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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哈珀一直在想,飞机撞上双子星大楼时,在冒烟的楼梯间慌乱往下走的人是什么心情。她从疫情爆发首周、那个女人自西雅图的太空针塔跳楼开始,就在思索这是什么感觉。在火灾四起的这些日子里,高楼着了火,楼里的众人急着逃离背后的怒火,想要找到方法逃脱,却在过程中只知道,唯一的解脱就是纵身一跃,跳进无声的坠落中,从中攫取最后一丝平静。

  占据她思考的,最主要是恐惧。她害怕失去自我。但随着他们一阶又一阶爬上去,哈珀像是执行业务,专心在每个步伐上。至少这是值得庆幸的。比起死亡,她还比较担心自己的人格被一层层剥落,变成屠宰场里的牲口,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听见磨刀霍霍的绝望警报。

  哈珀扶着消防员上楼,不时在他感到晕眩,或是她需要喘口气时停下。他们像老人一样爬着楼梯,爬上一阶就停一下,然后再往下一阶迈进。消防员虚弱得不能疾行,哈珀则是承受着子宫收缩的疼痛。她的子宫此刻像是颗石头,像是体内的一块砖头。

  洁咪已经上了尖塔,她在一分钟前就先上去了。哈珀听见偶然几声来复枪的枪响。

  艾莉抱着尼克,稍微领先他们。尼克的下巴靠在艾莉肩上,哈珀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脸。他的小脸上沾满了血,被悍马车撞到的头皮已皮开肉绽,表情却平静安详,昏昏欲睡。他一度打开左眼瞥了哈珀一眼,但随即又闭上。

  「快到了。」消防员说:「快到了。」

  那他们上去之后又要做什么呢?哈珀想着,大概是等着让火势延烧到上方吧,或是被下面的人射死。她没有说出这些想法,能够亲近消防员,让他的手臂绕着她的腰,让他的头倚在她肩膀上,已经让她够感激的了。

  「约翰.路克伍,我很高兴能够与你坠入爱河。」她对着他说完,亲了亲他的颈子。

  「噢,我也是。」他说。

  他们身后的群众仍在歌唱,但尖叫声已经慢慢淹没了歌声。下面有人叫喊,同时也出现了笑声,有人正大声笑着。

  尖塔上的烟雾有股香气,像是烤熟的松果。

  「路克伍,」她突发奇想。「我们转身回去如何?试试看能不能穿越火海。龙鳞癣能保护我们,不是吗?」

  「恐怕撑不过炮火。此外,艾莉完全没有办法。她不知道如何像我那样控制龙鳞——或者像妳那样。尼克现在也昏迷不醒,所以我不知道——但是听着,如果妳想尝试这样做,至少先让我上楼。我们看看能不能制造掩护,妳可能可以借着混乱——」灵感被激发的他双眼发亮。

  「不了,」哈珀说:「你说得对。我没顾虑到艾莉跟尼克,我不会抛下他们离开。」

  他们现在抵达的最顶端、半开的门口外,是浓烟四起的黑夜。他搂紧了她的肩膀。「妳要顾虑的是一个孩子。」

  「我要顾虑的孩子不止一个,路克伍先生。」她说。

  他深情地看着她,亲了她一下,而她也回吻。

  「那么,」她说:「我们该奋斗了。快快,该走啰。」

  「这就来了,威柳斯护士。」他说。

  这座钟塔是座天井,做为落脚处的松木木板绕着一个方形的洞,挂在上方的钟,已经有了经年累积的高贵铜绿。下面的子弹一打到钟上,钟就就当当地响。白色的矮柱支撑着及腰的大理石扶手,粉碎的石块迸出白色的粉灰。

  哈珀意外踩上一具尸体,最后几阶阶梯上横躺着一个少年。他面部朝下,条纹衬衫上有个红孔。哈珀认为这是在尖塔上监视的守望队员,他没有注意到道路尽头那辆废弃校车的信号,而是过度投入底下的行刑现场,但疏忽的后果已经不是他能承受的了。哈珀倾身探探他的脉搏,但少年的颈子已然冰冷。她离开他,帮路克伍越过他的尸体,走进夜空中。

  艾莉在扶手下方坐着,还抱着她的弟弟。他们的样子彷佛刚从一间特别肮脏的屠宰场爬过。

  洁咪则是跪着,把死去哨兵的来复枪放在扶手上。枪枝随着走调的声音用光了子弹,洁咪一边咒骂,一边拉开枪栓,再抓了脚边纸盒里的一颗子弹。

  哈珀一到外面,就凭着直觉蹲了下来。现在她抬起头来,看着废墟的全景,试图用全知的视野看清整座营地的景象。

  纪念公园就在礼拜堂门前的阶梯下,那一圈未雕凿的石柱,如今看起来更像是巨石阵。有六个人散开,以石柱为掩护。其中一个戴着黑色粗框眼镜的瘦子,正蹲伏在烧焦的祭坛后方,手上似乎拿着乌兹冲锋枪;顶着白色爆炸头的他露齿而笑,脸上有肮脏的烟灰。

  悖于常理的气流把这个男子的声音带到哈珀耳旁。她认得他尖锐的声音,那是她在香烟牛仔差点找到她的那个下午,跟着一块来的人。

  「这才是好戏。」马堤尖叫,手上的枪哒哒作响。「这才是正港的突袭!」

  在哈珀的北方,是光秃秃的一片泥地。那里是足球场延伸出来的空间,现在还有辆翻倒的悍马车。两辆黑色卡车停在那里,挡住地下室的双扇大门。哈珀很难从烟雾中判断车上载了多少人,但可以看见固定节奏发出的炮火,犹如相机的闪光灯那样刺眼。福莱纳卡车开下山丘,加入礼拜堂北方的阵容。雅各布可能希望地下室的门被人打开,窜出一群绝望的逃跑者,他就可以用雪铲做点事情。

  南边的景象比较难看清。在礼拜堂与森林中间,有一道像是双线巷道的草地,哈珀知道香烟牛仔就在下面的银色雪佛兰大车里,但她即使是探头也只能稍微瞥见车顶。车子停得离礼拜堂太近,很难看清楚动静。

  下方涌进乌黑的焚烟,黑烟从屋檐渗了出来,也如烟囱的烟那般,从钟塔的开口冒了出去。令人作呕的火光在滚滚黑烟中脉动,哈珀猜想下方只能微微瞥见钟塔,而且也只能依靠这一点追杀他们。

  黑烟往东而去,形成了黑云,沿着山丘往海的方向扩散。哈珀几乎看不见天际,烟雾已经遮星蔽月。

  礼拜堂的屋顶离钟塔的扶手有四、五公尺差距,斜斜地堆着黑色石板。哈珀可以想见自己往前一倒,先落地的双脚因冲击而使脚踝断裂,然后再一屁股撞上地板,滑下屋顶,撕裂了自己的子宫——

  「别想了。」她自言自语。

  她爬到艾莉身旁。

  「我的嘴巴怎样?」艾莉问。

  「没有很严重。」哈珀说。

  「严重个屁啦,超棒的,我现在是庞克女了。我一直想要当个庞克女。」艾莉轻轻抚过尼克的头发。「威柳斯小姐,我最后还是做了正确的事。我的测验可能不及格,但是在补交作业上还算做得不错。」

  「什么测验?」

  「人性的基础。」艾莉眨了眨泪眼。「妳可以牵住我的手吗?我好怕。」

  哈珀握紧她的手。

  消防员努力凑到看台的南边,也就是洁咪的枪口旁。

  「雪佛兰车里的混蛋。」洁咪说:「他们太靠近礼拜堂边缘了,我没办法在他们身上开洞。要是我们能解决他们,或许我们可以挂条绳子——」

  「什么绳子?」消防员问。

  「谁知道。我们或许可以用衣服做一条出来,接着再进入林地,跑上马路,偷辆车子。」她胡乱地讲着,把众多不可能成功的项目一一列了出来,但是越讲越小声。「我认识罗彻斯特的人。他们会帮我们躲藏,但我们得先搞定那辆卡车。」

  消防员疲惫地点点头。「我可能有办法对他们动手。」

  但是当他试着站起来时,却很不妙地摇摇晃晃。哈珀看见他的眼皮颤动,有如四○年代音乐喜剧里想要让人一亲芳泽的少女。一时之间,他就算往后倒向及腰的扶手,接着落入钟塔中央冒着黑烟的空洞,也不奇怪。

  洁咪在他倒下前抓住他的手肘。哈珀叫出声,松开艾莉的手,往他身边爬去。等她爬到他身旁时,他已经单膝跪地。

  她摸摸他的脸颊,摸到一脸冷汗。

  「钟在响吗?」他嘟嚷着。

  「不。」她说:「现在没有。」

  「老天。那声音就是从我脑袋里出来的。」消防员压住他的太阳穴。「我觉得我病了。」

  「不要起身。」

  「我们必须逼退他们,才有可能找方法下去。」

  「待在这里,让自己清醒。你昏倒的话,对任何人都没好处。」

  她放开他的手,站了起来,全心吟唱无字的歌谣。她的右手化为火镰,来一匙怒火吧,混蛋。

  哈珀往黑夜丢入蓝色火焰化成的弯刀。弯刀呼啸而过,在空中洒落闪光,不自然地往礼拜堂屋檐下钻去,直接落在视线外的雪佛兰上。车顶被炸了开来,下面的人喊叫出声。

  子弹哒哒地打在钟上,射中扶手,在空中发出犹如黄蜂的怒鸣。哈珀又掷出火焰,挥舞的火手冒烟。

  一颗子弹打中悬着钟的绳子,把绳子打到只剩几束细丝。大钟旋转起来,发出低沉的振鸣,最后细丝像是吉他弦断裂般,奏起了旋律。大钟往天井落下,立刻撞上礼拜堂的地板,砰的一声让空气为之震荡,让烟雾随之晃动,也让哈珀的耳膜跟著作鸣。

  尼克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看着四周。哈珀心想,落地的钟声竟大到将聋人给震醒了。

  「老天,现在到底是——」看向北方的洁咪大喊,匆匆越过消防员,到了北侧去。

  是雅各布。

  福莱纳卡车正面对着礼拜堂的北侧。低鸣着前进的车子,已经把雪铲放下,往礼拜堂开去。

  洁咪挺着来复枪站了起来,然后开枪,车头一角闪过一瞬白色闪光。她拉开枪栓,让空弹壳跃到空中,闪烁着黄铜光泽,塞了新的子弹,再次开枪。挡风玻璃的破口冒出烟,卡车稍微往左弯了过去,哈珀因此想:解决他了。但福莱纳卡车换了档,冲过最后十五公尺,让雪铲撞进礼拜堂。

  这次冲击使哈珀霎时被甩到石梁旁边,就像有只隐形的巨掌在底下校准了整座建筑,把房子从地基连根拔起,再往南移动几公分。礼拜堂北边的角落嘎吱一声化为瓦砾。早已燃烧起来的残骸落在福莱纳卡车前,浓烟与碎骸淹过了雪铲。钟塔开始摇晃,洁咪那时正要打开枪栓,结果枪却滑到她的脚边。她一屁股坐落进天井,放开了来复枪,然后抓住了——空气。

  「洁咪!」艾莉为了这个割伤了她的女孩尖叫。但她只能紧抱着尼克,连站都站不起来,无论如何都来不及了。

  过了一会,洁咪撞上大钟。钟轻轻地当了一声。

  还昏眩着的消防员脸部淌血,往四周一望。哈珀拨开遮住他双眼的头发,小心地轻轻抱住他。她觉得该是时候放弃战斗了,现在是时候拥抱在场的四人,拥抱这即将完蛋的小小家庭。不,算上宝宝有五个。大家会扶持彼此,在亲爱中迎向终结。在雅各布撞上礼拜堂接近钟塔的部分,把他们都抛到火中之前,他们至少还能这样。

  钟声还在下方回响,发出尖细如敲击的叮叮声,听起来反而像是小型的钟。消防员抬头往礼拜堂满布浓烟的南方看去。

  克兰开了消防车来,一手伸到车外摇着黄铜制的钟,一边撞上雪佛兰卡车的车头。这辆车头挂着数字五的老旧消防车,几乎有三吨重。消防车像是鞋跟踩扁啤酒罐一样,撞扁了雪佛兰卡车的车头。雪佛兰的引擎箱直接撞上仪表板,把驾驶切成两半。这辆卡车离开地面,前轮在空中空转了一会,再翻倒压住了枪手。

  消防车继续把雪佛兰往前推,推到礼拜堂正前方,车子拉了气动煞车,停了下来。顶着灰发辫子头、身上有点肉的矮小女人,从副驾驶座下了车,跑到后保险杆的金属阶梯上。

  芮妮爬到消防车的顶端,抬起木制长梯,将转轴转向教堂的房檐,木梯顶端撞上了外墙。然后她就站在那里,像是掉了东西一样(例如一只耳环)左顾右盼。她弯身打开了车顶的置物箱,在消防斧与铁管间找着什么,结果气馁地摇了摇头。

  「就在妳脚下!」消防员对她大喊。他似乎从直觉就知道她在找什么,于是圈起嘴来,再次喊道:「在妳脚下!」

  她斜眼往滚滚浓烟中看见了他,用手背擦掉脸颊的汗。芮妮再次低头,这次看向双脚间的空间,点点头,跪了下去。车顶的圆形凹槽有个生锈的转轴,她用力将之转动。木梯开始震动,接着往钟塔延伸。

  在立石圆阵里,那位哈珀认为叫马堤的家伙,歪头往翻覆的雪佛兰后方望去。一颗子弹弹过他脚边的石板,他大叫一声,往后退去,扭到脚并倒了下去。

  「妈的。」艾莉直直地站起,手上拿着洁咪的来复枪,退了弹壳,让夜里闪过一瞬金光。

  哈珀看着艾莉,而不是底下的消防车与翻覆的雪佛兰,因此没有注意到穿着蓝色丹宁上衣的秃头男人,正从雪佛兰的副驾驶座爬了出来。等她瞥回原处时,就看见了他。那个男人的上衣背后绣着美国国旗,在黑夜中反射着光线。他头部流着血,脚步有些蹒跚,身材雄壮,就像退休的美式足球队员,却还持续在健身房活跃,以减缓中年危机。他的手上拿着一把黑色手枪。

  消防梯摇摇摆摆地撞到屋檐,离钟塔的他们还有一半距离。

  持枪的男子(哈珀从他背后的美国国旗来看,认定他必定是香烟牛仔)悄悄往消防车的驾驶座前进。

  「芮妮!」哈珀大喊:「芮妮,小心!有人来了!」她指向下方。

  芮妮站在车顶,双手扶着梯子调整,想要让梯子绕过屋檐。等到她调整好以后,就退后一步,瞥向钟塔。

  「小心!有枪!」哈珀大叫。

  「有人拿枪!有人拿枪!」消防员大喊。

  芮妮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她一脚跪地,继续转起转轴。梯子撞上屋顶边缘,再次往尖塔升起,每一下只上升个几公分。

  香烟牛仔一路爬到消防车侧边,蹲伏在驾驶座旁。

  哈珀起身,想着:我要掷出火焰打倒他,才能救助我的朋友。她心里再次歌唱起无字的歌谣,手掌像是电磁圈慢慢加热,但是她的手却一胀一胀的,发不出光来。在她等着窜起火焰的同时,香烟牛仔已经站了起来,踏上车阶,迅速枪往窗里一塞,发射。

  芮妮僵在那里,抬头看向消防车的前头,下一秒就趴在车顶上。

  梯子还有三、四公尺才会碰到尖塔。

  艾莉的来复枪砰的一声发射。她牵制着圆石阵里六个持枪躲在石头后的敌人,一边咒骂,一边装填新的子弹。

  香烟牛仔的身子贴紧消防车,从哈珀眼前消失。哈珀看不见他,芮妮也没办法。但是他就在下方贴着消防车边缘前进,往可以起身枪击芮妮的地方摸了过去。

  哈珀发现尼克站在她身旁,睡眼惺忪的他昏昏然地看着下方。她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抱进怀里,就像抱住一年前在学校医务室里的那个男孩一样。那时,那个男孩想要知道学校游乐场里出了什么事。她不希望尼克看见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但她自己却无法移开视线。

  芮妮紧贴着车顶,右手挥舞着,想要探知周遭的状况,手指碰到了置物箱的边缘。她先前在找方法抬升梯子时,已经打开了置物箱。她伸手进去,抓起一把消防斧。

  香烟牛仔像是吓人小丑箱那样跳了出来,嘴上张着无情、残忍的笑容,把枪指向车顶。芮妮挥动斧头,砍上他的手腕,让他尖叫着退后。他的断手留在车顶,仍紧握着手枪。芮妮用斧刃把这只断手打掉,断手滑到车顶边缘,消失在视线里。

  香烟牛仔蛮横又痛苦地低吼着,声音犹如从井底传来。

  芮妮跪坐在车顶边缘。她转头看向前座,大喊出声。但是以哈珀的距离,是没办法听见芮妮在喊什么的,她更一度以为,芮妮喊的是克兰的名字。芮妮似乎坐在边缘许久,但其实只不过是几秒的事。接着她转身继续转动转轴,使尽全力。

  香烟牛仔不停尖叫。

  福莱纳卡车喀了一声,开始后退,把雪铲拖出了礼拜堂的大洞,瓦砾也落到足球场上。

  这辆大卡车退到离礼拜堂十五公尺远,又猛然停了下来。洁咪之前在驾驶座前的挡风玻璃打了一个洞,哈珀突然想到:洁咪可能真的伤到了雅各布,让他失去了某些气力,甚至可能差点杀死他。

  艾莉丢下来复枪,躲在扶手后方。

  「我没弹药了!」她大喊。

  消防梯出现在他们眼前,抬升的速度慢下,缓缓推向扶手。消防员站了起来(虽然还有点摇晃),然后稳住梯子。

  「下去,现在,妳先。」消防员对哈珀点点头。

  「可是尼克——」她说。

  「艾莉会背他下去。」

  「我来负责。」艾莉沿着看台往尼克爬去。

  福莱纳卡车从教堂另一侧往钟塔的地基开着。

  哈珀担心这个高度,想到自己可能失足就让她不禁晕眩。但是她已经跨坐在扶手上,伸出赤足踏上梯阶。

  她转头瞥视梯子,看着四层楼下方的消防车,车子小到彷佛可以一手掌握。她一时以为整座钟塔就像花朵迎风摇摆,想把她甩下去,于是抓紧了石制扶手,闭上了眼睛。

  「哈珀,妳办得到。」消防员说完,亲了亲她的脸颊。

  她点点头,想要说些贴心话。但她连口水都吞不下去,更别提发声了。

  哈珀跨出另一只腿。

  她下到第二阶去,放开了石制扶手,再用力抓住梯子,身下的梯子不断晃动。

  她听见建筑另一侧的声音,福莱纳卡车重重地打了个档,加速前进。

  她下到第五阶时,消防员已帮艾莉上了梯子,尼克则紧抓她的背。艾莉跟着爬下去,像是背着上学背包那样轻松地背着尼克。

  消防员一脚跨过扶手,靴子踩上了梯子的顶端,另一只脚则探上第二阶。他踏上去之后,就一手放在梯子上,一边站在这个最顶端。

  福莱纳卡车加速到时速快八十公里,再次撞上礼拜堂的北侧。车子一瞬间扫过教堂的前部,粉碎的木板、石块与玻璃足以塞满一辆砂石车。

  尖塔开始摇晃,又稍微稳定一下,接着就塌了下来。原本还在的尖塔瞬间向内塌陷,无论是石制扶手、栏柱、钟塔的屋顶、梁柱和木头踏板都跟着消失在眼前。尖塔塌陷时,让哈珀胸口如同血液脉动,响起砰的一声。就在这瞬间,消防梯失去了支柱而开始摇晃。路克伍挂在顶端,礼拜堂的废墟喷出一团黑烟,烟雾漫过了他的身影。

  一阵带着海洋气味的冷风把一些烟吹走,而消防员已经不在梯子顶端。

  哈珀张嘴尖叫,接着她瞥见了他。消防员已经在第十阶,持续往地面攀爬下来。梯子摇晃、弹动,艾莉下来的速度之快,差点要踩到哈珀的手。

  哈珀尽力往消防车前进,梯子在稍下方还靠着一部分的屋顶。教堂的南侧仍完好无缺,哈珀直到自己的赤足踩到金属时,才发现已经上了消防车的车顶。她颤抖着脚,下了梯子,寻找芮妮的踪迹。芮妮已经爬下车,不在车顶了。

  虚弱的哈珀打从骨头里发起哆嗦,冷颤一路从双腿窜上身体。她瞬间以为自己被吓住了,但转念一想,就发现可能完全是别的原因。路克伍说过,施放火焰会用掉热量和氧气,在这之后会觉得晕眩不适,如果不找个地方休息,迟早会出事。

  她姿态不稳地移动到消防车后头,那里有一小段锈铁制成的旧梯子。她踏上保险杆时失了足,双脚在完全没有预备的情况下瘫软,歪七扭八地坐上潮湿的草地。火花与焚烟缓慢地绕着她,就像快要停止的旋转木马。

  她抗拒着这股虚弱感,再沿着保险杆起身。

  「噢,妳这贱人。我的手!我的手啊!」

  哈珀绕到消防车侧面,往尖叫声的源头探去。香烟牛仔背部朝地,弓着身子在泥地里乱踢,彷佛要把自己推出泥地。他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腕,上面已经没有了右手掌,只突出一段染血的骨头。

  哈珀踩过他的身体,来到芮妮身边。芮妮正靠在敞开的驾驶座门口。哈珀到了她身旁,看见她抱着克兰。克兰颈上的弹孔还流着血,不过血流已减缓,前座已满布鲜红。

  哈珀注意到(几乎是不经意的),那只紧抓着手枪的断手,巧妙地放在仪表板上。芮妮思虑周到地把那只手拿了起来,放在香烟牛仔想办法也拿不回的地方。

  「我们本来快读完《瓦特希普高原》了。」芮妮说:「克兰说,他不曾想过自己会喜欢听一个动物的故事。我说生命就是这么奇妙,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偷车贼。」她没有哭,讲话字字分明。「他用电线发动了消防车,因为我们找不到钥匙。他在接线时,告诉我这只是更加证明在出狱以后,他会以最快的速度回到老本行。他说很抱歉提高了再犯率,我过了一会才晓得他在开玩笑。他已经没有情绪了,甚至不会因为自己的笑话微笑,更别说大笑,让人完全感受不到他在开玩笑。噢,哈珀,我不想接受没有他的生活。我本来觉得自己的一生了无生趣,然后克兰来到了营地,生活就有了酸甜苦辣,生命变得美味许多。可是那个恶人杀了克兰,我又要回归没有滋味的人生,我不知道自己办不办得到。」

  哈珀希望自己能说些什么。她本来可以说些什么,但是身体摇晃不已、头晕目眩,无法思考。她只能抱住芮妮,笨拙地亲亲她的耳朵。芮妮闭上双眼,低下头悄悄啜泣。

  香烟牛仔叫了一声。

  哈珀转头过去,看见艾莉站在香烟牛仔身旁。她抱着弟弟,从原本的动作停了下来。哈珀认为,她往香烟牛仔的胸口踢了几脚。

  「妳这贱人,妳会活活烧死。我要用妳烧焦的乳头打一枪。」香烟牛仔说。

  「你想打一枪的话,」艾莉说,「得先学学怎样用左手来啊,奈米屌。」

  「我不觉得他该活下来,」芮妮边说边擦脸。「至少在他造成这么多人死亡的情况下,让他活着并不公平。」

  「妳要我杀了他吗?」消防员说。哈珀没发现他已经到她背后,摇摇晃晃地站着,状况看起来非常差(甚至可能更糟)。他虚弱的脸上流着涔涔汗水,双眼则有如乌鸦羽毛般乌黑,而且十分沉静。

  他一手放在消防斧上,靠着消防车。

  芮妮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我想不用。我认为自己现在既虚弱又愚昧,不是在讨回公道。」

  「就我看来,妳坚强得很。」消防员说。他回头看向走过来的艾莉。「艾莉,妳要负责开消防车,还得在附近找地方躲起来,我晚一点再和妳们会合。」

  「你在说什么?」哈珀问他。「你要一起过来。」

  「现在还不行,但快了。」

  「路克伍,这太过分了。你自己一个人不行,你连站起来都有问题。」

  他摇摇头,否定了这个说法。「我的眼睛已经可以看清楚了,代表我有进步。」等他看见她的表情,他就更加坚持。「我不是要抛弃你们,我不会抛弃任何一人。一天不到我就可以与你们会合,最多两天。」

  「你要怎么找到我们?」哈珀问。

  「尼克会传讯息给我。」消防员一边说,一边看着艾莉肩上的尼克。尼克脏脏的小脸肿了起来,一副晕眩的样子。

  消防员接着挥舞着手。尼克慢慢地眨眼,看起来是用点头回应他。哈珀认为消防员在讲的是火鸟的事。

  芮妮说:「我们必须和克兰挤一下。我希望这没问题,我不会在这里抛下他。」

  「不,」哈珀说:「当然不会。」

  芮妮点点头,接着爬上车缘,轻轻地把克兰推到一旁,腾出方向盘后的空间。

  消防员转身走过缠结的草地,在香烟牛仔身边蹲下。

  「是你,」香烟牛仔说:「我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你死定了。我的手下雅各布会把你的英国佬屁股拖到开花!他会把你的血涂满整条高速公路。雅各布超爱解决烟鬼的——他说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件能够上手的事。但是他最想要对你动手,还想要在她看着的时候解决你。」

  「雅各布喜欢解决烟鬼,是吧?」消防员举起左手,食指指尖冒出一丝绿色火焰。他思索了一下,将火焰吹熄,指尖覆上了烟灰,再放下手,用烟灰在香烟牛仔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让那男人缩了一下。「那么,你最好起身离开,越快越好。因为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朋友。这点灰上有我的毒素。如果你运气好的话,可以找到其他感染者庇护你,就像这座营地照顾我们那样。如果你运气够好的话——但我不认为你有办法。我想大多数人会在你张嘴求助时就关上门,你的声音很好认。」

  香烟牛仔踢着地面,移动了十几公分,同时疯狂地摇头,开始尖叫。「不!不行、不行!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听着!听我说!」

  「事实上,」消防员说:「我认为我听够了。比起在广播里听到你的声音,见到你本人更糟糕。只因为,现实世界不能随便转台。」他像是玩弄似地轻轻踢了踢男人的下巴。香烟牛仔的头往后仰,牙齿咬到自己的舌头,高声发出了支离破碎的可怕哭号。

  消防员慢慢离开,步履有点蹒跚,外套啪哒趴哒地响着。

  「如果你明晚还不出现,」哈珀对着他大喊:「我会回来找你。」

  他转头给了她一抹邪笑。「等我跳出热锅就来,尽量别担心。我很快就会再和你们一起。」

  「走吧,威柳斯护士。」艾莉说。

  她已经上了消防车,坐在方向盘前,一手抓着车门,往下看着哈珀。「我们该走了。外面还有全副武装的家伙,雪铲也还在。」

  哈珀用力点头,然后再往路克伍的方向望了一眼,但是他的身影已经隐没在烟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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