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韦尔走到弓形窗前，望着楼下街道。他的房间还是乱得不象话，不过有一块区域没有灰尘，显然是艾琳到达之前管家努力清扫的成果。他没有回头，直接对艾琳说：「温特斯，抱歉，我刚才那么说有失公允。」她很庆幸他恢复使用平常对她的称呼，而不是疏远而正式的「温特斯小姐」。
艾琳拨开电灯开关，把门关上。她扠起手臂。「我接受你的道歉。」她凶巴巴地说。「现在我们应该来讨论该怎么把他弄回来了。」
「妳不像一般女性那么感情用事。」韦尔说。他转过身来，深思地望着她，这种眼神比他先前的怒瞪还要令她困窘。
「感情用事对现况有什么帮助?」艾琳问。她的愤怒和自责在肠胃中缓慢翻搅，但她要利用这些情绪，不让它反过来控制她。「我们能不能别再浪费时间了?凯现在可能身陷险境啊!」
「可能吧。」韦尔赞同。他的怒气似乎慢慢消退了，正如同她的怒气在上升，此消彼长。他用手势示意她坐下来。「但是在情绪冲动下贸然行动，缺乏完整的信息，就会像我刚才一样不明智。拜托妳，温特斯，先坐下吧。告诉我妳知道什么，显然妳确实知道什么。」
艾琳坐下来，双手交迭放在腿上。「你对关提斯这个姓氏有什么想法?」她问。「也许和妖精有关，也许和席尔维有关。」
「唔。」韦尔快步走向他其中一本大剪贴簿，鼓鼓的，塞满剪报和整理过的笔记，他拿起来翻着。「格兰特，柯芬园暴动和洪灾。哥尼尔，香水杀人女魔。关提斯……关提斯──没有，这里没有记录。名字我是听过，他和他太太刚从列支敦士登来到伦敦不久，不过我还没有掌握关于他们的确切情报。」他砰地合上剪贴簿，重重坐到艾琳对面的椅子上，把修长的身体往前倾，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温特斯，多说一点。」
艾琳快速讲了一遍这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拍卖会、打架、神秘的旁观者、席尔维的警告和她自己的调查。她几乎没注意到管家来过，也没注意到管家端给她的茶。她专注地把每一项信息都提供给韦尔，不放过任何他可能用得上的细节。虽然她自有盘算，如果必要的话会到这个世界以外的地方去找人，不过韦尔是本地专家，她需要他的专业能力。
他听她说，在她说完前只打岔问了两个问题。然后他点点头。他的手环住茶杯，但一口都没喝。
「换你了。」艾琳说。她的怒气消退了一点，现在把焦点放在长远一点的计划上。「我想你刚才回来前是在找凯吧，请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她知道韦尔身为伦敦首屈一指的私家侦探，通常这句话是他对客户说的台词。他也发现了，他撇了撇嘴，几乎像要笑出来。
「妳说对了，温特斯。」韦尔把一口都没喝的茶放下。「今天大清早就有人找我出门，要讨论一个我不方便多谈的案子。然而我发现其实我不必出席，不管督察出于什么因素找我过去……」他皱起眉头。
「你觉得是有人故意把你引开?」艾琳臆测道。
韦尔点点头。「根据后来的事件判断……总之，我回家之后发现石壮洛克已经来过了，有个流浪儿在门口等他，还要他改去东区一个地址。幸好我家门口附近有个书报摊，老板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我跟着前往同样的地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去晚了。」
「到底发生什么事?」艾琳性急地问。
「请妳了解，我是事后拼凑出事实的。」韦尔的语气像强酸，但这次是针对他自己的苦涩。艾琳发现他显然和她一样自责，不过他其实没有理由自责。「要追踪他的行踪并不难。他刚抵达他以为我会在那里等待的地址，就有另一个人──伪装成伦敦警察厅的警察──要他改去将近一公里外的另一个地址。这个地址是间仓库，那个人说我在那里调查凶杀案。石壮洛克前往仓库途中，被引诱进入一条小巷弄，因为他看见有人明目张胆地在攻击一个无助的受害者。在人数优势、妖精魔法和药物的综合作用下，他被击倒并失去意识。然后他就被带去了──别的地方。」
「还真是迂回的路径，」艾琳深思地说。「为什么不直接叫他去他们要下手的地点呢?或是干脆在出租车里压制他?他在车上并没有空间可以施展拳脚。」
「温特斯，让路线迂回可能正是重点所在。」韦尔若有所思地盯着不远不近的地方。「想要追踪他行踪的人，在上述任何一个地点都可能跟丢。」当然他不需言明：除了我。「不过重点是，根据我搜集到的证词，现场有两个人的描述可能符合关提斯夫妇。其一是中年男子，身高比我稍矮，有灰色头发和胡子。他的服饰很高级，语气威严。女人是黑发，身材苗条。她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斗篷，看起来很有『异国风』，不过我的线人说不上来为什么。」
「他们两人都戴着手套吗?」艾琳问。
「对。」韦尔慢吞吞地说。「两人都戴着手套。不过平心而论，富贵人家大多会戴手套。」
艾琳点点头。这倒是真的，不过感觉起来还是值得注意。「他们把凯带去哪里了?」她问。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温特斯。」韦尔看起来心烦意乱。「有人护送那女人坐进一辆在旁边待命的出租车，我拿到了她吩咐司机前往的地址，我打算再去查个明白。但那男人──显然他透过某种妖精途径离开了伦敦，而且他把凯也带走了。」
艾琳搁在腿上的手紧握着，把裙褶抓得皱成一团。「你该早点说的。」她说。她的思绪拚命兜圈。要怎么追踪他的下落?要怎么跟过去救他?
韦尔叹了口气。「温特斯，我们留着下次再怪罪彼此吧。我现在要知道妳能用多快的速度找到他和救回他。只要我们有办法，就不能让他陷在他们手里。」
对韦尔来说，这已经是很情绪化的反应了，以他语气的迫切程度，换作是别的男人，早就站起身在房里走来走去了。艾琳知道凯自认为是韦尔的朋友，但她没想到韦尔也把凯当作朋友。
话说回来，她是最没资格数落别人感情压抑的人。「我能想到三种主要的调查方法。」她思考了一下之后说。「第一，追踪关提斯夫妇在伦敦这里的动静。即使关提斯大人把凯带去别的地方，我们还是可能从那女人身上查到一些线索。第二，我回大图书馆去再查查还有什么数据──再不行的话，我还可以联络凯的家人。」
「怎么联络?」韦尔问。
「我可以查出他的叔叔──也就是他的监护人──住在凯当初被招募的世界里的什么地方，然后亲自过去问他晓不晓得什么情报。」艾琳并不喜欢这个主意。谁都不爱收到坏消息，她怀疑龙族比大部分人更不能接受。但如果有人能找到失踪的龙，那可能就是另一条龙了。
韦尔点点头，接受她的说法。「我猜第三种方法是去问席尔维?」
「我并不喜欢这个方法。」艾琳哀怨地说。「除非你能想到什么向他施压的办法?」
「这值得考虑。」韦尔从椅子上站起来，躁动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根据他稍早之前如此隐晦地向妳示警看来，他可能已经承受着另一方面的压力。这是值得调查的另一件事，不过──」
有人在敲门。「韦尔先生?」管家说。「有你的信。」
韦尔叹了口气。「大概是请我帮忙的不重要信件。失陪一下。」
艾琳对着自己的手皱眉，考虑着各种选项，同时韦尔的咚咚咚脚步声沿着楼梯往下。身为图书馆员并不会自动拥有跨界追踪别人的能力。她可以藉由大图书馆从一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但她必须知道凯被带到哪一个世界。
楼下传来一声惊喊。「温特斯!赶快过来!」韦尔喊道。
艾琳提起裙襬，冲下楼梯找他。他站在门口，小心地用手指捏着一个信封和一张纸。他面前有一个土黄色头发的送信小弟，身穿旅馆制服，缩着脖子站在那儿，显然后悔没来得及开溜。「这家伙有消息。」
「什么消息?」艾琳质问。
「告诉我们你这封信是哪来的。」韦尔的双手紧绷，指节和肌腱的线条都浮了出来──但他捏着信纸的力道却很轻柔，指尖只略微接触信纸边缘。
送信小弟紧张地润了润嘴唇。「先生，我在萨沃伊饭店工作，住在我们那里的一位男客人要我送信给你。」
韦尔点点头。「他的名字和长相如何?」
「他没有透露名字，先生。」男孩说。韦尔忍住叹气。「不过他是位绅士，有留胡子。」
韦尔叹气。「好吧。给你。」他摸出一枚半克郎硬币抛给男孩。「谢谢你花时间和力气送信，你可以走了。」
「就这样放他走好吗?」艾琳看着男孩一溜烟跑走，轻声问道。
「如果需要，我找得到他。」韦尔自信满满地说。「妳看出他的制服很合身吗?那确实是他的衣服，不是偷来乔装的道具。还有他袖子上有五颗扣子。他是萨沃伊饭店比较资深的男孩，之后可能有机会升迁为侍者。今天一上午下来，他的手套还是很干净，鞋子也刚擦亮。但他没办法向我们描述得很详细，只知道那家伙有胡子，举止像个绅士，这大概就是他为什么还是只能担任送信小弟的缘故了。上级会期待高阶职员即使不挂在嘴边，仍能注意到更多细节。」
艾琳点点头。「信上说什么?」她问。
韦尔举起信纸让她看。「不要摸，」他提醒她。「我还要检查一下。」
这信纸显然很昂贵，上头用黑色墨水手写草写字迹：
凯回到家人身边了。不用期待再见到他。这是唯一的警告。
韦尔将信纸对着灯光。「没有水印，」他说。「纸质和信封一样。我需要更充足的光源来仔细检验。」径自往楼梯上走去。
艾琳跟上去。「这是冒牌货，」她说。「不可能是他家人写的。」
「噢?妳确定吗?」
「完全确定。我今天早上才看过他家人的信，写在卷轴上，而且是用中文。根本不像这封信。而且就算凯的家人来带他回去，也不会用绑架的。」她能够想象凯表示抗议，但她想象不出他会被打倒在地、用蛮力带走。「再说，你已经说过证据显示他被绑架时有妖精魔法涉入，而有自尊心的龙族是不可能和妖精合作的。最重要的是……」
「嗯?」韦尔喃喃地问。他一屁股坐到实验桌前，用放大镜检视着信纸和信封。
现在艾琳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努力思考。「如果这真的是一条龙做出的──也许那条龙觉得凯在自贬身分，竟然和人类、和我们合作……」还不只如此，他还和我们当朋友。「任何怀有这种想法的龙，根本不会费事寄信来，不管是寄给你或我。」她好奇自己的住处会不会也收到了同样的信，现在没时间回去确认了。「他们根本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韦尔在专心检查信封，头也不抬地说：「他们都是这么想的吗?」他的语气听来纯粹是学术上的好奇，但他偏着头的姿势，隐隐显示他也有类似的自尊与傲慢。
当然了，他可是伯爵，而且是英国人。最重要的是，他是伦敦最伟大的侦探，区区龙族怎么能比得上他呢?
「我遇过一条这样的龙，但他表现得谦恭有礼。我猜他算是有某种程度的……」她一边坐下一边思索着贴切的形容词。「高贵人物的道德义务吧。像他们那种高贵人物，是不会让较低阶层的人陷入不必要的沮丧。」
「我们可真幸运啊。」韦尔把椅子转向她。「没有水印。」他重复先前的结论。「纸质非常高级，但要进一步调查才可能追查来源。这个笔迹我不认得，此外，我不敢自称能透过笔迹分析性格，但这个笔迹的风格显得紧绷而平淡，我猜写字的人是想掩饰他或她平日的笔迹。信封上没有蜡封章，所以没办法从这方面找线索。妳有什么想法?」
「我的想法较着重在内容，而不是外在条件，」艾琳伸手讨信，韦尔递给她。「还有最终结果上。就算我们原本没发现凯被绑架了，当我们收到这封信，也一定会察觉事有蹊跷。我猜这是一面可以否认的红旗。」
「红旗?」韦尔询问。
「代表警讯，提醒我们出了状况，而示警者又不必承认是他向我们示警。」
「啊，」韦尔点点头。「那自然是席尔维大人了。透过一个有胡子的男人寄出这封明显的信，指引我们正确的方向。」
艾琳也点点头。她的肩膀很紧绷，在脑中重新检视可能的线索。他们已经厘清了目前搜集到的所有信息，也就表示她终于可以行动了。「我们得开始做事了，」她说。「我要回大图书馆查数据，并且设法找到凯的叔叔的联络方式，不晓得他们能不能确认他的位置。而你呢──」
「当然是去查关提斯夫妇的底细。」韦尔站起身，伸手拉她起来。「既然要查，也会连席尔维大人一起查。如果那家伙在打什么歪主意，我会知道的。我们要在哪里碰面?」
「他们大概会监视我的住处，」艾琳懊悔地说。「现在也一定在监视这里。」随着她脑筋转过来，她皱起眉头。「如果凯是在你的大门外被人拦截走的，表示他们绝对在监视这里，表示他们可能知道我们两个现在在这里交换心得。」
「噢，这是当然。」韦尔赞同。「不过我们分头进行应该有用──妳觉得妳能走到附近的图书馆吗?」
「希望可以。」艾琳坚定地说。他并没有预设他必须护送她以免她遇上麻烦，或是直接提议要护送她，让她颇为满意。她真心认为能博得他的尊敬是很珍贵的事。「我不知道我会花多少时间。我知道事态紧急，但万一很难联络上凯的叔叔……不然我去伦敦警察厅找你如何?」
韦尔皱眉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去找辛督察，他还记得妳。」艾琳也记得他。辛督察可能是伦敦警方中与韦尔关系最密切的盟友。「如果我有任何讯息，我会在他那里留言，妳也可以比照办理。」
他仍然拉着她的手，事实上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还拉着她的手。「妳要自己当心，温特斯。」他说。「我们的敌人似乎有备而来。要是我能够陪妳去的话，我会──」
「但是你在这里能查到的事更重要。」艾琳打岔。她真的很乐意有他作后盾，管他那些把陌生人带进大图书馆的规定。她说的是真心话，他们需要知道关提斯夫妇在这里耍什么花招。「我们分秒必争，我对你寄予厚望。」
他的笑容不明显，却千真万确。「那我们最好别让石壮洛克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