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那扇门另一侧的空间远大于普通办公室。艾琳战战兢兢地瞥了一眼，只看到幽黑而空旷的一片。她定了定神，这才看到了这个空间的边界，亦即墙壁和挑高天花板，但第一印象仍然震慑着她。周围的空气似乎像暗潮一样绕着她转，把她往房间内拖去。
这里没有窗户，墙壁和地板都铺着同样的深色金属板，金属板上有层层迭迭的弧形纹路，让艾琳联想到在博物馆和照片中看过的海底金属矿床。厚重的丝质挂旗等距悬挂，墙上有像火炬般炽亮的水晶。这些水晶散发着冰冷而不友善的光线，大房间的大部分空间都仍笼罩在阴影里。她实在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向房间另一头、坐在一座高台上桌子后方的人。
芝兰走出刚才的门并把门关上，在她身后发出喀的一声。「妳可以上前来了。」龙王催促着她。他显然知道对于一个青涩的求见者，什么时候该稍微提点正确的宫廷礼仪。
艾琳开始紧张地走向王座，她再也不能拖延望向龙王的时机了。当她鼓起勇气望向对方时，她后悔莫及，因为她受到的惊吓超过预期的程度。这条龙──北海龙王敖顺陛下──根本不屑变成人形。
他的王座离铺着大理石桌面的桌子还有一段距离，让艾琳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这位龙族君主。虽然这里没有光源，但他的力量本身就会发光，照亮他的坐姿。几绺黑如缟玛瑙的发丝拂在他额前，但大部分的头发向后梳成一条长辫子。他的头发里伸出两支角，各有五、六公分长，看起来光滑而尖锐。他的肤色不完全算黑色;而是深不可测的阴天乌云那种明亮的灰黑色。艾琳虽然离他很远，却依稀能看出他的脸颊上有细小的鳞片纹路。他的指甲──不，应该说是爪子──和芝兰的一样保养得宜，只不过他毫不掩饰它们是爪子。他的眼睛红得像新鲜的岩浆，却让人觉得冰冷而严酷。他穿着一件看起来很重的黑色丝质长袍，滚着白边，还有精致而繁复的刺绣图案。
艾琳试着运用自己受过的训练，把她看到的一切都记起来，因为这样能让她找回一点自制力。此时此刻，龙王强大的气势已经快要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了。房内充满敖顺的力量，他正等着看她有没有本事穿过这股力量走到他面前。
她挺起肩膀往前走，大图书馆烙印在她背上灼烧，虽然看不见，却痛得要命。她突然发现自己愚蠢地回想起孩提时大人是怎么教她要站有站相的。她该在什么位置停下来?艾琳选择停在王座前三公尺处，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礼，维持了三秒钟才重新站直。
敖顺张开右手，朝她伸出有尖锐爪子的手指。「大图书馆的仆人艾琳，欢迎来到我的王国。」
感谢老天，我没有犯什么严重错误──目前为止。「陛下，」她尽可能用平稳的语气回答。「谢谢您仁慈地接见我，很抱歉我没带来合适的礼物。」她突然闪过一丝忧虑，毕竟拜访他国要带礼物是基本礼貌。
敖顺低下头。「我了解妳是仓促前来的，而且我对侄子安危的关心胜过任何礼物。」
艾琳听懂他在暗示她说重点。「我已经告诉芝兰──」她该用什么尊称呢?好吧，反正他是国王的个人助理。「──大人我所知道的情况了。陛下，我可能判断错误，如果真是如此，请恕罪。但我不能冒险放过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那封信是假的，而我让凯身处险境。」
敖顺示意她继续说，艾琳快速讲了一遍这一天发生过的事。
她说完后，他点点头。「我知道了。妳和我侄子是不是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关系?」
艾琳眨眨眼，突然觉得这一刻很想仔细研究地板的设计。和凯这位恐怖的非人类叔叔讨论他们之间的「关系」，还真是难以启齿。但他应该不会因为我诱惑凯而把我丢出窗外吧──是吗?尤其是我并没有诱惑他。我费了很大的工夫不要诱惑他。可是她的脸涨红了，她猜得出这样会暗示什么。她得说点什么。「陛下，我们确实住在同一间屋子里，不过如您所说，我们没有让外人知道。」
「嗯哼。」这声音听来不予置评，不过倒也没有威胁性。艾琳试探地放松心情，希望自己刚才不是无意间许下了终身承诺。
「我想问问妳父母的名字和家世渊源?」敖顺问。
「陛下，我父母都是图书馆员。」她回答。敖顺听了突然瞇起眼睛，她感觉肚子里像结冰了一样。她说错话了吗?「我母亲选择的名字是拉结尔，我父亲则是刘向。」前者取自某个平行世界的神秘天使，后者取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历史人物，亦即中国汉朝第一位为国家藏书编纂目录的学者;图书馆员就是忍不住要取个意义深远的代号。「他们没说过在加入大图书馆之前是叫什么名字。」
「请包涵我的诧异之情。」敖顺说。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诧异，比较像冷冷地提高戒备，不过艾琳绝对宁可接受诧异的说法。「我原先不知道宣誓效忠大图书馆的人也会有伴侣、也会生儿育女。我听说你们全心投入工作，甚于一切。」
艾琳感觉红潮再度爬上脸。「陛下，我个人是因为他们才会成为图书馆员的，我一向很崇拜他们的工作。」
敖顺慢慢点头。她还是参不透他的表情，她真希望他和凯一样化成人形。「这么说来，妳是遵循着正统道路继续服务你们的大图书馆了。」
她听到背后那扇门打开又关上，发出细微的声响，敖顺对芝兰说：「李明，照片拿来了?」
「是的。」芝兰──还是李明?──说。艾琳微微侧身，勉强能看到他站在一旁。他拿着一台很薄的平板计算机，屏幕在阴暗的室内发着光。
「艾琳。」敖顺再次对她说话。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感觉真的很奇妙。也许是因为他的声音让她想到凯，因而有些不安。「我们注意到有两个人在这个世界观察我的领土。我想知道妳有没有见过他们。」现在他的态度有种纡尊降贵的意味，虽然说他本来就是王室。他真的相信凯出事了吗?她感到一阵不耐烦，还混杂着恐惧──她在和凯的家人闲聊时，他却可能正处于极度危险中。
平板计算机并排显示两张照片。右边是个站着的女人，她的黑色长发在颈根处往后夹起，然后垂在一侧的肩膀前，发尾是蓬松的大波浪。她的笑容很亲切，眼神中带有极其细微的含蓄，使得她的笑容真诚而不勉强。她的一边肩膀上披着海军蓝的休闲外套，底下是一件白色无袖上衣搭配海军蓝七分裤。照片背景是一座旧港口或渔村的码头。她戴着白色薄棉布手套，长度直达手肘。
左边是坐着的男人，戴着手套的手里捏着一根雪茄。他坐在一间餐厅的桌子边──根据室内装潢来看，那是非常高级的餐厅。他蓄着修剪得很整齐的胡须，嘴巴上方有一排小胡子。他的发色是铁灰色，发线略高，有个美人尖，修过的浓眉盖在眼睛上方。他的服装──西装和丝质领带，看起来和周遭场景一样昂贵。
艾琳皱起眉头。「这两个人我都不认得，」她说。「而且我确定如果我见过他们，一定不会忘记。不过线报说凯被绑架的现场是有一个蓄胡子的男人……」
「妳确定吗?」敖顺倾向前问道。「他们可能做了某种变装。」
艾琳摇摇头。「抱歉，但我不认得他们。可是请等一下。」她略作迟疑。「昨天晚上有人攻击我和凯，是很微不足道的肢体冲突，当时是深夜，我们正要回家。」她停顿了一下，敖顺点头示意她说下去。「他们只是混混，不是什么重大威胁。他们说是当地酒吧里的某个女人雇用他们做这件事的。当时我觉得屋顶上好像有人在看──但后来我以为只是我眼花了……」她意识到自己好像紧张得絮絮叨叨，赶紧闭上嘴巴。
敖顺思考了一下，摇头。「感觉不出有什么关联。不过你们经常遇到类似攻击吗?」
艾琳感觉室内温度骤降了两度，这不是象征性说法。敖顺的目光重重压迫着她，她几乎感觉自己头上出现一面发光的标示牌，上头写着「带坏我的侄儿」。「陛下，若有，也是有理由的。」
敖顺终于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艾琳听到自己吸气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亮得冒失。「很好。」他说，不过她不确定他指的是什么。「我得再深入调查妳提到的几件事。」他倾向前，拉开桌子的抽屉，拿出一只黑色丝质锦囊。他拉了一下锦囊束口处的丝绳，锦囊就打开了，一个挂在灿亮链子上的发光小圆片落入敖顺手心。
他盯着它看。室内的紧绷气氛变得更浓了。外头传来模糊的雷声，在四壁间隐隐回荡。
敖顺再度抬起头时，表情非常明确。是愤怒。「当我侄子被交托由我监护时，」他说，现在他的说话声彷佛也回荡着雷鸣。「我们两人的血混合制成这件宝物。不管他身在何方，只要我检视这件宝物，就能确定他安然无恙。但是因为妳刚才说的话，我有理由把它拿出来检查，这才发现他已经到了连我都找不到的地方。这表示他现在在混沌深处的世界，我本人可能都不能冒险涉足的世界。那种地方对我族而言就像毒药，更糟的是，龙族在那里现身，将被侵袭那块现实的生物──我诅咒他们的名字!──视为宣战。就算是为了我长兄的儿子，我也不能冒这个险。」
艾琳感觉自己脸颊血色尽失。她想过凯是被带到了别的世界，却没想过会在混沌深处。就连大图书馆都会严加看管甚至封闭与这类世界的连结。而且如果她不知道他是在哪个世界，她根本找不到他。「可是陛下，您一定──」
敖顺站起身。「我不能容忍。」他说。室内气压陡降，好像他们在海底几公里深。「我不能容忍。」
「陛下。」艾琳逼自己上前一步，奋力对抗着肩上的重量和耳鸣。她感觉头晕目眩、毫无把握，却知道她得表明自己的意图。她单膝跪地。「我打算找到凯并且救他回来，他们这么做冒犯了他，也冒犯了我。我请求您协助我。假如您能以任何方式帮助，我都感激不尽。」
她想起考琵莉雅的警告：如果龙族怪罪下来，艾琳可能会成为牺牲品，藉此挽救大图书馆与凯的族人之间的关系。但她也迫切想要救回凯。
整个房间一片沉默。艾琳勉强自己抬起头直视敖顺的眼睛，而回望她的是千年的力量和愤怒。
「来。」他走向她，她现在可以看到由他手中垂吊下来的是什么样的物品了──是一块墨玉坠饰，挂在一条细如发丝的银链子上。墨玉的阴雕图案是一条中国龙，将自己盘绕成好几圈。这块圆形玉石直径只有两、三公分，却令人难以忽视。「妳可能拥有我不具备的人脉，我建议妳善用那些人脉。如果妳和我的侄子身处同一个世界，这件宝物应该能帮助妳找到他。」
他把坠饰举在她面前。艾琳揣摩他的心意，把双手捧成碗状，让他能把坠饰放进她手心。他的皮肤并没有碰到她，坠饰落入她手里，冷得像冰。「如果有必要，妳也可以把它当作代表我的信物。不过最重要的是，如果妳遇到危险──或是我侄子遇到危险──妳就在这上头沾一滴妳的血，然后把它抛向风中。妳会得到帮助。」
「谢谢您，陛下。」艾琳说。她又垂下头。
「妳的时间很有限。」敖顺说。他往后退离。「我看得出来他很虚弱，很沮丧。还有，艾琳，妳要知道一件事。」他提到她名字的时候，有种令她不安的意有所指意味。「我知道他出了事，我们两人可能都有责任。我是他的监护人，而妳是他的指导员，我们都没照顾好他。但是如果他死了，或是有更糟的下场，那么他在哪个世界被绑架，那个世界将成为一个警告范例，给胆敢挑战我族者膲瞧。我的兄长和我绝不会延迟施予这种警告。妳明白吗?」
他的嗓音里有雷霆、飓风、海啸，以及所有大自然未受束缚的残暴愤怒。「明白，陛下。」艾琳喃喃道。
「妳可以走了。」他再度坐回宝座。「妳可以向妳的上级报告：我们对妳的行为没有任何不满。请向妳的直属长官转达我对妳的赞许。」
艾琳站起身，再次鞠躬行礼。「谢谢您，陛下。很感谢您对这件事表达的关切之意，我会尽力而为。」她内心满是急着离开的冲动，与他的权威造成的压力拉锯着。
那扇门滑开了，她走向那扇门，室内的气流在她腿边像水一样波动，带着她往外走。顺应着气流走很容易，她只要努力保持直立，专注地把一只脚挪到另一只脚前面……
她一跨入外侧办公室的明亮光线中，肩上那股重量突然就消失了，使她顿时身轻如燕、无拘无束，以致于差点摔倒。她肩膀后方的烙印引起的疼痛也不见了，虽说先前与龙王的气势比起来，那点痛似乎只是轻微的不适。尽管窗外有巨大的乌云在聚集，使得室内整个阴暗下来，不过这里的光线和门内深邃的王座室比起来，还是有着截然不同的性质。艾琳小时候从不认为阳光有什么可贵(老师会说「把书放下，去外面玩」)，但是此时此刻，她不禁觉得老师的话有几分道理。
芝兰──还是她该在心里称呼他李明?那是他的真名吧?──在她身后关上门。「让我协助妳安排返程的交通吧?」他客气地问。
她似乎没有必要隐瞒自己的交通方式，现在最要紧的是加快进度。「我需要去一间图书馆。」艾琳试着若无其事地说。
「没问题。」李明说。「我相信陛下也不希望妳被任何事耽搁。请问任何一座图书馆都可以吗?」
「只要不是太小的都可以，」她说。「至少要有几个放满书的房间，麻烦你了。」坠饰还在她手里，她把链子挂到脖子上，同时李明对着一台小电话喃喃地发号施令。玉石贴在她皮肤上是冷的，而且一直都是冷的，像在提醒她它在那里。她感觉不到它能提供任何讯息，敖顺却显然可以。不过或许等她离凯近一点，或是她用某种方式讲出语言，她可以诱哄它提供一些信息。
半分钟后，李明送她到电梯口。「楼下有车在等妳，」他大步走在她身边说，她得走得很急才能跟上他的脚步，「它会带妳到潘尼尔图书馆。」
「谢谢你。」艾琳说。她已经没有灵感再说出新鲜的道谢词了。「我很感激。」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李明打断她。「在这个情况下，我们也只能做到这些了。很抱歉我行事有些仓促，要失陪了……」
我们都还有工作要做。他未说出口的话昭然若揭，艾琳配合地匆匆道别，然后被请下楼。就某方面来说，李明确实好像很急的样子，让她觉得欣慰;因为这表示他急着要处理凯的事──或是希望艾琳快点展开营救行动。门口果然有辆车在等她，是辆配有司机的豪华悬浮汽车，它在酝酿着大雷雨的天空底下飞行，才花了几分钟就把她送到目的地。
艾琳抵达图书馆后，纯粹凭直觉建立了一条回到大图书馆的秘密信道，她太忙着想象凯正面临什么样的威胁，无暇顾及有没有人在注意自己。即使回到大图书馆后，她仍满心急迫感。她经过数不清的书架、穿过一间间空无一人的房间，直到找到一台计算机。接着她得浓缩精简地写一封电子邮件给考琵莉雅，她知道之后这封信可能会被当作不利于她的证物当庭引用：当凯被绑架的时候，需要为他的安全负责的图书馆员就是她……
她该说什么才好呢?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糟。凯深陷混沌，而且既然那个世界对他叔叔来说有毒，搞不好会直接害死他。他很虚弱、沮丧。敖顺可能不会把这件事怪在大图书馆头上，但他绝对会怪在我头上。他甚至扬言摧毁韦尔的世界，杀鸡儆猴。她只能将实话呈报上去。
贴在她肌肤上的坠饰仍然是冷的。
艾琳等着回信，不耐烦地用指头敲打放计算机的锻铁桌面。她烦躁地瞥一眼周围空间，发现这里属于户外田园风的装潢风格──刷白的木质书架、涂了油漆的锻铁家具、原木地板。
她没心情去看架上摆的是哪些书。
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叫出一幅地图，看看要回到韦尔世界的穿越口怎么走最快。她诧异地发现并不远，走一小时就到了。如果她用跑的，也许半小时可以到。
考琵莉雅没有回音。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我知道妳喜欢跑去找妳的上级寻求指示，她脑海深处响起韦尔过去和她争执时说过的话。
我需要搜集信息，并和凯的族人讨论，她告诉自己。这么做是对的。考琵莉雅也认同她。然而，去营救凯又完全不同了。驻地图书馆员应该待在被派驻的平行世界才对。自己一个人跑掉是很鲁莽、愚蠢、不专业的。她可能会丢了工作，甚至可能失去更多。随时都可能有新情报进来，而她擅离职守就接收不到了。
屏幕上没有响应，也没有更多关于关提斯夫妇的数据，什么都没有。
她突然惊骇地领悟到一件事。考琵莉雅叫她做的，无论如何只可能是她本来就打算做的事，不是吗?考琵莉雅明白艾琳会竭尽全力找到凯、保护凯。
那万一她接到的命令不是要找到凯、保护凯，该怎么办?
「嗯。」艾琳大声说，同时站起身。她弯下腰关掉计算机。「如果是这样，我想……我根本没接到任何命令。真可惜。」
高跟鞋是很得体的商务打扮，但只穿着丝袜较方便跑步，她把高跟鞋拿在手里，奔过一条又一条摆满书架的阴暗走廊。
一直到她抵达穿越口，都没有遇到半个人。她定了定神，拍了拍脚底，把鞋子穿上，然后把手提包稳稳地夹在腋下。她迟疑了一会儿，彷佛考琵莉雅会从阴影里走出来协助她。但是艾琳已经不需要她了。她跨越那扇门，回到她现在的家。
另一头的房间里挤满毛茸茸的彪形大汉。他们有枪，而且枪口正对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