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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星期二

  一脸惊惶的门房把崔德斯探长和麦唐诺警长迎入屋内,领着两人到二楼的共用接待室,接着冲往走廊深处敲另一扇门。过了几分钟,换成一名三十五岁上下、衣着头发一丝不苟的男子前来招呼。

  「安斯雷先生吗?」崔德斯问道。

  「我是潭普,替安斯雷先生效劳。」

  看来是贴身男仆。崔德斯报上自己和麦唐诺的身分。「安斯雷先生在家吗?」

  「他在,只是除非是在城里忙了一夜刚回来,这个时间他多半还在睡觉。两位要不要来点茶?」

  听起来很诱人。稍早麦唐诺猛敲他家大门,兴奋地报告他找到一份失踪人口资料,前一晚才送进局里,失踪者特征与凶案被害人一模一样,崔德斯只得放弃早餐。「好的,非常感谢。」

  两人随男仆移动到小客厅,墙上挂着惹眼的非洲象油画。潭普不只端上热茶,还有涂满奶油的吐司、玛芬、柑橘酱,以及整碗草莓和葡萄,接着赶去与主人缠斗。

  「我不介意有人为我服务。」麦唐诺拿了一颗玛芬。

  崔德斯无法反驳。他家没有贴身男仆,不过婚后他从未担心过食物如何上桌,或是衣服是否该送洗了。

  公寓深处隐约传来潭普的恳求:「安斯雷先生,您说我回来的时候您就会起床。快点,您现在该起床了,可不能让警官等太久啊。他们来这里干嘛?我说过了,是海沃先生的事情。」

  「海沃?」睡意浓浓的嗓音飘出。「等等!你没说是和海沃有关!」

  那嗓音变得清醒许多。

  「我说过了,先生。」

  「才怪。喔,行行好,别拉开窗帘,阳光照得我眼睛好痛。让我穿好衣服。可以帮我冲杯咖啡吗?」

  「已经在咖啡壶里了。要帮您刮胡子吗?」

  「我们不该让警察等太久。」

  「可是您不能以这副模样见人!」

  「和你说,已经有很多人看过我这个鬼样子,日不落帝国依然艳阳高照。」

  一分钟后,披着华丽刺绣黑色睡袍的年轻男子摇摇晃晃地踏进客厅,他眼中满是血丝,下巴冒出点点胡碴,小腹微凸。他虚弱地与两人握手,坐到他们对面。

  「两位警官,请问我能帮上什么忙吗?喔,谢谢,潭普,你是天使。」

  「你昨晚通报有位理查.海沃先生失踪。」崔德斯表明来意。「报告指出他的地址和你一样。」

  安斯雷的第一口咖啡成效卓越,他清醒许多,话锋也变得更俐落。「是的,海沃的房间就在走廊尽头,都不知道警察这么有效率呢。你们能早点找到他吗?至少他要回来带走那只可怜的天竺鼠。」

  「天竺鼠?」

  「嗯,他的宠物,差点被他的疏忽害死。」

  「喔?」

  「那只可爱的小东西──牠的名字是参孙,不过我偷偷说一句,叫牠大利拉还比较贴切吧。总而言之,海沃和我上礼拜计画去一间新店吃饭,他原本会在这里喝一杯再出门,我等了又等,他就是没来。敲了他的房门也没有回应,我猜他一定是忘得一乾二净,跑去找别人逍遥快活了,我只好自己去餐厅。」

  「等我回到家,又敲了一阵门,还是没有回应。我从门缝塞了张纸条说他有多混账,还以为他会来道歉──或者至少解释两句吧。没有。还能怎样呢?有些家伙就是这副德性。」

  「到了星期六,房东太太问我有没有见到海沃,她说他没找她缴这礼拜的房租。这时我想到打从星期四开始就没看到他了,我们有点担心。她开了他的房门,你们绝对想不到房里乱成什么德性。潭普得要去拿嗅盐让汉默太太回神。准备离开时,我看到参孙的笼子放在地上,那只小东西快饿死了。潭普花了一整天才让牠恢复精神。他真有照顾人的天分,绝对是第一流的。」

  「汉默太太没有向警方通报这件事。」

  安斯雷原本想摇头,心念一转,改成耸耸肩。「我和她说应该要报警,但她说无法证明不是海沃自己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你们知道的──她不希望别人以为这里出了什么糟糕事,我也不能逼她。又过了四十八个小时,海沃依然不见人影,我想该做点什么了。我刚好经过警局,决定尽我的责任。」

  「可以看看他的房间吗?」

  「当然,可是我已经要潭普整理干净了,也替海沃付了这个礼拜的房租──就怕他倒在哪个鸦片窟里。要是回到家发现自己的家当全都丢出门外,有人住在你的房间里,想必不会太愉快吧?」

  崔德斯皱眉。「他有抽鸦片的习惯?」

  「我是不知道啦,不过谁没有在这里那里荒唐过一阵子呢?」安斯雷感同身受的神情显示他很有可能在那里荒唐过一阵子。

  崔德斯给安斯雷一分钟空档塞下一片吐司,这才开口道:「麦唐诺警长和我来此并不是因为我们会固定调查失踪人口,真正的原因是你描述的海沃先生特征与一名身分不明的凶案被害者相符。」

  安斯雷被咖啡呛到。「什么?」

  「希望你可以和我们来一趟,看看是否能指认死者。」

  安斯雷的视线从崔德斯扫向麦唐诺,接着又回到崔德斯身上。「我的妈呀。哎,抱歉说了难听话。可是──可是,你们真的没有搞错?」

  他们要他相信这是千真万确的案件。昏头转向的安斯雷回房间梳洗更衣──「可不能以这副德性去见他──如果真的是他。」崔德斯和麦唐诺用了安斯雷交出的海沃房间钥匙──「我要汉默太太把钥匙交给我。应该要把参孙放在原本的地方,牠在那里最舒服了。」

  潭普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让这间屋子勉强能见人,但是他不会修家具,只能把损坏的几张椅子塞进附属的小房间,里头只有一组层架与床铺──是贴身男仆的房间,前提是海沃有这么一个仆人。

  显然有人想从房里找出极有价值的物品,而且是小到能塞进挖空椅脚里的东西──可惜他锯下的只是几根实心椅脚。

  麦唐诺来到窗边,手指探入天竺鼠的笼子搔搔牠的头顶。「参孙,要是你能说话就好了。」

  他们又花了十分钟检视整间房,接着,带着梳洗得干干净净、衣着端正的安斯雷前往停尸间。

  □

  华生太太养成了每天早上到上贝克街十八号确认信件的习惯。一开始的两封信落在地上,被前来见客户的华生太太和福尔摩斯小姐踩过去。广告传单占了大多数,不过来自客户的感谢函和礼物包裹数量渐渐上升。

  两天前,她们收到两张歌剧门票,是来自两位布卢瓦女士的礼物。五天前她们收到一瓶上好的威士忌。目前没有人想到要送福尔摩斯小姐水果蛋糕,但这大概只是迟早的问题。

  然而今天早上的信件可没有那么讨喜了。华生太太回到家,努力克制把那封信甩在餐桌上的冲动。

  福尔摩斯小姐已经换好外出服,看到信封上用打字机打的住址,忍不住叹息。她吃完盘子上的水波蛋,用餐巾擦拭手指,拿起那封信。

  华生太太已经猜到信中内容:

  亲爱的福尔摩斯小姐:

  我放下高傲的身段,接受妳的斥责:追寻对我丧失兴趣的男人下落不但有辱我的智能,也玷污了我身为已婚女性的品格。

  不过我再也不在乎我或是任何人对我自己的评价了。我得和芬奇先生谈谈,让这件事到此为止。

  拜托,请妳告知他的住址。

  诚挚的

  芬奇太太

  福尔摩斯小姐起身。「离开饭桌前我总是想再吃一个玛芬,可是无论吃了多少玛芬,都不会改变这份欲望。」

  她们转移阵地到客厅,华生太太照着福尔摩斯小姐的口述写了一封短信。

  亲爱的芬奇太太:

  芬奇先生目前离开伦敦两个礼拜。等他回来,我会代替妳询问他的意思。

  诚挚的

  福尔摩斯

  华生太太封好信封。「我们能确定他离开那么久吗?」

  「伍兹太太昨天说他预付了两个礼拜的房租,所以我可以推测他这段日子不会在家。」福尔摩斯小姐看看怀表。「该出门办事了吧?」

  □

  至少现在这尸体有名字了,来自伦敦的理查.海沃。

  可惜死者的朋友一问三不知,安斯雷先生记不得海沃先生是在何时成为他的邻居。「四个月前吧?还是六个月?总之是今年的事情。」对于海沃先前的居住地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好像是诺福克,还是沙福郡?」当崔德斯问到死者靠什么维生,他有些惶然。「我从没问过这种事。哎,这代表我猜他得要自己赚钱餬口啊。」

  像崔德斯这样投入工作的人很容易忘记对于部分人士而言,自食其力可说是奇耻大辱。他们可以认真投入自己的兴趣,甚至担任某种职位,可是老老实实地付出劳力挣钱,这是中下阶层才会做的事。

  「他应该没有提到工作──没听他抱怨要早起上班。不过如果要我说实话,我不太确定他真的是个绅士,有正当的家世。我可不是说他的人格有什么问题。」

  崔德斯懂他的意思。安斯雷先生指的是海沃并不是与他身处相同的阶级。

  他从死者生前的租屋处下手,检查海沃递交给房东太太的推荐函,却发现只要房客能掏出三个月租金,汉默太太就不会要求他们提供更多资料。

  于是他找来潭普问话。潭普窝在他执行大部分勤务的小房间里,一边擦亮安斯雷先生的靴子、烫整他的衬衫,一边回答崔德斯的问题。

  根据他的说词──也符合汉默太太手边的纪录──海沃先生是在四月的第一周搬来此处。潭普会记得,是因为从汉默太太口中得知此事时,他刚好从裁缝工坊领回安斯雷先生的新夏装,这是四月第一个礼拜的例行公事。

  三周后,安斯雷先生邀请海沃先生到他的公寓吃晚饭──这个日期是来自他写在日记里的购物清单,他欣然翻给崔德斯看。一瓶波尔多葡萄酒、一瓶香槟、三瓶矿泉水、小牛肉排、一块羊肉、草莓塔,以及哈洛德百货公司的瑞士卷。

  「简单的烘焙我还做得来。」潭普内疚似地说明道:「可是精致的蛋糕只能用买的了。」

  「我最近在存钱,准备送蛋白霜蛋糕给我妹妹当生日礼物。」麦唐诺说:「她吵好久了。」

  「喔,那些蛋糕漂亮到让人几乎吃不下去。」

  崔德斯清清喉咙。「潭普先生,你知道海沃先生来此租屋前住在哪里吗?」

  「我没问过──他是安斯雷先生的朋友,不是我的。」

  「安斯雷先生认为他出身不高。你认同他的揣测吗?」

  「我同意。我想他上过好学校──他没有地方口音,不知道你是否懂我的意思。可是我不认为他来自富裕的家庭,甚至连小康都算不上。」

  「怎么说?」

  潭普眨眨眼。「很难讲,我就是知道。比方说来这里用餐当晚,他带了一瓶上好的干邑白兰地,一切都很顺利。然而他在离开前给了我小费。」

  潭普猛摇头的模样让人以为海沃先生在玄关表演了倒立。

  「我是感激他的慷慨,但这不过是一餐饭。如果他在这边住了几天,接受我的服务,那么收个小费也不为过。但这不过是一餐饭,而且他给的金额远远超出行情。因此我推测他是最近才发了财。甚至他也不是来自暴发户家庭,不然他的钱想必是来自他父亲,既然他父亲有钱,就该知道如何与男仆应对。要我说的话,我认为他八成是这几年继承到了意料之外的遗产。」

  轻轻松松就能看透一个人的出身,崔德斯对这些细节总是啧啧称奇──同时也有些沮丧。这个人和死者顶多只说过三句话,却能对他的财源提出如此一针见血的判断。

  不过呢,比起海沃的出身高低,崔德斯更希望潭普能多提几句他的生活琐事,否则对于案情没有太大帮助。他向潭普道谢,再次向他拿了钥匙,想看看海沃的房间。

  离开之前,他随口问道:「潭普先生,你会不会碰巧知道有谁想对海沃先生不利呢?」

  潭普想了想。「我是不太清楚啦,但是仔细想想,海沃先生本人应该心里有数。」

  「什么意思?」

  「我的作息很规律──安斯雷先生也是,只是比一般人晚了三个小时──所以我每天会在差不多的时间进出房间照料他。可是安斯雷先生偶尔会提出意想不到的要求,或者是我出门采买时忘记买培根,就得要多跑一趟。奇怪的是,每回我临时出门回来时,总会听到海沃先生稍稍打开房门,每当我转头一看,他又把门关上了。每次都是如此。」

  「当时我没有多想──有些人就是特别神经质。但现在知道他出了什么事,我忍不住心想他是否一直担心自己会出事。说不定只要听到走廊传来意料之外的动静,他就会紧张万分,急着确认,但那只是我带回一条培根,或是安斯雷先生的刮胡粉,不是要伤害他的人。」

  潭普又想了一会,自顾自地点头。「是的,我猜他一定很害怕。」

  □

  「还挺快的嘛。」华生太太说着,与福尔摩斯小姐一同步出诺顿与皮克利特许会计师事务所。

  一问之下,她们发现芬奇先生到职后才六个礼拜就辞职,也就是说他过去两个月一直没有上班──至少不是在这间事务所。

  华生太太顾虑到他是福尔摩斯小姐的亲人,不想直接说出真心话,但她越来越相信英古兰夫人完全看错了芬奇先生的为人。或许他在租屋处广受喜爱,可是一路看下来,他绝对称不上老实可靠。

  「请送我们到哈洛德百货。」两人爬上华生太太的马车,福尔摩斯小姐对车夫罗森说道。

  哈洛德?「要买什么东西吗?」

  「我们被跟踪了。」福尔摩斯小姐坐定。「哈洛德是甩掉不速之客的好地方,而且我也好一阵子没看过他们家的各种起司了。」

  华生太太心跳急促。当然了,她早已做好心理准备,面对前些天监视她家的家伙继续驻守的可能性,但她更希望这些可能与莫里亚提扯上关系的麻烦事能早日消散。

  即便马车后方没有窗户,她依旧转头盯着车厢内的酒红色缎布,焦虑在她胸腹之间搅动。

  「别担心。」福尔摩斯小姐低声说:「等会就能甩掉他们。」

  「然后他们就回到我们家外头,等待下一个跟踪我们的机会。」

  福尔摩斯小姐没有答腔。

  沉默一路持续到哈洛德百货,她们穿梭在琳琅满目的商品部门间,在陈列起司的柜台前稍作停留。福尔摩斯小姐本性不改,当两人从后门离开时,她手中提了一罐刚刚买的饼干。

  搭上出租马车后,华生太太才问道:「妳想到芬奇先生买给伍兹太太的整块切达起司,对吧?」

  福尔摩斯小姐点头。「夫人,相当出色的推理。到起司专柜前走一圈,我确定他不用跑到萨莫塞特郡才能弄来赢得奖项的切达起司,简直就和到街角的邮筒寄信一样容易。」

  □

  下一站是莫利斯太太的父亲──史汪森医师的住处。抵达目的地时,福尔摩斯小姐宣布她们已经摆脱追兵,但华生太太没有松懈太久。

  莫利斯太太开心地迎接她们进门,今天不是仆役的半休日,不过管家伯恩斯太太出门去慈善厨房当几个小时的义工,连女仆也一起带出去了。因此莫利斯太太可以避开众人耳目,带着福尔摩斯小姐和华生太太在管家办公室、食品储藏间、储藏室走一遭。

  「莫利斯太太,我想妳这几天身体应该没事?」福尔摩斯小姐问。

  「是啊,谢天谢地。」莫利斯太太热烈回应。「不过我完全没碰伯恩斯太太食品储藏间里端出来的任何东西。」

  食品储藏间打理得井井有条,一罐罐果酱、果冻、干燥蔬果贴上清楚的标签,照字母顺序摆在开放式的层架上,还有几罐姜糖、糖渍凤梨和果皮。

  福尔摩斯小姐仔细检查所有食材,特别是果皮。「这能做出很美味的水果蛋糕。」

  华生太太不知道她怎么能专心调查客户的委托。莫利斯太太有过敏现象;福尔摩斯小姐引起了某个穷凶极恶的男人注意,他甚至逼得自己的妻子诈死逃离婚姻。

  他的邪恶连班克罗夫特.艾许波顿爵爷也要严阵以待。

  莫利斯太太的脸一皱。「我不喜欢水果干。葡萄干是头号敌人,不过其他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可以解释伯恩斯太太的果干存量特别多。

  「没想到这里会有凤梨。」莫利斯太太说:「这家里没有人喜欢热带水果。」

  「是吗?」福尔摩斯小姐一手抚过几卷麻线。

  华生太太为了分散注意力,也学着她的动作。大部分是黄麻线,可是最后一卷摸起来不太一样,比较坚硬粗糙,是椰子壳搓成的细绳吗?

  「我在印度出生,但家父说我们全家水土不服。家母感染疟疾,家父得了登革热,我长出最可怕的热疹。我们一家都不喜欢芒果、波萝蜜之类的。」

  华生太太选择闭口不提糖渍凤梨可能是伯恩斯太太自己的零食。她觉得伯恩斯太太好可怜,这名管家看起来持家工夫一流,却成为秘密调查的目标,还可能导致她在没有推荐函的状况下遭到开除。

  到现在,莫利斯太太只剩态度勉强还算可以。她似乎很感激别人认真看待自己的问题,同时也不会拿不幸的受害者身分来大做文章、自怨自艾。华生太太隐约觉得莫利斯太太希望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福尔摩斯小姐指着咖啡磨豆器旁的平底锅。「伯恩斯太太自己烘咖啡豆?」

  「对,我得承认她烘的豆子非常美味。我从不喝咖啡的,但是来到这里后偶尔会喝个一杯。」

  「她会事先磨好咖啡粉吗?」

  「不会。她会现煮咖啡,再加上牛奶,让我父亲早上起来在床上喝;几乎就和巴黎的咖啡欧蕾一样好喝。除此之外,她每天烘豆磨豆,通常是在午餐前。」

  「真是奢侈。」福尔摩斯小姐的语气充满佩服。

  「我知道。」莫利斯太太轻叹。「光是这点就难以将她开除。家父热爱咖啡,对此特别讲究。他没有任何家事技术──反正他也不需要──但他不时会自己磨咖啡豆,小心翼翼地操作咖啡壶。当然了,现在他不再自己动手,交给伯恩斯太太准没问题。」

  福尔摩斯小姐的食指在下巴点了两下。「我已经检查完家事工作区域了,下回可以请妳在伯恩斯太太在家时邀请我们来喝茶──或是咖啡吗?家兄希望我亲眼看看她工作的模样。」

  「应该是没问题,只是要过一段时间。家父和我要去渡假几天。」莫利斯太太精神一振。「妳知道的,他还是认为我不太适应伦敦,换到比较没有污染的地方就会好多了。所以我们明天要去海边。」

  「相信你们会度过愉快的时光。」

  「是啊,就和以前一样。不过呢,我想邀两位留下来喝杯茶。我从福南梅森百货买了些可爱的饼干。」

  「也让我们提供一份茶点吧。」福尔摩斯小姐说:「我手边刚好有一些哈洛德百货的饼干,真想知道它们与福南梅森的产品有何差异。」

  莫利斯太太神色讶异──客人主动送上茶点可不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但她还是应道:「当然了,有何不可呢?」

  □

  史汪森医师的客厅看起来最近重新装潢过,摆设异常简约。家饰的图案全部选用花草树叶,家具走乡村风,丝毫不显杂乱。华生太太喜爱屋内有种老派的杂乱感──一个家得要营造出有人居住的印象──她觉得这地方太空旷了。

  「挺摩登的摆设。」福尔摩斯小姐打开柠檬饼干的罐子,递向莫利斯太太。

  「他们说这是流行。」莫利斯太太抿起嘴唇,从福尔摩斯小姐的罐子里拿了片饼干。「我比较喜欢以前的模样。是可以理解不用把家母以前的小玩意儿全部摆出来啦,只是看到那些东西全部被旧货商收走,我忍不住为她难过。我敢说这都是伯恩斯太太的影响。」

  「喔?」福尔摩斯小姐的语气还是老样子,不带些许批判。

  「家父认为伯恩斯太太品味很好。喔,这饼干真好吃。我说到哪了?对,我从没听他提过别的女性。福尔摩斯小姐,我就说她已经把他哄得服服贴贴了。」

  说人人到,前门一开一关,不久,一名男子的脑袋探进客厅。「克莱丽莎,妳在啊。希望我没有打扰到妳们。」

  看来他就是史汪森医师。他长得很高,姿势挺拔,脚步敏捷,留着一头半黑半白的发丝。华生太太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以为对方是步履蹒跚的老先生。莫利斯太太说他今年六十三岁,只比华生太太大了十岁──而且她一点也不认为自己在十年内即将步入晚年。她的结论是,对那些不算年轻的人来说,衰老仍是陌生的国度,里头的居民可怜又可疑。

  莫利斯太太介绍她的客人是慈善编织聚会的新朋友。华生太太内心暗笑。她长年替自己和其他人制作戏服,裁缝功力一流,但编织活儿完全拿不上台面。至于福尔摩斯小姐嘛,嗯,晚点再来问问她是否专精哪一类手工艺。

  史汪森医师与她们握手──他的手掌强健,却又不会握得太用力。「要是知道克莱丽莎有客人,我早就冲好咖啡了。」

  「啊,真可惜,我很爱喝咖啡呢。」福尔摩斯小姐应道。

  「我们的管家也冲得一手好咖啡,可惜妳们刚好在她去慈善厨房的日子来访。」

  福尔摩斯小姐装模作样地叹息。「但愿我的管家也擅长冲咖啡。哎,她怎么冲都是苦不堪言。」

  「有伯恩斯太太的服务是我们的福气。她的前任也是尽忠职守的管家,我无话可说,只是她的咖啡实在是乏善可陈。」

  莫利斯太太大概已经听腻了伯恩斯太太的优点,拉了拉她父亲的袖子。「我正和两位女士提起我们的假期呢。」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愉快地聊着即将到来的旅程。福尔摩斯小姐和华生太太起身告辞时,莫利斯太太提醒道:「喔,妳的饼干,福尔摩斯小姐,可别忘记啦。」

  「妳留着吧。」福尔摩斯小姐说:「我想妳比我还喜欢。」

  □

  夏洛特和华生太太回家前确认过芬奇先生履历上的另两个地点,都在牛津郡。最后发现它们全都没有参考价值。

  他提供的前一个落脚处确实是单身男士的寄宿屋,可是女房东完全记不得曾经接待过一位马隆.芬奇先生,更别说是为他写推荐函了。

  另一名律师六个月前退休,前往欧洲和黎凡特壮游,至少还要一年半才会回来。

  她们回到华生太太家,又饿又累──或者该说夏洛特饿了,而华生太太则喃喃抱怨酸痛的后背。华生太太让里梅涅小姐给她按摩,夏洛特则是抱着葛斯寇夫人以独门秘方制作的三明治窝进房里。

  她们在客厅会合,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她们好多了。

  「只希望哪天我能和那份肉酱三明治一样派上用场。」里梅涅小姐笑道:「它真是大功臣啊。」

  「里梅涅小姐,妳还年轻,有无限的发展空间。」夏洛特说:「我早就知道自己的价值永远比不上肉酱三明治。」

  「这样的话,我得要换个目标了。啊哈,我决定我的目标是永远别像芬奇先生一样烦人。」

  「一般来说,我要好好教训外甥女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巴,可是今晚我得要站在她那边。福尔摩斯小姐,我很庆幸当妳需要协助时,没有先去找令兄。」

  对华生太太而言,这已经是很严厉的谴责了。

  夏洛特想起一开始心中浮现的预感,这个案子有什么地方非常不对劲。要是她能捉到那个症结就好了。「我不会替芬奇先生说话。」她边说边整理白天送达的信件,纳闷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莉薇亚的消息。「但他还是我的兄长──而且目前情况相当不寻常。」

  「妳有什么打算?」里梅涅小姐问。

  「我想进他房间看看,这样就能进一步厘清他有何打算。妳们认识擅长开锁的人士吗?」

  「妳还需要问吗?」华生太太应道:「第一次见到我家的仆役时,妳向我警告罗森先生曾在牢里待过。想猜猜他干过什么好事?」

  夏洛特几乎没听到她的声音。莉薇亚的来信!

  「抱歉,请稍等一下。」她划开信封。「说不定家姊有了英古兰夫人的情报。」

  不过现下她根本顾不了英古兰夫人。莉薇亚终于写信了。

  亲爱的夏洛特:

  请原谅我没有尽早提笔。

  星期日我在圆塘遇到艾佛利夫人和桑摩比夫人,更巧的是英古兰夫人带着孩子经过,因此我得以轻易问起她的过去。两位夫人确实听过谣言,在她参加社交季之前,曾想要嫁给出身完全配不上她的年轻人。

  我为牵涉其中的每一个人感到难过。

  接着是妳大概完全没料到的消息。英古兰夫人离开、那两位包打听也逮到其他肥羊之后,一名男士前来询问是否能和我谈谈。接着他介绍自己名叫马隆.芬奇,是我们同父异母的哥哥。

  事隔两天,我依旧无法形容当时的震惊。我不认为这是恰当的举动,他的不请自来绝对一点都不恰当。

  然而我无法怪他采取如此脱序的手段。芬奇先生表示几天前在他出远门渡假期间,爸爸的律师前去拜访。他和房东太太谈过之后得知那位律师不愿留下讯息,因为他是为了敏感的私人事情而来。

  「我推测那人的目的与夏洛特小姐有关──他来调查她是否请我协助她的逃亡。」

  「你知道她的事情?」我忍不住叫出声来。

  「是的。可惜我完全没有她的音讯,希望她一切安好。」

  「我们都如此希望。」

  「如果妳有办法向她传讯,请转达随时都欢迎她来找我。要是能提供任何协助,我绝对义不容辞。」

  说完,他祝我有个美好的一天,然后就离开了。我完全反应不过来,到现在还在发抖。但至少现在妳多了一条后路了,夏洛特。

  爱妳的

  莉薇亚

  附注:芬奇先生住在泉水巷,伍兹太太的男士长住型旅馆。

  附注二:今晚就是蒙特罗斯太太主办的舞会。之后,在我们离开伦敦前,就只剩下英古兰爵爷和夫人的舞会了。今年的社交季我已经受够了,而我不知道要如何忍受八个月没有妳的生活。

  □

  莉薇亚坐在一群壁花的边缘,对今晚的一切愤恨不已。

  对她人生中的一切。

  她勉强写好欠夏洛特的那封信,然而逼迫自己描述那不幸的一天几乎就像坠入炼狱,悔恨烧灼她的皮肤,反胃恶心阵阵袭来。

  她的亲兄弟!她竟然爱上自己的亲兄弟。更糟的是只要想到他,在海啸般的沮丧冲到顶峰前,她依然感受得到同样的希冀与兴奋。

  这只让嫌恶感雪上加霜。

  「福尔摩斯小姐?莉薇亚.福尔摩斯小姐?」

  面容讨喜的漂亮女子站在莉薇亚面前。

  「怎、怎么了?」莉薇亚有些迟疑。

  「真的是妳!能再见到妳真是太好了!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叙叙旧吧──这边实在是吵到让人受不了。」

  没等莉薇亚回话,年轻女子便拉着她起身。莉薇亚一头雾水,却又不想在这里出丑,任由对方勾住她的手臂,带她远离其他壁花。

  女子靠向她。「我是夏洛特小姐的传信者。她要见妳一面,可以陪我到外头一趟吗?」

  莉薇亚心中警铃大作。「她还好吗?」

  「当然了,她很好,只是收到妳的信之后想问妳几句话。」女子应道。「对了,我是潘妮洛.里梅涅,华生太太的外甥女。」

  「好……啊。乐意之至。」

  莉薇亚只希望她对于芬奇先生一厢情愿的──天啊!──背德爱意没在信里表露无遗。有个像夏洛特这样的妹妹有时候还满恐怖的。

  蒙特罗斯太太家外的街道停满马车,夏洛特搭乘的那一辆离门口有一小段路。

  「我就长话短说──得在妈妈注意到妳失踪前送妳回去。」莉薇亚才刚坐定,夏洛特立刻开口。

  福尔摩斯夫人对女儿的控制阴晴不定。时而太过关注自己的乐子,完全不顾女儿安危;有时候又像是要弥补罪恶感,以猛禽般的眼神紧盯着她们。今晚她似乎够清醒,很难说她会采取哪一种手段。

  「妳说是在肯辛顿花园的圆塘附近遇到艾佛利夫人和桑摩比夫人。准确来说当时妳人在圆塘的哪一边?」

  问这个有什么用?「东侧。」

  「池塘与绿茵大道相接那里?」

  「对。」绿茵大道一路延伸到长湖,这个人工湖横跨了肯辛顿花园和海德公园。

  「妳站着的方向是?」

  「当然是面向池塘。」

  「英古兰夫人从哪个方向走来?」

  「我们的南侧。孩子的家教小姐拿着一艘玩具船,应该是已经在池塘边玩过一阵了吧。」

  「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往绿茵大道──我想他们准备要回家了。」

  「妳信里提到那两位夫人离开后,芬奇先生上前搭话。当时英古兰夫人还在附近吗?」

  「是的。」

  「所以他没有看到他们?」

  夏洛特的提问令莉薇亚头昏脑胀,但她还是尽力解惑。「艾佛利夫人和桑摩比夫人找上我的时候,他已经坐在旁边的长凳上了,想找机会和我说话,所以他一定会看到英古兰夫人他们。我不太确定他有没有瞧见英古兰夫人,不过男人通常不会错过周遭的美丽女子吧。」

  夏洛特沉默一会。「里梅涅小姐,可以请妳点亮小油灯吗?」

  火柴刮过粗糙表面,刺鼻的硫磺味刺向莉薇亚的鼻腔。点燃的小油灯悬在上方,光线洒在夏洛特膝头翻开的笔记本上。

  她画了个椭圆形,与圆塘形状一模一样。「妳人在东侧这边,芬奇先生坐的长凳在哪?」

  莉薇亚指出大致位置。「离我大概十步远。」

  「所以是池塘北侧,面向南边?」

  「对。」

  「妳确定?」

  莉薇亚点头。她记得再清楚不过了。

  「妳说英古兰夫人和她的孩子、家教小姐从南侧走来?」

  「对。」

  里梅涅小姐发出倒抽一口气似地尖锐气音。

  「在妳看来,英古兰夫人的神态如何?」

  莉薇亚耸耸肩。「就和平常没有两样,漂亮又冷漠。」

  「没有焦虑、不悦,或是……惊讶?」

  「表面上是没有。」

  「她有看到妳吗?」

  「她朝我们点头,像是女王似的。」

  「她和妳们之间相隔多远?」

  「大概十五到二十呎左右。」

  夏洛特合上笔记本,三人沉默了好半晌,接着她吹熄油灯,低喃道:「妳最近过得不太好吗?」

  如此温柔的语气……莉薇亚真想嚎啕大哭。喔,妳才知道!

  她在信中尽量省略了她与芬奇先生交手的过程。事实上,他并没有立刻坦承自己就是她的兄长──她也不希望两人的谈话是以如此严肃的话题开场。他们有整整十五分钟聊得眉飞色舞,笑语不断,她整个人轻飘飘的,彷佛与地面有六吋的距离。

  说不定是六哩远,导致她坠落时一切都粉碎了。

  「我只是吓傻了。」莉薇亚庆幸油灯细小的火舌熄灭后,车内陷入黑暗。

  她摸索着开门,夏洛特一手拉住她的袖子,什么都没说。

  下一刻,夏洛特松手放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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