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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我走上楼梯井那里通往屋顶的门,门看起来锈得打不开,却没有锁上。金属磨擦着水泥边框,我踏入满是灰尘和蜘蛛网的门廊,经过一个突出去却已经坍塌的部分,然后进入一个犹如石像之海的空间。我曾在街上看过雕像,也见过屋顶边缘栖息着石像鬼,然而我从未见过这么一个被石像覆满整个表面的地方。有的石像拱着背,有的长了翅膀,有的生有尖牙,它们聚集在四面八方,就像一群乌鸦,用残破的面容瞪视着我。一半以上少了些四肢,时间、雨水、冰雪及阳光腐蚀了石头。

  这就是属于欧文的屋顶。

  我试着想象他靠着石像鬼,额头顶在石头嘴上。我几乎可以看见。我可以看到他在那个地方。

  但我无法看见他跳下去的样子。

  欧文有一种无法否认的悲伤和迷惘,那份情绪却无法具象。悲伤有时会侵蚀一个人的元气,而且从样貌就可以看得出来,但他看起来依旧明快,果敢,几乎可说是无所畏惧。

  我的手沿着一只恶魔的翅膀抚摸,一路来到屋顶边缘。

  底下却是一片碎墙海。如果我往上看而不是往下看,好像就能去到任何一处。

  如果他没跳,会怎么样?

  死亡会带来创伤,清晰得足以刻在任何表面,烙在上头,就像光一般印在显影纸上。

  我把戒指从手上拿下,跪地,把手平压在经历风吹雨打的屋顶。我的眼睛缓缓闭上,不断探索、探索。那丝线非常细微、极弱,几乎抓不住。一个遥远的音调搔着我的肌肤,终于,我抓到这段记忆所剩不多的一点点痕迹。我的手指麻木。我把时间回转,经过一年又一年的安静,十年又十年,除了空空屋顶之外什么也没有的状态。

  屋顶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一大段无波纹的黑,我立刻认出来,有人探看过这个屋顶,并且窜改了记忆。只留下跟我在马可斯.艾林的「历史」里看到完全相同的一片死寂。

  然而这感觉并不一样。一如罗兰所说。黑还是黑,感觉却不像同一只手,不像同一个模式。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艾林是被档案馆里的管理员窜改,这个屋顶则是被外界的某个人窜改。

  有一个以上的人要抹消这一小片过去的事实让人很难心安。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有些东西是看守员和猎手不该看到的……

  我回转那一片黑的过去,直到屋顶再度出现,虽然有些褪色,但没有变,像照片一样。终于,照片在一阵震颤之后活了过来,发出光亮和人声混杂的笑。这是个哼鸣着的记忆,我让它往前播放,看到一场庆祝晚会,有优雅的灯光和身穿燕尾服的男士,腰身很紧的A字裙洋装的女子,玻璃杯装的香槟和托盘摆放在石像鬼的翅膀上。我扫瞄了群众,想找到欧文或瑞吉娜或罗伯,但一个也找不到。一面旗帜挂在两座雕像之间,宣告着科罗讷多正式从旅馆变成公寓。克拉克一家还不住在这里。距离他们搬进来还有一年,距离一连串的死亡事件还有三年。我皱眉,引导着记忆往后转,看着派对融解在褪色、空荡的空间里。

  在那晚之前,这里没有大声到足以发出哼鸣的事物,我放开这条线索,然后眨眼,因为这个已被荒废屋顶的阳光而畏缩。在褪色的过去之中有一段延展开来的黑色。

  有人抹消了欧文的死,把它从这个地方整个挖掉,把两处的过去都埋葬起来。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或是因为什么人──让档案馆非这么做不可?

  我迂回地走在石像之间,把手分别放在每一个雕像上面探索,希望其中之一会发出哼鸣。但它们都很安静,空荡荡。在我终于听到时,已经几乎要走回到那扇生锈的门了。我停下脚步,手指放在右方一尊露出尖牙的石像鬼上。

  它正在低语。

  那声音比呼吸稍微大一点,像是透过咬紧的牙关一般,但的确存在。微弱的哼鸣在我皮肤底下。我闭上眼睛,把时间回转。当我终于探索到记忆时,它有一种褪色的光痕,非常模糊,几乎看不清。我叹气,并将之推开,突然又有东西抓住我的注意──有一小块金属在石像鬼的嘴里。它的脸朝向天空,光阴磨掉它的头顶以及大部分的五官,长满尖牙的嘴张大,开口大概一吋或两吋,但完好无缺,有某个东西嵌在它的牙齿上。我伸手越过石头尖牙,把那一小片卷起来的纸抽出来,纸被一个金属环套着。

  有一次,她写给我一个故事,分成好几部分,藏遍科罗讷多。有的塞在花园的缝隙里,或是压在磁砖下,或是在雕像的嘴里……

  瑞吉娜。

  我把那个环拿下、将易碎的纸片展开时,手不停在抖。

  然后,终于到了最高处,英雄面对擂住他去路的诸神和野兽。

  我让那张纸自己卷回去,看着箍着纸卷的环。那不是什么珠宝—对于任一根手指甚至是拇指而言都太大了──也很明显不是年轻女孩会戴的那种东西,然而用来固定却很完美。它似乎是铁制的。这金属冷冽,并且沉重,还有一个小洞被钻在其中一边。除此之外,非常惊人地,金属环上没有任何一点刮痕或不完美。我小心地把它装回纸上,并默默送出一个感谢给那名过世许久的女孩。

  我无法给欧文太多时间,也无法给他一个交代。

  但我可以给他这个。

  ※※※

  「欧文?」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回荡在夹缝界里时缩了一下。

  「欧文!」我再次呼喊,屛住气息,仔细聆听着有无一点动静,或任何动静。他还在躲。当我伸手就要开始读取墙壁时──虽然墙壁上次没能成功带我找到他──我听见了。犹如某种安静、小心的邀请。

  哼鸣声。微弱又遥远。像是记忆的丝线,仅仅足以让我抓握、跟着走。

  我弯过走道,让那旋律引领我,终于找到坐在一个凹处的欧文。那像是个无门的休息之地,没有光线,也看不清轮廓,也因此变得比夹缝界的其他地方更暗,难怪我找不到他。我的眼睛几乎看不见这个空间。他紧紧靠着墙,只比一个黑影清楚一些些。他头上银金色的头发发亮,低着头在哼歌,用拇指抚摸掌心中小小的黑线。

  他抬头看我,歌声遁入无声之中。「麦肯琪。」

  他的声音很冷静,眼神却很紧张,好像试着想武装自己。「已经一天了吗?」「不太算。」我上前一步走进凹处。「我找到个东西。」我往下一跪。「属于你的东西。」我把手伸向前,张开手指。那一小片被金属环套住的纸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

  欧文的眼睛微微睁大。「妳是在哪里……」他低语,声音颤抖。

  「我在一个石像鬼的嘴里找到的。」我说,「科罗讷多的屋顶上。」我告诉他那张纸和金属环的事。当他接过去时,他的肌肤掠过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脑中是安静的。但只有一瞬间。在他收手离开,检査我给他的礼物时,安静又消失了。

  「妳是怎么──」

  「我现在就住在那里。」

  欧文发出了一个颤抖似的呼吸。「就是那些标着数字的门通往的地方?」他的声音中爬满渴望。

  「我就知道。」

  尽管很暗,他还是把那张脆弱的纸从金属环里拿出来,开始读那些字。在他复诵那些字时,我看着他的嘴唇张合。

  「这是某个故事。」他低语。「在她死前藏起来要给我的。」

  「故事在说什么?」

  他回想时,眼神一下子失了焦,我实在猜不出他要怎么回想一个这么久以前的故事。直到我想起,他已经度过了数十年的长眠,瑞吉娜的谋杀案对他而言,就像小班的死之于我,还记忆犹新。

  「那是一趟追寻之旅。某种大长征。她用科罗讷多当背景,并把它描述得很宏伟,不只是一栋建筑,而是一整个世界。七层楼满是冒险。英雄面对洞窟和恶龙,无法攀爬的铁壁,难以越过的山脉,超乎想象的危险。」在他回忆时,一声微弱的笑从他唇中逸出。「瑞吉娜总能凭空编出故事。」他握着纸条和金属环的手合起。「我可以留着吗?直到这一天结束?」

  我点头,欧文的眼睛亮起──如果不是因为信任,就是因为希望。一如我所想。我讨厌自己必须那么快就偷走那一闪而过的希望,但我别无选择。我得知道详情。

  「之前在这里的时候。」我说,「你正要告诉我罗伯的事。他发生什么事了?」

  光芒从欧文的眼睛中消失,就像蜡烛火焰被吹熄那般。

  「他逃跑了。」他透过紧咬的牙关说,「他们让他逃了。我让他逃了。我是她的哥哥,而我却……」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话声渐弱。当他看着我,眼神又回复清晰。「我第一次找到路来这里时,以为我到了地狱。以为我因为没有找到罗伯,因为没有翻遍整个世界找到他,因为没有把他碎尸万段而被惩罚。我很乐意这么做。麦肯琪,我真的很乐意。他活该,他应该得到更惨的下场。」

  欧文说这句话时,我的喉眬一紧。我也告诉过自己无数次同样的话,虽然根本一点用也没有。「这样也唤不回她。」

  「我知道。相信我,我知道。我在场也不一定会更好。」他说,「如果知道有什么方法可以唤回瑞吉娜,我愿意交换她。我愿意出卖灵魂,我愿意毁了这个世界,我愿意做任何事,打破任何规则,只要能唤回她。」

  我一阵心痛。数不出多少次,我坐在小班的柜子旁,思考着要发出多大的声音才能叫醒他。而我无法否认,在遇见欧文后,我多么用力祈祷,希望他不会迷失自我──因为,如果他可以撑过去,小班为什么不行?

  「我应该要保护她。」他说,「但我却害她被杀……」

  他一定是把我的沉默当作同情,因为他又加了一句。「我不盼望妳会了解。」

  但我了解。我太了解了。

  「我弟弟死了。」我说。这字眼在我能阻止之前就蹦了出来。欧文没有说我很遗憾,但他靠我靠得近了点,直到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

  「他是被杀的。」我低语。「车祸肇事逃逸。他们跑了。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改写那个早上发生的事。我会一路陪着小班走到学校,多花五秒钟的时间抱抱他,在他的手上画图,做任何事情来改变他穿越马路的那一刻。」

  「要是妳能找到驾驶……」欧文说。

  「我会杀了他。」我的声音里没有迟疑。

  一阵安静笼罩我们。

  「他是什么模样?」他问,用膝盖撞撞我。这个简单的动作意义万千,就像我只是个普通女生,他只是个普通男生,我们坐在走道—任何一条走道,不是夹缝界的,而我也不是在跟一名应该归档回去的「历史」──聊已过世的弟弟。

  「小班吗?他太聪明,这对他来说没啥好处,因为你无法对他说谎,即使像圣诞老公公或复活节兔子这种事也不行。他会戴上那副傻气的眼镜,仔细盯着你,直到找到破绽。除了画图,他无法专注在任何东西上。他在美术方面很有天分。他常逗我笑。」我从来没有这样谈论过小班,至少在他死之后没有。「有时候他也可以是个小坏蛋,不爱跟别人分享,在给你东西之前就会先把它弄坏。有一次,他折断了一整盒的铅笔,只因为我想跟他借一枝。他一副折断铅笔就能让它们不能使用的样子,所以我把一台塑胶削铅笔机拿出来,把每半根铅笔都削尖,于是我们就各有一组只有一半长、却都是能用的笔。这让他气个半死。」

  一个小小的笑声逸出。我的胸口一阵紧。「笑出来好像不太好。」我小声说。

  「不觉得奇怪吗?好像人死了之后,妳只能记得他们的优点。但没有人只有优点。」

  我感觉口袋里有一阵字母的书写,我无视它。

  「我曾去看过他。」我说,「在书架那边,我对着柜子跟他说话,告诉他他错过了什么。但不管我怎么尝试,紧抓住与他有关的记忆,我都已经开始遗忘,一点一点地忘记。有些日子,我会想,唯一可以让我不再去窥看柜子、去看他、试着叫醒他的方法,就是认清那根本不是他。不真的是他。他们都说这么做没有意义,因为那不是他。」

  「因为『历史』不算是人?」他问。

  我缩了一下。「嗯,一点也不算。」大多「历史」不像人,也不是人,跟欧文一点也不像。「『历史』有行为模式,他们会迷失自我。唯一让我更难过的,不是柜子里的东西不是我弟弟这件事,而是在里面的的确确是他,而且是我让他那么痛苦、悲伤,然后还要在一切结束之后把他送回去。」

  我感觉到欧文的手朝我伸来,拂过我的肌肤。他等待着,看我会不会阻止他。我没抗拒,他的手指便与我的交缠,整个世界旋即在他的碰触中安静下来。我把头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对于这样的宁静乐在其中。它能暂缓与小班有关的思绪。

  「我不觉得我有迷失自我。」欧文说。

  「因为你的确没有。」

  「这表示我还是有可能,是吧?万一──」

  「别说了。」我从他的碰触中脱身,站起来。

  「抱歉。」他也站起来。「我不是要让妳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说,「小班已经过世,不可能再唤回他。」这句话与其是说给他听,不如说是给我自己听。我转身离开。我得运动一下,得去猎捕。

  「等等。」他抓住我的手。在他把另一只手中的纸条举起时,静谧的思流涌入。「如果妳找到更多瑞吉娜的故事,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带来给我?」我的眼神闪过那个凹处的边缘。「拜托,麦肯琪。这是唯一与她有关的东西。只要能拿到一点跟小班有关的──任何东西都好──妳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我想起那一盒小班的物品,全都倒在我床上,我拾起每一样物品时手都在抖,总暗自祈祷能瞥见一抹残影,某个破碎的时刻,什么都好。我紧紧抓握着一副塑料框眼镜,但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单元格的模糊记忆。

  「我会注意。」我说。欧文拉我入怀,我瑟缩一下,但什么都没有感觉到,只有稳定的宁静感。

  「谢谢。」他在我耳边轻声说,嘴唇擦过我的皮肤,我的脸涨得通红。他的手臂滑开,把他的触感和安静带走。他又退回那个凹处,除了银金色的头发外,黑暗呑噬了一切。我逼自己转头离开,动身猎捕。

  跟他的触感一样,在我猎捕时挥之不去的,不是他的碰触,而是他的话语。那两个我想要大吼、甩开,却缠着我不放的字眼。

  万一这两个字猎捕时于我脑中回响。

  万一这两个字穿越夹缝界时纠缠我。

  万一这两个字紧紧跟随我一路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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