话的心情，事态非常明显，他们的前途未卜。莎拉坐在沙发上，帮霍里斯的臂伤重新绑上绷带。彼德可以感觉得出来她很担心他，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而是从她默不作声，抿嘴投入工作的模样感觉到的。
他们分了即食餐包，躺下来休息。艾莉希亚和莎拉自愿守第一班。彼德累得无力反对。妳们准备好就叫醒我，他说。我八成不会睡。
他是没睡。他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头枕着背包，眼睛瞪着天花板。米拉戈罗，他想。这里就是米拉戈罗。艾美坐在墙角，背靠着墙，手里拿着那个玻璃球，每隔几分钟就从膝上拿起来摇一摇，贴近面前，看着雪花飞旋、坠落。每看到她的动作，彼德就很想知道对她来说他有什么重要性，他们有什么重要性。他对她解释过他们要去哪里，以及为什么。可是就算她知道科罗拉多有什么，以及发送讯号的人是谁，也都没露出半点知情的样子。
最后他干脆放弃睡觉，回到大房间去。一弯月亮高挂在建筑上方。艾莉希亚站在窗边，扫视底下的街道。莎拉坐在小桌子旁，玩单人扑克，她的来复枪横搁在膝上。
「有动静吗？」
莎拉蹙眉。「有动静我还玩牌？」
他坐下来，一时没说话，静静看她玩。
「妳在哪里拿到牌的？」牌的背面印有饭店名字：「米拉戈罗」。
「小艾在抽屉里找到的。」
「妳应该休息一下的，莎拉。」彼德说：「我来接班。」
「我没事。」她又蹙起眉头，把牌堆成一迭，重新洗牌。「回去睡吧。」
彼德没再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好像作错事了，可是又不知道作错的到底是什么事。
艾莉希亚从窗前转头。「你知道吗，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接受你的好意，让我可以靠着头休息几分钟。如果妳觉得没关系的话，莎拉。」
她耸耸肩。「随妳。」
艾莉希亚留下他们两个，径自走了。彼德站起来，走到窗前，透过来复枪上的夜视镜观察街道。弃置的汽车、一堆堆的瓦砾与垃圾、空荡荡的建筑。凝结在时间里的世界，抓住了古昔在狂暴的最终时刻，抛弃一切的那一瞬间。
「你不必假装，你知道的。」
他转身。莎拉冷冷地看着他，脸庞沐浴在月光里。「假装什么？」
「彼德，拜托，别又来了。」彼德感觉到她的毅然，她已经下定决心。「你尽力了，我知道。」她轻轻一笑，转开视线。「我应该要说我很感激，可是听起来像个白痴似的，所以我不会这么说。既然我们就要死在这里了，我只是希望让你知道没关系。」
「没有人会死。」他只想得出来这么说。
「嗯，我希望真的如此。」她顿了一下。「可是，那一天晚上——」
「听我说，我很抱歉，莎拉。」他深吸一口气。「我早就应该告诉妳的。这是我的错。」
「你不必道歉，彼德。就像我说的，你尽力了，而且也要试过才知道啊。可是你们两个很相配。我一直都知道。我真是蠢，竟然没办法接受事实。」
他一头雾水。「莎拉，妳在说谁？」
莎拉没回答。她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目光越过他，落在窗外。
他猛然转身。莎拉站起来，走到他身边。
「妳看见什么了？」
她指着外面。「对街，在塔上。」
他把眼睛贴近夜视镜。「我没看见什么。」
「在那边，我知道。」
这时艾美出现在房里，她把那颗玻璃球抓在胸口，另一手拉着彼德的手臂，开始把他往后拉，拉离开玻璃窗。
「艾美，怎么了？」
他们背后的玻璃并没像爆炸那样炸得粉碎，只是掀起一阵四散飞扬的晶亮碎片。风袭上他的身体，把他吹得滑到房间的另一头。后来彼德才发现，那只病鬼是直接从他们上方袭来。他听见莎拉惊叫。没有任何一句话，只有充满惊恐的吶喊。他撞到地板，翻滚，与艾美四肢交缠，一回头正好看见那个鬼东西往后跃出窗户。
莎拉不见了。
艾莉希亚和霍里斯也来到房里，所有人都过来了。霍里斯扯掉他手上的吊带，拿起来复枪，站在窗边，瞄准楼下，用枪扫视。可是没有动静。
「他妈的！」
艾莉希亚扶彼德站起来。「你受伤了吗？割伤？擦伤？」
他内心依然翻搅。他摇摇头，表示没有。
「怎么回事？」迈可高喊：「我姐姐呢？」
彼德勉强开口。「被抓走了。」
迈可用力扯着艾美的手臂。她手里还是抓着玻璃球，不知为什么没破。「她人呢？她人呢？」
「别这样，迈可！」彼德吼他。「你吓到她了！」
艾莉希亚拉开迈可的时候，玻璃球掉到地上砸得粉碎。艾莉希亚把迈可拖到沙发上，艾美蹒跚后退，眼睛惊恐圆睁。
「电路，」艾莉希亚说：「你要冷静下来。」
他的眼睛涌起愤怒的泪水。「他妈的别这样叫我！」
一声怒吼响起：「你们全都给我闭嘴！」
他们转头看见霍里斯站在窗边，来复枪举在腰间。
「拜托，闭、嘴！」他看着每一个人。「我会把你姐姐找回来，迈可。」
霍里斯单膝跪下，在他的背包摸索着备用弹药，装进他背心的口袋里。「我看见他们带她往哪里去了。他们一共三个。」
「霍里斯——」彼德开口。
「我不是在请你们同意。」他迎向彼德的目光。「你们都知道我非去不可。」
迈可往前走。「我和你一起去。」
「我也去。」凯勒柏说。他抬眼看看大家，脸上的神情突然变得有点不太确定。「我是说，因为我们全都要去，不是吗？」
彼德看看艾美。她坐在沙发上，膝盖自卫似地缩在胸前。他向艾莉希亚要她的手枪。
「干嘛？」
「如果我们要到外面去，艾美就需要武器。」
她从腰带里拔出手枪。彼德滑出弹匣查看子弹，然后把弹匣推回枪柄里，扳动滑套，让一颗子弹滑进枪膛里。他把枪在手里转了一圈，然后交给艾美。
「一枪。」他说。他敲敲自己的胸骨。「妳只有一枪的机会，打这里。妳知道怎么作吧？」
艾美抬起凝望手上那把枪的眼睛，点点头。
大伙儿收拾装备的时候，艾莉希亚把彼德拉到一旁。「我并不是反对，」她悄悄说：「可是我觉得这是陷阱。」
「我知道这是陷阱。」彼德拿起他的来复枪和背包。「我想打从我们来到这里我就知道了。这些封锁的道路，他们是刻意引导我们到这里来的。可是霍里斯说得没错。我当时不应该抛下西奥的，所以我现在不能抛下莎拉。」
他们敲亮发光棒，踏进走廊。到了楼梯间，艾莉希亚走到栏杆旁往下探，举起枪管沿着各个方向扫了一圈。没事，她挥手叫大家前进。
他们就这样一段楼梯一段楼梯地下楼，彼德和艾莉希亚轮流领头，霍里斯和默萨蜜押后。到了三楼，他们离开楼梯间，踏进走廊，走向电梯。
中间的那部电梯还像他们离开时那样敞着门。站在边缘往下望，彼德看见底下的电梯厢顶盖还开着。他把来复枪背在背上，抓住缆绳往下滑到电梯厢顶，然后跳进去。这部电梯通向另一个大厅，挑高两层，玻璃天花板。面对电梯门墙镶有镜子，让他只能瞥见外面空间的一隅。他把来复枪的枪管稍微往外伸，屏住呼吸。可是被月光照亮的空间里没有其他东西。他吹声口哨，要其他人穿过电梯厢下来。
其他人跟随彼德的脚步，透过电梯厢传着枪，一个接一个下来。最后一个是默萨蜜。她背了两个背包，彼德看见，一肩一个。
「莎拉的，」她说：「我想她会需要。」
赌场在他们左边，右边是那条空店铺的阴暗走廊。再过去就是正大门，以及悍马停放的地方。霍里斯看见那三只病鬼抓着莎拉越过街到那座塔去。他们的计划是用配有强大火力的车子当掩护，越过饭店前面的空地到对街去。之后，彼德就不知道了。
他们来到有架沉寂钢琴的大厅，一切都静悄悄的，和刚才一模一样。在发光棒的照耀之下，天花板上的彩绘人物彷佛自由地飞了起来，不靠任何东西支撑地悬浮在他们头顶上。彼德第一次看到这些人物时，他们看起来有点威胁感，但是现在再看看，那种感觉却已消失了。彼德知道这些双眼水汪汪、脸颊圆嘟嘟的人，是小孩。
他们来到正门口，蹲在开敞的窗户旁。「我先过去。」艾莉希亚说。她就着水壶喝了一口水。「如果安全，我们就上车，行动。我不想在建筑底下待超过两秒钟。迈可，你接替莎拉的位子，负责开第二辆车。霍里斯和默萨蜜，我要你们到车顶操作迫击炮。凯勒柏，你尽快跑，跑得越快越好，而且要确定艾美跟紧你了。我会掩护你们上车的。」
「那妳呢？」彼德问。
「别担心，我不会让你们抛下我的。」
她站起来，钻过窗户，冲向最近的那辆车。彼德爬到定位。外面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柱廊屋顶遮去了月光。他听见轻轻的撞击声，是艾莉希亚利用悍马车底当掩护。他把枪托紧紧压在肩上，希望听见艾莉希亚通知安全的口哨声。
霍里斯在他身边低声说：「她到底在搞什么鬼啊，还不吹？」
黑暗无光，黑得如此彻底全面。感觉上彷佛是某种活生生的东西，不是缺了光，而是有了黑的存在，在他们周遭喘息搏动。焦急的汗水刺痛了他的毛发。他深吸一口气，手指紧握来复枪的扳机，准备好要开火。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现身，朝他们跑来。
「快跑！」
艾莉希亚头先脚后钻进窗里的时候，彼德才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一团缭绕的惨绿光芒，宛如起伏的波涛，朝着这幢建筑袭来。
病鬼。整条街上都是病鬼。
霍里斯开始开火，彼德肩上扛着枪，才射了两枪，艾莉希亚就扯着他的袖子，把他拉离开窗户。
「太多了！我们快走吧！」
他们才跑过半个大厅，就听见一声巨响，以及木板劈裂的声音。大门毁了，病鬼随时会蜂拥而入。跑在前面的凯勒柏和默萨蜜冲过走廊往赌场去。艾莉希亚朝背后连发开枪，掩护大家撤退，落下的弹壳在瓷砖地板上弹跳。在枪管的火光里，彼德看见艾美整个人趴在钢琴旁边，双手摸索着地板，彷佛掉了什么东西。是她的枪。可是现在没必要找了。他抓起她的手臂，往走廊上去，追上其他人。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我们死定了。我们全死定了。
建筑深处传来另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他们被两面夹击了。他们很快会被包围，迷失在这漆黑之中。和在购物中心时一样，只是更惨，因为无法奔逃到昼光里。这时霍里斯来到他身边，他看见前方有发光棒的亮光，迈可的身影钻进餐厅破损的窗户。跑到那里时，他发现凯勒柏和默萨蜜也在里面。他呼喊艾莉希亚：「这边！快点！」然后推艾美进去，刚好看见迈可穿过后面的第二道门，失去了踪影。
「跟着他们！」他喊道：「快！」
这时艾莉希亚赶上他，抓着他跳进窗里。她一刻也不停地从袋子里找出另一根发光棒，在膝上敲了一下。他们跑过这个房间到后门，那扇门还因为迈可冲进去而晃荡着。
又一条走廊，狭窄低矮，像一条隧道。彼德看见霍里斯和其他人在前面，便朝他们挥手，大叫他们的名字。污水的味道突然变得更浓烈，几乎让人头晕。彼德和艾莉希亚猛然转身，看见第一只病鬼冲进他们背后的门。他们枪管的火光让整条走廊亮了起来。彼德对准门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开枪。第一只倒下，然后另一只，又一只。病鬼不断涌入。
他发现自己扣下扳机却没有反应。枪没子弹了，他已经打完最后一发。艾莉希亚再次拉着他往走廊深处跑。出现一段楼梯，连接着另一条走廊。他脚一滑撞上墙，差点倒下，但还是想办法继续跑。
走廊的尽头是两扇弹簧门，通向厨房。楼梯带他们来到地下室，深入饭店的内部工作区。一排排铜锅吊在天花板上，底下一张宽阔的铁桌，在艾莉希亚的发光棒下闪闪发亮。他觉得胸口快喘不过气来，臭味好重。他放下枪，从天花板上扯下一只宽口铜炒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有东西跟着他们穿过门来了。
他抡起锅子转身，踉跄后退撞上炉子。如果不是在生死关头，这动作想必很有喜感。他用身体挡住艾莉希亚，这时病鬼跳上铁桌，蹲了下来。是女的，她的手指戴满戒指，就像他在牌桌上看见的那具女尸一样。这女病鬼伸出双手，弯起修长的手指，肩膀宛如流动的液体左右摇摆。彼德拿锅子当盾牌，艾莉希亚紧紧贴在他背后。
艾莉希亚说：「她看见自己了！」
这只病鬼在等什么？为什么还不展开攻击？
「她的倒影！」艾莉希亚低声说：「她在锅子上看见自己的倒影了！」
彼德察觉到一个新的声音，病鬼发出来的声音——从鼻腔发出来的哀痛呻吟，很像狗的哀号。彷佛她认出了映在铜锅底的那张脸，满心深沉的哀怨。彼德小心地把锅子前后晃动，病鬼的眼睛随之转动，似乎入迷了。在其他病鬼破门而入之前，他可以这样控制住她多久？他满手汗水黏答答的，臭气如此之浓，他简直无法呼吸了。
这个地方会像火炬一样烧起来。
「小艾，妳看不看得见哪里可以出去？」
艾莉希亚飞快地转头看了一圈。「你右边有一道门，大约五米。」
「有没有上锁？」
「我怎么会知道？」
他咬紧牙关说话，尽量让身体保持不动，好让病鬼的眼睛凝注在锅子上。「妳看看门上有没有挂锁啊，该死！」
那病鬼一惊，浑身肌肉紧绷。她张大嘴巴，嘴唇之间露出两排森然闪亮的牙齿，不再呻吟，开始发出答答声。
「没有，我没看见锁。」
「丢手榴弹。」
「这里的空间不够。」
「快丢。这个房间里都是甲烷。往她后面丢，然后快点冲出那扇门。」
艾莉希亚的手从他俩身体之间往下滑，从腰带上拿出一颗手榴弹。他感觉到她拉开插梢。
「去死吧！」她说。
一道干净利落的弧线，往上越过那只病鬼头顶。正如彼德所希望的，病鬼转开视线，头随着手榴弹凌空飞越房间的曲线转动，看着手榴弹撞到铁桌，滚落地板上。彼德和艾莉希亚转身朝门跑去。艾莉希亚先到，撞上了铁杆。接着新鲜空气与宽阔空间的感觉涌来，他们在送货平台上。彼德在脑海中数着，一秒，两秒，三秒......
他听见第一声爆炸，是手榴弹炸开来的声音；接着，是更低沉的轰隆响，屋里的气体引燃爆炸了。他们翻身滚落平台边缘，一扇门飞过他们头顶，接着是如波浪袭来的震动，火舌喷出。彼德感觉到肺部的空气宛如被掏空了一般。他脸贴地，手抱头。随着沼气泻出，更多爆炸声响起，大火往上延烧到整座大楼。瓦砾开始掉落在他们头上，玻璃四处飞溅，闪亮的小碎片如雨洒落在路面上。他吸进满嘴的烟尘。
「我们得快走！」艾莉希亚拉着他大叫说：「这地方快炸掉了。」
他的手和脸感觉湿湿的，可是天晓得那是什么。他们在建筑的南侧，顶着旅馆大火的光线过街，躲在一辆倾覆的车辆锈蚀的车身后面。
他们都气喘吁吁，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脸上裹了厚厚一层煤烟。他看看小艾，看见她的大腿有一长条微微闪光的痕迹，濡湿了长裤。
「妳在流血。」
她指着他的头。「你也是。」
在他们头顶上，第二串爆炸声连番响起，震动了空气。一个巨大的火球往上窜，让四周笼罩在慑人的橘色光芒之中，更多燃烧的残骸碎片掉落在街上。
「妳想其他人逃出来了吗？」他问。
「我不知道。」艾莉希亚又咳嗽，就着水壶喝了一口水，吐在地上。「留在这里别动。」
她绕过车子底部，过了一会儿又回来。「我看见这里有十二只病鬼。」她微微指着上面和远处。「对街的塔上面还有更多。大火会逼退他们，但是撑不了多久的。」
所以就只能这样了。曝露在黑夜之中，枪已经不见了，被卡在大火燃烧的大楼和病鬼之间。他们肩靠着肩，背抵着车。
艾莉希亚转头看他。「真是个好点子耶，拿锅子当武器。你怎么知道这样会有用？」
「我根本不知道。」
她摇摇头。「不管怎么说，这方法还是很酷。」她顿了一下，脸上一阵痛苦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吸一口气说：「准备好了？」
「悍马？」
「我想那是我们最大的机会，贴近火场，用火当掩护。」
不管有没有火，一旦被病鬼发现，他们大概跑不了十米。从艾莉希亚那条腿的情况看起来，他甚至怀疑她能走路。他们身上只有刀，以及艾莉希亚腰带上的五颗手榴弹。可是艾美和其他人说不定还在那边，最起码他们得奋力一试。
她拿下两颗手榴弹，放在彼德手上。「记得我们讲好的事。」她说。
她指的是如果被病鬼抓了，他会杀了她。他很惊讶自己的回答如此轻易出口。「我也一样。我不想变成他们。」
艾莉希亚点点头。她拿出一颗手榴弹，拔开插梢，准备要丢。「在我们行动之前，我只想说，我很庆幸是你。」
「我也是。」
她用手腕擦擦眼睛。「真该死，彼德，你看过我哭两次了。你不准告诉任何人，不准。」
「我不会的，我保证。」
突然，一阵亮晃晃的光线照向他的眼睛。在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出事了，以为她意外引爆了手榴弹——到头来，死亡不过就是光与静寂。但这时他听见引擎的轰隆声，知道原来是有辆车朝他驶过来。
「上车！」有个声音大喊：「快上车来！」
他们僵住了。
艾莉希亚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瞪着手里那颗拔掉插梢的手榴弹。「见鬼了，我该拿这个怎么办？」
「丢了就是！」
她把手榴弹丢过车顶，轰隆一声炸开时，彼德拉着她贴在地上。灯光更接近了。他们一拐一拐地跑，彼德的手揽住艾莉希亚的腰。从黑暗之中慢慢出现的是一辆面包车，车子前方伸出一个大铲子，宛如一个凄厉的微笑，挡风玻璃围了一个铁丝笼，车顶架着某种枪炮，后面有个人影。彼德抬头一看，那管枪就突然发挥作用，喷出一股液态火，越过他们头顶。
他们跌到地上，彼德感觉到颈背一阵灼热刺痛。
「趴低！」又是那个大叫的声音，彼德这才知道，声音是透过驾驶舱车顶的扩音器传出来的。「移动你们的屁股！」
「噢，要作哪一样？」艾莉希亚吼回去，身体还贴在地面。「不能两件都作！」
卡车停住了，离他们的头只有几米的距离。车顶上的人放下一道梯子，彼德扶艾莉希亚站起来。那人脸上戴着厚重的铁丝面罩，身上包覆着厚厚的铁板，一把短管猎枪插在他腿上的皮枪套里。卡车的侧面写着「内华达矫治部」。
「到后面去，快点！」
是个女人的嗓音。
「我们有八个人。」彼德喊道：「我们的朋友还在这里！」
可是那女人似乎没听见他说的话，或者是听见了，只是不在乎。她把他们赶到卡车后面，尽管身着厚重盔甲，但动作却意外地灵活。她转动一个把手，将门打开。
「小艾！进来！」
是凯勒柏的声音。所有的人都在里面，散坐在阴暗车厢里的地板上。彼德和艾莉希亚爬进车里，门在他们背后匡当关上，把他们封锁在黑暗之中。
车子往前一晃，开始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