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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来自父亲的温暖

拜恩的医院相对较新,是在六年前从南方兴起的医院改革风潮中建成的。虽说只有六年,还是有不少病人在这里去世,这里离界墙很近,住院的萨姆斯能不断感受到来自冥界的气息。由于剧痛和医生注射的吗啡,他无法集中精神,抵御来自冥界的影响。冥界冷灰色的天幕常常真切地浮现在眼前,冥水的深寒仿佛直刺骨髓,让他的身体再一次颤抖不已。每当这时,医生只好增加药物的剂量。
他总是梦见冥界涌出无数无形无状的东西,完成了役亡师的邪恶计划。他怎么也无法摆脱这样的噩梦。醒来时,他常会看到那个役亡师,正大步向他逼来。于是他不停地尖叫,直到护士跑病房,再给他注射一剂吗啡,他才沉沉睡去,却又陷入循环无尽的梦魇。
连续四天,萨姆斯都在意识的边缘徘徊,没有真正清醒,却能清晰地感到冥界的气息和随之而来的恐惧。有时,他会意识到尼克手上缠着绷带,坐在对面的病床上。他们偶尔也会有短促的对话,却远远算不上真正的交谈。萨姆斯听不到尼克在说些什么,也无法回答他的任何问题。
到了第五天,一切都改变了。萨姆斯再一次陷入噩梦,进入冥界,面对役亡师。但对手瞬间化身无数,充斥在水面、水底和空中。萨姆斯转身狂奔,却又失足跌倒,扑进水中。接着,和以往无数噩梦中一样,一只手真切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不,这次不是手腕,抓住的是他的肩头。手掌微凉,却带着慰藉。这只手拉着他走出噩梦,带他飞向遍布咒印、洒满阳光的天空。
萨姆斯睁开眼睛,几天来第一次摆脱药物带来的眩晕和眼前的迷雾,看清了周围的世界。他感到一只手正按在自己的颈项,轻轻搭在动脉上。不用看就知道,这是父亲的手。
塔齐斯顿坐在他身旁,双眼微闭,将闪耀着微光的咒印从手指导入儿子体内。
萨姆斯定定地看着塔齐斯顿,眼泪几乎夺眶而出。他趁父亲还没睁开眼,赶紧抹掉眼眶边的泪水。咒契魔法让他这些天里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萨姆斯感到,血液中的药物正渐渐被咒印的力量驱散,灼伤带来的痛苦也在慢慢消除。父亲的出现并没有完全消除他对冥界的恐惧,他依然能感觉到来自冥界的可怕气息。不过那气息渐渐变得遥远而微弱,不会让他像以前一样惊惧不已了。
病房里还有两个医生、四个塔齐斯顿的侍卫、两个安塞斯蒂尔军官,走廊上聚着成群的安塞斯蒂尔警察、士兵和政府官员。如果没有这些人,萨姆斯真想一头扑进父亲的怀抱。他扶着父亲的手臂,从床上坐起身。从他紧握父亲不愿放开的手就能看出他内心多么欣喜。
见萨姆斯醒来,两个医生惊诧不已。其中一个弯腰检查萨姆斯床头的病历卡,怀疑这是不是那个已经连续注射了四天吗啡的病人。
“这不可能!”医生惊奇地喊道。一个塔齐斯顿的侍卫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是多么不得体。感觉到有人轻轻碰他一下后,他又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站在这里了,于是知趣地退了出去。
为了不惊动敏感的安塞斯蒂尔人,侍卫们也和国王一样,穿着简单的灰色三件套装。但挂在雨衣里的佩剑却伪装得不那么巧妙,看上去颇有几分不协调。
“这些随行人员。”发觉萨姆斯正看着走廊上的人群,塔齐斯顿淡淡地解释道,“我告诉过他们,我只是以私人身份来探望儿子,不过他们还是坚持安排正式的保卫措施。如果我继续待在这儿,恐怕就要引起议员和政客们的注意了。所以,我希望现在你的身体可以允许我们起程。”
“起程?”萨姆斯问道。他的嗓子虚弱嘶哑,不得不又说了一次,“学期还没结束,我这就回去吗?”
“对,”塔齐斯顿压低声音,“我想把你送回家。安塞斯蒂尔已经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了。警察逮捕了你们校车的司机,得知有人用古国银币收买了他。这说明,我们的对手已经知道如何在安塞斯蒂尔活动,或者说,他至少已经知道该怎样在安塞斯蒂尔花钱办事了。”
“我想我没什么问题。”萨姆斯说着,又皱了皱眉头,“我是说,其实我连自己是不是真的受了伤都不清楚,只是手腕有点疼……”
他顿了顿,看看手腕上的绷带。咒印在绷带边缘流动,从他的毛孔里渗出,像金色的汗珠。他明白,咒印正在帮他疗伤。他能感觉到,原来疼痛难忍的手腕现在真的只是“有点疼”,灼伤较轻的腿部和脚踝上的痛感已经完全消失了。
“绷带可以拆下来了。”塔齐斯顿说着,弯腰帮他解开纱布。他顺势低下头,在萨姆斯耳边悄声说,“你的身体并没有受什么重伤,但我觉得你精神上有些创伤。这方面就不是我能治好的了,需要时间,才能慢慢恢复。”
“什么?”突然间,萨姆斯忘了自己已经是个快成年的王子,像个小孩子似的惊慌失措起来,“妈妈也治不好吗?”
“我想是的。”塔齐斯顿的手搭在萨姆斯肩上。经年的习剑和战斗,他的手掌留下些白色细小疤痕,从指间穿过,在医院的灯光下格外显眼,“我也不很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这件事确实在你精神上产生了一些不好的影响。我想,可能是因为进入冥界时没有作好准备,缺少必要的防护,你灵体的一部分被冥水带走了。遗失的部分虽然不多,但足以让你感到自己比以前虚弱,反应也不如从前灵敏。”
“当时我不该去冥界的,对吗?”萨姆斯小声问道,一边观察着父亲脸上是否有责备的神情,“妈妈是不是很生气?”
“怎么可能!”塔齐斯顿惊奇地说道,“你做了你认为要挽救同伴所必需做的事,这是勇敢的行为,也正是爸爸妈妈两个家族最优秀的传统。儿子,你妈妈只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在哪儿?”萨姆斯不禁脱口而出。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不该这么任性。
“老山地区显然出了个殁督,操纵了寄主。”萨姆斯小时候,塔齐斯顿就无数次这样为他耐心解释,妈妈为什么不能陪在他身边,“我们在到达界墙附近的时候得到了消息。她乘坐纸翼去处理了。回到拜里塞尔以后,我们会见到她的。”
“只要她不是又必须去其他什么地方的话。”萨姆斯接口道。他明白自己这么说有些尖刻幼稚,但他确实有种感觉,即使自己此刻死去,妈妈也不会抛下亡者不管,过来看他。
“只要她不是又必须去其他什么地方的话。”塔齐斯顿点点头,还是那么平静。萨姆斯知道,爸爸的体内流淌着古老的狂暴战士血液,为了避免唤醒它,即使在最艰难的情形下,爸爸也总是极力保持平静。那种狂暴力量爆发的情景,萨姆斯只见过一次。当时,一个来自北方部落的刺客伪装成使节,企图在宫廷晚宴上用分菜叉行刺萨布莉尔。塔齐斯顿像只凶猛的野兽般咆哮起来,举起那个足有六英尺高的野蛮人,将他掷过长桌,砸在一盘烤鹅上。比起这场暗杀,塔齐斯顿发狂的场面更让在场的人惊恐。紧接着,塔齐斯顿又想举起双人王座,向他砸去。幸亏在塔齐斯顿用力乱拧王座的大理石基座时,萨布莉尔及时出手,敲了一下他的前额,才让他平静下来。
塔齐斯顿眼睛半闭,一条细线出现在他的前额。望着爸爸,萨姆斯不由得想起了那件往事。
“对不起,”萨姆斯小声说,“我知道,身为阿布霍森,她不得不承担这份责任。”
“是啊。”塔齐斯顿说。他的语气让萨姆斯感到,其实爸爸也一样,不愿妈妈长年在外,与亡者战斗。
“我还是先穿上衣服吧!”萨姆斯说着,准备跳下床铺。这时他才发现,对面床上已经空空如也,收拾干净了。
“尼克呢?”他问道,“他不是在那张床的吗?难道只是我做梦时梦见他不成?”
“我不知道,”塔齐斯顿说,他上次来安塞斯蒂尔时见过儿子的这个朋友,“我们来这里时没见到他。医生!尼古拉斯·塞尔住这张床吗?”
医生连忙跑进病房。他不知道这位明显来头不小的陌生访客是何许人,也不知道这里的病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军方坚持保密,只使用他们的名字,而拒绝透露姓氏。但这时,他倒是宁愿没有听到那个病人的姓氏——塞尔这个姓氏对他来说实在太熟悉了。不过没有听说总理有一个这么大岁数的儿子,这个孩子可能只是总理的堂表亲吧。
“病人尼古拉斯·X。”他回答道,特别强调了“X”,“昨天已被他父亲的贴身仆人接走。他入院时仅有轻微的休克现象和局部擦伤。”
“他有什么话留给我吗?”萨姆斯问道。他对朋友的不辞而别颇感奇怪。“我想没有……”走廊的一阵喧哗打断了医生的话。一个护士从走廊中乱糟糟一团蓝色、黄色、灰色的人群中挤出一条道,向病房奔来。这是个年轻漂亮的护士,火红的长发从古板的护士帽下飘散而出,格外抢眼。
“殿下,他有一封信给您!”她带着明显的北方口音喊道。和大多数拜恩本地人一样,她清楚地知道萨姆斯和塔齐斯顿的身份。医生对她的行为颇为愠怒,哼了一声,一把拿过她递出的信件,交给萨姆斯。
萨姆斯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一时没能认出是谁的笔迹。后来才想到是尼克的字迹,只是比平时的私人信件更加龙飞凤舞,字母也大得多。过了一会儿,他又意识到,一定是因为尼克写信时手上还缠着厚厚的绷带的缘故。
亲爱的萨姆斯,希望你尽快康复,并能早日读到这封信。
我必须承认,我还不太清楚那个离奇的夜晚对我到底造成了什么影响,不过现在看来,我还算康复得不错。我猜你肯定想不到,在你去对付那个役亡师之后,我也去寻找他了。虽然我并不知道你是在哪里找到的。不幸的是,漆黑的夜晚加上大雨,我所做的只是一头摔进低陷的小路(或许和一路追随我的子弹也有关系)。医生说,没有摔断骨头,已经非常幸运了。我只有些擦伤需要治疗。顺便说一句,考威尔这儿的护士小姐可不像莫林护士那么正点。
我知道军方会护送你父亲来医院接你回家,这样的话,你就不能在学校读完这个学期了。不过说句不怕你见怪的话,我不会过于烦恼的,毕竟有了自己的房间嘛。但是没有你、可怜的哈里,还有科克伦,日子大约会很不一样的!噢,说起科克伦,第二天早上他们在五英里外的地方发现了他。当时他口吐白沫,嘴里还絮絮叨叨地念个不停。我估计他现在已经被送进史密斯文精神专科医院了。当然,他早该去那儿了。
对了,我正准备在明年春天上大学之前去你那个神秘的古国看看你。我承认,那些活蹦乱跳的尸体以及你所展示的异术极大地激发了我的研究兴趣。当然,你会说那是魔法,但我希望这些玩意儿能够得到科学上的合理解释。我自然最希望能由本人解释这些神奇的现象——就叫《塞尔超现实理论》或者《塞尔魔法分析定律》吧!
医院里非常无聊,特别是在不能和同病室的病友聊天打发时间的情况下。所以,你一定要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什么?我在干什么?哦,我正在做关于古国的实验。我认为,以前之所以从来没人对此作过相应的科学研究,完全是由于军方的刻意掩盖造成的。你或许难以相信,昨天至少来了一个上校和两个上尉,要我按《国家保密条例》签署文件,保证永远不会说出或写下这几天在边境防御带发生的怪事。啊哈!他们忘了还有手语。所以我想,回去以后,或许我可以告诉一个聋哑记者。
当然,我不会这样做。至少在没有更好的内容——真正具有重大意义的发现——可以公诸于众之前,我是不会这么做的。
那些官员想让你也签署这份文件,不过你一直昏迷不醒。他们只好等着,一边还不停地互相抱怨。后来我告诉他们,你根本不是安塞斯蒂尔公民。他们想了想,然后到外面和负责保卫的军官讨论了半天。他们是考威尔军法部门的,而卫兵则属于边境巡逻队。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讨论根本牛头对不上马嘴。有趣的是,和你同一个教派的那些卫兵额头上都有个淡色的印记之类的东西。不过社会学不是我感兴趣的领域,不多说这个了。
我得走了,我的老父亲已经派来了从下级差役到高级管家的一大帮管家事的仆人,准备接我回安伯尼宫。爸爸正被南方难民、下院质询等等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爱德华伯伯还是那套老话,需要他的帮助,等等等等;妈妈好像正忙着准备一场慈善晚宴或者别的什么,反正能让她什么都不顾、一心一意扑在上面的什么事。我很快会再给你写信,安排我的行程。我想大概两个月,最多不超过三个月,我就能准备妥当了。
振作起来!祝早日康复!
尼克,神秘病人X。
萨姆斯微笑着叠好信纸。至少,尼克已经安然无恙,走出了那个恐怖夜晚的阴影。他的幽默个性也一点没变。尼克就是这个样子,亡者手卒带给他更多的不是恐怖,而是激发了他的研究兴趣。
“还好吗?”耐心等在一旁的塔齐斯顿问道。
“爸爸,”萨姆斯说,“你有没有给我带几件衣服过来?我在学校穿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了。”
“丹姆德,请把包提过来。”塔齐斯顿说道,“其他人,不介意的话,请回避一下。”
于是就像被赶到一起的两群山羊,一场混乱开始了。病房里的人想出去,走廊上的人好意地配合他们,但实际上却让双方愈加忙乱。最后,他们终于都出去了,只剩下塔齐斯顿的卫队长丹姆德留在房间里。丹姆德是个机敏的小个子,他拿出一个轻巧的手提箱,随后也转身离去,带上房门。
箱子里是通过古国驻拜恩的领事馆采购的服装,样式和塔齐斯顿以及卫兵们身上穿的相同。塔齐斯顿说道:“先穿这些吧,到了边境防御带以后,我们再换上更实用的。”
“铠甲、头盔和战靴,还有剑。”萨姆斯一边说,一边拽下医院的睡袍。
“对。”塔齐斯顿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你对铠甲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吧?我必须回古国,不过我想或许你可以先去更南边的地方,比如考威尔,也许比较安全一些。”
“不!”萨姆斯回答。他现在只想和爸爸在一起,只想获得全身披挂、执剑在手的安全感。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想待在拜里塞尔,留在妈妈身边。这样,他才能真正远离冥界的威胁,才能真正远离那个一定还守候在刺骨的冥水中,等着他再回冥界的役亡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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