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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最后艾琳因为实在累得受不了,就在格瑞提皇宫酒店一个放床单的壁橱里过夜。她得穿着偷来的衣服、浑身散发河水气味,蜷缩在一迭毛毯上睡觉。这不是她经历过最难熬的一夜,但仍然和理想中的威尼斯度假行程相去甚远。

  她被钟声唤醒,那声音不但穿透旅馆的墙壁,甚至钻进了小小的壁橱,她猛然惊醒,一头撞上最低的隔板,在黑暗中茫然地眨眼。她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钟声还没停止,好几座钟分别以自己的节奏和音调发声,虽然并不统一,却自有一股和谐。她试着数算钟响了几下,想要知道现在几点,但她实在听不出来从现在到午夜拍卖会之间还有几个小时可以运用。

  她和札雅娜做了几件小事,包括偷取两件洋装,然后才到达格瑞提皇宫酒店;到了那时候,她已经累到没有当场瘫软在地都算是奇迹了。那时是凌晨两、三点,但整间旅馆依然灯火通明,走廊上有很多人来来去去。艾琳只需要听到几声「天啊,老公!」,以及「赶快躲到窗帘后面!」的惊呼声,就能掌握周遭在上演哪一类的闺房闹剧。也许是好几出闹剧在同时上演。在这种情况下,她一点都不想靠近席尔维的卧室。

  她和札雅娜分开了,表面上当然是为了去找各自的恩主。艾琳怀疑札雅娜实际上是想去找更多酒。她不怪札雅娜,她自己也好想来一、两杯白兰地。

  言归正传。现在显然已经是早上了,她该溜出小小的巢穴去找席尔维,希望能从他那里获得一些信息。

  艾琳从放床单的橱柜出来后,发现这些妖精就和大部分堕落的贵族一样,并不是早起的鸟儿。艾琳仍未遇过有谁在放荡一天后,还须要用到早起的比喻修辞。目前已经起床的只有女仆、男仆和阶级比较低的侍应生,他们都端着餐点托盘或是抱着整迭衣物匆忙奔跑。因此艾琳可以抱起一迭床单,就轻易完美地融入看似紧张烦躁的人群。她也确实感到烦躁。她身上穿着某人次等的周日洋装,颜色暗沉且质料陈旧,甚至比不上旅馆女仆的制服,不过她的胸衣系得很整齐,头发也用手梳顺后编成紧实的辫子。她看起来并不像来自另一个时代或另一个球界的人,这是最重要的。

  工作人员走的楼梯和所有旅馆没什么两样。这楼梯很窄,挤满不堪负荷的人,而且大家都全速奔跑。这里可没人有闲情逸致戴什么面具。

  艾琳踉跄地经过一个女人,那女人的金发散乱地披垂在背后,有如一条条老鼠尾巴;她突然抓住艾琳的手臂。「妳看到香肠没有?」

  「没有。」艾琳说。

  「慈悲的圣母玛利亚啊,有人要被厨子宰了。」女人尖声说道,又跑下楼梯了。

  丰富多彩的人类体验,豪华旅馆上演的戏剧等等,艾琳一边在心里下批注,一边快步前进。

  她先前特地记下了席尔维昨天晚上带来的那群仆人的相貌。她在工作人员用的楼梯上徘徊一段时间后,便看到了其中一人,她跟着那男人来到席尔维位于四楼的套房。艾琳等到四下无人,便就近把手里满迭的床单丢到窗边的座椅上,然后敲敲门。

  强森来应门,他瞪大了眼睛。他一把揪住艾琳的肩膀,把她拉进华丽的客厅,然后把门用力关上。「妳这样大剌剌地跑来,会害我的主人惹上麻烦的!妳在搞什么东西啊?」他恶狠狠地说。

  「强森?」席尔维懒洋洋的声音从卧室飘出来。「是谁啊?」

  强森深吸一口气,顺了顺脸上的表情。他现在只显露淡淡的不悦,而不是极端的厌恶。「先生,是她。」

  「噢!那把小老鼠带进来吧,我要讲评一下她的表现。」

  强森像是怕艾琳逃跑似地,仍旧揪着她的肩膀,推着她走进卧室。这房间富丽堂皇,比客厅还要豪华。墙壁涂着光洁的白色灰泥,看起来就像大理石般光可鉴人,地板则是由许多小巧的浅色木砖所拼成的马赛克。对面的墙是整片落地窗,窗外是阳台,能眺望底下的水道和水道对面的建筑。落地窗旁有束起来的细致蕾丝窗帘,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雾散了,天空是清澈的蔚蓝色。房间本身最醒目的家具就是那张双人床了,它从墙边一直延伸到房间中央,彷佛觉得有必要强调自己的存在。席尔维放松地躺在床上,压着绉褶的浅蓝色床单和雪白丝质被单,他身穿深蓝色丝质睡袍,看起来不太得体。由于他任由睡袍衣襟敞开到腰部,艾琳觉得应该可以再下修到「完全不得体」。

  他摇摇头,佯装悲伤。「亲爱的温特斯小姐,我以为我失去妳了。」

  「大人,别胡说了,」她不假辞色地说。「我相信你很乐意甩掉我这个烫手山芋。」

  「两者并不矛盾啊。」他把玩着一个盘子,盘子里装着沾有糖粉的面圈,看起来是很酥脆的小点心,还加了肉桂。艾琳从房间另一头都能闻到点心的香味,她试着克制肚子咕噜叫。「那么──我猜妳还没有铤而走险动手救人吧?」

  艾琳迟疑了一下。「你是在说笑吗?」

  「很不幸,是的。」他拿起一个点心举到嘴边,啃了一小口。「唔,真好吃……我喜欢来这里,这里既安全又可靠。」

  艾琳完全不会想用这两个词来形容这个平行世界。她扬起一眉,两手交叉摆在胸部下缘。

  「唷,这可不行。」他的声音甜腻得像滴出蜜来,好像歌剧演员准备一下子降低八度音般浑厚。「我的小姐,请原谅我刚才叫妳老鼠,我们已经摆脱那种关系了才对。我感觉我们在这里并没有建立起有效的沟通管道。我没有感觉真正被需要,更别说被渴望了。这可不行。」

  艾琳坚守立场。「席尔维大人。」她尽量不咬牙切齿,因为倘若让他察觉她的不耐烦,她可能永远别想得到答案了。「有鉴于你和关提斯夫妇的过节,如果我把凯救出来,对我们两人都是好事。假如我的态度无法取悦你,请容我致上歉意,但我有迫切的问题要问你。」

  他舔掉指尖沾到的糖粉。「我知道妳有问题要问,我的小老鼠。我知道妳的问题非常迫切,但我想知道究竟有多迫切。跪下来,小老鼠。请跪在这里。」他比了比床旁边的位置。

  一时之间,艾琳只能想到用「什么?」来回应。他曾和她调情,用魅惑力来勾引她,像是孔雀炫示着尾羽。但他的行为一直像是他会对任何人类做的事,而不是真的对她感兴趣。所以她一直觉得满有安全感的。

  「快点。」席尔维随意地指向地板。「噢,别担心,我不会对妳做任何事,小老鼠。妳应该饿了吧?整晚都躲躲藏藏,在走廊上鼠窜……」他很厉害,用字遣词既优美又邪恶,暗喻着夜晚和走廊上那些不可告人之事。「让我喂食妳,让我回答妳的问题。」他的眼睛闪烁着幽光,凶猛、热切、饥渴。「让我看看妳的问题到底有多迫切,小老鼠。跪下,否则就滚出去。」

  她没有选择,没有盟友,而席尔维刻意针对她个人──他显然处心积虑要针对她个人。也许羞辱图书馆员带来的新鲜感,能赋予他这种人力量吧。

  她咬紧牙关,听命照办。她把裙襬摊开,黑色布料蓬起,洋装的下襬沙沙地刮过地板;她屁股坐在自己的脚跟上,跪坐在床旁边。强森已经走到门边去站着了。他是在护卫吗?还是只是看不下去了?分析他的心态总比正视自己的心情轻松多了。

  「瞧,这样好多了。」席尔维翻成侧躺姿势,把点心盘也带了过来,他用手肘撑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我很高兴妳是真心诚意的,我的小老鼠。」

  艾琳低头望着自己收在膝上的手。她是出于自尊心,才没有两手交握到指节泛白,而是安详地摆在腿上,好像她心情非常平静、非常有自制力。窗户透进来的晨光锐利而清晰,使她能看见从自己掌心延伸到手腕的细小疤痕,像是细致的白色窗花格。这是她和另一个席尔维永远望尘莫及的可怕怪物交手留下的纪念。

  没错。这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逼她跪下,耍他的小花招。说到底,席尔维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试图对她展现这么琐碎的支配力呢?真正掌权的人根本不用多此一举。

  「我们讲到哪里了?噢,对了,妳有问题要问。讲一个来听听。」

  「凯被关在哪里?」艾琳问。

  「在监狱里,」席尔维彷佛早有准备地回答道。「或者应该用当地人的发音──卡切里。毕竟这些监牢是这个小而美的球界上一个重要的特色。其实我早该想到,正是因为这一点,拍卖会才会选在这里举行,不光是看中它的地理位置。也许妳应该问一个更笼统的问题,对吧?」

  艾琳抬头看着他,她知道自己流露出厌恶的眼神。「你可以预期我做一些事,但我希望你不要预期我会享受这场游戏。还有,我搞不懂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没有早点告诉妳是因为之前我还不知道。」席尔维说。「十人会派了信差等在我们的旅馆,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好增添戏剧效果。我自己是应该要想到没错啦,但感觉起来有点小题大做了。卡切里是为了监禁我们同类而建造的,我原本觉得要关住区区龙族王子,普通的地牢应该就足够了。至于妳是觉得享受或不享受呢,就不是重点了。」

  他从盘子里捏起一小块沾满糖粉的糕饼。「我告诉妳啊,我的小老鼠,我确实对妳有所求。毕竟我是妖精嘛,可不能光靠荣誉和热心活下去,那不符合我的本性。就和妳希望我只要回答妳的问题一样。如果我不能激发妳热烈的渴望,那么激发妳的羞耻与憎恨也可以。如果我没得逞,我是感觉得出来的。现在张开嘴巴,让我喂妳吃早餐──」他一定察觉到她退缩的反应了,因为她也不打算掩饰。「否则妳就直接走出去吧,想办法靠自己完成任务。看妳啰。」

  艾琳做了两次深呼吸,才逼自己继续跪在席尔维床边。她把注意力集中在忍着不甩他耳光上头,双手不禁在亚麻布裙褶中扭成一团。「我们可以谈个条件吗?」她问。

  「洗耳恭听。」席尔维把糕饼举在她的脸上方一点,一脸得意地俯视着她,好像都要忍不住舔起嘴唇来了。

  艾琳霍地站起身。「那么我想我选择羞耻和羞辱。」比血液温度更高的愤怒在她的血管里流窜,她鄙夷地低头看着他。「『你』的羞耻和羞辱。」

  「什么?」他必须用手肘撑着身体往后躺才能看着她,他的睡袍敞开来,露出一块三角形的胸膛。他散发的魔力让她起了反应,她心中被挑起零星的欲望,但很快就被她的恼怒击退。「妳好大的胆子!」

  艾琳转身背对他,穿过房间坐到一张椅子上,动作从容不迫,先把裙襬整理好才响应他。「席尔维大人,你先前用『小姐』称呼我,我建议你维持这个做法,而不是拿我当下人──而且是很低等的下人对待。」

  席尔维的眼珠像多切面的宝石一样映着闪烁之光,他的表情扭曲成傲慢的咆哮状,充分显示他的自尊心受创了。「是妳主动来这里问问题的,」他恶狠狠地说。「我不喜欢妳的态度,温特斯小姐,一点都不喜欢。」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时,语气又浮现出一丝盛怒,这次更强烈了一点。

  但他在尝试和她谈条件这件事本身已向艾琳证实了她的推测。他根本就对现在的局面没有控制权──不论是笼统而言的威尼斯,或是有她在的这个房间。在此时刻,他需要她帮助的程度远胜过她需要他。他耍的所有小把戏都是为了误导她,防止她醒悟到真相。她容许自己露出笑容。「席尔维大人,我不在乎你喜欢什么或不喜欢什么。此时此地,如果我不把凯救出来,关提斯大人就会赢,而你会倒大楣。你可以给我我要的信息,那可能也会救了你。不然,你也可以继续躺在床上吃点心,直到屋顶掉下来砸在你头上。一切都看你啰。老实说,你会不会死在关提斯大人手上,对我来说完全没差。我只在乎凯,不在乎你。」

  他瞪着她瞧,然后露出笑容。这不能算是和善的笑容──他的嘴角隐约地弯起,露出(象征意义上的)一点牙齿──这表情完全没把笑意带到他眼睛里,但无疑仍是微笑。「我的温特斯小姐,妳在这里的空气中绽放,就像春天的玫瑰呀。请告诉我妳还想知道什么。」

  「所有的事。」艾琳没好气地说。「但我们从卡切里开始吧。我猜这名字不光是意大利语的监狱这么单纯?」

  席尔维坐直身体,把两腿从床边垂下。「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小图书馆员对我的族类了解多少。」他说。「我猜你们掌握了所有造谣中伤的焦点,却忽略了重要的事。所以,要说明这个地方,首先我要问:妳知不知道当我的族类力量增强时,我们会变得更忠于自我?」

  换言之,变成会走动的典型人物。艾琳点头表示赞同,并且刻意让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不要乱看别的部位。

  「嗯,」他挑拣出另一块糕饼。「我们有些人变得太过强大,甚至不是单一球界或世界所能容纳得了的。妳知道带我们来的『骑士』吧?」

  艾琳又点点头。「还有他的『骏马』。」她补上一句,表示她有认真听课。

  席尔维耸耸肩。「对啦,总之当我们力量增强后,就能穿梭不同的世界了。而且我们经过时,那些世界还会颤抖呢。」他想到这里不禁露出微笑,尽管言语可憎,晨光仍把他的脸照耀得俊美无比。「当我们达到那种境界,就不能再接触或进入深度比较不足的球界了,否则我们会毁灭那些球界──至于能忍受妳朋友凯那个渺小故乡的人,那就更少了。」

  艾琳打了个冷颤,很庆幸至少有些世界能免于有这类法力强大的妖精涉足。

  「我的温特斯小姐,我和妳说这些,是为了解释我们强大的同类所能展现的另一种力量。在属于我们这一端的宇宙,换言之,就是混沌占据的地方,有些人的力量强大到能渗透他们走过的土地。因为如此,他们可以引发地震、影响潮汐,诸如此类。龙族认为他们能控制天气,但我们也有自己影响世界的方法。」

  艾琳皱起眉头,试着理解。她真希望她有笔记本,能替大图书馆把这些信息都保存下来──假设她还能活着回去。「所以这个世界──至少这个威尼斯──住着拥有那种高强力量的妖精吗?」

  「对,瞧,妳确实听懂了。我觉得为了公平起见,应该事先警告妳。」他露出令人戒备的笑容。「在这个适合我族类居住的地方,物质世界的法则是流动而弹性的,强者可以利用那些法则、随心所欲地加以扭曲。即使当地妖精在玩凡人的政治游戏时,也不可忘记他们的力量贯通这个世界,就像血管里的血液。」

  嗯,这下我更明白为什么高度混沌世界这么危险了……我受感染了吗?我昨晚成功用了语言──但我会察觉自己受感染了吗?她心中浮现另一个想法。「是不是因为如此,这里的大气才对凯那种人有很强的杀伤力?就像你这个属于混沌的生物若是进到以秩序为重的世界里,也会绑手绑脚一样。」还有为什么这些统治者没有注意到艾琳,是因为她太微不足道了吗?

  「说到这里,就要谈到第二个重点了。」席尔维倾向前望着她。「这个球界因为两个特点而深受我许多同类欢迎,包括关提斯大人和夫人。首先,某种程度上来说,它是妖精界的中立之地,因为这个威尼斯的统治者保持超然态度,不涉入任何同类的恩怨情仇。」艾琳很想问清楚一点,但他已经继续说下去。「所以关提斯夫妇才有办法邀请这么多重量级人物出席拍卖会。在这片领土上,受邀者必须暂时放下彼此之间的嫌隙。十人会──也就是统治此地的强者──并不听命于关提斯夫妇。他们只是帮助和支持关提斯夫妇,并负责招待我们其他人。」他举起一根手指,阻止艾琳开口。「但可别以为这表示十人会也欢迎妳出现,小亲亲。应该说正好相反。妳要当心引起他人的注意。」

  艾琳吞回一声叹息,这是他先前遗漏的另一个细节。「如果你早点讲的话,可能更有帮助。」她说。比如说在我们拟订这个计划的阶段。「但我以为就历史上来说,十人会只是总督的顾问团,在威尼斯称霸的时代,总督才是实际的统治者──」

  「噢,历史吗?」席尔维打断她。「妳接下来要提到现实了吧,好像那是什么重要事物。在这个威尼斯,十人会隐在暗处统治着这座城市,所有人都敬畏他们。他们会为了取乐,戏弄彼此的探员,但他们一向团结对抗外侮。」

  「那十人会为什么要帮关提斯夫妇?」艾琳问。

  席尔维耸耸肩。「十人会不必然站在关提斯夫妇那一边,但他们绝对不会拒绝送上门的好处。就算要开战,也不会波及他们──龙族没办法来这里找他们算账。十人会会任由情势自由发展,借着举办拍卖会坐收渔翁之利。这是合理的选择。」

  「你说是就是吧。」艾琳回应。和他争辩划不来。「但你这番说明有什么意义吗?」

  「它直接导到我的下一个重点。」席尔维说。他站起身,朝她走过去。「监狱。或是该用专有名词『监狱』?还是应该加上复数?卡切里。它们是由意大利版画家皮拉尼西设计的……」他注意到艾琳的表情。「妳在皱眉头。也许换作别的时空,这个姓皮拉尼西的家伙毕生都在制作罗马遗迹的蚀刻画,把监狱的形象留在幻想层次。但是在这里,那些监狱都是真的。它们是这个球界想象力的阴暗面,是这座城市的建造基础。」他凑向她。「我的小亲亲,为了创造一座时时耽溺于妄想的城市,在这种城市里,间谍到处鼠窜、紧盯彼此的一举一动,每个人都忌惮着邻居面具后头藏着什么真面目,每天早晨你都可以直接在总督宫门前张贴匿名告发信……而为了创造这样的城市,我的小老鼠,就非要准备监狱不可。阴暗、窒人的监狱,藏匿在阁楼或是地窖。但是比那更恶劣、更骇人的是设置在别处的监狱,只能沿着通往黑暗中的走道才到得了那里,才到得了会发出回音的大房间和长长的、一排又一排的牢房。」

  他盯着她的眼睛,声音像丝绸轻拂她的皮肤,听起来值得信任又充满诱惑,驱使她对他的话照单全收,而不是加以分析思考。「进了监狱,或该说卡切里的深处以后,没有人能找到妳──因为没有人能知道妳在哪里。那里没有阳光,也没有风,只有巨大转轮制造的气流,沿着漫长通道和楼梯一点一点地吹送。那里没有活水也没有潮汐,只有一池一池永不波动的古老死水。妳会看到老石头、老木材、老铁链和老肢刑架,全都巨大得超乎想象──它们比时间历史更久远,比永恒更有耐心。」

  他用手捧住她的脸,弯下腰去,脸颊轻贴着她,在她耳边低语。「如果妳被逮到,亲爱的,他们会带妳去那里,不管妳怎么尖叫挣扎,怎么苦苦哀求,怎么拚死抵抗。」他用嗓音爱抚着他说的话。「他们会一直把妳关在那里,直到决定该怎么……处置妳。」

  她沉溺在他的亲密、他的存在感中,他拂在她脸颊上的头发柔滑如丝,他的嗓音钻进她的耳朵,他的手贴着她的脸和脖子。修长而冰凉的手指滑过她的皮肤,让她颤栗而虚弱。她肩负的所有责任不断拉扯,想要把她拽走──包括她来到这里的原因,以及她背上的大图书馆烙印。但她一心只想附和他的欲念,把那些现实中的琐碎不快都抛到脑后,坠入他的眼眸,看看他的声音和手能带她到哪里。

  这种事不会发生。

  她武装自己,紧抓住对自己身分的认知──我是图书馆员,我是艾琳,不是任何人的禁脔──在象征意义上,她藉此站稳了脚跟。也许这是席尔维的故事,但不是她的。她不准备玩他的游戏。「席尔维大人,」她说,在听了他刚才丝绒般的柔滑嗓音后,她的声音连自己听了都刺耳。「你还没说完我该知道的所有事。」

  「但妳真的在乎吗?」他稍微退后一点,以便凝视她的眼睛。「难道妳不会宁可……」他没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宁愿花时间引诱我,也不早点让我拯救他的小命。光凭这一点,你就可以了解把角色个性发挥到走火入魔的妖精是什么德性了。

  艾琳两手按在他肩膀上,把他推离自己。「是,我真的在乎。」她说。「还有不,我不想。」

  席尔维动作流畅地退开,她不由自主地想用「优雅、健壮、充满魅力」来形容他,虽然她大脑理智的部分判定那其实是愤怒造成的快速动作。「我可以告发妳喔,」他说。「十人会应该很高兴可以审问大图书馆间谍。」他的本意是从权力的高位上安之若素地抛下这句威胁,但她看出他眼中的恐惧,因此在她听来只是任性的抱怨。

  「我猜你会说你是故意把我引到这里,好把我交出去吧。」艾琳说。她让语调保持平稳、满不在乎,在这场妖精游戏中,谁先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输的代价太高,绝对不能是她。

  「嗯,当然啊。」席尔维耸耸肩。「就算妳说我怂恿妳去救出囚犯,也会被他们当作谎言。」

  艾琳露出笑容。「那你应该也不在乎我指控你与龙族勾结,共谋救出凯啰?」她说。

  席尔维瞪着她。「没人会相信妳。」

  「啊,但我们在威尼斯。」艾琳学他耸耸肩。「你自己也说了,这座城市充满间谍和监狱,我们搞不好可以当隔壁房的狱友。席尔维大人,如果我被逮了,你也别想置身事外。你完全输不起。」

  他们两人之间弥漫着充满恐吓意味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争吵都震耳欲聋。窗外传来的水波拍打声和遥远钟声,似乎远在千里之外,他们两个只是瞪着对方。

  他先移开视线。

  「你认为凯在那里。」她说。最好赶快把该问的问到就闪人,免得他又想再跟她一较高下。「在那些监狱里,在卡切里。这个威尼斯会让外来访客参观那个地方吗?关押敌人的理想监狱?」

  席尔维耸耸肩。「我认为会,不消说,我自己是没去过。听说卡切里能关住法力比我高强许多的妖精,我相信妳的龙在里面只是像苍蝇屎一样渺小的存在。」

  「那些监狱在威尼斯的什么地方?」

  「我的温特斯小姐,要是我知道的话,早就告诉妳了,可惜我不知道。这么说吧,十人会觉得透露这项信息很不恰当,我得说我能理解他们的考虑。但我所有的情报来源一致认为,进入卡切里的唯一入口就在威尼斯的某处。」

  既然如此,再浪费时间逼问他也没有意义。「好吧,席尔维大人,我归纳一下重点──凯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座只能由这个城市前往的监狱里,但你除了用一些连半吊子哥德式剧作家都会觉得太浮夸的词汇来形容之外,既不知道入口在哪里,也不知道怎么进去,更不知道里面的状况。另外,我猜想你不愿意提供进一步协助,以免他们追查到你身上。不过要是我真的被抓,我们都很清楚,关提斯大人和夫人会认为应该归咎于你。」

  「大致无误,」席尔维赞同。「除了对我叙述风格的评论之外。」

  「嗯,既然如此,席尔维大人……」艾琳想了一下她最迫切的需求是什么。「我需要一双鞋子、一件斗篷或披巾、一些钱、一把刀,还有离此最近的有大量书籍之处的路线指引。若是你能满足上述条件,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避免再联络你。」

  席尔维皱起眉头。「我的小姐,这算贿赂吗?」

  艾琳站起身。「只是点明我们的互利关系,席尔维大人。要是关提斯夫妇在怀疑你,肯定会有人在监视你。我和你保持距离,对我们两个都好。」

  席尔维思索着,一边把玩他睡袍的领口。最后他说:「我的小姐,妳大概是对的。强森!麻烦你准备她刚才说的东西。还有一件事。」他朝她跨近一步。「我说这里的空气对妳的龙有害,可不是在开玩笑。妳是图书馆员,不会对这空气起反应,而且妳还戴着我给妳的信物,那也会为妳带来一些保护作用。那条龙与这个世界完全是对立的,妳最好先计划好,救他脱困之后,尽快带他离开这个球界。妳自己也是。」

  「我也不打算流连忘返,」艾琳直截了当地说。「先生,这里可能是你理想的度假地点,对我却不是。」

  席尔维悲伤地摇头。「总有一天啊,我的小姐,总有一天。」他朝强森比了个手势,强森立刻把一团布料放进艾琳臂弯。「强森,那是……?」

  「刚才提到的东西,先生。」强森用毫无起伏的语调说。「而最适合此人所期望的图书馆,可能是玛西安图书馆──也就是圣马可图书馆。」他劈里啪啦地讲了一连串到那里的走法,艾琳皱着眉头努力记下来。它离圣马可广场很近──嗯,算近。如果她没记错,那是本市最大的广场。这可能是好事也可能是坏事,至少应该表示那里会聚集大量人潮。

  「行了。」席尔维说,强森闭口不语。「我的小姐,恕我失陪。我一整个早上都有行程,而妳早早就把我吵醒了,所以我干脆利用这时间来做点事。」他的笑容并没有什么特别冒犯她之处,但他就是有本事用笑容暗示各种事,每件事都与情色脱不了关系。

  室内沉默下来,然后她说:「那我先走了。」

  「如果妳真的需要我,」席尔维说。「晚点我会在歌剧院,欣赏拍卖会之前的歌剧演出。妳可以到那里找我。」

  「希望我不必去找你。」她毫不委婉地说。她转身背向他,朝房门大步走去。

  强森替她开着门,他倾身靠向她。「要是妳害他惹上麻烦,」他恶狠狠地说,语气突然很尖锐、很有人性,「我会杀了妳。」

  他在她身后把门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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