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魔法活船三部曲Ⅰ:魔法之船> 第八章 夜话

第八章 夜话

一回到家,罗妮卡就崩溃了;她膝盖一软,人就倒了下来。凯尔看了只是摇头,凯芙瑞雅赶紧上前撑起母亲扶着她去睡。她父母亲同寝多年的大卧室已经变成病房,现在父亲死去,更令人感伤,因此凯芙瑞雅并不把母亲安置在大床旁——她母亲数月以来照顾病人时所睡的便床——而是交代瑞喜去整理一间客房。凯芙瑞雅与母亲并坐着,等女仆铺好床单被子,再安顿好心情麻木的母亲,这才去瞧瞧瑟丹。瑟丹正在哭,他要找妈妈,但是麦尔妲告诉弟弟说,妈妈很忙,没空照顾爱哭的小孩,然后就任由瑟丹坐在床缘哭,连找个仆人来照顾弟弟都没有。一时之间,凯芙瑞雅很气女儿,但接着她便提醒自己,其实麦尔妲自己也是小孩子。经历了这样的一日,如果她还指望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会好好照顾七岁的弟弟,那也太过奢求了。
凯芙瑞雅安慰着瑟丹,帮他穿上睡衣,一直陪到那孩子眼睛沉沉地闭上为止。等到她终于离开,走回自己房间休息时,整间房子已悄然无声,大概是全都睡了。她走过熟悉的走廊时,烛光闪烁跳跃,使她想起幽灵鬼魂之事。她突然想道,不晓得父亲的灵魂是不是仍留在他卧病数月的那个房间里?她背脊发凉,颈后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不禁骂自己胡思乱想。如今她父亲的灵魂已经跟活船在一起了,就算还留在这里,总是自己的父亲,当然是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恶意的。不过,她还是庆幸自己终于走回了卧室。凯尔躺在床上,已经睡了。她吹熄蜡烛以免惊醒丈夫,然后摸黑脱下衣服,任由衣服掉落在地,接着套上奶妈帮她摆出来的睡衣。这下子,终于可以上床睡觉了。她拉起被子和亚麻床单,轻轻地挤到沉睡的丈夫身边。
他张开双臂将她揽在怀中。原来他没有睡着,而是一直在等她。虽然今天如此漫长且悲哀,但这一揽仍使她开怀。凯尔的抚触解开了她连日来痛苦的心结。一开始,他只是抱着她而已,他拂着她的头发,摩娑她的后颈,直到她终于放松地躺在他的怀中,他才不发一语地,在窗外倾泄而入的月光笼罩之中,单纯而温柔地跟她做爱。夏夜的月光明亮,几乎使一切都染上皎洁的月色;奶油色的被单、凯尔的发色像是象牙,皮肤则是深浅分明的两种不同的金色,晒到太阳与没晒到太阳之处截然不同。激情过后,她蜷着身体偎着他,将头靠在他肩上。一时之间,整间房间充满宁静,两人默默不语。她听着他的心跳声,以及空气流过胸腔的声音,又感觉到他暖暖的身体,心里十分甜蜜。
接着她猛然觉得自己自私且欠缺考虑。她父亲才刚死,日后她母亲既无缘与丈夫互相依偎,也没办法亲密做爱了,而她竟然仍拥有并享有这一切。仍沉浸在做爱后的松弛与温热中的她,一思及世上竟有这样残忍的别离伤痛,不禁悲从中来。她并未推开凯尔,反而靠得更紧,但是她的喉咙一哽,一滴热泪便滑过她的脸颊,落在丈夫裸露的肩膀上。他举起手摸了摸泪湿的地方,然后轻轻摸着妻子的脸颊。
“别哭了。”他柔声劝道,“别哭了。今天哭得已经够多,也哀悼得够多了。现在暂时把那一切抛开,不要让任何事情、任何人介入你我之间吧。”
她吸了一口气。“我尽量。可是我现在才领悟到母亲失去了好多……这一切,她都没有了。”她说着,伸出一手在他身上游走,从他的肩膀摸到大腿,最后他握住她的手,送到嘴边一吻。
“我知道。我刚才抚摸你的时候也想到这个念头,我想着,要是哪天我再也不回来,那你会怎么办……”
“你千万别乱讲!”她恳求道。伸手托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过来面对自己。“我还是觉得这不大对。”她突然以不同的声调说道,“我们谈过了,我知道,我们都认为这个安排最好,这样才能保护大家周全,但是我伸手去握住木栓的时候,她脸上那个表情……而且后来她就气冲冲地走了。我实在不敢相信艾希雅怎么会那样就走了,连丧礼都不参加,她一向都很敬爱父亲啊……”
“嗯。”凯尔思索道,“我也没料到她会这样。我本以为她爱那条船超过一切——至少也与她对父亲的爱不相上下。我原本以为她会大吵一架,但是她干脆放弃了,这我倒庆幸。我敢说,她要是参加丧礼,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风波。她没参加也免去了大家尴尬。不过我得老实说,我真不敢想象她现在身在何处。一个女孩子总该在父亲去世的当晚待在家里,而不是在缤城这种人多复杂的港口里闲晃。”他停顿了一下,以警告的语气补充道:“你是知道的,这种事情我不能撒手不管。一定得有人骂她几句,总得有人对她严格一点,免得她终有一天把自己给毁了。”
“爸爸总是说,艾希雅这孩子,与其严加管教,不如怀柔。”凯芙瑞雅大着胆子说道,“爸爸说,得让艾希雅有点犯错的余裕,因为唯有这样,她才学得到教训。”
凯尔轻蔑地哼了一声。“亲爱的,恕我直言,但是依我看来,他那个说法只是为了替自己开脱,因为他没把女儿管好。艾希雅就是被父亲宠坏了。打从我认识她开始,父亲就由着她胡作非为,这是会养成习惯的。她老是以为别人都得顺着她的意,她很自私,丝毫不为他人着想。不过现在开始教好她还不算太迟。老实说吧,不久前我发现她还挺受教,当时我还很惊讶哩。回程时我动了怒,下令叫她回自己舱房,除非到达港口,否则不准出来,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乖乖听话。我是气极了,怕我自己再看到她的话,真的会对她不客气,所以才把她关进舱房,但是她倒乖乖听话了。我看她一个人关在房里,一定反省了很多。我们到家的时候,你是看到的,她话不多又满脸懊悔,而且她下船时总算穿成女人的样子——就算模样差点,至少她尽力了。”
讲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摇摇头,弄乱了躺在枕头上的金发。“那时真的很令人意外。我一直在等着她爆发出来,随便找个事端来跟我吵架,后来我才领悟到,她其实一直在等着有人管管她。她其实也希望有人帮她划个疆界,教她不要越线,希望有人能彻底地管住她,让她做出自己应有的行为举止。依我看,一直以来,她都在找个能将她急扯的风帆拉住,让她下锚定下来的人。”他清了清喉咙,“我很敬重你父亲。你知道我是真心敬重他。不过若是讲到艾希雅,那他实在……很盲目。什么事情都顺着她,从来也不说个‘不’字,不会好好管女儿。可是你看,等我插手管教她之后,她的表现比平常好上多少?当然,船靠港之后,我就管不到她了,所以她又野了起来。”他耸耸肩。一时间,夫妻俩都默默不语地想着艾希雅古怪的行事作风。
凯尔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呼了出去。“我以前总以为艾希雅一定没救了,她终归会让大家伤心失望,而她自己则落个难堪的下场。但是你看,今天她终于看到全家都团结在一起,为家族的利益着想,而她也没有真的反抗我们。我看她内心深处毕竟是知道是非的。若要安排那条船的去处,必得考虑全家人的利益。你是老大,所以由你继承家族的真正财富是理所当然。况且你有孩子,船正好可供应我们抚养孩子所需。艾希雅需要养谁吗?她只要养活自己一人啊,而且我相信,你我绝对不会让她饥饿受冻,或没地方可住。但如果情况反过来,船归她而不是你,那么她必会一下子把薇瓦琪号开出港外,头也不回,毫不眷恋地走,并八成会找那个一事无成的贝笙来掌船。”
凯尔稍微伸展手脚,但是并未推远凯芙瑞雅。他揽住妻子,把她拉近一点。“说真的,凯芙瑞雅,今天这样做是最好的了,你不必多疑。我们一定会照顾艾希雅,并解决你母亲的财务困境,可是你敢说艾希雅一定会照料你母亲吗?至于她会不会理你我跟孩子们,那就更不用说了。据我看来,到了最后,就连你父亲也看出,唯有把船传给你才是万全妥当,虽说这一来会让他最宠爱的小女儿伤心欲绝。”
凯芙瑞雅叹了一口气,朝他挨得更近一些。他讲的字字句句都合情合理。她之所以嫁给凯尔,原因之一就是他想事情周全合理,让她很有安全感。她在结婚时就有个非常笃定的想法,那就是她的人生一定不要和像她父亲那样个性冲动、常常突发奇想的男人绑在一起。嫁给那种男人会有什么后果,看她母亲就知道了。她母亲看来比实际年龄还老,别的大商家的主妇都过着轻松且平静的日子,只要照顾玫瑰园、打点孙儿女就好。但是她自己的母亲却是每天一起床,就要面对足足要一个大男人才应付得来的决策与工作。她母亲要做的可不只是管管账、与其他大商家往来推敲合约而已,她还常常骑马到农地去,亲自探查监工的回报是否属实。
自从凯芙瑞雅有记忆以来,她就痛恨玫芙豆收成的季节。在她年纪很小的时候,玫芙豆的收成季节意味着她早上起床时母亲便已经出门,直到她入睡前才能看到母亲一会儿,甚至整天都遇不上她;等到她年纪稍长,有那么几年,母亲总是坚持要拖着她一起前去那炙热的农地,并且亲自沿着那一排排硬到会扎入的深绿色树丛走下去,帮忙采收熟透的豆荚。她母亲逼着她学习玫芙豆如何采收、有什么病虫害,以及何种得病的树枝必须立刻摘下烧掉、什么样患病的树枝必须不辞辛劳地以叶霉和马粪制成的呛鼻药水来灌溉。凯芙瑞雅真是恨死那些事情了,所以一到了会在意自己的头发和皮肤的年纪,她就反抗不去,说什么都不肯再去受那种折磨。回想起来,自己就是在那一年下定决心,一定不要嫁给那种需要出海,并把所有重担丢给她的男人。她所嫁的对象一定要能一肩扛起该有的责任,好好照顾她,并把所有麻烦和烦恼通通挡在门外。“结果我还是嫁给水手。”她朗声说道。甜蜜的语气使这句话听来像是恭维。
“嗯?”凯尔的胸膛发出一个昏昏欲睡的声音。她伸手贴在他白皙的胸膛上,觉得自己橄榄色的手与他那白皙胸膛的对比很有趣。
“我只是希望你不用这么常出门。”她柔声说道,“如今爸爸去世,你就是一家之主了,如果你常常不在……”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道,“这我想过,我也担心哪。不然我何必坚持一定要带着温德洛一起上船?他也该做出个男人的样子,尽点男人的责任了。”
“可是……他是教士。”凯芙瑞雅以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抗议道。要她开口反对自己的丈夫,真是难上加难,但是别的不说,在这方面,凯尔一向让她独断独行的。她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现在突然变了心意。
“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不赞成那些玩意儿。”他平静地说道,像在回答凯芙瑞雅的思绪,“把家里的大儿子送进莎神的修院……哲玛利亚国的那些有钱人家要以此来炫耀他们的财富,让众人知道他们可以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贡献一个儿子的劳力给莎神的修院,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我们家情况不同啊,亲爱的。不过我早知道你有这个心意,也尽量顺着你,所以就让那孩子去了。老实说,若是你父亲多活几年,我们也就让温德洛继续在修院待下去。但是你父亲死了,瑟丹年纪又太小,不能上船。坦白说,我们家比什么哲玛利亚的修院更需要温德洛。你常常说,莎神从不绝人之路!所以,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莎神的确没绝了我们的路,因为莎神在十三年前就让我们生了温德洛,而我们现在需要这个儿子。”
“可是我们已经对温德洛许诺,要把他许给修院了。”凯芙瑞雅小声地说道。她心里非常痛苦。对她而言,儿子能成为教士,为莎神奉献心力,意义不同凡响。莎神的修院可不是随便什么孩子都接受。有些家长有心奉献,但是修院客气地感谢,附上一封信函,婉转地解释这孩子不是很适合当教士,然后就把孩子送回家。但是修院可没让温德洛回家,不但没有,他还打从一开始就备受重视,很快就换上棕色的初级教士袍,又从位于卡罗镇的偏远修院转到马洛半岛上的科比登修院。教士们虽不是常常来信通知温德洛的进展,但是凯芙瑞雅收到的信越来越多,她将所有的信都妥善地收藏在衣柜角落里,用金色的缎带绑在一起。
“那是你对他许的诺。”凯尔指出,“我可没答应他。好了。让我起来吧。”他从凯芙瑞雅的臂弯与被单之间钻出来,下了床。在月光下,他的身体看来如同象牙雕刻。他在床脚摸索,找到他的睡袍,套了上去。
“你要去哪里?”她平静地问道,知道自己的意见使他不快,不过自从结婚以来,他从未离开她的床到别处去睡觉。
凯尔对她认识得太深了,察觉到她的不安,弯下身将她脸上的头发拂开。“我马上就回来。我只是去艾希雅的房间看看她回来了没有。”他摇了摇头,“艾希雅有多么愚蠢,说来令人难以置信。希望她不要把她自己变成缤城的笑柄。她啊,几杯黄汤下肚,什么话都说得出来。现在我们家里说什么也不能失了体面,我们一定要让外人觉得我们家族稳定可靠又团结,这样才能渡过难关。要是艾希雅出了什么荒唐事,那可能会把债主们吓得人心惶惶,急着取走我们的一切。唉,嗯,我们今晚的烦恼与悲伤已经够多了。你先睡,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在那漫长的片刻之间,贝笙很担心艾希雅会回绝,不肯让他护送她回家。艾希雅站不稳,摇晃了一下,同时以迷蒙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贝笙则针锋相对地回瞪过去。莎神在上,她可真是狼狈啊!头发散乱地披在额头与肩膀上,脸上因为沾了一天的尘土与眼泪而脏污不堪,唯有从那一身衣服还看得出她出身良好,只不过衣服破破烂烂,会让人误以为是捡人家不要的来穿。贝笙心里想道,此时,她看来哪像是缤城大商人家的掌上明珠,简直是当街揽客的妓女了;要是她想要自己一个人回家,那么经过龙蛇混杂的夜间市集时,什么丑事都可能会碰上。
但是接着她便大声叹气,应了声:“是。”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才伸手搭上他的手臂。艾希雅将全身的力量靠在他身上,他很庆幸自己先前已经把他的航海帆布袋拿去寄放了。他跟寄放帆布袋的那个老板很熟,临走前又塞了几个铜板给他,以确保家当安全无虞。至于自己为了跟着艾希雅一家又一家地喝过去而多花了多少铜板,他实在不太愿意去想;他的确不想花钱花得这么快,这是真的,不过也没他平常在城里喝一晚的酒钱花得多。他到现在都还神智清明哩。回缤城这个基地港来的第一晚从未像今晚这么消极颓废。唔,反正这一晚已经快要过完了。只要把艾希雅安全地送回家,那么在天亮之前,至少还有几个小时任他自由排遣。
他左右张望身处的大街。由于火把之间的间隔太远,所以街上很暗,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在这个时候,任何还灌得下酒的人都在酒馆里喝酒,而不在酒馆里喝酒的,早就不知醉到什么地方去了。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小混混朝这边探头探脑,想要从醉倒的水手身上抢走仅余的铜板。他得小心一点才行,尤其他不但要顾自己,还得顾着艾希雅。
“这边。”他跟艾希雅说道,试图快步领着她走开,但是她马上就踉跄得几乎跌倒。他还来不及管住自己的舌头,便忍不住不满地责问道:“你醉得那么厉害?”
“是啊。”艾希雅坦承,轻轻打了个嗝。她突然弯下身,贝笙本以为她要当街躺下去了,不过她只是把高跟鞋的鞋带一一扯开。“而且穿这些可恶的东西更不好走了。”她站起来,将鞋子踢到昏暗的街道上,然后挺直了背脊,转头面对着他,稳固地搭住他的手臂。“好了,我们走吧。”
贝笙得承认,她光脚走路的确是快多了。想到这里,他不禁在黑暗中咧嘴而笑。即使多年来他都是自己一个人过日子,但是特雷家的家教仍有顽强的残迹,致使他突然恐惧起来,因为大商家的女儿光脚走过闹市区,实在是惊世骇俗。这个嘛,以她脚丫子以外的现况来看,别人若看到她,第一个注意到的可能不是她没穿鞋。再说他倒也不打算拖着她招摇过市。他会挑比较少有人走的街道,并希望别在黑暗中遇到任何会认出他们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也算是对得起艾福隆·维司奇船长的知遇之恩了。
但是他们走到街口时,艾希雅拉拉他的手臂,想要拉他朝夜间市集那一带明亮的街道走去。“我饿了。”她宣布道,口气不耐烦,仿佛她会饿是他的错似的。
“真是可惜。但是我破产了。”他简单地撒了个谎,试着把她拉走。
艾希雅以怀疑的目光瞪着他。“你这么快就把你的薪水通通喝光啦?莎神的屁股啊,喂,你啊,我早知道你一上岸就会喝得醉醺醺的,但是我到现在才晓得你花钱花得这么快。”“我花在婊子身上不行啊。”贝笙恼怒地扯谎道。
她借由火把闪动的火光打量着他。“是啊。这也难怪。”她对自己应道,摇摇头,“贝笙·特雷,你这个人样样都来,是不是啊?”
“不敢当。”他冷淡地应道,坚决地打算以此来结束对话。他又去拉艾希雅的手臂,但她还是抗拒。
“有很多地方会让我赊账。走吧,我请客。”艾希雅的态度,在一瞬间从大肆批评变成热情款待。
贝笙决定跟她直说。“艾希雅,你现在喝醉了,模样又乱糟糟,实在不适合出现在公共场合。走吧。我送你回家。”
艾希雅不再抗拒,顺从地跟着贝笙沿着昏暗的街道走下去。这一带有许多小铺子,有些本来就不是从事什么高尚生意,有些则是因为付不起夜间市集摊位的昂贵租金而在此设店。店外挂着昏暗不明的灯笼,表示他们还在做生意:帮人刺青的店,卖薰香、药品的店,还有一些让人满足高涨肉欲的店家。贝笙很庆幸他们今天晚上的生意不好。就在他以为今晚总算要过去之时,艾希雅突然倒抽了一口气,原来她在哭,没有出声地哭。
“怎么了?”贝笙疲惫地问道。
“如今我父亲死了,往后再也没有人会以我为傲了。”她茫然地摇头,用袖子擦干泪水。她再度开口之时,话声哽咽。“我父亲总是看我能做什么,其他人却只看我的外貌,以及别人会怎么看待我。”
“你喝得太多了。”贝笙平静地说道。他说这话本来是要安慰艾希雅,暗示唯有在她喝多了酒,自我防御降低的时候,才会为这些事情所恼。但是他说话的语气除了暗指她有那些问题之外,还多了贪杯的毛病。
艾希雅听了之后只是低下头,顺从地跟着他走。所以,也不必多说了。他每次要劝她宽心,往往都会碰钉子,再说,他既不觉得自己有意想劝慰她,更不认为自己有责任要这么做。喔,她家里的人对她多有责难,那又怎么样?她提及此事时,真的会把他被自家人赶出家门的事情抛在脑后吗?一两个星期之前,她才故意用此事来刺伤他。如今主客易位,她也别想指望他会回过头来安慰她。
他们默默走了一段路,艾希雅又开口了。“贝笙。”她以认真且平静的语气说道,“我要把我的船要回来。”
贝笙发出了个无意义的嘟囔声。用不着告诉她,他深信她把船要回来的机会实在太过渺茫。
“你听到了没?”她质问道。
“有,我听到了。”
“唔。那你不说句话吗?”
贝笙苦笑了一声。“等你把船要回来之后,我可要再度担任大副。”
“可以。”她豪迈地答道。
贝笙不屑地哼了一声。“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就说我要当船长了。”
“不行,不行,我要当船长,但是你可以当大副。薇瓦琪喜欢你。等到我当了船长之后,船上只聘我们看得顺眼的人来干活。”
“多谢啦。”贝笙笨拙地应道。他一直不相信艾希雅喜欢他,而她竟然这么说了,他倒有点窝心。船长的女儿毕竟是喜欢他的。
“谢什么?”艾希雅昏头昏脑地问道。
“没什么。”贝笙对她说道,“没什么。”
他们转进了雨野河商人的那条街。这儿的店铺比较豪华,除了少数一两家之外,大多数的店铺仍然开张。光顾缤城夜间市集的主要是一般爱玩的青年男女,但是这条街上这些稀罕且昂贵的商品则只有豪富才买得起。入夜之后,细长的玻璃窗用护窗板盖了起来,许多店铺都雇了全副武装的卫兵在铺子外头来回巡逻。贝笙与艾希雅沿着这条铺了木条的大街走下去时,不少卫兵警戒地朝他们瞪视。护窗板后的各式商品都夹带着雨野魔法的气氛。贝笙总觉得,这条街上似乎正闪闪发光,同时散发出甜蜜的味道。他一方面紧张得后颈寒毛直竖,同时又不禁因为敬畏讶然而嘴巴大开。到了晚上,从那一条外人难闯的神秘河流运来的商品便被护窗板遮盖,但即使如此,这街上清凉的雾气仍笼罩在魔法的法力之下。贝笙不禁纳闷,不晓得艾希雅有没有察觉到这种感觉?他差点就问出口,只是他立刻就想到,这个问题太过严肃,但不怎么重要,实在不该提起。
两人沉默地走着,但后来艾希雅抓着他的力量之大,让他不太舒服。他为了化解彼此的不安感,便在经过琥珀的店时随口说道:“嗯,她生意倒是做得蛮大的嘛。”他的下巴朝雨野街街口的店铺抬了抬。那店铺的窗户上镶了一组价格高昂的“艺佳玻璃片”,那种玻璃片清澈如水,又配上雕工精细的镀金窗框,使得坐在窗后的琥珀看来像是名画中的佳人。她倚在白藤椅中,身穿式样简单、从肩上垂挂下来的棕色长袍;那长袍非但没有衬托出她削瘦的体型,反而包住了她。她店铺的窗户上既不装护窗板,也不装护栏,门外亦无卫兵保护。也许这个琥珀自认她那古怪的外型可以吓阻盗贼吧。她身边的地上摆了一盏碟形的烛台,散发出晕黄的光线;色彩鲜艳的棕袍更加衬托出她那金黄色的皮肤、头发与眼珠,两只光脚丫从长袍底下钻出来。她像猫一样,眼睛眨也不眨,机警地凝视着街道上的动态。
艾希雅停下脚步,虽然站不太稳,仍瞪着琥珀。贝笙想也不想,便伸出一臂托住她的肩膀。“她卖什么啊?”艾希雅纳闷地大声说道。贝笙缩了一下,他敢说坐在玻璃窗后的那个女人一定已听见艾希雅这句话,只是她的脸色毫无变化,照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站在街上的褴褛少女。艾希雅用力紧闭眼睛,再突然把眼睛睁得大大地,仿佛这样就可以改变眼前的景象。“那个女人看起来像是用金黄枫树雕出来的。”
玻璃窗后的女人一定听到了她讲的话,贝笙看到她那仿佛雕刻出来的唇角漾出小小的笑容。但接着艾希雅哀愁地补上一句:“我看到她,就想起我的船。薇瓦琪多可爱啊,丝缎般的巫木质感,又涂上了生动的色彩。”于是琥珀的脸色立刻变成极度不屑的表情。贝笙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自己看到琥珀那种高高在上的不屑态度,就大大地警觉起来。但是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紧紧拉住艾希雅的手肘,匆忙地把她从窗前架走,沿着黯淡的街头走下去。
走到了下一个街口,贝笙才让她慢下速度。艾希雅已经有点一跛一跛的了。贝笙这才想到,步道的木条很粗糙,而她又是光着脚。她倒一点都没有抱怨,不过她又问道:“她卖的是什么啊?她又不是有权做雨野河生意的缤城商人,因为唯有拥有活船的家族才能上溯雨野河做生意啊。既然如此,她怎能在雨野街上开店?她到底是什么人哪?”
贝笙不在乎地耸耸肩。“她是新来的,来了差不多两年了。她以前在‘杂什布德金广场’开了一家小店。她自己做木珠,店里不卖其他,就卖木珠,很漂亮的木珠。很多人跟她买木珠,给家里的小孩子串项链或手链。然后,到了去年,她换到比较好的地点,开始卖起——你猜是什么呢?卖起珠宝来了。只不过她卖的珠宝都是木头做的。”
“木头做的珠宝?”艾希雅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口吻比较像是平常的她。据贝笙猜测,大概是因为走路走多了,已经慢慢酒醒。很好,说不定酒醒之后会有一点自知之明,晓得要在光脚走进父亲的屋子之前,把头发衣服整理一下。
“之前我也想,木头做的东西哪称得上是珠宝呢?但是看过之后,我的观念就改变了。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人可以从木头里激发出这么多东西来;她运用树枝上的节瘤,化为人脸、动物或是罕见的花朵,有时还嵌点东西进去。不过除了她选的木料好之外,手工也是一流;她的眼光很准,木料该雕成什么样子,她绝对不会看错。”
“那么,她也做巫木啰?”艾希雅大胆地问道。
“哈!”贝笙不屑地笑了一声,“那可是犯下大忌的!她虽才来不久,却对我们的规矩明白得很。才不呢,她只做一般的木料:樱桃木、橡木,还有很多我说不上来的木头,各种质地、各种颜色的都有……”
“在缤城,做巫木雕刻的人可多着呢,只是都藏在台面下而已。”艾希雅若有所指地说道,在肚子上搔搔痒,“没错,雕刻巫木的生意的确是不能见光,但是如果你想找一件巫木木雕,只要有够多钱,那就一定弄得到。”
艾希雅那不祥的语气突然让贝笙很不自在。他想把话锋引到比较正面的方向去。“唔,外面的人都怎么说缤城的?‘随便什么东西,凡是你想象得出来的,缤城都一定买得到。’”
她狡猾地对贝笙一笑。“那句话的下半段想必你也听过,对不对?‘可是没人想象得出幸福是什么情景,所以别的都可以买,唯独幸福是买不到的。’”
艾希雅的心情突然变得如此凄凉,让贝笙一下子想不出要怎么接口才好。接下来,两人默默无语地走着,倒也像是与清凉的夏夜互相呼应。他们离开商家与做买卖的生意区,走入缤城住宅区蜿蜒的道路之后,夏夜似乎变得更暗了;灯笼的间隔更开,且都离大路颇远;两旁尽是篱笆或是树篱,狗一直不停地叫,催促他们快快离去。这里的路是碎石铺成,比城里的木条走道更为崎岖难走。贝笙一想起艾希雅光着脚丫子,就觉得同情起来。但是她连哼也不哼一声。
在沉默与黑暗的推波助澜之下,贝笙对于已逝船长的悼念之情不断滋长,他一次又一次地眨眼以阻止汩汩流出的泪水。走了,维司奇船长就这么走了,而贝笙这辈子重新再来的二度机会也跟着没了。若早料到有这么一天,他早该趁着那旧商还在世,向他提出各种条件时老实不客气地占点便宜;他真不该假设那老人会永远留在人间,拉自己一把。唉,如今他也只能想办法三度重来了。他朝那个仍倚着他手臂的少女瞄了一眼。如今她也得自己找条路走了。她若是不自己想办法,就得死心塌地地接受家人为她安排的命运。据他猜测,尽管外头传闻她伤风败俗,但是她家里的人,大概照样能把她跟哪个商家的次子凑合成一对。说不定她会跟自己的亲弟弟结婚呢。贝笙也知道瑟云的性格跟任意妄为的艾希雅实在差得太远,不过这一来,特雷家族的财富就可以跟维司奇家族的财富合流了。他开始揣想道,喜欢新奇冒险的艾希雅跟古板且拘谨的瑟云怎么会合得来。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出来。到时候,真不晓得他们两个之中,他会比较同情哪一个?
贝笙以前去过维司奇府,不过他一向在大白天上门,而且总是因为有公务要与船长一谈。在黑夜中走上艾希雅家,感觉路途变得特别长。夜间市集的喧嚣已经离得很远,此时他们经过的是连绵不绝的树篱,并闻到深夜绽放的花香。贝笙突然被一股诡异的宁静感所笼罩。许多事情都在今天结束了。今天,他又再度像是断了线的风筝般,无依无靠地飘荡在外;没了责任义务,也没了船期;往后既没有水手可以监督,也不必安排卸货。只要养活他自己一人就行了。说真的,那样到底有什么不好?
维司奇府前有个大院子,离道路有些距离。住在院子里的昆虫和青蛙在夏夜中争鸣,好不热闹。他们走上维司奇府的石板步道时,除了他靴子的窸窣声之外,又多了蛙鼓虫吟。以前,他屡次为了等着通报船的事情而站在那个万分熟悉的大门前的白石门庭上等待接见,如今再度踏上此处,突然又悲从中来。往后不可能再来了,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扇熟悉的门前。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艾希雅并没有放开他的手臂。这儿既非窄小的街道,也没有店铺的灯笼。月光清楚地照在她身上,她的脚很脏,长裙拖在身后,头发原来是用什么蕾丝的东西拢起,如今已经散开了——至少有一半的头发散在外面。她突然松开他的手臂,挺直地站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送我回家。”她说道,语调清晰且正式,仿佛他是在商会庆典之后用马车护送她回来的。
“不客气。”贝笙平静地说道。这几个字大概使这个不修边幅的水手想起当年母亲谆谆教诲的礼仪教养,因为接着他便自然而然地对女伴深深一鞠躬。他差点就将艾希雅的手送到唇边一吻,但是一看到自己磨损破旧的鞋子,和勾破的粗布裤脚,遂想起自己的身份。“你待会儿没事吧?”这句话除了发问,也带点提醒。
“大概吧。”艾希雅恍惚地说道,她转过身,伸手握住门把,门却突然被人用力地从屋里拉开。
凯尔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门框,他穿着睡衣、光着脚,头上的苍白发丝一绺绺地竖起,但是他怒气冲天,所以任谁看到这画面都笑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质问道。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谈什么秘密似的,但其话中的强烈情绪仍使这句话听来像是吼出来的。贝笙出于直觉的反应,一下子挺直地站在这个他曾经奉为船长的男人面前。艾希雅一开始被吓到了,瑟缩地退开,但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
“他妈的没你的事。”她宣布道,想要从他身边穿过去,进到屋子里。但是凯尔抓住她的上臂,拉得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你去死好了。”艾希雅叫道,一点也不想压低音量,“放开你的臭手!”
凯尔根本不理她,反而像是摇鞭子一般用力地摇晃身材较为娇小的艾希雅。“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他怒吼道,“顾全家族的名声不但是我的事,还是大家的事,所以你自己也该检点一些。你自己看看,光脚、又臭又脏,活像是喝醉酒的荡妇,而且这里还有个小混混,像是嗅到什么便宜妓女似的一路跟上来……怎么,你是要把他带回自己的家来做生意吗?这种事情你也干得出来?你父亲才刚死,你就干出这种事情来拖累家族的声誉?”
艾希雅听到这些子虚乌有的抹黑,气得像是母老虎般地露出牙齿,毫不留情地以指甲划过那只紧紧钳住她手臂的手。“我才没有呢!”她狂乱地喊道。一听那声音,就知道她喝醉了。“我没有做出使家族蒙羞的事情。你才拖累家族的声誉呢。你分明就是贼!你偷了我的船!你偷了我的船!”
贝笙因为陷入恐惧而牢牢定在地上。天底下他最不想搅和进去的就是他们的家务事,因为无论他护着哪一边,都会引起另一方的不快。但是最糟糕的莫过于呆呆站着,什么事都不做。好吧,既然怎么做都不对,他干脆豁出去了。“船长,凯尔。你别抓着她,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喝醉了而已。她今天受了这么大的打击,会借酒浇愁也不足为奇。喂,你啊,你放开手,你抓伤她了!”
贝笙并未扬手,也没露出任何他打算攻击凯尔的迹象,但是凯尔却突然把艾希雅扔在一边,朝那水手走上去。贝笙提醒道:“也许你想打一架,但我可不想奉陪。”他注意到,凯尔身后幽暗的走廊上突然出现了一圈蜡烛的亮光,又听到有个女人提高声音问了句什么。凯尔拉住他衬衫的前襟,但是他猛然后退一步。凯尔身后的艾希雅蹒跚地站了起来,她在哭,像是迷路的小孩子般无助。她攀住了门框,低着头,脸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她一直哭。凯尔继续叫嚷道:“是啊,你就巴望她喝醉,是不是?你这条卑鄙的臭狗!等她喝醉,你就跟着她回来,看看能不能弄到什么甜头。打从你在船上,我就注意到你一直盯着她,而且我还知道你图的是什么。她父亲尸骨未寒,你就等不及要上她了,是不是?”
凯尔一步步地进逼,贝笙则步步后退。贝笙并不怕跟体型比自己高大的人缠斗,所以他倒也不是怕跟凯尔打上一架。他担心的是,若于此时此地跟凯尔硬碰硬,恐怕自己要吃大亏。凯尔的优势在于他有旧商世家世族为他撑腰,要是他当场打死自己,事后随便怎么交代,也没有人会多责问他一句。所以贝笙告诉自己,他是因为精明,而不是怯懦,才会步步后退,求和一般地举起双手,对凯尔说道:“差远了。我只是护送她安全回到家罢了。”
凯尔挥拳,不过贝笙轻松地侧步躲过。不用别的,只需要挥这么一拳,贝笙就知道这人的斤两了。海文船长反应慢,步子踩得不稳,一下子失了平衡。虽然那人比他高大,挥拳出去的时候及得远,力道可能也比他更强,但是贝笙仍算准了他必可轻而易举将对方击败。
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出拳抵御时,门口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凯尔!贝笙!”虽然那声音听来苍老又痛心——也许就是特别因为这两点,才使得罗妮卡·维司奇一开口就像是母亲在斥责不听话的小孩子一般。“停下来!立刻停下来!”那老妇人的头发编成辫子,显然方才已经入睡,她攀着门框。“这是怎么回事?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这畜生养的——”凯尔才愤怒地提了个头,艾希雅便打断了他的话。除了因为痛哭而嗄哑之外,她的声音倒是沉着且稳定。
“我心里很烦,酒喝得太多。后来我在酒馆里碰到贝笙,他坚持要送我回家。事情就是这样,可是凯尔却冲出来,把贝笙说得极为不堪。”艾希雅突然抬起头瞪着凯尔,看看他敢不敢反驳。
“确是如此。”贝笙帮腔道。凯尔则同时抱怨道:“可是你看她,你看她的模样!”
贝笙实在不知道罗妮卡·维司奇到底信哪一边的话。她一向以钢铁般的意志出名,此时脸上也露出坚定的神色,她只是简单地命令道:“凯尔、艾希雅,去睡觉。贝笙,回家去。我又累又心痛,实在没精神跟你们穷搅和。”凯尔张开嘴巴像是要反驳,所以罗妮卡多劝了一句:“明天再谈就够了,凯尔。如果现在吵醒仆人们,那么他们会到市场上把这件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敢说,现在至少已经有一两个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所以我们还是现在做个了结的好。凡是家务事,就应该在家里解决,艾福隆总是这么说的。”她转头面对贝笙,“晚安了,年轻人。”她说道,算是教他退下了,而贝笙也乐于从命。他连道个晚安或是道个再会都没有,便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入夜色之中。当他听见身后的大门关上时,只觉得他人生的这个章节已经结束了。
他开始走回缤城港盆地与市区,下山时,他听到鸟儿的第一声鸣叫,宣告黎明的到来。他举头望向东方,看到地平线上开始翻白,突然觉得疲倦起来。他心里想着要到薇瓦琪号上那个拥挤的统舱睡一觉,却猛然想起冷酷的事实:他已经没有舱床可睡了。他盘算着要不要付钱找个旅馆房间休息,享受一下柔软的床垫、干净的被子,早上还有热水可以洗脸。接着他做了个惨笑的鬼脸。果真如此,那么他的财富会大失血。今天晚上再看看吧,如果可以享受一整夜,那么要他付钱也甘愿;但是他若现在去找旅馆睡觉,那么顶多睡几个小时,就会因为太亮、太吵又太热而不能成眠。把钱花在他几乎享受不到的床上,那不是太不划算了吗?
由于长久以来的习惯使然,贝笙不知不觉地走向港口。他对自己摇了摇头,转了个方向,朝威德路走去;这条路先出城,再下坡,然后通往多岩沙滩,那里是缤城最贫苦的渔夫们把小舟拉上岸停放之处。派拉冈不但会收容他,让他好好休息,还会乐于有他作伴。过了中午之后,他再去拿自己的航海帆布袋,开始找工作和住宿的地方。眼前他可以安稳地睡上几个小时的觉,而且保证绝对不会碰上维司奇和海文家的人。
墨金停了下来。为了品尝新环境的海水味,他的下颚不断地张开、闭上。蛇众都疲倦地倒在柔软的烂泥中。墨金赶路赶得很急,所以蛇众都很珍惜这片刻的休息。丝莉芙仰慕地望着首领品尝这个“丰境”的海水味。墨金喉间的触须竖直起来,带着挑战和质疑的意味。有几条海蛇咕哝地抱怨首领的态度,然后不安地将盘卷的身体换了个姿势。
“这里没有挑战者。”瑟苏瑞亚有感而发地说道,“他要跟气泡打架啊。”
“不。”丝莉芙平静地强调道,“是记忆,他是在挣扎着要抓住记忆。他对我说过,他心里的记忆多得像是一大群胡瓜鱼。每条鱼都闪闪发光,眩惑了他的眼睛。所以墨金若要抓鱼,最高明的做法就是张开大嘴,冲入鱼群之中,寄望嘴合起来的时候能吃到一些渔获。”
“渔获?我看是淤泥还差不多。”瑟苏瑞亚轻轻说道。
丝莉芙对着瑟苏瑞亚竖起自己的触须,而瑟苏瑞亚立刻便转过头,以头蹭着尾巴,仿佛在打理鳞片一般。丝莉芙骄傲地慢慢伸展开来,让蛇众知道她并不怕跟瑟苏瑞亚较量一番。“蛀虫啊。”她如自言自语般有感而发地说道,“总是满足地寄居在身上,一动也不动。”
其实她也知道,其他海蛇已经开始质疑墨金是否真有资格领导大家了。但她可不会。近来墨金的思绪似乎比往日更无重点,这是真的。而他偶尔让大家停下来短暂歇息的时候,的确是自言自语多过与蛇众交谈。
其他海蛇因此而感到不安,丝莉芙却因此而深信墨金的确将他们导引到正确的方向。他们越往北走,丝莉芙便越深信墨金是少数真正带有旧记忆的海蛇。此时她凝视着墨金。他那巨大的黄铜色眼睛盖在乳白色的眼皮之下,他解开盘成圈的身体,并来回轻敲,直到身上众多金色假眼闪耀出亮光。有些海蛇以不屑的目光望着他,他们大概是认为,他之所以刻意刺激感官,只不过是为了以此为乐。丝莉芙则以饥渴的眼神望着他。要不是其他的蛇众也如此专注地看着他,她说不定会大胆地加入墨金,与他交缠在一起,以便分享他所探求的古记忆。
不过她没有加入墨金,反而只是谨慎地以半开的下颚吸入更多淤泥,然后慢慢将淤泥从鳃盖中吐出去。这个新地方的淤泥味道颇为不同,强烈的盐分刺激着她,同时她也尝到了墨金摩擦身体时掉出来的皮屑。她的眼皮抬起,视野却变得迷茫。在那一瞬间,她做了梦,在那个梦中,虚境变成了丰境,她在那个地方自由翱翔。
她在激动之余,来不及细想,便将头一仰,胜利般地朗声大叫。“路很清楚了!”丝莉芙听到自己的声音,才领略到自己叫得很大声。其他海蛇望着她,而他们的神情,就像望着墨金时那样地紧张。她困惑地放松喉间的触须。
墨金突然朝她冲来,以他的身体,紧紧地将她裹住;他的触须狂野且挑衅地竖起,并喷出毒液,使她感到一阵昏迷,充斥着麻木的感觉。墨金以巨大的身体缠住她,将毒液涂抹在她的鳞片上,使她的感官之中充满了墨金那些有点清楚,又有点模糊的记忆。接着墨金突然弹开,而她则慢慢地、无力地落入水底,大口地吸水以便喘气。
“她分享了我的记忆。”墨金对蛇众宣布道,“如今她看得见我的记忆——我们的记忆,并且将由这些记忆所加持。来吧,丝莉芙,与我同行。聚集的时机迫在眉睫。大家跟我一起去,以便重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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