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上次他造访新迦南时是盛夏，尽管如此，晚上还是很冷。现在是十一月下旬某天晚上的午夜，气温只有摄氏零下六度，就算站在人群中，机场的冷风仍切穿了他带来的皮夹克。他跺着脚，朝双手呵气取暖。
你甩掉保镳真是太可惜了。他们本来应该可以借你一件象样点的外套。
这不是最理想的外交之举，溜出他那栋两层楼的临时办公室，然后招了一辆电力计程车。他不是以大使的身分来这里的。
波音七三七客机发出最后的吼声，在跑道上停了下来，引擎慢慢停止运转时，地勤人员开着楼梯车接近飞机。在他四周，群众骚动不安，急切得几乎难以遏抑。
「你敢相信吗?」
说话的男人大约五十五岁，脸像皮革一样干瘦，怀俄明州的居民从来不会水肿，那男人看起来长期都在痛苦中入睡和起床。库柏说：「是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那男人说，「彼得，他现在应该十五岁了。」
库柏愈看他愈觉得自己错估那男人的年龄了。生理上，他可能只有四十岁，他看起来如此狼狈的原因不难猜测，小孩八岁时便接受用来鉴别异能的崔氏——唐氏分级制。那男人已经七年没见过儿子了。
「我们从不放弃，每年生日我们都切蛋糕、试着唱生日快乐歌。去年，我的葛萝莉雅过世了。」男人的声音很轻。「在那之后，很难再相信什么事。」
很难再相信什么事。没有比这更中肯的话了。七年前，库柏才刚升职为衡平局探员，他那时还相信着，也还愿意追捕德鲁.彼得斯交派给他的目标。虽然他从没与学园有正式关系，而且直到去年才亲眼见过一座学园，他得用最糟糕的自我欺骗，才能说自己的工作与送孩子进学园一点关系也没有。
库柏深知自己被利用，这个男人的儿子被从身边夺走，他也该负部分责任。
罪恶感像大铁钉一样钻着他，有一瞬间，库柏的防卫全部卸下，他感觉到自己的赌注有多大多沉重，就算是他每天拚命想做对的事情、想为他的孩子创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还是犯下了不可原谅的错误，造成无法想象的伤痛。同时，不管他有多拚命，世界还是一天比一天复杂，解决办法愈来愈遥不可及，真的，很难再相信什么事了。
波音七三七的机门铿锵一声打开，众人的喧哗声停歇，只听得见即将熄火的喷射机哀鸣声以及狂风呼啸声。
一个人步出飞机走到阶梯上，雪伦穿那件他在新闻中看到的黑色军事服，手里抱着一个小女孩，就算相隔这么远，雪伦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库柏看到那小女孩的脸庞时，他就懂了。
也许很难再相信什么事，但雪伦找到了相信的方法。
接下来的场景是一片欢乐的混乱，尽管他极度想跟雪伦说话，还是先按捺住了。孩子们鱼贯步出飞机，年纪最小的先出来，他们的反应都一样：在舱门口僵住、瞪视着、希望着、绷紧神经。有些孩子在人群中看到父母，便冲下走道跑进他们怀里，父母当众啜泣，用力抱紧之前从他们身边偷走的小孩，发誓再也不放手。
其他孩子迷茫地晃着，眼里的希望渐渐滴干，当然，不是每个父母都会出现在这里，也许之后会。库柏有种预感，觉得将会有上百个家庭脱离原本的生活移居新迦南，他才不想管什么后果了!
他为年纪稍长的孩子们感到难过，这些青少年人生大半的时间都在学园里度过，那里成为他们的现实世界，他们闪烁的眼神和紧张的姿态就像刚被放出监狱的囚犯。
至少囚犯还能保留自己的名字。
库柏瞥见刚刚与他讲话的男人，他怀里那名骨瘦如柴的小孩几乎淹没在他的怀抱中，男人用力到像是想把儿子挤进自己的胸膛里。
人群中，武装的突击兵就像一个个迷你暴风眼，人群聚集在他们周围，拍拍他们的背、与他们握手，女人亲吻他们，众人献出金钱、爱与信仰，但雪伦站在台阶最上方，等着最后一名小孩走出。
然后，雪伦刻意避开热闹，慢步走下阶梯，绕过群众边缘离去，臂弯中抱着小女孩，似乎没人发现她们。
库柏掏出手机，拨号。
小女孩在她怀中骚动。「妳可以放我下来了，雪伦阿姨。」
「我知道，甜心。」她说，可是没照做。即使她很疲倦，还是觉得这负担好甜蜜。
但天啊，她真的好累。
亲爱的，妳以前也累过。不，现在不一样。
累到骨子里了，不，不只是骨头，累到灵魂里了。不只是单纯的体力耗尽，虽然她的体力的确所剩无几，雪伦已经连续四十个小时没睡了，过去几天那些肾上腺素激增的时光、世界一团模糊，她肌肉酸痛，头也好痛，眼睛感觉像砂纸一样。
以上都在她预料之中，但她也预期自己会感到……
什么?罪已还清了吗?罪孽都洗尽了?
嗯，对。
得用杀人来达成，真是太奇怪了。
随便，他们都是坏人，查尔斯.罗立治并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如果有来生，而所有她杀的人都在那等候着，她得浴血奋战一番才能穿过大门投胎去。
不，困扰她的不是这种感觉，是比较抽象的，一种……
无谓的感觉?
没错。她花了这么多时间计画这场行动，也想象过他们凯旋而归的那一刻。在想象中，她会是庆典的主角，泼洒着香槟酒，大家都笑呵呵。但是，当凯旋的一刻真的降临，她却只是站在楼梯顶端静静看着。
不重要了。离开机场、招计程车、找间旅馆、睡上一整个星期，然后开始设法寻找——
「嘿。」
那个声音让她僵在原地。她放下小女孩，慢慢转身。
尼克就站在十呎之外，他看起来有些疲惫，不过还是很帅，有家的感觉，会对一个她认识不深的男人有这种感觉很奇怪。有一瞬间，雪伦一动也不动，有好多她想说的事，可是她不敢让自己开口。他为政府工作，而她刚领导攻击了一栋政府建筑。她知道突击是对的，但她非常疲累。如果尼克找她吵架，她也许会直接在水泥地上躺下开始哭泣。
「我很抱歉，」他说，「我再也不会怀疑妳了。」
这是最出乎她预料的反应，她感觉到喉咙紧缩，于是只点点头。
「嗨，爱丽丝。」尼克说，「我不知道妳记不记得我，我是库柏，几个月前我在你爸妈家见过面。」
噢，不要提起那个，一整队士兵因为我们在那里就搜索了整栋建筑，过去几个月爱丽丝都被叫做「玛莉」，每晚都哭着睡着，只因为我们去了他们家……
「我知道妳度过了漫长的一天，」他说，「可是有个人想跟妳聊聊。」他递出手机，爱丽丝.陈8盯着它看，面无表情。
「接吧!没关系的。」他将手机放进她手中。她慢慢将手机举到耳朵边，说：「喂?」
然后是：「妈咪?」
接着还有：「爹地!」
小女孩心中有个东西融解了，她开始哭泣，胡言乱语，夹杂着中文和英文，就算雪伦听不懂，她也知道小女孩说了些什么。在那一秒钟，仅仅一秒，她感觉到了那个一开始她想象中的感觉，纯然的喜悦像定音鼓在她胸膛里敲打着，这是她一直无法获得的感受，多亏库柏，让这一切有了意义。
「我看到新闻时，」他说，「就把巴比叫醒，以总统办公室的名义下令要他找到并释放爱丽丝的父母，理和丽莎正在办手续了，他们会搭明早第一班飞机抵达这里。」
「你可以这么做吗?」
「我已经做了。」
「不会惹上麻烦吗?」
「我最近有点不受拘束，」他耸耸肩，「妳还好吗?」
「还好，只是有点累。」
库柏站近了一点。他需要刮胡子了，眼睛红红的，里头有某种疯狂。他快速瞥了爱丽丝一眼——坐在冰冷的地上，两只手抓着手机，边哭边讲电话——然后说：「我得澄清一件事。」
「嗯?」
「我昨晚太紧绷了，很多话我没那个意思。妳跟我，我们两个对事情的看法也许不同，但我知道妳不想要生化武器，我当时太蠢了。」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她让他抓着，寒冷中的温暖。「我知道妳的底线。」
她不敢让自己讲话，只点点头。
「听着，」尼克说，「我最想做的事是赶快找间昂贵的旅馆入住，花一整个星期聊天，」他微笑，「或者不聊天。」
「但是?」
「但是现在还不行，我必须问妳一件事。」
她叹气，抽出手。「拜托，你知道我不会——」
「等一下，」他说，「先听我说，我会告诉妳我知道的事，说完以后要不要回答，都由妳决定，好吗?」
她用一边手掌揉揉眼睛。「好。」
「为了要拿生化和基因实验室的资料，妳闯进应变部，可是妳并没有针对其中一间实验室或者一个计画，妳拿了全国所有的资料。那表示约翰.史密斯相信，有间实验室正在研发他想要的东西，但他不知道是哪间，我赌他现在知道了：一处名叫高等基因体学研究中心的地方，由科学家亚伯拉罕.考赞博士率领。
「考赞是毋庸置疑的天才，他的研究以全新观点看待基因体，甚至可以说是以全新观点看待人类。」他歪头。「昨晚我问妳想找什么?妳说是一种魔药，我原本以为妳只是在装懂，但妳不是，对不对?」
她让自己继续看着他，保持呼吸平稳。
他给了她一个微笑，看起来活像是肥皂剧里的男主角，他自己知道这微笑很迷人。「妳不想帮我吗?」
「规则是你订的。」
「对，好，我只是猜测。我一直试着找出模式，但只有一件事情符合，一件重要到能让妳闯进应变部的事情，由考赞博士研发出来，让约翰.史密斯和艾瑞克.艾普斯坦都非常想要的东西。」库柏停顿，大笑，「天啊，这听起来好疯狂。」
「那就疯吧。」
「我在想，考赞博士找出了人类会变成异能的原因。」
很挣扎，但雪伦仍旧保持着一张扑克脸。要是这家伙是笨蛋，妳就不会对他有感觉了。
「他发现了赋予人天赋的基因基础。」库柏继续说，「不只这样，他还发现如何让……让……」
说啊，尼克，说出没人敢希望的那件事。
「雪伦，他找到如何让人有天赋的方法了吗?可以将普通人变成异能的方法?」
轮到她专注地盯着他看了。她不会读心，也没有任何天赋能判断是否有人在说谎，或者拼凑出他们没说出口的想法，但不难看出库柏脸上的不敢置信。她记得约翰.史密斯解释为什么要她闯进应变部时，自己也有相同的感觉。
可是，这对你来说代表了什么，尼克?这是件令人兴奋还是恐惧的事?
因为你的答案对我来说意义非凡。
她小心翼翼地挑选用字，然后开口说道：「如果那是真的，你会怎么做?」
「让任何人都能拥有天赋的机会?那就像人类眨眼间进化了十几万年，现状将会崩解，我们所有的系统、所有信仰都会崩溃。」他摇摇头。「政府一定会压下、控管这个消息。」
「对啊，」她说，「但我问的是你会怎么做。」
「妳真正想问的，」他说，「是我会不会重蹈覆辙。因为上次我公开了单眼镜餐厅事件，以及沃克总统和德鲁.彼得斯共谋的真相，后果造成的影响太大了。我试着想做对的事，过程中我却将世界推向毁灭边缘。妳想知道我还会不会重蹈覆辙?」
她等着。
「我还是会，」他说，「毫不犹豫，这不应该是台面下的决定，不应该让有计谋的人来决定。这是要让大家一起做决定的事。」
她胸中燃起光亮，并扩散到她全身，那是怀俄明州夜晚的寒冷也动摇不了的温暖。她向前一步，一只手放在他脸颊上，看进他的双眼，说：「答得好。」
他觉得全身松散，并不是觉得背负了重担，而是感觉到体内某种冰冷坚硬的东西消失了，好像长久以来他终于能好好呼吸了。「所以是真的?它真的存在?」
「对。」
「天啊。」
「对。」
「这改变了一切。」
「对啊，」她说，然后对他微笑。「但是，别以为我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尼克大笑。「我从来不敢奢望。」
8 在前一集《异能时代》中，这家人的父亲名译为「李晨」，应改译「陈理」，小女孩的姓氏也顺改为「陈」。
我们无时无刻都在连线，工作时、开车时，就连看书或看立体电视时都是。我们的生活有一部分是虚拟的，我们住在数位空间里。
这是伟大的平衡装置：不管黑人或白人、男性或女性、正常人或异能，大多数人早上做的第一件事——甚至连牙都还没刷——就是伸手拿平板。
你想改变世界吗?忘了政治吧，去学怎么写程式。
——珍妮佛.罗伦斯，布里奇科技总裁，致麻省理工学院应届毕业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