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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

  哈珀下水以后,海面似乎就没有那么波涛汹涌了。求生背心轻轻地让她漂上浪头,再漂到浪尾。这样的动作让她感到宽慰,不再有晕船的感觉。或者,她已经被冻到麻木,不能再担心更多了。她已经感觉不到双手与双脚,牙齿也在打颤。

  芮妮一边眨着眼睛、一边摇着头吐出海水。她惊恐地四处张望,但视线所及之处也没有多远。她的眼镜不见了,慌张问着:「怎么了?我们翻船了吗?我们——」然后海浪打上她的脸,让她吞了口海水,被呛到的芮妮咳了咳。

  哈珀奋力游向她,抓起她的手。「艾莉!」她大喊:「艾莉,妳在哪?」

  「在这里!」艾莉从哈珀背后某处大喊。

  哈珀无力地用手脚打水,转向艾莉的方向。艾莉也笨拙地游向她,拖着尼克的背。尼克还没醒来,柔嫩的小脸面向天空。

  「天、天、天啊,」芮妮再次开口:「好好好好好冷。现在究竟是?是怎么了?」

  「妳被下、下、下药了,是那锅炖肉。他们本来要杀掉我们,然后路克伍,路克伍他……」哈珀住口换气。

  她没有继续解释,而是指向船骸。船首已经没入水中,船尾则被波浪举了起来。生锈、缠着海草、长着海藻的马达扇叶,缓缓地在黑水中旋转。玛吉.艾特伍号随着喷溅与闷烧的火焰沉没,一团带着燃油的黑烟浮上夜空。原本看着船骸的哈珀举起手望向凤凰,那只火鸟现在不过是遥远的黄色光点,如同遥控喷射机一般。

  芮妮一脸疑惑地看着哈珀。哈珀认为,芮妮还半昏半醒,不能理解复杂的事件因果。

  艾莉游到她们身旁,抓住哈珀的另一只手。他们四人现在牵在一起,无力地在冰冷的黑水中打转。哈珀可以看见自己呼出的空气,或者是体内的烟气。

  「我们死定了。」艾莉喘着气。「我们会、会、会冷死的。」

  「唱、唱歌吧。」哈珀说。

  艾莉怀疑地看着她,但哈珀已颤声唱了起来。

  「干嘛?」艾莉说:「干嘛这样啊?这蠢……死了。我们完了。再活十……分钟或十……小时有差吗?我们会溺死的。」

  哈珀继续唱她的歌,后段已开始抓住音准。

  芮妮眨眨眼,用圆润的双手揉揉脸,然后跟着哈珀出声。

  他们在水中打着水,抖动的声音此起彼落,身体也跟着海水上上下下。

  艾莉双手的龙鳞癣开始发光,黄色的光芒蔓延到她的手腕,以及她泡水的衣衫下。她的橘色救生衣里逸出了温暖的亮光,双眼闪烁着金辉。

  光芒似乎窜上她细瘦苍白的手指,也窜到哈珀手上。哈珀感受到暖意,一股深沉、舒适的热度在她的手臂与躯体上窜流,彷佛斜着身体泡进热水澡里。

  他们的身体在冰水中冒起烟来。哈珀看向芮妮,这名年纪稍长的女人也有着发光的双眼。她的领口已经裂开,喉咙彷佛绕了一道黄金线圈。

  「尼克怎么办?」艾莉在大家快唱完〈一匙好糖〉时大喊。

  「继续唱!」哈珀说:「他不用醒来,毕竟他也听不见。我们是唱给龙鳞癣听的,而不是唱给他听。唱啊!天杀的。」

  「这没道理啊!」

  「妳不是还活着吗?」

  「是啊!」

  「那就有道理了。」哈珀说完这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的子宫瞬间用力地收缩,肚子里的器官揪得好紧,然后放松,接着又揪了起来。她一直想要尝试水中生产,不久之前这作法还挺流行的。

  他们再唱了一次〈一匙好糖〉,这时玛吉.艾特伍号已经完全沉入水中,在水面上冒出泡沫,以及最后一团灰烟。

  他们唱起〈烟囱之歌〉,想不起歌词的时候,就编了起来。

  「扫扫烟囱、扫扫烟囱、清清烟斗,拍打水花再含住它。」艾莉大声唱。

  「给我一个吻,我就来一发。」芮妮唱。

  「妳们看。」哈珀说。

  尼克的汗衫底下正隐隐发光,连帽外套下也有蓝光蠢蠢欲动。他粉嫩且温暖的睡脸一碰到水,水就跟着冒出蒸气。

  他们再唱了一次〈一匙好糖〉。然而,哈珀已痛得没办法继续唱。她咬紧牙关,闭上双眼,承受另一波收缩。等她再次张眼时,她看见了随身妈妈包。那只黑色的大提箱漂过她身旁,提箱的开口已经敞开,而且浸了水。哈珀看着箱子轻柔、缓慢地沉到视线不可及处,把她原本意图给予孩儿的一切全都带走。

  她暗自悲伤凤凰已经高飞离去。她本来还可以在黑暗的海平在线,看见火鸟那身炽烈的黄铜色身影,但不知不觉(大概在第三次唱起〈水上明灯〉的时候)中就看不见了。视线内失去火鸟身影的她,彷佛失去了所有希望。她不能想象火鸟为何离开,为什么路克伍会抛下他们。那只巨大硕壮的火鸟——某种层面上,它就是路克伍。这只火鸟可能比在船上倒下的躯体,更能代表路克伍本身。那是路克伍的真身:那是比起自身的生命更加伟大的存在。虽然看来有点可笑,但又所向无敌。

  哈珀不能对艾莉说,她是因为路克伍要她活下去的关系,才尽可能地歌唱。她是为了他才如此拚尽全力。

  哈珀有许多想和他一起完成的事,她不顾眼前的恶劣情景,开始想象起居家情趣的美好。她想要在周日早晨慵懒地在床上晒着太阳。她想要按上他瘦削的臀部,感受那份触感。她想要和他一起看一些古老的悲剧电影。她想要和他在秋日里散步,嗅闻脚下踩碎的秋叶芬芳。她想要看着他抱着宝宝,不管自己曾经一直认为将宝宝交给他人才比较实际。她想要让他呼吸新鲜空气,享受一些快乐时光,并且让从他悲痛的罪恶感与失落感中解放。她想要自己起床时有他的陪伴,数十年如一日。他们现在什么也享受不到,但是他要她活下去——他爱着她与她的孩子,要他们全部存活——因此她认为如此费心的他,应该要获得回报。

  他们唱起〈罗蜜欧与茱莉叶〉(Romeo and Juliet)与〈飞越彩虹〉(Over the Rainbow)。芮妮休息的时候,艾莉唱起比吉斯的〈活下去〉(Stayin’ Alive),接着芮妮在艾莉休息的时候,唱起〈嘿,茱蒂〉(Hey, Jude)。

  芮妮唱完歌后,面露惊恐地看向艾莉。「哈珀怎么一脸痛苦?」

  「我想她快要生了。」艾莉说。

  现在离哈珀唱起歌已经有好一段时间了。她的头部上下摇晃,不适地点着头。她感觉到宝宝(一个稠密、滑溜、无法承载的痛苦个体)正往下推,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要被这双小手全推了出来。

  「噢,老天,不要这样。」芮妮慌乱地试着安抚她。

  哈珀痛到头昏眼花,黑点与银屑窜进她的视线里。她在极度的痛楚中看向自己的右眼角落,那里金光闪闪。她摇摇头,想把幻象甩开,但是这道光没有消失。

  「看!」艾莉一边说,一边搂住哈珀的肩膀。「看!」

  哈珀转头看向艾莉所言之物。

  她一开始认为艾莉是因为尼克醒来而激动。尼克挥着圆滚滚的小手,迷蒙地张望,然后擦掉沾满水珠的脸。但艾莉指向他身后的东方。

  接着哈珀认为艾莉是因为日出而激动。地平在线有一道闪闪发光的黄铜色,东方的天空聚集着云朵,映着小红莓与柠檬的色彩。

  一波海水打上哈珀的脸,让她眨了眨灼痛的双眼。她一时眼花,看到远处有两个金黄色的光点。等到她的视线集中以后,就看见了一道热烈、耀眼的强光,缓缓升上云端。她忍不住觉得,这就是凤凰的回归。她松了一口气,感受到不是来自龙鳞癣的温暖。她一时认为下腹的痉挛也已跟着退去,把咸湿的水分眨出眼睛,却不知是海水还是她的泪。

  但艾莉并不是指着凤凰。

  她指着一面帆。

  那是一片白色的三角大帆,上面印着传统风格的红色螃蟹。帆船开过了上升的太阳,化为一片金色面纱。

  帆船的右舷吹着强风,倾斜了四十五度,波浪的泡沫涌上船首。帆船彷佛在看不见的轨道上朝他们前进,哈珀从没见过这么不疾不徐的优雅滑行。

  凤凰俯往低空,从他们头顶不到三公尺的地方呼啸而过。它在离开的这几小时里缩小了,现在只有秃鹰大小,然而还像是卡车经过一样发出轰轰巨响。他们沐浴在一股闻起来像硫磺的化学热风中,火鸟一时之间靠近到哈珀伸手可及的地方。火鸟带着钩喙与红炎形成的头冠,像是自满又滑稽,却突然获得飞行能力的公鸡。

  李文斯顿拉住船帆,白色长船在距离他们不到三十公尺处偏向滑行。横杆松了开来,让船帆的帆布降下并起了皱折。他从船尾扔了一条绳梯,尼克爬上去时,他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帮尼克上船,蓝色双眼闪烁的光芒既非单纯的恐慌、也不是惊讶,而是混合了两种情感,以及——哈珀认为是赞叹的眼神。

  浑身湿透、无法停止发抖的他们一个个上了船,不再发光。他们在看见船帆的一瞬间,力竭的癣菌让他们不再发出光辉。最后这十分钟最是难受,寒意直窜颈部,犹如酸蚀的烧灼——但他们身上并没有酸蚀,而麻痹本身比起痛楚更不妙,这股冻结哈珀手脚感觉的麻木,爬上了她的双腿。李文斯顿把她拉上船时(的确算不上接住),她甚至感受不到子宫的收缩。

  李文斯顿带来了毛巾与毛毯,还有宽松的汗衫,并给芮妮与艾莉热咖啡喝。他已经骨瘦如豺、表情僵直,脸上只剩下鼻子还红通通的。

  哈珀耳朵进了水,同时因为一阵疾走的子宫收缩而恍神,因此听不见大家在讲什么。芮妮问了一些问题,李文斯顿则颤抖着低声回答,然而哈珀只能捕捉到只字词组。芮妮问他怎么正好来到这里,能救他们脱离苦海。他说他在海岸等上好几天,他有在听火腿族无线电,因此知道他们沿路往玛柴厄斯前进的一切。哈珀想象起李文斯顿脸贴着熟成的烤火腿,就像是肉做的电话,差点笑了出来,不过只是歇斯底里的笑。「火腿?」芮妮问:「是的,女士。」他说。他有一台火腿族无线电,因此听得到民用频道。他在沿海可以获得讯号,知道有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一位黑人女子、一名剃头的青少年、一个小男孩,跟一个带着英式口音的病重男人正往北前行。这群人缓缓往玛柴厄斯前进,在那里他们会接受处理,前往马莎.奎因的小岛。

  然而李文斯顿已去过了马莎.奎因的小岛,除了焦土与骷髅外,他什么也没看到。他数次听见马莎.奎因的声音,她谈到披萨店、单间教室与图书馆,但她谈论的地方已经消失好几个月,早被夷为平地。

  既然马莎.奎因的小岛不是难民营,那就是个陷阱。李文斯顿不懂他们一行人为何继续往前进?他隐约有个概念,应该靠近海湾航行,然后或许(只是或许)在黑夜的掩护下,能在哈珀一行人接近玛柴厄斯时拦截并警告他们。但他在最后两天听不见广播,不知道他们究竟到了何处,又遇到什么事。后来他看见凤凰从云层钻了下来,就像他妈的路西法从天堂堕落一样。李文斯顿不知道自己是让它引导过来,还是追逐着它才来到这里。

  哈珀依稀听见故事的结尾。她觉得体内已经翻天覆地。

  「怎么了?」李文斯顿问:「他妈的怎么了?噢靠,这下完了。不会吧?」

  「哈珀,深呼吸!」芮妮大喊:「吸气!吐气!宝宝要出来了。一分钟就会过去。」

  艾莉钻到她双腿之间。哈珀的运动裤不知不觉就被脱了下来,让她的下半身裸露。

  「我看见头了!」艾莉大喊:「噢!天杀的!王八蛋妳给我用力推!妳正在生!妳遇到麻烦了!」

  尼克跑开,把脸埋在李文斯顿的肚子上。哈珀闭上眼用力推挤,觉得自己正在把内脏推到甲板上。她可以闻到一股不知是海水还是胎盘的气味,既刺鼻又咸湿。她瞬间张开眼睛,再次看到了凤凰。凤凰现在只有鸵鸟大小,在船边的平静海水上空飘浮,双翼疲累地垂了下来。他像是在海面燃烧的石油,同时用冷静、理解的火眼看着她。

  她用力地推挤,有什么东西出来了。那一刻她彷佛被撕裂,下体像是受到烧灼,让身心混合着痛苦与解脱感的她抽噎起来。

  宝宝挥舞着胖嘟嘟的小手臂,开始哭号。她的头让哈珀想到黏着血的变形椰子,棕色的乱发贴着粗糙的头颅。肥满的一道红肉从她的腹里滑了出来,在甲板上绕了一圈,然后又滑进哈珀体内。

  她显然生了个女孩。艾莉抱住婴儿、发着抖,却不是因为寒冷。

  帆船轻轻地摇动,艾莉也轻轻地摇摇怀中的宝宝。哈珀用近乎是低语的声音唱了几句〈罗蜜欧与茱莉叶〉给女儿听。婴儿张开双眼,用明亮、发着金光的眼瞳看着她。龙鳞癣已经深殖宝宝体内,直达核心。哈珀顿时感到欣慰,因为她不必弃女儿而去,现在只要唱歌给女儿听就好。

  阳光在灰蓝色的浪头上闪烁。哈珀想找寻凤凰的踪影,但只在水面上看见几只拍打着的火舌。火花与灰屑在平稳、寒冷的空气中飘荡,落在哈珀的发间,还有她的臂上。有些灰羽落在她的女儿身上,在小女孩额头上留下一抹灰。哈珀倾身亲吻了她的额头。

  「哈珀,妳要为她取名吗?」芮妮问。她咬着牙,发着抖,但是脸上笑中带泪。

  芮妮用姆指揉了揉女儿的额头,把灰抹了开来。她希望路克伍的一部分就在上面。她希望路克伍降临在她俩身上,仍然与她们在一起。她觉得他正是如此。

  「尘埃(Ash)。」哈珀轻声说。

  「埃希莉?」艾莉问:「这是好名字。」

  「是的。」哈珀说:「埃希莉是个好名字。埃希莉.路克伍(Ashley Rookwood)。」

  芮妮此时正告诉李文斯顿有关玛柴厄斯、最后的航行,以及开枪杀了路克伍的人。

  李文斯顿用手背抹了抹嘴。「他们会追过来的,但不是马上。我们领先他们半天,可以用这些时间藏匿。」

  「藏到哪里去?」艾莉问。

  李文斯顿单膝跪到哈珀身旁。他从口袋里拿出小刀,打开刀刃,用眼神向她提问。她点点头。于是他将脐带圈了起来,而后切成两半,一团血块与羊水在他的指间流淌。

  「安特拉(An Tra)。」他说。

  「祝你健康。」芮妮对他说。

  他的嘴角露出疲累的笑容。「它在伊尼希尔岛。我在英国国家广播国际台听见的,晴朗的晚上可以在三十个不同国家收听。伊尼希尔是爱尔兰的一座小岛,安特拉则是上面的小镇。那里有八千名病患,并且有政府的全力协助。」

  「另一座岛。」艾莉说:「我们怎么知道那不是鬼扯。」

  「我们没办法知道。」李文斯顿说:「而且这艘船的装备不适合跨洋航行。就算可以也是走狗运,他妈的狗运。但它已经是我们最好的选择了。」

  艾莉点点头,转头斜视升起的太阳。「那么,我想我们今天什么都不用做了。」

  哈珀已经脱离危险。她很疲累,但很满足。厚厚的云层渐渐分开,东方的天空是完美的晴天。她认为这是适合航行的一天,然后回想起路克伍的母亲是爱尔兰人。她也一直想去爱尔兰。

  尼克在她身旁蹲了下来,用可爱、好奇的眼光看着宝宝,手指在空中飞舞。哈珀笑了笑,点点头,把鼻子凑到埃希莉的鼻子上。

  「嘿,妳的大哥哥有话要说。」哈珀说:「他说妳好。他说很高兴认识妳,欢迎来到地球。他说要妳这小女孩准备享受一点乐趣,因为今天是个大晴天,而妳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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