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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你把你保留着的某张纸卷起来放在耳后。

  我敲敲那个男孩名字旁边小小的数字七。「他们的年纪都那么小吗?」

  「不全是。」你把纸抚顺,叼起一根尚未点燃的香烟。「但大多都是。」

  「为什么?」

  你把香烟拿出来,以没有点燃的那一端在空中比划。「这是世上最没价値的一个问题。妳可以用自己的话发问,但要具体。『为什么』就像是咩或哞之类鸽子才会发出的无意义声响。」

  「为什么大多醒来的『历史』都那么年轻?」

  「有些人──有些死人──会焦虑不安,而有的只是不愿意安息,因为活得不够长等等的。」你的语调改变。「但每个人都会有『历史』,小麦,无论年轻或年老。」我可以看到你咀嚼着要怎样说才对。「『历史』越老,睡得越沉。如果这种老的『历史』醒来,必然事出有因,而且可能是不对劲的原因、黑暗的原因,让他们焦虑不安、反复无常。他们大多是坏人,非常危险。这些就是那种想跑到外界的『历史』,也是猎手常常猎捕到的家伙。」

  「狙杀者。」我低语。

  你点头。

  我挺直身躯。「我们要怎么打败他们?」

  「力量和技巧。」你一手摸过我的头发。「和运气。很多很多的运气。」

  ※※※

  我的背抵着墙,刀尖对着我的喉咙,实在不愿就这样死去。

  「钥匙。」胡伯再次怒吼,他黑色眼睛的视线在飘。「老天,艾比,我只是想出去。我想出去,他说妳有钥匙,说我得拿到它,所以现在就给我!」

  刀尖往下戳。

  我的心因恐惧而一片空白。我浅浅地吸了一口气。

  「好。」我把手伸向钥匙。绳子在手腕上绕了三圏,我希望在我把绳子解下来和攻击他的两个时间点之中,能把刀一举夺下。

  我解开一圏。

  此时,某样东西抓住我的视线。在走廊那里,在胡伯巨大的身体之后,有一道影子闪动。黑暗中有一个身影悄悄滑向前,我看不见他的脸,只有他的轮廓和一缕银金色的头发。在我解开第二圈绳子时,他向前潜近,来到这名「历史」身后。

  我解开最后一圈,胡伯正要夺走钥匙,刀子微微远离我的喉眬。此时,那名陌生人的手臂缠住胡伯的颈子。

  下一个瞬间,胡伯被往后摔到地上,刀子从他手中滚落。这个动作干净利落,相当有效率。陌生人捡起刀刃,朝着这名「历史」宽阔的胸膛刺去,但他慢了一步,胡伯攫住他,用力把他甩到最近的一面墙上,发出一声巨响。

  然后我看见了,某样东西在我们之间的地上闪闪发亮。

  我的钥匙。

  我向前俯冲。胡伯也看到了,他一起扑过去。他先拿到钥匙,但眨眼之间,金发男的手又勾住胡伯的下巴,迅速地折断他的脖子。

  在胡伯瘫软倒地之前,陌生人抱住了他的身体,并把他甩回到最近的一扇门,接着用刀子直直刺入,刀刃和大部分的刀柄深埋入胡伯胸口,将他的身体钉在木门上。我盯着这名下巴靠着胸口、身体瘫软的「历史」,思考着要多久他才会从这样的伤势复原。

  陌生人也盯着胡伯看。他注视着自己的手握住刀子之处,以及刀子插进胡伯身体之处。伤口没有血。他握紧了刀柄,然后又放松。

  「他不会一直这样昏迷不醒。」我把钥匙绳重新绑回手腕时说,努力地压抑声音里的恐惧。

  他的声音冷静又低沉。「我倒是很怀疑。」

  他放开刀子,胡伯的身体挂靠在门上。我感觉自己的喉眬淌下一滴血。我把血擦掉,希望手不要再抖了。我的名单是黑色地板上唯一的一点白。我把它捡回来,接着低声咒骂。

  梅兰妮.艾伦的名字下方,多了一个新的名字,清晰地印着:

  艾伯特.胡伯,四十五岁

  这也太迟了点。我抬头看到陌生人用手扶着他的脖子,皱起眉头。

  「你受伤了吗?」我想起他刚刚有多用力地撞上墙。

  他先转转肩膀,然后转另一边,慢慢测试自己的动作。「我想应该没有。」

  他很年轻,大概十八、九岁,有点银白金色的头发长到几乎要戳入眼睛、碰到颧骨。他一身黑衣,不是庞克风或哥德风,只是极简风。他的身材很好,黑色衣服让他几乎融入后面的背景。

  这一刻有点超现实。我无法甩开以前好像见过他的感觉。如果见过,我一定记得。现在,我们站在夹缝界里,一名「历史」的躯体挂在我们之间的门边,像件外套似的,而他似乎不觉得很困扰。如果他的打斗技巧尙不足以让他成为看守员,这份冷静一定可以。

  「你是谁?」我尽可能试着让声音充满威严。

  「我叫欧文。」他说,「欧文.克里斯.克拉克。」

  他这么说时,眼神与我的眼神对上,使我的胸口一阵紧缩。他的一切都相当冷静且镇定,打斗时的动作流畅、有效率,甚至可说是优雅,而他的眼神锋利,像是一匹狼。他的眼睛有点像小班画过的某幅画,用色是不加修饰又清浅的蓝。

  我一阵晕眩,可能是因为胡伯的突然攻击,也可能是因为欧文突如其来的现身,但我没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因为胡伯靠在门边的身体此时抖了一下。

  「妳叫什么名字?」欧文问。为了某种不知名的原因,我对他说了真话。

  「麦肯琪。」

  他笑了。笑容很浅,嘴唇几乎没有动。

  「你从哪里来的?」我问。欧文转身看了一下,胡伯的眼皮抽动。

  撑着胡伯的那扇门上标记的白色粉笔圈,正好从他背后探出头来,这是在胡伯的眼睛猛然睁开前,我仅能观察到的一切。

  我立刻弹起身,握住这名「历史」胸口的刀刃,抽起钥匙插入门中、转开门锁,用力一推。门大大敞开,刀子弹出,我用穿着靴子的脚往胡伯的肚子一踢,将他往后逼退几步。差不多了。他的鞋子撞到归档门的白色边框,我抓住门狠狠一关,把自己和他隔开。

  在胡伯落入一片死寂之前,我只听到他狠敲这扇门一次。我转身面对着夹缝界,只不过几秒钟,欧文.克里斯.克拉克已然消失。

  我重重地倒在科罗讷多阶梯磨损的地毯上,然后把戒指戴回去,刀子和名单都放在我身边几步远之处。胡伯的名字已经消失,但没什么帮助。因为那名字是一直到我和他打了好一阵子后才出现的。我得上报这件事。可是要报给谁?文件管理器大概只会用这件事来教训我要当猎手,要我准备好。但我到底要怎么准备?

  我的眼睛一阵灼痛,回忆到刚才打斗时,我不但笨拙,还很脆弱,被人趁虚而入。我永远都不该让人趁虚而入。我知道他一定会这样教训我,我知道他会责骂我,但那会是他多年来首次这样骂我。只有记忆实在不够,我好希望能跟爷爷说说话。

  「我差点输了。」

  这是个喃喃自语式的自白,仅对着空荡荡的大厅说出口,力量从我的声音里被滤出。在我紧闭的眼皮后,欧文.克里斯.克拉克折断了胡伯脖子的影像闪现。「爷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打斗,我觉得很无助。」这些字句几乎刮伤了我的喉咙。「我已经做这份工作好几年了,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的手虚弱地颤抖。

  我将思绪从胡伯转到欧文,在我的手指飘向放在身边阶梯上的刀刃时,想到他流畅的动作,他处理武器和「历史」时那种轻而易举之态。韦斯利说,领域可以共有,也许胡伯先上了欧文的名单;又或者欧文也像韦斯利一样没事可做,正好在对的地方和对的时间出现。

  我拿起刀子,心不在焉地在指间转着,然后停下。有些东西刻在这片金属上,就在刀柄上方。三条线,是档案馆的标志。我的胃一阵抽搐。这把武器属于档案馆里的某人──可能是看守员、猎手,或管理员──这东西是怎么落到「歴史」手上的?是杰克森在逃跑时偷走的吗?或是有人给他的?

  我揉揉眼睛,时间太晚了,一定是我胡思乱想。我握紧刀子,也许我会需要它。我拖着身躯站起来,准备要转往阶梯时,我听见了。

  音乐。

  它应该一直都播放着。我四处张望,试着想辨认出这音乐是从哪里传来,然后我看到一张纸被塞在咖啡店的招牌底下:近期推出!那是妈的笔迹,非常好认。我朝着招牌走去,又想起自己手上正拿着一把很显眼且没有收在鞘里的可疑武器。大阶梯靠墙的那一边角落有个花架,在横过大厅之前,我小心地把武器放在里面。音乐声变大,我走进走廊里后就变得更大声。我穿过门往右边走,往下几阶,走过另一扇门,那张纸条像是一路洒着面包屑般引领着我。

  我看见妈妈跪在一池光亮中。

  我立刻发现那不是光,而是干净、苍白的石头。她的头微弯,动作像是在擦地板上的磁砖。

  地面不是灰色,而是珍珠色泽的白色大理石,吧台的一部分也是。妈展现她惊人的打扫能力,将本来就很白的岩石地板擦得像宝石般发亮。收音机震天价响放着最新的流行歌曲,然后渐渐转小,变成广告。妈似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海绵的刷刷声,和不断延伸出现的一整片白。地板正中露出了一点生锈的花样。一朵玫瑰,花朵一瓣瓣地镶嵌在石头里,是有点俗艳的红色。

  「哇。」我说。

  她突然抬头。「麦肯琪,我没发现妳进来了。」

  她站起来,看起来像个真人版抹布,好像她把咖啡店里所有的脏污都转到自己身上了。其中一个台面上头,有个装满杂货的袋子似乎被遗忘了,塑料袋因为水气凝结,整个黏在本来可能是冷冻品的内容物上。

  「太惊人了。」我说,「在一堆灰尘之下原来这么漂亮。」

  她露出微笑,手摆在臀部上。「我知道这里一定会很完美。」

  收音机又开始播放另一首流行歌,我伸手关掉它。

  「妈,妳在这里待多久了?」

  她眨了好几次眼,看起来有点惊讶,好像她从未考虑过时间,以及它的迅速流逝。她的眼睛确认着窗外的黑暗,然后又绕回到那袋被遗忘的杂货。她的心中似乎有某些东西往下沉,在这一瞬间,我看清了她。不是那个外表光鲜亮丽、笑容极度灿烂的她,而是真实的她。那个失去了小儿子的妈妈。

  「噢,抱歉,小麦。」她用手背揉着前额,甚至连橡胶手套都没戴。她再度试着要微笑,却笑不出来。

  「嘿,没关系的。」我说。

  我举起装满肥皂水的水桶放在吧台上,重量让我包着绷带的手一阵疼痛,我缩了一下,才把内容物倒进水槽。水槽看起来应该是可以用的。我把空桶子挂在手肘上说,「我们上楼吧?」妈看起来突然十分疲倦。她从台面上拿起杂货,但我接了过来。「我来拿。」我的手臂好痛。「妳饿了吗?我帮妳热点东西当晚餐?」

  妈虚弱地点点头。「那真是太好了。」

  「没问题的。」我说,「我们回家吧。」

  家。这个字尝起来有砂纸的感觉。但妈露出了微笑──一个疲倦却真诚的微笑──这样就値得了。

  ※※※

  我累到连骨头都在痛,却睡不着。

  我用掌心压着眼睛,回想跟胡伯的一场恶斗。我一遍又一遍又一遍检视那几幕,思考着可以做出怎样不同的反应,或是应该要做出的反应。我想到欧文,敏捷又有效率地折断那名「历史」的脖子,把刀戳入他的胸膛的动作。我的手指拂过我的胸骨,吋吋向下,直到摸完整个胸骨。

  我坐起来,在床底捜索,把刀子从我藏在床架的突出处那里拿出来──在打点好妈之后,我回到大厅把刀子从花架那边救出来。现在它正在黑暗的房里发着邪恶的光,档案馆的标志在闪亮的金属上像墨水字一样清晰。这把刀到底是谁的?

  我把戒指滑下,让它落到薄被上,手靠近刀柄,记忆的哼鸣声在我掌下嗡嗡作响。武器即使是小型的也很容易读取,因为它们往往具有清晰且暴力的过去。我闭上眼睛,抓住里头的记忆,两束回忆向后倒转,比较近的这个是胡伯──我看着自己被压制在墙上,双眼圆睁──较旧的那个是杰克森,在杰克森把它带进夹缝界之前,却……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黑暗。这把刀子上承载的故事理应满到装也装不下,但相反的,它却像是没有任何过去一样。而那三条线的标志却告诉我,不可能是这样。如果杰克森不是偷来的呢?如果是有人给他武器、把他送进夹缝界的呢?我眨眨眼,试着消除不断增加的不适感,还有那些消失在暗黑之中的记忆。

  唯一的正面讯息是,不管这个武器是哪里来的,现在都属于我了。我将手指勾在刀柄的洞上,慢慢地转着这把刀。我的手靠近刀柄,停下转势,刀柄撞停在我手掌上,发出一声结实的啪声,金属贴着我前臂的曲线。我笑开。这是一件精良的武器。事实上,我很确定我可能会弄伤自己,但只要有了它、握着它,就让我觉得安心一些。我要找个方法把它绑在小腿上,让别人看不到也碰不到。爷爷的警告在我脑中回响,但我要它们别吵。

  我把戒指戴回去,把刀子放回床下原本藏的地方。我对自己允诺不会使用,我告诉自己,我不需要。我躺回去,不再那么恐惧,但仍然睡不着。我的眼神转到栖身于边桌的蓝色小熊,黑框眼镜架在它的鼻梁上。像这样的夜晚,我总希望能坐下来和小班聊天,把一切忧烦谈开,但我不能这么快就跑回柜子那里。我想过要打给林赛,可是现在太晚了,而且我能说些什么?

  妳今天过得怎样啊?哦?妳问我过得怎样吗?

  我被一个狙杀者攻击了。

  对啊!而且还被一个陌生人救了,但他一下就消失──

  然后那个画眼线的男生,他也是个看守员耶!

  ……不是,不是一般的看守员,是很特别的看守员。

  还有,我房里曾发生过谋杀案。有人想抹消这件事,把记录在登记本里的那几页撕掉了。噢,我差点忘了,档案馆的某人可能想害我被杀。

  想到这里,我笑了出来,声音有点怪怪的,但总算是有点帮助。

  我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很快地找回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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