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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韦斯利甩上楼梯井的门,我转身槌了一下墙,力道之重让褪色的黄色壁纸凹掉,疼痛爬上我的手。对面墙上,镜中我的倒影回瞪我,她看起来……好迷惑。终于在我眼中也出现那种眼神了。爷爷的眼神。我凝视着那个眼神,试图想从中寻找他的影子,寻找那个懂得如何说谎、微笑、活下去、撑下去的部分。但我一点也找不到。

  真是一团糟。真相一团糟,谎话也一团糟,我不在意爷爷说什么,但要把人际关系像切派一样分割得干干净净,实在好难。

  我离开墙,愤怒与某种强硬、固执和不安相互纠缠。我得找到欧文。我转回夹缝界的门,把钥匙从脖子拉出来,也把名单从口袋拿出来。我打开纸张时胃部一沉。书写上去的文字几乎是随时在增加,但我没有想过会看见名单写满了名字。我的步伐变慢,有一瞬间,我觉得这串名字实在太多了,我不该独自前去。但当我想到韦斯利,又加速脚步。我不需要他的帮助。在他知道看守员是什么之前,我就已经是看守员了。我把戒指拿下,踏进夹缝界。

  好多噪音。

  脚步声、哭泣声、低语声、敲击声。恐惧向我袭来,毫无减弱。所以我紧抓住它,利用这感觉让自己更敏锐。这个对策还不错,让我耳中的脉搏像是白噪音,在我越过夹缝界捜寻欧文时阻隔一切,只留下本能、习惯和身体的记忆。

  我不太可能处理完所有走廊上的「历史」而不碰上任何麻烦,我迅速解决了两名好斗的青少年,但在归档门关上的时候,更多名字冒出来填满他们的空位。一串汗珠流过我的颈子,刀子的金属触感在我小腿上显得温暖,但我不去动它。我不需要。我一路杀到欧文所在的那个凹处。狙杀者开始在我名单上扩散开。

  又多两名「历史」。

  又多两场战斗。

  我靠在归档门上环抱着自己,无法呼吸,我低头看着档案纸。

  又多四个名字。

  「该死。」我朝门上槌了一拳,仍然觉得难以呼吸。疲倦开始侵袭而来,猎捕的快感减低。因为名单上不是一对一,往往是二或三对一。数量根本不可能减少,更别说清空。如果这里都这么糟,档案馆里又会是怎样?

  「麦肯琪?」

  我转身看到欧文。他用双臂紧紧抱住我,使我有一瞬间的松懈和宁静,但这两者都不足以阻隔我不停看见韦斯利受伤的眼神,或是因欧文、因我或其余一切而生的痛苦、罪恶感和愤怒。

  「这里分崩离析了。」我埋在他肩膀里说。

  「我知道。」欧文在我脸上留下一吻,在他将前额抵着我太阳穴前,又轻轻落下一吻。「我知道。」

  静谧感出现又消失,我想起他捧着瑞吉娜的脸,用前额抵着她,以及他跟她说话时的低频杂音。她到底在那里做什么?他怎么找到她的?他知道她是什么吗?是因为这样,他们才被去除这个记忆吗?

  这说不通。科罗讷多的墙和「历史」的记忆是被不同的人窜改的,两起事件都发生得太微妙,墙上失去的时间几乎与失去的记忆相符。但安洁莉小姐的家没有被动过,这表示他们漏了一个地方,或者不需要抹消那里。那么,为什么欧文的记忆会不见?另一个被窜改的「历史」有几个小时被抹消,或是一天,最多两天。为什么欧文遗失的是好几个月?

  完全不合理。

  除非他说谎。

  我一想到这件事,恐怖的直觉像是歪打正着,像是一直都在那里等着,渐渐发酵。

  「你最后记得的事是什么?」我问。

  「我已经告诉过妳……」

  我抽开身体。「不对,你是告诉我你感觉到什么。你说你不想把瑞吉娜丢在那里。但你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犹豫了一下。

  远处,有人在哭喊。

  远处,有人在尖叫。

  远处,脚步声犹如鼓击,手敲打的声音犹如心跳,它们正在逼近。

  「我不记得……」他开口。

  「这很重要。」

  「妳不相信我?」

  「我很想。」

  「那就相信我。」他温和地说。

  「欧文,你想要知道你的故事结局吗?」我的直觉在我体内纠成一团。「我会告诉你,我拼凑起来什么,说不定会唤起你的记忆。你的妹妹被谋杀,你的父母离开,但你没有。反之,你搬到另一间公寓,然后瑞吉娜回来了,只不过那不是瑞吉娜,欧文,那是她的『历史』。你知道她不太一样,对不对?但你无法帮她,所以你跳下了屋顶。」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欧文只是直直看着我。

  然后他用镇定、冷静的声音说,「我不想跳的。」

  我觉得一阵反胃。「所以你记得?」

  「我以为我可以帮瑞吉娜。我真的这样想。但她不断迷失自我。我真的不想跳,但他们让我别无选择。」

  「谁?」

  「来带她回去并逮捕我的猎手。」

  猎手?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字眼?除非……

  「你也是档案馆的一份子。」

  我希望他否认。但他没有。

  「她不属于那里。」他说。

  「是你让她出来的吗?」

  「她属于我。她属于我们的家。说到家,」他说,「我想妳有属于我的东西。」

  我的手抽动了一下,想伸向口袋里那最后一片故事。我压抑自己,但太迟了。

  「我不是怪物,麦肯琪。」说这句话时,他朝我上前一步,手伸向我,而我退开。他瞇起眼睛,手放回身侧。「妳敢说妳不会这么做。」他说,「妳敢说妳不会带小班回家。」

  在我眼后,我看见小班,他醒来之后便迷失,我看见自己跪在他面前,告诉他一切会没事,承诺要带他回家。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不会这么越线。因为在小班推开我的瞬间,我就在他眼中迅速扩散的黑色里看到真相。那不是我弟弟。那不是小班。

  「不会。」我说,「你错了,我不会越线。」

  我朝着走廊的一个转角又退了一步。欧文挡住了前往标上号码的门的路径,但我可以去档案馆……

  「麦肯琪。」他再次伸手。「请妳不要──」

  「那其他人又怎么样?」我边问边撤退着。「马可斯和艾琳以及莱诺?他们怎么了?」

  「我别无选择。」他跟上来。「我试着要把瑞吉娜关在房里,但她很沮丧──」

  「她迷失了自我。」我说。

  「我那么努力地要帮她,但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那里。这些人看见了她,他们会毁了一切。

  「所以你杀了他们?」

  他阴冷地一笑。「妳觉得档案馆会做出什么处置?」

  「绝不是这样,欧文。」

  「别儍了。」他反击,愤怒冲上他的眼中,像某种光芒。

  走廊的转弯处只在我身后几步远,在欧文说出「我不会往那边走」时,我拔腿狂奔。我没有问为什么,直到转过转角,与一名面貌凶恶的「历史」面对面。他身后还站着十来个,瞪着黑色的眼睛。

  「我告诉过他们要等待。」在我退回欧文那边的走廊时,他说,「然后我会放他们出来。他们一定是失去了耐心,我也是。」他伸出手。「请把结局给我。」

  虽然他的语气如此轻柔,但我可以看到他的站姿转移,一连串微乎其微动作改变,肩膀、膝盖和他的手。我环抱住自己。

  「不在我手上。」我撒谎。

  欧文发出一声低沉、失望的叹息。

  眨眼间,那个时刻消失。他一下子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我弯身从腿上抽出刀指着他的胸口,但他抓住我的手腕往墙上一撞,力道之大足以碎骨。他抓住我空着的手,在我来不及把穿着靴子的脚抬起时,把我压到墙上,身体紧贴我。我的肋骨因他的重量而疼痛,静谧感压迫而来,实在太沉重。

  「毕雪小姐。」他更用力握紧我的手。「关于携带武器,看守员应该要更小心些。」我的手腕里有些东西发出吱咯声,松手时,我倒抽了一口气,刀子掉落在地上。欧文放开我,我扑向一旁,但他一手捡起掉下的刀,另一手抓住我的手臂,将我转过身,揽进他怀里,用刀刃指向我的下巴。「如果我是妳,就会乖乖不动。我已经六十年没有握刀,可能会有点生疏。」他空着的手移过我的腹部到牛仔裤,然后伸进口袋,找到了那张纸条和金属片。把两样东西都拿出来时,他放松地叹了一口气。他吻了吻我头发后方,刀子还抵着我的喉眬,然后把那两样东西举起来让我看。「我几乎要开始担心那幅画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没想过会离开那么久。」

  「是你把故事藏在那里。」

  「的确是我。但我要藏的不是故事。」

  刀子从我喉咙消失,他将我推向前。我转身发现他把纸条放在一边,把那几块金属排在手掌中。一枚金属圏,一根金属棒,一片金属片。

  「想看点魔术花招吗?」他用手比着这些碎件。

  他捧着金属片,拿起金属环和金属棒,将金属棒尖的那端推进圆圏上的小洞,然后把两块东西结合起来,再拿出金属片,顺着金属棒上的沟槽滑进凹槽边缘。

  然后他举起来让我看,我的血液一阵冰冷。它跟罗兰给我的那把有点太华丽的不同,但毫无疑问,是那玩意。

  金属环,金属棒,金属片。

  钥匙把,钥匙柄,钥匙齿。

  猎手的钥匙。

  「我不觉得刮目相看。」我抱着手腕。伸展手指时,疼痛感烧灼我的手。我的钥匙还挂在完好无缺的另一只手腕,如果可以找到归档门……我扫视着走廊,但最近的白色粉笔圏在欧文身后好几码之远。

  「妳应该要的。」他说,「如果妳想要邀功,我也乐意之至。没有妳我做不到。」

  「我才不相信。」我说。

  「我不会舍身犯险。万一猎手在我找到这些零件前就找到我怎么办?万一这些零件不在原来的地方怎么办?这些──」他把钥匙举起。「都要感谢妳。妳把可以在两个世界开出门来的钥匙送来,把可以帮我一个分支、一个分支地拆毁档案馆的钥匙送来。」

  愤怒在我心中扩大。我思考着有没有办法在他捅死我之前折断他的脖子。我冒险前进一步,他没有动。

  「欧文,我不会让那种事发生。」在他把门一扇一扇打开之前,我得想办法把钥匙拿回来。然而,像是能在远处读出我一样,钥匙消失在他的口袋里。

  「妳不需要阻挡我。」他说。

  「但我要。那是我的工作,欧文,不管他们有多错乱,我都要阻止『历史』逃脱出去。」

  「我只想要让我妹妹回来。」他仍转着刀。「事情本来不需要变成这样,是他们搞成这个地步。」

  「在我听来觉得是你搞砸的。」我又偷了另一步向前。

  「小看守员,妳根本什么也不知道!」他怒吼一声。很好。他被惹毛了,愤怒的人会犯错。「档案馆拿走一切,却什么也不还回来。我只要一样东西──」

  扭打的声音在大厅回响,有吼叫,有尖叫,欧文的注意力被转移开一瞬。我趁机发动攻击,将重心往前移,靴子的脚尖踢到刀子的底部,刀子飞上夹缝界没有天花板的黑暗天空。我的下一踢让他往后退,当刀子掉下,匡当一声落在我身后好几呎远时,欧文也倒在地上。他在地上滚了一圏蜷起来,旋即起身闪过另一波攻击。他抓住我的腿,把我往前拉,一臂打在我胸口,把我打倒在地,疼痛烧灼着我带伤的肋骨。

  「太迟了。」在我试着逼自己重新把空气灌入肺中时,他说,「我会弄垮档案馆的。」

  「不是档案馆杀了瑞吉娜。」我痛喘着滚倒,四肢着地。「是罗伯杀的。」

  他的眼神一沉。「我知道。我也让他付出了代价。」

  我的胃一阵翻搅。我早该知道。

  他逃了。他们让他逃了。我让他逃了。我是她的哥哥……

  欧文借用我的感觉,模仿、扭曲、利用。他利用我。

  我跳起身扑向他,但他更快,在他的手掐住我脖子之前,我几乎没碰到他,而他将我往后一撞,撞在门上。我无法呼吸。我抓着他的手臂,视线开始模糊。他甚至没有缩一下。「我不想这么做的。」他说。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伸向我手腕的皮绳。我的钥匙。他迅速一拉,抓住皮绳,将钥匙插进我身后的门。

  他转动钥匙,在我身后的门打开之前,一个喀啦声响起,我们两人随后笼罩在清晰白色的光芒中。然后他靠近,近得足以用脸颊贴近我,他在我耳边说:

  「妳知道生者去了归档区,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张口欲言,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也不知道。」他将我往后推。我穿越进去,他一把将门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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