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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白狼之王

瓦林握住矛柄,双眼扫视黑暗的地平线。浪花推摇小小的长船,他的双脚必须勉力站稳。他确信此处就是国王口中描述的那条河:突出于两块陆地之间的宽阔河口,其中一块形似龙背,另一块则像伸展背脊的狗儿。粗看之下完全吻合。
“奥森王,吾王,我想就是这里了。”
身穿斗篷、倚着船首的男子睁开眼睛,一头白色长发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寒气使得久未活动的四肢僵硬,他缓缓起身,将注意力投向海岸,“没错,正如神启。”
身躯高大的瓦林比国王高出一个半头,听到神启这个词,一手抚上挂在颈间的护身符,“吾王,等到黎明再逆流而上吧?”
奥森摇头。
“现在,奥丁与我们同在。”
瓦林点头。在黑暗中顺着陌生的河流往上游挺进,若在平日,他会把这当成极度不智的命令。但奥森是“沃尔松”(Volsung)——诸神的直系血脉,承载神祇力量的容器。
此时正值退潮,浪潮的方向无误,而且这几天风盈满帆,战士们都获得了充足的休息,殷切期盼着活动筋骨的机会。一切顺利。当然了,国王就在船上,怎么可能会出差错?他的魔力庇佑着这段旅程,瓦林对此深信不疑。
战士在白浪间弯腰划桨,高速航向河口。与风帆相比,船桨的推进力道更加稳定。瓦林指挥众人乘风破浪,突然间平稳不少的船身似乎反映了他的决心。没错,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他们已做好万全的准备。
若把国王算进去,小船总共载着十名战士。仅仅十人,但瓦林心中没有半点犹豫,连紧张感也付之阙如,因为他跟他的主人同在一艘船上。奥森王赢过的战役多不胜数,是斩杀了基阿特巨人族(Geat)的英武战神。既然他认为十名战士足矣,这任务就不需要更多人手。
如此不凡的王者竟然没有子嗣,真是上天捉弄。谣传奥森乃众神之主奥丁的后代,过于勇猛的表现,令热爱战争的其他神祇备感威胁,因此诅咒他只能得到女儿,不敢冒险让他生下可能更加强大的儿子。
假如奥森没有儿子,会导致什么后果?瓦林光是想象就忍不住要打寒颤。他得指派继任者,随之而来的必定是动乱与鲜血,只能以奥森之名勉强维系一个破碎的王国。腥风血雨中,敌人趁机崛起……
瓦林瞥了国王一眼,心中知道,国王绝对不会妄想自己能永生不灭。
转而打量黑沉沉的山丘,他纳闷着为何他们要踏上此地。看来这不是一趟普通的掠夺之旅,船只是悄悄地从隐秘的海滩启航,该处距离王宫起码有一天的路程。没有族人向他们道别,没有欢送的筵席,只有攻城器械、亮晃晃的斧头,清楚地告知此行的目的。一面盾牌绘以狼首,另一面是巨鸦,好让敌人知晓:我们将以血肉宴请这些禽兽。
船只冲入河口,水流渐浅,航速略略放慢。他们没有停下来测量水深。奥森伫立船首,往船外探身,对舵手指示方向。船身划过河面,犹如入鞘的刀刃。瓦林朝对侧的摇桨男子扯出微笑,对方也咧嘴一笑。此人的年纪约莫十七,先前从未随奥森出征。你说得对,王真厉害——他的表情清楚传达出这番讯息。战士们都深深以国王为傲。
涨起的潮水推着长船往上游而去,水道变得更加狭窄险恶,于尖削的峭壁和坚硬的巨石间蜿蜒,但国王总能找出正确航道。
 
进入河口,在深色潮水的包围下划了一个小时,唯一光源是高高挂在天际的苍白半月。水流的推力逐渐削减,船桨越来越沉。当一道沙岸隐约出现在河流中央,奥森示意于此停泊。这种小船正是为了在恶劣环境顺利靠岸而设计,它轻轻一颤,泊于岸边。
国王转身面对战士,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
“维吉、艾文德、伊吉尔、黑拉、科尔、沃特、葛伦尼、安盖尔,我们血脉相连,起誓成为兄弟。彼此之间没有任何谎言。今日,你们之中没有人能够返抵国门,只有瓦林能跟着我驾船离去。当太阳再度升起,诸位都将在奥丁或芙蕾雅(Freya)的圣殿中宴饮。”
得知死期将近,勇士们欣然接受噩耗,神情不改:他们是战士,此生注定要于战场上断送性命。两三个人笑了,很高兴能死在国王身边。
“我要跟我的族人同生共死。”瓦林说。
“你的大限不会与他们相隔太久。”奥森应道。
他看着瓦林,彼此之间的感情几乎等同于友谊。要想将船只推回河面,并克服在返回家乡的海路上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少不了这名壮汉的协助。那之后,他会让瓦林加入同伴的行列。
“即使没有必要说明各位为何得死在此处,我认为,你们还是应当知道背后的缘由。众人将会歌颂诸位的英勇,直到世界末日。今夜来此,是为了带走一个身怀魔力的婴孩,他将永远保护我们的族人,他将成为我的继承者。”
“继承者难道不是您的妻子腹中的孩子?”
“她并未怀孕。”奥森说,“那是山中女巫施的幻术。”
听者全都倒抽一口气。奥森是个好国王,公正又慷慨,对于封赏丝毫不吝啬。也不像其他国王,经常趁着酒意妄杀奴隶。所以,此时从他口中吐出的内幕更令人震惊。战士素来瞧不起骗子,瞧不起任何的欺骗行为,更何况还扯上魔法,而且是女巫的魔法。
有些人不自在地在座位上变换起姿势。死亡一点也不恐怖,就像亲人养的狗儿。但他们畏惧山中女巫,只有身为半神的国王能够与她们对谈。即便如此,他也得谨言慎行。过去,女巫提供的建议从不曾失准,可得为此支付相当骇人的报酬——孩童。男孩成为奴仆,女孩负责延续这个怪异的传统。
“那孩子被囚于此地的某个村庄,遥远西方的术士将他带到这里。”奥森继续道,“他是众神之子,将会领导我们走向光辉的未来。这些农民尚未察觉落入手中的是何方神圣,我们必须在他们有所醒悟前把孩子带走。村中仅有农民镇守,不过,驻扎在附近的骑士只要一个多小时就能骑马赶来。”
他望向黑暗深处,远处天际正缓缓掀起粉红色光彩。
“西方人燃起了烽火,一定会进行顽强的抵抗。那个孩子就在他们的祭司身旁,藏在一幢挂有他们心目中的圣域标志的建筑物里。”他将两根食指交叉成十字,“跟在我背后,一路杀进这些人的神殿,然后突破包围,回到船边。届时潮水退去,我放你们迎接光荣的死亡。诸位都会成为英雄,声名永垂不朽。再转过五个弯就是那座村庄了。备战。”
众人纷纷点头,安静地展开行动。解开系在后头船舱里的长矛,从木桶中取出头盔以及厚重的束腰战甲,战斧绑在背上。瓦林和伊吉尔有幸替国王着装,帮他套上人称锁子甲的贵重链甲,戴上黄金狼首头盔——国王家族的象征。这顶头盔的做工极其精致,围绕在颊边的护板,让奥森看起来仿佛正被一只巨狼从背后张口吞下。戴着光辉灿烂的头盔,眼周抹上煤灰,狼首人身的模样足令敌人胆寒。两名战士接着为他的手臂套入圆环,系紧金色腰带,解下在船上穿的斗篷,替换以金丝披风。
瓦林把刻有嚎叫狼首的盾牌递给国王,接着是船上唯一的长剑。剑鞘镶满白色珠宝,从木桶中取出时,月光恰恰落在上头。这是一把独一无二的武器。挪威人惯用剑身较短的直刃剑,与手持盾牌的战士短兵相接。两相对比,长剑薄薄的剑刃带着明显的弧度,轻巧无比,却相当坚硬,曾多次砍断敌人的武器。
奥森可是花了一大笔钱才从某位南方商人手中买下它。对方说它来自“黎明的彼端”,指的应当是东方。无论究竟打哪儿来,奥森很清楚它拥有某种魔力,正如商人所言,铸造者为传说中沙漠国度的术士铁匠。商人替它取名为桑萨尔,奥森保留了这个宛如沙漠狂风的名字,至少,在他的想象里,吹过黄沙的风声便是如此。他的手下则称呼它为月之刃。
奥森准备好了,哪怕在配饰的选择品味上不如他的同胞,身穿战甲的他仍显得骇人且伟大,宛如天神。这般精心打扮自有其目的——激发敌人的恐惧。瓦林看着国王,心想,西方的敌人得鼓起极大的勇气,才能与这位王者交锋。
不出多久,其他人也打理妥当。奥森亲自往战士们的牛角里斟入酒液。
“敬逝者圣殿里的永恒盛宴。”黑拉说。
“敬逝者圣殿里的永恒盛宴。”其余人轻声复诵,生怕敌人就潜伏于近处。
他们吞下一大口酒,接着又是一口。再一次又一次地盛满牛角。
 
将船桨往沙岸一推,继续逆流而上,他们绕过一个又一个弯道,航向猎物。如同奥森方才注意到的,他们的行踪受到监视。西方人不是蠢蛋,早已派人驻守于河口。尚未抵达目的地,警示的烽火便纷纷燃起,烽烟飘向天边。必须加快脚步,抢在敌人聚集兵力前出击。这并不难,大伙都习惯了。
绕过最后一道河湾,瓦林心中浮现村庄陷落的画面。烽火沿着海岸与山丘蔓延,火光照亮视野,在二十幢屋舍组成的大型聚落之后,正是屋顶上加装了十字架的建筑物。很好,至少知道了目标在哪里。
西方人确实不是蠢蛋。岸边的峭壁架上了一人高的木板,河边到聚落间只有一个出入口,狭小得连手推车都几乎挤不过去。倘若守军是上得了台面的战士,守住这个地方真的不难。此时,即使人还在船上、周围只有闪烁的火光,瓦林依然看得见那群握着长矛、盾牌的对手。不过从姿态判断,比起打斗,这些男人明显更习惯耕地。盾牌筑成的矮墙处处是缝隙,几支长矛高高地指着月亮。真该找个人出去建议他们将矛尖对准侵略者,毕竟月亮不会斩断任何人的头颅。
国王率先下船,啪一声跳进及膝的浅水中,走向河岸,脚步缓慢,犹如扛着一篮淡菜的渔夫,而非面对敌人的战士。其他人迅速跟上,三人为首,后头四个人架起盾阵,留下两人看守船只。
离敌阵还有二十码,奥森将脚步放得更慢,他的部下以武器敲打盾牌,口中发出堪比野兽吼叫的咆哮声。手里还拿着牛角酒杯的人迅速仰头干杯,而后将牛角丢向一旁。四杯酒足以激发勇气,又不至于蒙住心智。
奥森继续前行,抽出月之刃,火炬的光芒将剑身化作焰舌。头盔似乎也燃烧起来,镶在狼眼上的珠宝射出嗜血的欲望。
他高举长剑,吼道:“我是狼王奥森,剑族之王、五座城镇的掠夺者、奥丁之子、征战之主!与我为敌者无一存活!这就是我的战利品!”
挥舞长剑,月光和火光照得剑刃光耀夺目,火炬点亮狼眼,国王手臂上的圆环成了燃烧的小蛇,剑鞘则如跃动的火舌。火星仿佛让他的披风拥有生命,嵌入了细碎红宝石的牙齿貌似也在燃烧。只有他的眼睛不然,冷得毫无生气、毫无怜悯。
在西方人眼里,奥森是个身躯闪耀、眼神骇人的怪物。他只知道从一个地方取得财宝——战场,无计其数的战场。
尽管仅能听懂某几个字,他的神态足令这群农民感受到明显的威胁。说不定这是一种咒语,就算不是,其中蕴含的讯息也够清楚了:等死吧!想象力与恐惧感混杂交织,某些人甚至相信这位国王拥有狼的头颅。沃特高高举起的旗帜在夜风中嘶吼。几个男孩踉跄后退,转身逃跑。后方有三个男人隐入夜色,准备回家带上妻小逃难去。躲在某处的弓箭手吓得失了准头,箭矢全都落在奥森脚旁约莫十英尺处。国王一动也不动。箭矢落地的力道很轻,换句话说,弓箭手的位置相当远,即使箭术再好上十倍,头盔与盾牌也足以提供保护。
他毫不动摇的气势让西方人更加惊骇,一名站在前排的长矛兵丢下盾牌溜走,其他农民看着耀眼、骇人的身影,无不僵立原处,谁也没想到要及时补上空缺。
侵袭者展开冲刺。农民的反应没有快到来得及逃跑,遇上袭击,只懂得后退举矛,这是一种最致命的直觉反射。
挥去先时迟缓的形象,国王以盾牌撞倒两人。第三人怕得丢下长矛,被月之刃划过膝盖,砍断双腿。身处第二排的瓦林跟伊吉尔用长矛挥向另外两人,对方虽勉强挡下攻势,可斗志早已远去。恐惧是有传染力的,短短几秒的工夫,西方人就开始抱头鼠窜。哪怕只有一人受伤,恐慌都深深植入了内心。
“在骑士抵达前冲向他们的神殿!”奥森大喊。
瓦林快手快脚地一刀杀死倒地的农民,举起战斧,三两下斩断头颅。那颗头悬于他的矛尖,正好拿来警告其他胆敢造次的家伙。
维持盾阵型式,挪威人冲上山丘,一路上灭了两座烽火,将火堆抛往周围的屋顶。这可不是在闹着玩,混乱和恐惧越多越好,最好让慌乱逃窜的村民拖住援军的脚步。奥森明白,胜利的关键是抢在大规模的抵抗行动到来前,找到那个婴儿。西方人的贵族跟农民不同,从小便接受作战训练,他可不想在掠夺之路上遭遇那些家伙的阻挠。
他们冲上山丘,四面八方满是手持棍棒、长矛的农民,色厉内荏,一见战士们杀到面前就一哄而散。
“吾王,您承诺让我们进入死亡的圣殿大肆宴饮!”艾文德高吼,“这群懦夫却要害我等上一辈子!”
“太阳升起前,你必定能跟你的父亲、你父亲的父亲一同醉倒!”奥森高声回应。
教堂——当然,挪威人不晓得它真正的名字——跟村中的其余建筑相仿,低矮结实。奥森推了下门,闩得死紧。他向屋顶点点头,两名手下立刻压低上半身,四只手架成脚垫。年轻的艾文德朝着屋角奔跑,让同伴将他撑上屋顶,跨出三步,跳到排烟的通风口旁,解开背上的巨大战斧。
“不能杀小孩!”国王大喊。
艾文德从屋脊上的洞口跃入。九人数了十下心跳,门开了,他们冲进屋内。环顾四周,从明亮的村庄走入阴暗的教堂,剧烈的光线变化使得眼前一片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直到瓦林拿了一根燃烧的柴薪进门。
屋内很空旷,没有窗户,艾文德方才穿过的炉灶位于屋子正中央,后头是一座祭坛。两个敌方神职人员瑟缩于祭坛后,手掌从前额划往胸口,试着施放魔法。其中一人抱了一本镶嵌珠宝的宝贵书籍。
“找出那个男孩。”奥森说,“他就在这里,这是必然实现的预言。”
瓦林举着火把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然而一无所获。此地只有两个颤抖的神职人员,他们似乎决定像孩子一般死去,而不是如男子汉般面对来袭的敌人。
“他绝对在。烧了这栋房子,看谁会逃出来。”国王其实不想用上这一招,太花时间了。
瓦林走到屋顶与墙面的相接处,举起火把,忽然听到头顶上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循声抬头,屋梁上垂吊着一只篮子。
“取下。”奥森下令。
他们解开固定篮子的绳索,把它放下。
国王看向篮内,期盼看见未来的命运。
篮子里,两个裸身的小男婴挤在一起,他们拥有漆黑的发,正如女巫让他预见的景象。可那时只见到一个男孩,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他们显然是一对双胞胎,身躯娇小结实,淡褐色的皮肤,外表几乎一模一样。该带走哪一个?若两个都带走,预言还会不会实现?
身为一国之君,他很清楚,做何种决定都比犹豫不前好。
“两个一起带走。”
奥森杀死两名神职人员,取走他们的书。无暇撬下镶嵌在封皮上的宝石,于是直接把书册夹在腋下。接着,他体验到今夜的第二个惊喜——仔细一看,祭坛仅是一张铺了床单的桌子。他掀起白布,似乎听到桌下传来声响,然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
“瓦林。”国王示意壮汉上前,从他手中接过火把。再往桌下望,有个娇小的女子缩往另外一端。她是凯尔特人,来自西方人国度最遥远的一角,过去他曾在掠夺途中见过她的族人。她很美,脸色苍白,神情阴郁。他一把拉起女子。捕捉奴隶并非此行的目标,不过漂亮女人可以卖到好价钱,出售前还可以自己先尝尝味道。
不想女子一站起身,奥森马上后退一步。她的左半张脸完美无缺,右脸却被烧得扭曲变形,一道狰狞的伤疤从眉尾划向下巴。哪怕经历过无数战役,国王仍被她的眼睛给吓着。眼白一片血红,异常膨大的眼珠中央是针尖般的瞳孔,就着火光才能勉强辨认出来。这双诡异的眼仿佛直直隽刻进了心中。
他松开她的手臂,这女人没有任何价值。
看到装有婴孩的篮子,她的惊恐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她嚎泣着冲向瓦林。很显然,她是这对双胞胎的母亲。
“抓住她。”
奥森没有解释为何下达这道命令,战场上不需要解释。高大的瓦林伸出左手抓紧不断挣扎的女子,紧紧按在身侧。
先前竟从未想到如何在漫长的返程中喂饱新生婴孩,这点疏忽足以毁掉整个计划。思及此,国王差点笑出声音。命运把解答送到了他面前。
“一起带回去。”
奥森大步走出屋子。教堂已经起火,以防万一,他还是把火炬丢上屋顶。瓦林一肩担着篮子,男婴们哭个不停,娇小的女子在他的另一边手臂下不断扭动。
侵袭者奔下山丘,西方人终于重新安排好防御阵线,找来几个技术更高超的弓箭手。箭矢飞过挪威人身旁,溜下斜坡时,科尔的头盔差点中箭。
返回长船的这段路最危险,他们得横越毫无遮蔽的海滩。对此,奥森已想好对策,“科尔、艾文德,你们负责扰乱追兵。躲在这里,等他们经过,从背后发动袭击。先拿弓箭手开刀。”
两人丢下长矛,握起战斧,随即消失在路旁的屋舍中,准备伏击敌人。
就着来自教堂的火光,奥森察觉出敌方的不寻常动静:一名骑士。西方国王的卫士即将到来,那是一群受过精良训练的战士。奥森曾听商人以别名称呼他们——尊贵的从者、高级贵族,甚至还拥有王室侍卫队的名号,几乎跟奥森的臣子一般。他不是个感情用事的人,很清楚那些敌人与自己手下的勇士同样骁勇善战。当然,谁也没办法于短时间内集结太多兵力,不过眯眼细看,烟幕火光间至少出现了三名骑士。等到更多骑士抵达,就会下马展开攻击。恐惧,这项武器对他们毫无作用,待会儿必将有短兵相接,还得面对贵族背后的大批农民。时间真的不多了。
“船!上船!”
掠夺者们穿过村庄,途中,奥森又留下四人,也要他们于阴影中伺机潜伏,并高声命令船上的留守者上前,挡住木板墙的空隙。只有他跟瓦林继续往回跑,瓦林抱着篮子,双胞胎的母亲被换到了国王手中。
科尔和艾文德在山丘上奋战至最后一刻。科尔手中的战斧首先砍下一名弓箭手的脑袋,第二击隔着头盔敲昏一名贵族,第三击从另一名弓箭手的肩膀一路劈到胸口。科尔来不及挥出第四斧,两名长矛兵从身侧逼近,刺中他的头颅跟腹部。他跌倒在地,被农夫用小镰刀割下头颅。艾文德的第一击不太理想,只打断一名弓箭手的手臂,幸好下一击弥补了这个失误,势头猛烈的斧刃不仅透入长矛兵的下巴,还嵌入另一人的胳臂。四名贵族挥舞战斧围至身边,他狠狠地劈中其中一人的肩,无奈代价太大,斧头竟被那人的锁骨卡住。另一个西方人轻轻松松攻向艾文德的手臂,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齐腕断裂。艾文德想用另一手抽出短刀,可惜敌人的速度更快,第一把战斧敲碎了他的太阳穴,第二把战斧切入他的脖子,第三把战斧陷进他的大腿,一气呵成的攻势急如鼓点。
两名死去的战士已然完成使命。接下来那群西方人更加疑神疑鬼,小心翼翼地穿过聚落,看到守在河岸前关口处的另两名勇士。方才的胜利使得农民听不见贵族的命令,无法忍到弓箭手抵达射程范围并从远处对挪威人发动攻击,便大步冲向死守木板墙缝隙的敌人,手忙脚乱地挥舞长矛与短刀。他们绝对赢不了冷静的安盖尔和维吉,两人的长矛看似纹风不动,村民却纷纷倒地。其余人口齿不清地尖叫起来,握着武器的手簌簌颤抖。
掠夺者搭配得天衣无缝,井然有序的行动导致了敌方庞大的牺牲。见状,在场的五名骑士不禁喃喃咒骂,心中涌出一股责任感。平日里大可以随心所欲地砍倒失言不敬的农民,但在侵略者面前,他们的职责便是保护这些能为主子提供食物的老百姓。五人冲刺着加入战局,与此同时,村民的勇气终于用罄,四散逃窜。混乱中,埋伏在屋内的其他掠夺者趁机现身。断裂的肢体和脱手的武器纷飞,有骑士被分不清敌我的农民打倒,西方战士的脚步踉跄,竟是为了拼命抵挡“友军”的攻势。两相对照,挪威战士的战斧击击见血,长矛猛刺,只有极少数农民侥幸逃离战场。
 
河畔,奥森将装着婴孩的篮子甩上船,他们的母亲被瓦林一把推到篮子旁。壮汉一心渴望加入战局,尽管遵守着国王的命令,依然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同胞们正死守后方,他却忙着照顾两个小奶娃。看向那女人,她正抱起其中一名男婴,轻拍安抚。越看越觉得心中不安,仿佛村边的树林也开始被火焚烧,紧接着,他察觉到森林活了过来,狐狸、鸟儿、野狼全都闻到乘风而来的屠杀气息,正加紧脚步赶赴这场盛宴。嚎叫声从林子深处窜出,那是迎接死者的刺耳呼唤。瓦林转身望向村落,下船帮助同胞杀敌的欲望于心底搔扒。
这时,他听到一阵呼喊、一道声响,从头顶上方,不,从整片喧闹战场的上空传来,就像天幕开裂般。抬眼看去,一对乌鸦在高空中盘旋。
“吾王,是预兆!奥丁与我们同在——他派使者来了。我们的同胞可以撑下来,他们上得了这艘船。”瓦林的嗓音充满敬佩,除了奥森,还有哪位领袖能赢得胜算如此渺茫的战役?
国王看着他:“他们将在此成为传说。”
“丢下他们?”
“丢下他们。”
大受打击的瓦林依命行事,发力将长船推入河道。
河岸上,他们的同胞倚战斧而立。黑拉的脸颊有一道深深的伤口,安盖尔胸前的衣衫被鲜血染红。除此之外,尚未遭受足以影响行动的重伤害。
“他要走了。”葛伦尼说。
“他说我们会死。”维吉应道,“这是必然实现的预言。”
“瓦林跟国王又不是诗人。”安盖尔说。
“他们会把这个故事告诉诗人。”维吉又说,“那些诗句将彰显我们的荣耀。”
对话间,骑士已从坡顶的村庄后头倾巢而出。此地的国王大约在一个小时前看到村中燃起烽火,于是率领卫兵快马加鞭地赶来:总共有二十名左右的骑士到来,至少两人身披铠甲、四人手持长剑,其余则拿着长矛或战斧。贵族们正式登场,而且数量不少。
“我想,他们可以早点开始谱写属于咱们的传奇故事。”安盖尔说。
“世人会永远记得我们的事迹。”维吉说。
不远处,大概就在箭矢的射程内,卷土重来的农民已冲破木板墙,骑士策马跃过矮矮的峭壁,跳落河边沙岸。挪威人阵地易守难攻的优势已然消失,现在是腹背受敌。
船上的奥森王对他的勇士高喊:“你们应了天命,将以英雄的身份死去!”
掠夺者高举战斧向国王敬礼。
三名骑士下马,抽出武器,另外两人留在马背上,紧追着远去的船只,冲入河道。一人打算跳上船,动作间却失去平衡,跌落水中,另一人则被奥森闪耀的剑刃逼得勒马停步。
船只乘着高涨的潮水绕过河湾,漂离河岸边的恶斗。国王跟瓦林都能听到西方贵族的怒喝。
“今晚,这个国家将出现许多寡妇。”奥森说。
“我们这边也出了八位寡妇。”瓦林说。
国王垂下头,他知道,在旅程抵达终点时,还将有第九位寡妇出现。这是必要的,因为全族的命运正掌握在他手中。返回家乡,他的妻子会昏迷不醒,女巫施加在她身上的怀胎幻象就此消失。待其苏醒,她会拥有一个儿子,带有魔力的孩子,可带领族人统治世界的天命之子。接下来,奥森要请诗人歌颂勇士之死,自己则在下一场战役中逝去,于奥丁的圣殿与同胞重逢,他们都会认同他做出了正确的抉择,保全世代子孙的未来。
现在,只需要决定该把哪个男孩交给他的妻子。
奥森将注意力转移到篮子里的双胞胎身上,婴孩的母亲慌乱地弯腰遮住他们。他想再看孩子几眼,又不忍心拉开这个异族女人。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细细查验,他想。
国王坐倒在甲板上,脱下锁子甲。瓦林控制方向,让船只顺着水流出海。
到底是哪个孩子?女巫一定知道答案。到目前为止,她们什么都知道。一旦巫后施展魔法,真正的继承者便将现身。那么,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奥森取出从西方人的祭司手中夺来的书本,以刀尖撬下宝石和贵金属。他手中握有这本书,还有两座华丽的烛台,这样够吗?女巫对黄金的渴求永远无法填满。
奥森不只是一名战士,成功的国王也得具备政治家的手腕。然而毕生的经历、成长过程,只教导他如何成为国王与战士,如何战斗,如何说服、哄骗、驾驭麾下的勇士,没教会他如何看清自身的盲点。确实,他擅长以细腻的手段让手下随心意起舞,不过呢,这更是山间女巫们的强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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