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Ⅰ:魔法之船> 第十章 冲突爆发

第十章 冲突爆发

“凯尔,你这样不行!”
她母亲的声音清晰地在铺满石砖的大厅内回响,那刺耳的声响令艾希雅想要把她的头痛赶到屋外,虽然一听到有人提起凯尔的名字,她就生出一股要扑上去打架的冲动。谨慎为上,她告诫自己,首先,要观望自己即将进入的地方气氛如何,于是她放慢正下楼前往餐厅的脚步。
“他是我儿子,我爱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现在看起来好像严厉了点,但是他越快记住这个教训,上船之后就越顺利。他等一下就会醒过来,到时候你会发现他并没有受什么伤。顶多就是有点惊吓罢了。”
就连艾希雅都听得出凯尔的声音里夹带着一丝焦虑。这么说来,那个正在闷泣的就是她姐姐凯芙瑞雅了。凯尔把小瑟丹怎么啦?艾希雅心中突然涌起极大的恐惧,使她巴不得立刻丢下乱七八糟的家庭生活,逃回……哪里?逃回船上?她再也无处可躲了。她停下脚步,等着悲惨苦痛的晕眩感过去。
“那不是教训孩子,那是暴力,而我家不容许暴力。昨天晚上的事我可以不多计较,毕竟昨日一天多事,而艾希雅的样子又触目惊心。但是在这里,在我们宅子的屋内,对自己的血亲动手……这可不行。温德洛已经不是孩子了,凯尔。就算他是,你狠狠打他一巴掌也不是办法。刚才他可不是乱使性子,他是在跟你讲道理,希望劝你用他的观点来看事情。若是大人彬彬有礼地陈述己见,绝不会有人跟他动手。既然如此,那孩子彬彬有礼地陈述意见,你打他做什么?”
“这你不懂。”凯尔断然地说道,“再过几天他就要住到船上。在船上,不管什么意见都是多余,唯有我的意见才算数。到时候,他别想有反对的机会,根本连思考的机会都不会有。在船上,水手就是要听令,一旦听到命令就要立刻执行,所以温德洛只不过是上了第一课,也就是学到他若是不肯听令,会落得什么下场。”他以比较平静的声音补了一句:“要拯救我儿子的人生,只有这个办法。”
艾希雅听到凯尔靴子触地的走路声。“来吧,起来吧,凯芙瑞雅。他再过个几分钟就会醒来。他醒了之后,我可不准你一副大惊小怪的模样。你别煽风点火,我不可能容忍温德洛刚才那种行为,如果他认为你我意见分歧,那么只会反抗得更厉害,而他反抗得越厉害,就会越常倒在地板上。”
“好过分。”凯芙瑞雅迟钝且小声地说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为什么?”
“不见得一定要这样。”她母亲断然地说道,“而且以后也不会这样。我明白告诉你,凯尔·海文,我无法容忍你这种行为。这个家里的人从不拳脚相向,我们也绝不会在艾福隆死后的第一天就改弦易辙。我家绝容不下这种行为。”罗妮卡·维司奇根本不给他留反驳的空间。
但是用那种语气跟凯尔讲话是不成的。艾希雅可以以其亲身经验告诉母亲,直接挺身与凯尔对立,只会激发出他最差劲的那一面。事实也是如此。
“很好。一等他醒,我就带他上船。他倒可以上船好好学点规矩。老实说,这是最妥当的安排。他若能趁着船在港的时候就学点船上的事情,那么等我们出了海,铆起劲儿来忙的时候,他就不会手忙脚乱了。况且这么一来,我对他下令时,也不必听旁边的女人七嘴八舌。”
“不管在我的船上,或者是在我家都一样。”她母亲才提了个头,凯尔便打断了她的话,使艾希雅气得心寒、激动不已。
“船是凯芙瑞雅的。既是凯芙瑞雅的,那就是我的船,因为我是她的丈夫。薇瓦琪号上头如何安排管制,已经没你的事了,罗妮卡。此外,我相信根据缤城的继承法,如今这屋子也是凯芙瑞雅的。所以这屋子里该怎么管,得视我们夫妻俩的决定。”
接下来是一片可怕的沉寂。凯尔再度开口时,语气中略带抱歉之意。“至少,往那个方向走也可以,只是那对于我们大家没有好处。罗妮卡,我不是提议我们要各走各的路。这个家要兴盛,只能靠我们一同努力,拥有共同的家与共同的目标,这道理是再明显也不过了。但是将我的双手绑在身后,叫我怎么做事呢?这你一定看得出来。就一个女人而言,多年来,你算是做得很好了。但是时代在变,而且艾福隆也不该把重担都丢给你一个人承担。我的确很敬重艾福隆……也许正因为我很敬重他,所以他犯过的错,我一定不能再犯。以后我可不要自己一年到头出海,然后叫凯芙瑞雅注意并管理一切事务,直到我回来处理。我也不会让温德洛在上了薇瓦琪号之后弄出一副众星拱月的贵公子派头。你们已经看到艾希雅变成什么样子了:她任意妄为,不管别人的死活,这种人根本一点用处也没有。不,她比没有用更糟糕,她已经堕落到破坏家族名誉的程度了。我明白告诉你们吧,我看你们两个根本管不住她,也许最简单的做法就是把她嫁出去,顶好是嫁个不住在缤城的人……”
艾希雅像是风帆鼓满的船,一下子冲过转角进入餐室。“你要损人,敢不敢当着我的面讲,凯尔?”
凯尔看到她一点也不惊讶。“我刚才就看到你的身影了。你偷听多久了,小妹?”
“久到让我了解到,你对我家的人,或是我们的船都不怀好意。”艾希雅努力克制,不让自己因为凯尔的镇定自得而受挫,“你以为你是谁啊?竟敢这样跟我母亲与姐姐说话,大言不惭地说打算这样那样,什么叫她们撑着,‘等你回来处理’?”
“现在我是一家之主了。”他直率地声明。
艾希雅冷笑:“你爱怎么当一家之主就当吧,但如果你以为你可以保住我的船,那你就错了。”
凯尔假装大惊小怪地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只有你们称之为‘雨野亲族’的那些人才相信事情说了很多遍之后就会成真了。”他讥讽地评论道,“小妹啊,你真是傻透了。一来根据缤城的法律,你姐姐乃是唯一的继承人,二来这些财产的继承不但写为文字,还由你父亲签字确认。难不成你连你父亲签字的文件也要反对?”
艾希雅听了这番话,五脏六腑乱七八糟地翻搅了起来,自己所仰赖的基石竟在刹那间崩溃。她几乎已经说服自己,让自己深信昨天的事情不过是个意外,而她父亲绝非真的打算要把船从她手上取走,她父亲死之前的举动只不过是因为他剧痛且濒死所致。但是一听说这事已经形诸文字,并且有父亲签名为证……不,她看看凯尔,又看看母亲,再将目光转回凯尔脸上。“我才不管我父亲因为卧病在床、遭人蒙蔽而签下什么文件。”她以低沉但愤怒的语调说道,“反正我知道薇瓦琪是我的,薇瓦琪与我相系甚深,你永远也别想将她据为己有,凯尔。我现在就告诉你吧,除非船由我来发号施令,否则我绝不罢休——”
“由你来发号施令!”凯尔突然放声大笑,“你妄想要在船上发号施令?你连在船上打杂都不配。你对自己的能力误解很深啊,竟然还欺骗自己,你也算是够格的水手。这是笑话!你父亲之所以把你带上船,为的是避免你在陆地上闯祸,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根本连水手的本事都没有。”
艾希雅张开口想要反驳,但此时瘫软在地板上的温德洛呻吟了一声,所以在场众人的眼睛都朝他望去。凯芙瑞雅倾身要走到儿子身边察看,但是凯尔比了个手势叫她不要动。两姐妹的母亲则不顾女婿的脸色及手势,径自朝那孩子走去。温德洛坐了起来,举起双手护着头侧,看来他显然仍头晕目眩。他好不容易让目光聚焦,凝视着外祖母。“我没事吗?”他昏沉地问道。
“希望如此。”他外祖母严肃地答道,轻叹了一口气,“艾希雅,你可否去弄一块冰凉的湿布来?”
“那孩子没事。”凯尔恼怒地主张道,但是艾希雅才不理会。她如一阵风般出了餐厅,心里则从头到尾都在纳闷自己为什么要去弄湿布。据她猜测,她母亲必是极尽欺瞒,弄得她父亲签下了违反他本意的文件,既然如此,现在她何必还乖乖听从母亲的话?她说不上来,但要不是因为要出去拿湿布而有所缓冲,不然她真会气得冲过去把凯尔杀了。
她沿着走廊去往汲水间,心里想着如今她的世界到底变成了什么模样。以前家里是从来不会出这种事情的。家里有人扯着嗓子吼就已经够奇怪了,凯尔竟然还把亲生儿子打得倒地不起。她仍然很难相信家里会出这种事。对她而言,这些事情太过陌生,太过骇人听闻,所以她不但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连该有什么感受都不知道了。她舀了水,将毛巾泡在冰凉的水里,再把毛巾拧干。汲水间里有个女仆,非常紧张地探头探脑。
“需要帮忙吗?”那女仆喃喃地说道,连话也讲不好。
“不,不用。一切都好,只是海文船长发了点小脾气而已。”艾希雅听到自己镇定地撒谎,她心里嘲笑着,什么一切都好?差远了,如今她觉得自己像是表演杂耍的人玩“抛棒轮转”时所用的棒子:身体在空中飞过,却不知道接下来哪只手会接住自己,让自己重新规律地在空中轮转。说不定根本没人会伸手接住她,之后她就会失控飞出,再也配合不上家人的运作模式。她苦笑着想象着荒谬的画面,同时把湿布搁在陶盆里,捧着陶盆走回餐厅。她回餐厅时,温德洛与她母亲已经坐在长桌角落了。他看起来脸色苍白且受了惊吓,而她母亲则显得意志坚决。罗妮卡将那少年的手包在自己手里,诚恳地对他讲话。
凯尔叉手抱胸地站在窗前,背对房间,艾希雅感觉得出他气愤难抑。凯芙瑞雅站在凯尔身边,仰头以询问的神色望着丈夫,但是凯尔似乎根本就没察觉到妻子的存在。
“……都是莎神的旨意。”艾希雅的母亲诚挚地对她外甥说道,“我相信,莎神之所以将你送回我们身边,并让你跟船建立感情,必有其用意。事情本该如此,温德洛,你能像当年我们让那游方教士将你带走时那样坦然地接受这个安排吗?”
温德洛跟她的船建立了感情,这是不可能的。她的心冻结成冰,不过奇怪的是,她脚下仍不断地行走,眼睛居然还能看得见东西。温德洛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外祖母身上,所以只是茫然地望着艾希雅。他的下巴与他父亲相似,就连愤怒的眼神也如出一辙,一看就知道他有海文家的血统。当艾希雅搁下陶盆时,注意到温德洛已慢慢地让自己镇定下来。在五六次深呼吸之后,他的五官便松弛下来了。那一瞬间,艾希雅不但从温德洛脸上看出他与她父亲的相像之处,也觉得这个外甥的脸庞有如自己的镜中倒影。她在惊讶之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少年开口时口气温和且理性。“这话我听过千百次了。无论发生什么事,大家都说这是莎神的旨意。天气恶劣,收成前起了大风雨,或是孕妇小产,都说是莎神的旨意。”他伸手去拿陶盆里的湿布,小心折妥,压在自己的下巴上。那孩子因晕眩而失神,侧脸已经开始瘀青,讲起话来相当柔和。据艾希雅猜测,他可能连讲话都会痛。不过他既不显愤怒,也不显怯懦或惊吓。从那情形看来,他只是要让外祖母听到他的话,好像只要让外祖母跟他站同一边,他就可以救自己一命似的。也许真是如此吧。
“若是坏天气或大风雨,那我愿意说是莎神的旨意。孕妇小产,勉强算是;不过若是丈夫殴打妻子,然后妻子隔天小产,那就不是莎神的旨意了……”他声音渐小,似是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记忆。接着,他的目光再度回到外祖母脸上。“我想,人的生命是莎神所赐,所以莎神的旨意是要我们好好掌握人生。莎神会设下阻碍,没错……有些人痛诉莎神残暴不仁,同时大声哭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这种场面我也看得多了。但是前一天哭诉的人隔天却带着锯子走到果园,锯下果树的小枝干,并将小植株搬到远处,让小树重新生根。种果树的人说:‘这样的话,果树会长得比较好,结的果子也比较多。’他们可不会光是站在果树旁边,什么也不做,并推诿说这其实是为了果树着想。”
他拿起湿布,重新折叠,再将凉一点的地方往脸上贴去。“我本来是想要把这个道理解释清楚的,外祖母。”他怏怏不乐地说道,“但我的心思却飘得太远了。这么说吧,我认为,要我摒弃教士生涯,并搬到船上生活,好让家族财运兴隆,这并非莎神的旨意,甚至也不是你心里所想的。依我看来,这是我父亲之意。我父亲为了顺遂自己的心愿,就算他对莎神有诺在先,我一心修行在后,他都不惜强加改变。况且,昨天我父亲硬是从艾希雅阿姨手里抢来活船,然后把这个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的‘大礼’塞到我手里,这我心里有数。”
他首度望向艾希雅,虽然那脸上因痛苦而扭曲,又瘀青一片,但是在那一刹那,他的眼神跟她父亲一模一样,饱含无限耐心,意志却坚定不移。艾希雅讶异地领略到,那可不是什么瘦弱且畏缩的少年教士,而是个身体正在发育,但已有成人心智的少年了。
“就连你自己的儿子都看得出你的所作所为不公正。”艾希雅指责凯尔,“你之所以把薇瓦琪从我手上抢走,其实跟你是否相信我能驾驭她毫无关系;你之所以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你这个人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凯尔鄙夷地叫道,“贪得无厌?你这样讲倒省事!这艘船至今仍欠了一屁股债,我若是能在死前把债还完,就算是走运了。这种船,我会因为贪得无厌而接手吗?这个家族不懂理财,根本不会管理金钱,我会因为贪得无厌而义无反顾地接下持家的大任吗?艾希雅,你就是连在薇瓦琪号上干活的本事都没有,要不然我一定会逮住机会,让你转变一下,在船上做一点实在的事情。不,不只如此,要是你真有一点水手的能耐,要是你拿得到船票——不用多,只要一张就可以,那我就把那条他妈的船跟那一屁股债通通奉送给你。但你不过是个被父亲宠坏的女孩子,根本就不管用!”
“你胡说八道!”艾希雅憎恶至极地叫道。
“我敢指着莎神发誓,事实确是如此!”凯尔愤怒地吼道,“不用多,只要有一个稍有名声的船长肯担保你能上船干活,我隔天就把船奉送给你!但是全缤城的人都知道你有几斤几两:只会玩玩水,就夸称自己懂海。”
“船愿意担保她。”温德洛颤声应道,他举起一手按住额头,仿佛这样一来,就不会感到天旋地转,“如果船愿意担保她,你可能说话算话,把船交给艾希雅阿姨?因为,莎神在上,你的确起了誓,而且我们都在场见证了。既然如此,你可要说话算话。我不相信外祖父的遗愿是为了让我们吵架生气,不过若要恢复正常也很简单。如果艾希雅上了薇瓦琪号,随船航行,那我就可以回修院去了。这一来,她与我都可回到心中所属之处,各遂己愿,心满意足……”温德洛越讲越小声,因为他领悟到众人都在看他。他父亲气得脸都黑了,不过罗妮卡·维司奇举起一手捂嘴,他这番话似乎恰好戳进了她的伤心处。
“我受够你的嘀咕了!”凯尔突然怒吼道。他大步走到房间另一边的桌旁,低头怒视着儿子,“修院那些教士就只教你信口开河、颠倒是非的本事吗?我的亲生儿子竟拿这种伎俩来蛊惑他自己的外祖母,真是叫我羞愧不已!你给我站起来!”他咆哮着,但温德洛只是一语不发地仰头直视着父亲,凯尔又厉声喊道:“站起来!”
那年轻教士迟疑了一会儿才站起来。他开口想要讲话,但是他父亲抢先说道:“你今年十三岁,虽说你长相像是十岁大,举止却像是三岁大。你才十三岁,根据缤城的法律,这个年纪的儿子,其身体劳动仍归父亲管教。我管你是身穿棕袍,还是额头上长角成了圣人,反正你给我上船干活就对了。你听明白了没有?”
这番近乎亵渎神明的言语连艾希雅听了都觉得很震撼。温德洛的声音虽在颤抖,但是他挺直站着答道:“我身为莎神的教士,所以任何俗世的法律,除非公平公正,否则无法拘束我。你之所以引用法律,只是为了要反悔先前的承诺,可是当年你将我送进修院时,就已经将我的身体劳动一并奉献给莎神,因此我现在已经不属于你所有了。”他朝母亲及外祖母瞄了一眼,补了一句:“不说别的,我甚至都已经不算是这个家庭的成员了。毕竟你们早已将我献给了莎神。”
罗妮卡站起来,护着温德洛,但是凯尔使劲将她推到一边去,其力道之大,使得那老妇人站不住脚。凯芙瑞雅尖叫一声,冲到母亲身旁。凯尔捉住温德洛棕袍的前襟用力摇晃,使那少年的头晃动不止。这时他已经气得连话都讲不清了。“你是我的财产,你给我闭嘴,我叫你做什么,你就乖乖去做!”现在他不摇那少年了,而是将他凌空提起,“你现在就到船上去,向大副报到。你就跟大副说,你是打杂小弟,这就是你往后的身份,别无特权。就是打杂小弟,听明白了没有!”
艾希雅惊骇不已。她多少察觉到她母亲现在已经站稳,反过来安慰不断哭泣、近乎歇斯底里的凯芙瑞雅。有两个仆人再也忍不住好奇心,开始在门边探头探脑。艾希雅知道她应该上前制止仆人,但是事情的发展远超过她以往的经验,所以她只能目瞪口呆地杵在原地。人们偶尔会数落哪户人家大吵大闹,或者哪一家人不顾儿子的意愿,硬把儿子送去哪里做学徒。艾希雅也曾听说有些船就像这样,光用拳脚来树立规矩。但是在缤城旧商世家之间,这种事情前所未闻;要不然就是,就算有这样的例子,人们也绝口不提。
“听明白了没?”凯尔质问道,他仿佛认为,只要吼得大声一点,他的话就会比较好懂。温德洛虽然晕头转向,仍勉强点了点头。他蹒跚地走了两步,然后扶住桌角。他虽站着,头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叫你现在去,你就去!”凯尔虽然获胜,却仍愤怒地叫道。他朝门口一望,瞪着站在那里的仆人。“你!威夫!你傻站着看什么?把我儿子送到薇瓦琪号去!把他带回家的行李打包好,一并送到船上,他从此以后就要住在船上。”
在威夫匆匆地走进餐室,挽起温德洛的手臂,送他离去之后,凯尔便对上了艾希雅。对儿子发狠过后,他似乎变得得意洋洋、信心大增,接着就对艾希雅挑衅道:“你若是够聪明的话,想必一定能从中学到一点教训吧,妹妹?”
艾希雅沉着地答道:“要是我们大家没有从中学到教训,我才会觉得意外呢,凯尔。我们主要的心得,就是你为了控制维司奇家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控制?”凯尔难以置信地瞪着她,转过头去望着另外两名女子,看看她们是不是跟他一样惊讶。罗妮卡以怒视迎接凯尔的目光,凯芙瑞雅则倚在母亲肩上啜泣。“你们以为这是为了要‘控制’?”他摇摇头,尖声大笑,“什么‘控制’?这是‘收拾残局’啊。可恶,我真不知道我是哪根筋不对,竟扛起这个重任。瞧你们看我的眼光,都把我当做罪犯似的,但其实我只不过是尽心尽力要扶持这个家而已。凯芙瑞雅!这个你是知道的,我们之前谈过啊。”
凯尔转头望着妻子。凯芙瑞雅终于抬起泪迹斑斑的脸望着他,但是她眼里却丝毫没有谅解之意。他难以置信地摇头。“不然要我怎么办?”他向她们问道,“我们的庄园天天在亏钱,我们的活船到现在仍欠着大笔船款,债主们已经开始威胁要没收我们的地产,而你们却认为我们应该要冒充上流社会人士,对此视而不见,坐下来喝茶。不,我收回刚才的话。是艾希雅认为,我们应该让她把活船当玩具来玩,任她晚上与本地的水手喝到烂醉,由着人摸手呵痒,好让家族加速败亡。”
“闭嘴,凯尔。”罗妮卡以低沉的声音警告道。
“有什么好闭嘴的?这些事情你早就心里有数,只是不肯承认而已,不是吗?你们都给我听着,好好地听着。”他停顿一下,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压下怒火与挫折感,“别忘了瑟丹和麦尔妲,我还得为我的孩子着想呢。我跟艾福隆一样,早晚不免一死,但我可不想让我的孩子只继承到庞大的债务与不好的名声。罗妮卡,艾福隆一死,你既没有儿子来保护你,也没有男人接手经营家业的事务。就是因为这样,我这个尽忠职守的女婿才会接下这个重担。近几个月来,我想了很多,我相信我可以让我们重新站起来。我已经跟一些恰斯人建立了良好的关系,所以我们随时都可以跟他们做买卖;这个打算其实也没什么不寻常的,毕竟我们必须善用我们的船,载运最值钱的货物,而且要尽速往来。除此之外,我们必须评估我们的各个庄园,不能拖泥带水,然后把今年真能赚到钱的留下,其他就要赶快丢开。不过更重要的是,我们绝不能吓到债主。要是我们变卖太多家产,那么他们一定会认为我们的家计快要撑不住了,而紧抽银根,赶紧在我们的家产通通消失之前先抢一份。
“另外,我老实说吧,当债主们看到艾希雅在外跟下等人喝酒作乐的模样,就会看出这个家族的荣耀感已经荡然无存,到那时,也会造成同样的结果。艾希雅,你若是抹黑了自己的名声,就等于把我女儿的名声也一起拖下水。我总希望麦尔妲攀上一门好姻缘,但若是外头的人都把你视为邋遢淫荡的酒鬼,那么我女儿也别想得到家世良好的男子青睐了。”
“你竟敢——”艾希雅怒道。
“为了我的子女,我还有什么不敢。我必会把温德洛教育成一个大男人,即使他长大之后因此而恨我也无所谓。我一定会让这个家族建立稳固的财务基础,即使我必须为此而做起你们之前无论如何都办不到的生意,我也会全力以赴。你对于家族的关心倘若只有我的一半多,也必定早就振作起来,做出淑女的样子,想办法攀上一门过得去的亲事,以便改善家族的经济状况了。”艾希雅盛怒之余,冷冷地说道:“这么说,我该去卖身,谁出价高,就让谁标去啰?任谁只要肯称我为妻子,又出得起丰厚的聘礼,我就该赶快嫁出去?”
“这总好过把自己贱卖给出价最低的人吧——像你昨天晚上那样就不可取。”凯尔也以同样冰冷的语气答道。
艾希雅怒不可遏,她吸了一口气,正要爆发,她母亲冷淡的言语便打断了凯尔与她的对骂。
“够了。”
她只讲了那么两个字,语调极轻,接着像是放下一大把被单似的将凯芙瑞雅往附近的椅子上一丢。她语气里自有一种掌控全局的气氛,震慑了众人。大家都静了下来,就连凯芙瑞雅也不再抽噎。她母亲个子小、肤色深,再加上穿着丧服,看起来更显弱小,可是当她往艾希雅与凯尔中间一站,两人都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我不想用吼的。”她对次女和女婿说道,“也不想说了又说,所以我建议你们两人都注意听,并且把我说的话牢牢记住。艾希雅,我先跟你说,因为自从你靠岸以来,我一直没机会与你一谈。凯尔,你别想插上一句话,就连附和我讲的话都不许。好了。”
她吸了一口气,在那一刹那间显得有点犹豫不决。她走过去握住艾希雅的双手,艾希雅并无抗拒。“女儿啊,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受委屈了,毕竟你一直认为你会继承活船。其实你父亲原本的打算,也是要把活船交给你掌管。如今你父亲走了,而这些事情讲来虽令人痛心,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个明白。我们夫妻俩死了三个儿子,所以你父亲后来便把你当做男孩子一样养大。要是你那几个哥哥熬过了那场瘟疫……但是他们没能熬过来,不过当年那几个男孩还在的时候,他总是说,田产归女儿,活船就归儿子。儿子们死后,他虽未明说,但是我深信,他的意思是要凯芙瑞雅继承田产,而活船则归你。但话又说回来,艾福隆原本也希望能多活几年,至少能把船款还清、偿清庄园的欠债,并看着你嫁给一个好男人,由他来帮你驾驶薇瓦琪号。不,你闭嘴!”艾希雅才张开嘴想要反驳,她母亲便严厉制止。
“这些事情很难说出口,若是有人打断,那么这些话我就永远讲不清了。”她以较为温柔的口气说道。她挺起背脊,坚定地直视女儿的眼睛,“如果你怏怏不乐,不知该怪谁,那就怪我好了。因为当我再也无法否认你父亲将死的事实时,我派人去请柯提尔来。柯提尔已经担任我们家的顾问许多年了。他与我一起把我认为最妥当的安排写下来,由我劝说你父亲签字。我是用劝的,艾希雅,我并未骗他。最后就连你父亲都看出,这样的安排的确有其优点。如果我们现在就分家,那么任谁都活不了。既然凯芙瑞雅是老大,又有孩子要养,所以我就依照惯例,将所有家产通通传给她。”罗妮卡的眼神离开艾希雅,转而望着她的大女儿。凯芙瑞雅仍坐在长椅上,头趴在桌上,但是她现在已经不哭了。凯尔走过去,伸出一只手搁在妻子的肩膀上。艾希雅实在看不出凯尔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确立这是他的妻子。她母亲继续说道:“凯芙瑞雅知道她继承的是什么状况,她也知道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写出,她必须供养妹妹,直到妹妹出嫁,并且要准备相当的财产作为嫁妆。所以她必须善待你,这不但因为你们是姐妹,同时文件上也规定她必须如此。”
艾希雅从头到尾都以郁闷失望的眼神望着母亲。“艾希雅。”她母亲恳求道,“你换个角度,公平地想想看啊。我已经尽量公平了。若是船留给你,那么你恐怕连维持航运的资金都不够。船的补给、船员薪水、船上的维修改装等事宜,样样都需要钱;就算是出海一趟赚了大钱,你还是得陪着脸赊账,才够钱再度出航。况且若是跑一趟船没利润,那怎么办?船之所以能赊账,一方面也是因为家里有庄园地产之故。所以现在就分家,实在是不合道理,如今必须以活船与庄园彼此互补,才能把债务还清。”
“这么说来,我是一无所有了。”艾希雅平静地说道。
“艾希雅,你姐姐绝不会让你少——”她母亲才开口,艾希雅便打断了她的话。“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就算我一贫如洗也无所谓。的确,我以前一直梦想着要将薇瓦琪纳为己有,因为她真的是我的船,母亲,不过我说船是我的,乃是在于薇瓦琪与我彼此心灵相系,这点我恐怕很难跟你解释清楚。瑟顿·迪博家那几匹马拉着他家的马车,可是大家都知道,那几匹马乃是一心向着迪博家的马房小厮,这便是同样的道理。薇瓦琪的心属于我,而我的心也属于她;在我眼里,再好的婚姻也好不过上船陪着薇瓦琪。薇瓦琪帮忙赚进来的钱,你们尽管留着,外界的人也由着他们说薇瓦琪乃属于凯芙瑞雅所有,这我无所谓,我只求能上船陪着她出海就好了。母亲,凯芙瑞雅,我别无所求了。只要能让我跟着薇瓦琪出海,我一定不给你们添麻烦。而且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争了。”她先是情急渴望地望着母亲,再看向凯芙瑞雅从桌上抬起来的那张泪迹斑斑的脸。“求求你们。”艾希雅轻声乞求道,“求求你们。”
“不行。”开口的是凯尔。“不行。我已经下了命令,以后再也不准让你登船,而我绝不收回成命。她是什么料子,你们清楚得很。”他转向罗妮卡与凯芙瑞雅,宣布道:“她脑袋瓜子里没一丝实际的概念。她只想照以前那样继续任性妄为下去。她若是住在船上,那么必定不改大小姐脾气,天天在船上玩水手游戏,什么责任都不担,回到家就四处逛街,看到喜欢的就买,然后挂在父亲账上。只是如今账会挂在她姐姐名上,所以也就等于挂我的账了。不行,艾希雅。你父亲已死,而你也该长大了。你也该开始摆出大家闺秀的模样了。”
“我没跟你讲话!”艾希雅怒道,“我所讲的事情,你根本就没有概念。对你而言,薇瓦琪只不过是条船而已,即使她会开口跟你讲话,也没什么大不了。但对我而言,薇瓦琪就像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她跟我比姐妹还亲。她需要我陪她出海,而我也离不开她。薇瓦琪为你航行时,永远都比不上她为我航行时来得强,因为她的心是向着我的。”
“你满脑子尽是小女孩的幻想。”凯尔斥道,“根本就是一派胡言。昨天是薇瓦琪苏醒的首日,你便气得弃她而去,所以第一晚不得不由温德洛陪她。要是你真的对她有这么伟大的感情,那么昨天你根本就不可能弃她而去。不过薇瓦琪好像还挺喜欢温德洛,而温德洛又随时都可以在船上陪她。再说,温德洛会学着像真正的水手那样干活,他可不会在船上恍惚闲晃,也不会在陌生的港口喝个烂醉。不行,艾希雅。薇瓦琪号上头容不下你,我也不会让你在船上散播谣言,或是为了向薇瓦琪争宠而与温德洛较劲。”
“母亲?”艾希雅恳切地乞求道。
她母亲的脸色很是悲伤。“要是我没看到你昨晚喝得大醉,又一身乱七八糟的模样,我一定反对凯尔的提议。若是没看到昨晚的情景,我一定深信是凯尔对你太过严厉了。”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我是亲眼看到的,这点我总不能否认。艾希雅,我知道你深爱薇瓦琪,要是你父亲在世……唉,我看这是多想无益了。不过反过来说,这也是你可以放手的时机。我看温德洛品行不错,他会善待船的,就让他去陪薇瓦琪吧。你也该——其实早就应该——往前走,在缤城占个恰当的位子了。”
“薇瓦琪号才是我的容身之地。”艾希雅以微弱的声音应道。
“不行。”凯尔说道,而艾希雅的母亲也摇了摇头。
“果真如此,那么无论是这个家,或是缤城,就都没有我容身之处了。”艾希雅听到自己讲出这句话,感到十分讶异;她听得出这句话已经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所以连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就好像一颗石头投入静止的水面,艾希雅想道,这句话如同涟漪般不断往外扩散,改变了她的一切人际关系,也永远地改变了她未来的命运,并使她一下子头晕目眩起来。一时之间,她连吸口气都不行。
“艾希雅?艾希雅!”
她母亲的叫声在她身后响起。艾希雅正沿着走廊往前走,这个家突然变得十分陌生。她这才领悟到,多年来,自从她跟着父亲上船以来,每次待在家里的时间从不超过一个月。那幅织锦画在墙上挂多久了,而这些地砖上的裂痕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这些她都不知道,挂画或砖裂之时她都不在家;她从未挪动过什么家具装潢,毕竟她已经多年不住这里了。此地早已不是她的家,她只是现在才领略到这点而已,并非是她捏造事实。于是她只带着身上穿的那一套衣裳,两手空空地踏出家门,走进外头广大的世界。
 
“要是她胆敢今晚又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我就把她关在房间里,关上一个星期,这样她才会知道我们绝不容许她败坏家族在缤城的名声与她自己的声誉。”凯尔说道,此时他与凯芙瑞雅并坐在长椅上,伸出一臂护住她。
“凯尔,你闭嘴。”罗妮卡·维司奇听到自己利落但沉静的喝止。一切都分崩离析了,家庭破碎,连她对于未来的梦想也破灭了。艾希雅言出必行,罗妮卡听得出女儿的话中颇有乃父之风。所以不管她女儿喝醉与否,她今晚是不会回家了。艾希雅离家出走,然而出了这等大事,凯芙瑞雅嫁的那个白痴丈夫却只会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姿态,满脑子想着要如何才能立威。罗妮卡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如今情况纷纷扰扰,但她所能解决的大概也只有这个问题了。等她解决这个问题之后,也许还有希望解决其他问题吧?“凯尔,刚才我避免在艾希雅面前提起这件事,是因为我们用不着鼓励她反抗,但是你这个早上的表现实在是混账。之前你老练地指出要怎么教训儿子,我管不着,不过艾希雅的事情可就不同了,因为她是我女儿。我女儿的事情,你管不着,而你纠正她的做法,使我极为反感。”
罗妮卡本以为他至少会显得有点歉然,但他不但没有歉意,脸色反而更为强硬且轻蔑。这情形使得罗妮卡纳闷——虽说她以往也疑心过——她虽已经将家族财产悉数传给大女儿,但是此举是否太过轻信这男子的野心了?然而凯尔开口讲的第一句话,就使她的恶梦成真。“现在我是一家之主了,既然如此,你怎能说艾希雅的事情我管不着?”
“她是我女儿,不是你女儿;她是你妻子的妹妹,不是你妹妹。”
“不过她冠的是你们的姓氏,所以她的行为会影响‘维司奇家族’的名声。如果你跟凯芙瑞雅无法好好地跟她讲道理,那我只好用更强硬一点的办法管束她。我们可没时间好言相劝,温德洛和艾希雅两人都必须接受应有的安排,善尽他们自己的职责。”
“凡是跟艾希雅有关的事情,都是不由你,而是由我做主。”以往罗妮卡·维司奇在谈判桌上因为钢铁般的意志力而获益不少,此时这个特质也给了她一分助力。
“那是你自己的看法,我可不是这样想的。你已经把控制艾希雅生活费的权力交给我了,而我只要控制她实际所需的生活费,就可以让她乖乖改去不良行为,变成高雅的女子。”
凯尔的语气如此镇定且理性,不过话里透露出来的意念仍使罗妮卡感到刺痛。
“你批评我女儿素行不良,就等于是批评父母给她的教养训练不够。就算你不认同艾福隆与我抚养她的做法,你也没资格说长论短。不但你不够格管她,凯芙瑞雅也无权借着控制艾希雅的支出来管束她的行为,因为我可没给凯芙瑞雅那个权力;我只是让凯芙瑞雅决定她可以挪出多少预算给妹妹花用,如此而已。由姐姐来管束妹妹是极为不妥的,若是由姐夫来管束,那就更糟糕了。况且,我从头到尾都无意逼迫艾希雅下船,我只是想让她看到薇瓦琪号有合适的人照顾,并鼓励她在岸上发展新的人生。”
罗妮卡沉重地坐在桌边的长椅上,一想到她的苦心安排竟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禁难过得摇头。“艾福隆说得不错,艾希雅这孩子需要的不是严管,而是怀柔。就算是为了她好而硬逼硬拉,她也不会就范。昨天晚上,唉,她在悲悼死去的父亲啊。至于贝笙,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知道艾福隆一向对他赞赏有加。也许他不过是要将她安全地送回家里,毕竟有教养的绅士,若是碰上心情郁闷的淑女,的确是应该要护送她回家的。”
“是啊,说不定他们一坐下来喝茶,就从下午喝到半夜哩。”凯尔毫不留情地反讽道。
但是这一步走错了,大错特错。罗妮卡抬起头,不是望着凯尔,而是望着他身后的凯芙瑞雅,她一直瞪到女儿察觉到母亲在看着她,于是抬头望了母亲一眼为止。
“凯芙瑞雅。”她母亲沉静地说道,“那些遗产文件的用意你是知道的。你若是借此占了妹妹的便宜,你若是以你得到的遗产来强迫艾希雅顺从你的心愿,那就是诈欺了。你现在就告诉我,你不会任由艾希雅在财务上受到压迫。”
“她要为孩子们着想啊。”凯尔插嘴道。
“凯芙瑞雅。”罗妮卡再度催促道,她虽不愿意,但是她的声音之中,仍不免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我——”凯芙瑞雅望望母亲,又赶快打量丈夫那如同石雕般毫无表情的脸,呼吸急促得像是被人赶到角落的老鼠。“我真的无法介入其中。我真的没办法!”她郁闷地叫道,情急地伸出双手掩住起伏剧烈的胸口。
“你用不着介入。”凯尔顺着她的话说道,“文件都签了,又有见证人。事情唯有走正途,才算是对艾希雅好,这你心里是明白的。再说你也知道,你我都是为她着想,绝无别的用意。你要相信你自己,凯芙瑞雅,你要相信你自己,也要相信我,因为我是你的丈夫啊。”
罗妮卡难以置信地望着女儿。凯芙瑞雅瞄了母亲一眼,最后还是垂下头望着打磨光亮的桌面,她的手紧张地摩着桌缘的木头。“我相信你,凯尔。”她小声地说道,“我真的相信你。可是我不想伤害艾希雅。我不想对她下重手,那样太残忍了。”
“我们不会对艾希雅下重手的。”凯尔立刻应和道,“但前提是艾希雅不能对我们出狠招,这样才公平啊。”
“这样……说得也是。”她迟疑地说道。她朝母亲瞄了一眼,看看母亲会不会肯定自己的反应,但是罗妮卡却不动声色。罗妮卡一直以为,这一对女儿之中,凯芙瑞雅比较坚强,毕竟她选了一个需要坚强力量的人生。艾希雅就玩得野了,一年到头跟着父亲在外浪荡漂泊,不是吗?凯芙瑞雅嫁了人,生了孩子,把她自己的家管得井井有条,又帮助她管理着大庄园——至少当罗妮卡准备法律文件并决定遗产归属时,她是这么想的。如今她却想到,凯芙瑞雅管的大多是宅子里的事务,例如决定三餐菜单、购物项目,以及社交往来的事宜。唯有如此,她才有时间面对庄园经营上的重要事务。之前她怎么都没看出,凯芙瑞雅年纪越长就越唯唯诺诺,不是依照母亲的指示,就是顺从丈夫的意见,少有自己的主张?罗妮卡努力回想,凯芙瑞雅是不是曾经建议家里要做什么改变,或是主动主导什么活动,但是却什么例子都想不起来。
为什么,噢,为什么她现在才勘透这层道理呢?莎神保佑,她不久前才将众人人生的缰绳交到凯芙瑞雅手里呢!根据缤城的传统与风俗,男人去世时,财产乃是传给子女,不是传给妻子。噢,她仍有权处置当年跟着她陪嫁过来的庄园没错,但如今她的嫁妆已经不剩多少了。她心头一紧,因为她突然领悟到,凯尔对于女人应有的行为举止的成见是很深的,可是如今不但自己的小女儿得任由他宰治,就连她自己也可能会落得这个下场。
她迅速地朝凯尔瞄了一眼,并以意志控制自己脸上不要露出任何表情。现在她只能对莎神祈祷,希望凯尔还没想到那么远;要是他真的铆起劲来对付她,那么她说不定会失去一切。若是他以经济控制为要挟,那么她还有不屈服的本钱吗?
她深吸了一口气,发现自己仍能如常地讲话。“这也有理。”她退让道,不过她可不能一下子变得柔顺服从,以免启人疑窦,“就看看往后会不会真的走到那个地步吧。”
她故意大叹了一口气,然后像是很疲倦似的揉了揉眼睛。“眼前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了。我就暂且把艾希雅交给你们去管吧。还有,照凯尔说的,薇瓦琪号的确应该尽早启航。依我看来,万事皆不如此事重要。我可否问问,你打算停泊在哪些港口、装什么货,以及你打算什么时候启程?”罗妮卡希望她的语气中别流露出巴不得凯尔快快离去的期待。她心里已经想着,唯有他走后,她才方便行事。如今她嫁妆的庄园虽剩得不多,但至少可以确保艾希雅必在她死后继承这些财产。罗妮卡不想跟大女儿夫妻提起这事,她突然有了个心得,那就是最好别在表面上显露出她要跟凯尔作对的样子,这才是上上之策。而等到独处之时,才是她要对大女儿下功夫的时机。
凯尔似乎乐于换个话题。“正如你所言,我们必须尽快开航,不仅为了顾全财务状况。岸上的生活使温德洛三心二意,唯有我们越快开航,他才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命运。他该学的实在太多,而他之所以没有从小培养,而是到了几乎算是男人的年纪才开始密集学习,并不是他的错。所以温德洛是越快开始越好。”
他顿了一下,等着那一对母女点头应和。他这话似乎在暗示,都怪她们母女不好,温德洛才失了管教。罗妮卡点头时不免觉得反感。凯尔对于她们母女的应和感到满意之后,便继续说道:“至于停泊港口与货物嘛,既然我们大家都有共识,那么我们就得以最快的速度,载运最值钱的货色。”讲到这里,他又停下来,等着罗妮卡和凯芙瑞雅点头赞同。
“这么一来,那就只有一个答案了。”凯尔为众人下了决定,“我将驾着薇瓦琪号前往哲玛利亚,买入我们买得起的最佳货色,然后尽速返北,在恰斯国卸货。”
“揽什么货?”罗妮卡以细得难辨的声音问道,她的心沉入谷底,因为她已经知道答案了。
“当然是奴隶啰。而且要受过教育的奴隶。不是扒手、小偷或是杀人的盗匪,而是那种能担任家庭教师、监工和保姆,可以在恰斯国卖个好价钱的奴隶。还有艺术家和工匠之类。我们要买的,是因为还不起债而沦为奴隶之人,而不是那种因为犯罪而被贬谪为奴的人。”凯尔因为思索而停顿下来,他摇摇头。“但是当然,这种奴隶没那么健壮,往往耐不住海上的颠簸。所以,为了保险起见,其中一舱应该要装满……管他是什么,反正只要便宜就好的奴隶。二副屠戈之前跑过好几条运奴船,认识不少拍卖商,只要有他照应,我们在采买奴隶的时候就不至于吃亏。”
“缤城是禁止贩奴的。”凯芙瑞雅迟疑地指出。
凯尔笑了几声。“现在是这样没错,但我看这也撑不久了。再说你也无须担心,亲爱的,我无意在缤城停泊补给。我会取道内海路,前往哲玛利亚城,然后返北,经过缤城但是不停,直接前往恰斯国,所以没人会找我们麻烦的。”
“海盗。”凯芙瑞雅害怕地指出。
“海盗从没找过薇瓦琪号的麻烦。你都没注意吗?你父亲常常夸称薇瓦琪号跑得像风一样快,能够灵活利落地穿过海峡。如今薇瓦琪号活了过来,所以她只会更快、更灵活。海盗们都知道他们追不上活船的,若是去追,只会徒然浪费工夫而已。所以你放心吧,海盗是不会来惹我们的。我已经考虑过的问题,你就别再自寻烦恼了。要是我认为这样太冒险,我就不会走这条路线了。”“但是货物本身可能会危及活船。”罗妮卡平静地指出。
“有什么好怕的,难道会有什么暴动不成?才不会呢,奴隶都关在舱盖之下,整个航程从头到尾都锁得紧紧的。”由于她们母女俩都语带保留,凯尔的口气开始不耐烦了。
“可能还有比暴动更糟的。”罗妮卡尽量保持温和的语气,仿佛只是在提出个人意见,而不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凯尔应该一眼看出的重大危险,“活船是很敏感的,况且薇瓦琪号又才刚刚苏醒。你不会让麦尔妲亲眼看到、听到或触摸苦难之人,同样的道理,薇瓦琪号也必须善加呵护,不能让她直接碰触到这些,可是奴隶在运送途中难免会感到不适啊。”
凯尔脸一沉,过了一会儿,才放松表情。“罗妮卡,活船的传统,我不是不知道,我会尽量就我们的财务状况所能给我的周转空间行事。温德洛会跟着上船,我会允许他每天拨点时间跟船聊聊天;他必能让薇瓦琪了解到,船上一切都好,而且这一点也不损及她的福祉。再说,我也不会对奴隶加诸额外的酷刑,奴隶必须关好、锁紧,但是除此之外,是不至于遭到虐待的。我看你的担心未免多余了,罗妮卡。况且,就算薇瓦琪一时躁郁苦恼吧,那也是片刻就过去了,难道会有什么损害不成?”
“你考虑得很周全。”罗妮卡努力以理性的口吻说道,将愤怒的语气替换为关心,“当然,躁郁苦恼的活船会出什么纰漏,倒是很多故事都曾提过。有的人说,活船若是气不过,可能会故意让风从船帆之间漏出去,或是在看来平静的水域中绕圈子,又或者是跑起来像是拉着千金重的船锚一样……而我们想也知道,就算一船水手都精力充沛又经验丰富,碰上这么棘手的毛病,恐怕也应付不来。加上船主若硬是违逆活船的心意,严重的,还可能逼得活船发疯,像是派利亚号,就是最出名的例子。此外还有人谣传,有的活船一出海,就永远也回不来,因为船反过来对付船主,而船上的水手则……”
“寻常的船若一出海就永远回不来,不是因为卷入暴风雨,就是因为碰上海盗。活船也可能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一去不返,而不是因为疯掉或其他原因。”凯尔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
“可是你跟温德洛都在船上,所以万一有个不测,我就失去半个家了。”凯芙瑞雅突然说道,“噢,凯尔,这样真的妥当吗?爸爸掌船的时候,从来不碰非法或是危险的货物,可是他还是照样赚钱。”
凯尔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凯芙瑞雅,我亲爱的,你父亲赚的钱不够啊。我们今天之所以在这里讨论,关键就在于此。我们一定要想办法避免他犯的错误,把家族的财务状况拉回水准之上,重振家风。你父亲这人的古怪决定还真多,你一讲到这里,立刻就让人想起他的怪癖来了。”他突然望向瞪着自己的罗妮卡,打量着她的脸,有感而发地说道:“要是你不喜欢奴隶生意,那我们也可以上溯雨野河去做生意啊,毕竟全天下最令人垂涎的宝物都在那儿。其他有活船的家族都跟雨野河颇有往来,那我们何不效法?”
罗妮卡沉着地迎接凯尔的瞪视:“因为多年前艾福隆就决定,我们维司奇家从此不再做雨野河的生意;他说到做到,所以此后我们跟雨野河的人关系就淡了。”
“可是艾福隆已经死了,而且不管他怕的到底是什么,我都会勇敢面对。你只要把雨野河的海图给我就行了,我自会去建立关系。”凯尔提议道。
“你一定会送命。”罗妮卡以肯定的语气说道。
凯尔不屑地哼了一声。“不见得吧。雨野河虽处处险阻,但是我以前也搭船去过。所以——”他顿了一下,“海图我现在就要。财产都传给凯芙瑞雅,所以海图已经归她所有,你是不能藏着而不交给我们夫妻俩了。好啦,这一来我们就皆大欢喜了,以后我们就不用薇瓦琪号运奴,改而上溯雨野河做生意,还更好赚哩。”
罗妮卡毫不迟疑地扯谎道:“大概吧,如果雨野河的海图还在的话。可是雨野河的海图已经没了,凯尔。多年前艾福隆决定跟雨野河断绝生意往来时就一并毁了海图。他希望从此以后维司奇家再也不要跟雨野河做生意,而事实也确是如此。”
凯尔猛地站起来。“我才不信!”他咆哮道,“艾福隆可不是傻子,海图如此珍贵,唯有傻子才会毁掉。一定是你藏起来,不想把海图交给我们,对不对?你想把海图留给你疼爱的艾希雅以及任何肯娶她的鼠辈,对不对?”
“我可不喜欢被人影射我说谎。”罗妮卡不满地责备道。至少这句话她说得很坦然。
“我也不喜欢被人暗示我笨得看不出人家在搞什么鬼!”凯尔怒道,“这家里的人从不给我应有的尊重!以前艾福隆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忍过去了,毕竟他是男人,又比我年长许多。但是除此之外,任何人若敢对我不尊,那么我绝不会忍下这口气!我再问你一次,这次你给我老实讲。当年艾福隆为什么断绝了与雨野河的生意往来,还有,我们要如何才能恢复与雨野河的关系?”
罗妮卡只是望着他。
“可恶,女人,你看不出来吗?家里明明有活船,却不用活船来跑雨野河的生意,这到底是什么用意?唯有活船世家才能上溯雨野河做生意,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啊。我们明明是拥有活船的旧商世家,可是你丈夫有了这个特权,又背着庞大的债务,结果他是怎么做的?他竟然去做丝绸和白兰地——那种只要有条张着帆的小船筏就可以做好的生意,然后坐视债务一年比一年增加。从雨野河流下来的钱,比从那里流下来的水还要多啊,可是你却逼我们站在岸边活活饿死。”
“有些事情比饿死还糟,凯尔·海文。”罗妮卡听到自己说道。
“好比说?”凯尔追问道。
罗妮卡实在拦不住自己了。“好比说,女儿嫁了个贪婪的笨蛋。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啊,竟然把雨野河的事情拿来夸耀。”
凯尔冷冷地对她一笑。“那你何不把海图交给我,让我自己一探究竟?你若是真说对了,那不就借此除掉你女婿了吗?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让你的子孙陷入债务的泥淖,永远都抬不起头了。”
“不!”凯芙瑞雅惊叫道,“别讲那种事情,我受不了。凯尔,你绝对不能去做雨野河的贸易。奴隶生意比雨野河好得多,你就做奴隶生意好了。如果必要的话,你就带着温德洛一道去,但是你们绝不能上溯雨野河!”她以恳求的目光望着他们二人。“你我都很清楚,他这一去,就永远回不来了。爸爸才刚死,你们怎么就讲这些要让他去送命的事情呢?”
“凯芙瑞雅,你太累了,凡事都反应过度。”凯尔对凯芙瑞雅说道,而他射向罗妮卡的眼神则在怪罪都是她勾起她女儿胡思乱想。罗妮卡心里激起了愤怒的火花,但她随即坚定地浇熄怒火,因为此时她女儿正以伤心受害的眼神望着丈夫。机会来了,她轻轻对自己说道,机会来了。
“让我来照顾她吧。”她不着痕迹地对凯尔提议道,“我敢说你船上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走吧,凯芙瑞雅,到我的小起居室去坐一下好了。稍后我吩咐瑞喜替我们准备茶。老实说,我自己也累得要命。我们走吧,让凯尔去忙他的事吧。”
然后罗妮卡站了起来,挽起凯芙瑞雅的手臂,扶着女儿出了餐室。收拾残局啊。她默默地对艾福隆说道。亲爱的,我一定会把你留给我的残局收拾好,至少我把大女儿安全地护在身边了。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