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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雪咖啡店里挤满了人。
我跟阿嘉莎的会面只过了两天，当时咖啡店根本八字都没有一撇──一半的器具甚至还没送来──但在勉强可说成功的敦亲睦邻松饼之后，妈坚持为这里的住客办一个简单的开店仪式，只要提供免费咖啡和手工点心就好。
她又是微笑又是送餐又是闲聊，虽然还是挂上了闪闪发亮到诡异的灿烂笑容，但她看起来似乎很快乐。爸跟三、四个人在聊咖啡，带他们到吧台后面去看妈本来弄坏后来又新买给他的磨豆机。小鬼三人组里，吉儿也在其中，坐在庭院，小腿在阳光下晃啊晃的，小口喝着冰飮料，搭配着一个松饼。角落桌的一个小女孩，随意地在纸桌垫上用蓝色蜡笔画图。妈只订购蓝色的笔。小班的最爱。安洁莉小姐称赞着地板上的红色大理石玫瑰。而奇迹中的奇迹，是尼克斯的轮椅被拉到庭院的桌边，外加腿上放着我那本《地狱篇》，在贝蒂没看到的时候，他把烟灰弹到边缘。这地方人满为患。
突然间，我想起那九个字──韦斯利.艾尔斯还活着──我还没有看到他。档案馆仍然关闭中，我的名单也还是空白的。我仅有这九个字，以及阿嘉莎的警告在我脑中回响。
「麦肯琪.毕雪!」
林赛整个人扑向我，用她的手臂抱着我的脖子，我踉跄地退后几步，瑟缩一下。在长袖和围裙底下，我全身布满瘀青和绷带。我可以把大部分的伤藏起来不让父母看到，但手腕没办法。我辩称是因为某次跑步摔得有点惨。这不是我撒得最好的一次谎，但我实在太厌倦说谎了。林赛还抱着我。因为戴着戒指，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下雨和协奏和太大声的笑声，但这份噪音很値得。我不抽身，也不抗拒。
「妳来了。」我微笑着。微笑的感觉真好。
「这是当然。对了，围裙不错看。」她用手比比前面那大大的B。「我爸妈在这里的某处，干得好，毕雪小姐，这里真是有够挤的。」
「免费的咖啡因和免费的糖份，交朋友的最佳方式。」我看着妈在桌与桌之间轻快地走动。
「妳等下一定要带我好好走一趟导览──嘿，那是那个眼线男吗?」
她朝庭院的门歪着头。一切静止。
他的眼神很疲倦，皮肤有点太苍白，但他来了。顶着刺猬头和画了一圈黑色眼线的眼睛，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像是感觉到我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他发现到我，并走过来，微笑着。
「没错。」我的胸口一阵发紧。
但他没有穿越拥挤的咖啡店，而是朝着大厅的方向点了个头，走出去。
「好啦。快去吧。」小琳一边咯咯笑一边推了我一下。「我自己来。」她靠在吧台那里，立刻扫走一块饼干。
我脱下围裙，丢给林赛，穿过咖啡店跟着小卫──更多人拿着咖啡四处走──我进入大厅，通过图书室，到了花园。当我们抵达那个充满苔藓和藤蔓的世界时，他停下，转身，我紧紧抱住他，感受鼓声和贝斯和金属摇滚冲刷过我，阻绝痛苦、罪恶感、恐惧，和我们最后一次碰触时的那些鲜血。我们两人都瑟缩了一下，但仍坚持拥抱着。我倾听他的声音，就像心跳一样陌生又稳定。我一定是抱得太紧，因为最后他痛呼一声说：「轻点、轻点。」然后靠上椅子的椅背，环抱着自己，一掌极为小心地压在肚子上。「我发誓，妳只是想找借口对我毛手毛脚。」
「被你发现了。」我在眼睛开始灼热时闭上眼。「我很抱歉。」我埋在他的衬衫里说。
他笑了，又因为疼痛而发出嘶声。「嘿，不需要这样。我知道妳难以抗拒。」
我紧张地笑了。「我不是在说拥抱。小卫。」
「那还有什么事情好道歉的?」
我抽身望进他的眼睛。「因为先前发生的一切。」他的眉毛皱在一起，我的心一沉。
「韦斯利。」我慢慢地说。「你记得的，对吧?」
他看着我，一脸困惑。「我记得跟妳约了时间一起去猎捕，九点整。」他让自己放松坐在石椅上。「但说老实话，我完全不记得第二天发生的事。我不记得被刺伤，帕特里克说这很正常，是因为受伤的关系。」
当我沉沉坐入他旁边的石椅时，一切都使我疼痛。「是这样啊……」
「小麦，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我坐在那里盯着构成花园地板的石头。
知识就是力量，但无知有时是一种幸福。
也许阿嘉莎是对的。我想起罗兰在书架区告诉我有关窜改记忆的事情，他警告我那些失败和被解除职位的人会发生什么事。在那个瞬间，我多么恨他告诉我这些事。当时我多希望可以回到过去，然而我没有回去的机会。
所以我们可不可以就这样向前看?
我不想再伤害韦斯利，不想造成他的痛苦，我想让他从背叛的感觉中被释放。在跟阿嘉莎的那一场不友善的会面之后，我没有任何想反抗她的欲望。但事实上，在我心里，真正把我逼到边缘、比一切思绪都还要大声的是──
我不想承认。
我不想承认，是因为我不想记得。但韦斯利没有选择余地，而他失去那段时间的唯一原因就是我。
真相是棘手的，但我要说出来。
我们坐在花园里，让一整天不断流逝，而我把一切都告诉他。轻松的部分，痛苦的部分。他专心听着，时而皱眉，但不打断，偶尔用小小的「喔!」「哇!」和「什么?」点缀。
一切结束之后，他终于开口，却只说：「为什么妳不能找我?」
我打算要跟他说是罗兰的命令，但那只是一部分真话，所以我重新再来。
「我当时在逃避。」
「逃避什么?」
「我不知道。逃避档案馆。逃避那种生活、这一切、小班，和我自己。」
「妳有什么不好?」他问，「我就很喜欢妳。」过了一下，他又加了一句。「我只是不敢相信我竟然输给一个瘦巴巴的持刀金发男。」
我笑开。疼痛在体内扩散，但很値得。「那可是一把很长的刀。」我说。
我们之间弥漫着安静。小卫打破沉默。
「嘿。」他说。
「嘿。」
「妳会没事吗?」
我闭上眼睛。「小卫，我不知道。这一切太令人伤痛，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它停止。我呼吸时会痛，思考时也会痛，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溺毙，而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该怎么让自己没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没事。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有资格没事。」
韦斯利用他的肩膀撞了我一下。
「我们是搭档。小麦。」他说，「我们会撑过去的。」
「撑过哪一部分?」我问。
他微笑。「每一部分。」
我回他一笑，因为我希望他是对的。
《历史档案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