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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开头其实毫无新意。

  我靠在车上,凝视着科罗讷多。这是一楝由旅馆改成的公寓大楼,对我父母而言它相当迷人,它则以空洞的大眼回瞪着我。我一路上都在转着手上的戒指,用大拇指来回抚摸着那三条刻在戒指上的深线,把它当成玫瑰念珠或幸运符,祈祷着一个单纯又不那么混乱的新居所。而我得到这个。

  我凝望着对街扬起的尘土。

  「不觉得它很美吗?」妈妈尖声说。

  「我觉得……它很旧。」

  而且旧得连石头都像是压进地表里了,石墙的裂缝之深,让整栋建筑物的正面更显破旧。某块拳头大小的石块还在我眼前崩开,直接掉落在屋子侧面。

  我抬起头,看见屋顶上点缀着石像鬼。它们并非如预期般蹲在屋角,而是间距不一地栖息在上头,像是一整排乌鸦群聚。我的眼神扫过顶上犹如波浪般起伏的窗户,于此向下六层之处,充满裂痕的石头屋檐遮住了整个前廊。

  妈妈急着上前,又在半路停住,开始赞叹着这「古老」的石板路实在很有「风格」。

  「亲爱的,」爸爸跟上来开口说,「别停在路中央。」

  我们本该有四个人:妈妈、爸爸、小班(Ben),还有我。如今并非如此。虽然爷爷早在四年前过世,但小班去世还不到一年。我们绝口不提这件事,因为那会唤醒某种承受不起的回忆,即使是最不起眼的一件事,都能使人崩溃。比如突然找到一件落在洗衣机后头的T恤,或是某个滚进车库柜子背后的玩具,它们从未被想起,直到某人在那里弄掉东西、伸手去捡,突然之间,他们会瘫倒在地,将脸埋进满是灰尘的棒球手套,然后开始啜泣。

  经过一整年小心翼翼、不要误触回忆地雷的生活后,我的父母决心放弃。他们称之为「做些改变」,说这是全新的开始,是为了这个家所做的调整。

  而我称之为逃亡。

  「不过来吗?麦肯琪(Mackenzie)?」

  我跟着父母过街。入口的屋檐之下有一道旋转门,左右两边则是普通的门;有一些人──多半有些岁数──围绕着门边闲晃,或在一边的露天庭院休息。

  在小班死去之前,妈妈曾有些许奇想,她想当动物园管理员、律师,甚至厨师,都是些异想天开。在他死后,这些奇想变本加厉。她不只是成天做梦了,她开始实行,用某种蛮横的方式。如果问她跟小班有关的事,她会假装没听到,但如果问她最近发想的宠物计划──先不管那到底会是什么──她就会滔滔不绝几小时,使尽浑身解数,让整个气氛热闹滚滚。妈妈的这种活力越来越变幻无常,她变换目标就像小班──或者该说,像过世的小班──一样不断变换最喜欢的食物,这周还喜欢干酪,下周改成喜欢苹果酱……在过往几年之间,妈妈一换就换了七种目标。但我想,她发作时没试着换掉自己的人生,我就应该感到万幸,说不定哪天爸爸和我一醒来,就会发现她留下一张难以辨认内容的纸条,然后消失无踪。所幸她没这么做。

  另一块石头又崩落在建筑物旁边。

  也许这里可以让她忙一阵子。

  科罗讷多旅馆一楼藏着一个没有用到的空间,位于庭院的后方,遮阳篷之下。这里将是妈妈完成她的奇想之处,她打算称之为「为梦想做的努力」──毕雪咖啡店。如果你开口问,她会告诉你这是我们搬家的真正原因,跟小班一点关系都没有(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说出他的名字)。

  我们走向旋转门,爸爸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的脑子顿时塞满一堆由噪声和低频音调组成的混乱思绪。我缩了一下,逼自己不要退开。死者往往安静沉默,而留有记忆铭刻的物体在你探索它之前都是无声的,但与生者的接触却充满着噪音。活着的人从未被编整、组织,也就是说,他们是一堆混乱不堪的回忆、思绪及情感。这些东西全部纠缠在一起,只有我手指上的银环能使它们不那么迫近。这只戒指虽然有用,却也无法完全挡下那些噪音,只能抵抗一些影像而已。

  我试着想象自己的肩膀和爸的手之间隔着一道墙,照着爷爷教我的方法,建造第二道屛障,然而一点用也没有。声音还在,噪声和其他音调甚至不断层层迭迭,犹如调频不成的收音机。我适当地等待数秒,便向前一步,走到他构不到的地方。爸的手垂下,默默缩回去。我动动肩膀。

  「觉得如何?小麦?」他问。我抬头看着形体相当笨重的科罗讷多旅馆。

  我觉得如何呢?我宁可抓着妈妈狠摇,直到她又冒出另一个新想法,然后我们就可以到下个地方去。

  但我知道我不能这么说,至少不能这样告诉爸。如今他眼下的皮肤几近蓝色,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他从有点瘦,变成非常瘦。妈也许能让整座城市充满活力,但爸却一直都在勉强撑着。

  ※※※

  「我觉得……」我试着微笑。「这会是一场冒险。」

  那时我十岁,差不多快十一岁。我学你把家里的钥匙戴在脖子上。

  他们说,我跟你一样都有灰色的眼睛,发色也相同(至少在你还不是满头白发而是淡红发色的时候)。但我不在乎。每个人都有眼睛、头发,我想要的是大部分的人根本不会注意的东西。我想要戒指、钥匙,还有你把一切都藏在心里的那种姿态。

  我们向北驶去,这么一来,我便能及时回到家过生日。虽说比起吹蜡烛,我更想跟你待在一起。小班在后座呼呼大睡,一路上你都在跟我说那三个地方的故事。

  关于「外界」,你倒是没浪费多少唇舌,因为外界就是我们生活的世界,一般人的世界,大家所熟知的这个世界。

  「夹缝界」,梦魇之地,有肮脏的走廊、忽远忽近的低语、许多扇门和黏稠沉重的黑暗。

  还有「历史档案馆」,属于死者的图书馆。那个地方巨大、温暖,以木头、巨石及彩绘玻璃筑成,里里外外都寂静无声。

  你边开车边说话,一手导引着方向盘,另一手玩弄颈上的钥匙。

  「这三个地方唯一的共同点。」你说,「只有门。门可以让人来去自如,但是,门都需要钥匙。」

  我看着你随意地玩着钥匙,用大拇指碰触钥匙齿轮廓,我真想学你。你瞄到了我颈子上的皮绳,问我那是什么。我把我那支用线串起来的家里钥匙给你看,车里立刻陷入安静,犹如整个世界都屏住呼吸。

  然后,你笑了。

  你告诉我,我可以早点拿到生日礼物,即使你知道妈希望一切按规矩来,你还是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没有包装的盒子。里面有一枚银色的戒指,上头有三条线,组成一个档案馆的标志,周延地刻在戒指上,跟你的戒指如出一辙。

  我还不明白这代表什么,那时候还不懂──像是戴上眼罩、像声音被掩盖,犹如在某个缓冲地带,在整个世界与其记忆之间,在人们与他们纠结的思绪之间──然而我太兴奋,我发誓永远不会把它拿下来。此时,车子开过一个路面突起,我失手将它掉到座位底下,你开始大笑。我要你先停到路边,让我能把它检回来。因为尺寸过大,我甚至还得把它戴在坶指上。你跟我说,我会长大到可以戴得下。

  ※※※

  我们把行李箱拖过旋转门,走进大厅。妈欢快地不断吱吱喳喳说着话,我的脸一阵抽搐。大厅的模样歪歪扭扭,很像某种大家来找碴的照片。看第一眼,你会觉得大理石地板和天花板上的装饰条板以及镀金的茶几都华丽耀眼,但第二眼便会发现其实大理石地板盖着灰,装饰条板龟裂,镀金茶几上的金片正不断飘落到地毯上,整个空间闻起来犹如被盖在帘后过久的布料。这里无庸置疑曾经华丽辉煌,现在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有两个人从前面的窗子晃过去,虽然他们身在一堆烟尘中,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一座巨大的大理石阶梯横过大厅,一路通向二楼。如果有人好好打扫,这座奶油色的石阶必定熠熠生辉。整个空间从另一端到阶梯这端的墙全都上了壁纸,我在印着鸢尾花的图案中看到一个细小的绉折。就在那里。它看起来实在很像是个界缝。我怀疑有人注意到吗?不管怎样,至少在这里不会有那样的人。但我会。当爸妈喊着我的名字时,我正拖着行李朝那个绉折走去,他们很快便消失在转角,我只好赶快抬起行李跟上。

  他们已站在离大厅有段距离的三座电梯前。

  这些做工精细的铁笼看起来应该只能安全搭载两名乘客。前窗的那些人给了我们一个「你们真的打算要这么做吗?」的眼神,但一切已太迟了,我们已经走进其中一个铁笼里。三个人,外加四个行李箱。在我关上生锈的闸门并按下往三楼的按钮时,我低声喃念着某种像是祷告又像是咒骂的语句。

  电梯发出呻吟声,突然活了过来,好像还伴随着一点音乐,但是要把我们升上去所发出的噪音已经让我们什么也听不见。我们一路上升,以极缓慢的速度通过二楼,电梯的步调因沉重的行李而变慢,在二楼到三楼之间,电梯倏地暂停,似乎在思考些什么,然后又再度上升。到达三楼时,它发出像是死神呼唤般的吱咯响声,最后我扳开它的巨口,让大家重获自由。

  我宣布未来我都要走楼梯。

  妈试着想从重重的行李障碍后头爬出来。「这真是……」

  「太有趣了?」我模仿她的语气,但她不理会我的讽刺,径自想办法一脚跨越这些行李箱,脚踩还差一点被绑行李的带子绊倒。

  「算是很有个性。」爸爸补充,并扶住她的手。

  我转向走廊,胃部有种下沉的感觉。整面墙布满一扇扇的门,跟想象中的不一样。门的数量众多,全都破旧不堪,似乎用油漆或壁纸贴饰过,但也只打理了轮廓而已。

  「这真是太迷人了,不是吗?」妈妈说,「这些多出来的门存在于这地方还是一栋旅馆的年代,当时的墙还没拆掉,也没把这些房间合并以利用空间。他们反而把这些门留下,还用壁纸装饰了。」

  「迷人啊……」我应和,却感到全身发毛。这地方简直像是打光良好的夹缝界。

  最后,我们抵达目的地。门上钉着一个精致好看的「三楼?室」字样,爸用钥匙一把将门打开。这间公寓跟旅馆其他角落一样,都有那种处处磨损的痕迹,也可以说是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这个地方有很多印记,但一个印记也不是我们的。在旧家,即便只是移走一件家具,把它打包收好,它存在过的证据都还会留下。我用书在墙上砸出的凹陷,妈的搅拌器实验失败导致厨房天花板多了个脏污,小班在房间角落的蓝色涂鸦。一思及此,我的胸口突然一阵紧缩。小班已经无法在这里留下任何记号了。

  妈不断发出「喔」和「哇」的声音,爸则是在屋里安静地四处移动。我本来已经准备好要跨过门坎,却突然感觉到了。

  有几个字正在我口袋里自动书写着。我的口袋里头有一张档案馆的纸,那个名字正被写在上头。我把那张大小跟收据差不多,而且异常脆弱的纸挖出来,属于某个「历史」的名字正以草写小心地被写出来。

  埃玛.克莱利,七岁

  「小麦,」爸喊我。「不过来吗?」

  我悄悄滑了一步,回到走廊上。

  「我把我的包包放在车里了。」我说,「等下就回来。」

  爸的表情飘过一些什么,但他已经点点头并转身。门咔的一声关上,我叹了口气,转身面对走廊。

  我得找到这个「历史」。

  为了成功找到「历史」,我得到夹缝界去。为了过去那里,我就得找到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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