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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奇肌肉车毫不费力地冲进夜晚,让人想到喷射机往跑道尾端加速的情景。这是哈珀第一次坐上警车,她坐在被捕嫌犯才会坐的后座。她想,某种程度上这也有道理。

  她被夹在海因里克与明蒂中间。明蒂水汪汪的大眼同情地望向哈珀的新发型。哈珀没有理她。过了一会,海因里克唱起可口可乐的广告歌,她也尽量不理会他。

  派契特在前座开车。洁咪坐在副驾驶座,双膝之间夹着本来放在后车厢的自动步枪。后车厢原本还有一把四一○口径的霰弹枪,派契特把它交给了海因里克,现在枪管正顶在他的下巴。警车每次驶过坑洞时,哈珀脑中都会浮现恶心的画面。那个画面是枪枝走火,发出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同时把海因里克的头打到车顶上去。

  她是唯一没有拿枪的人。她并不是很意外自己没拿到枪。他们可能认为她会选择不一样的对象开火。

  「要是你认识跟着救护车来的条子,那要怎么办?」海因里克说:「你一直待在朴次茅斯警局,一定认识整个大队!」

  「他们肯定是我认识的人。」派契特回答。

  「那么……要是他们不愿意交出救护车怎么办?要是这些本来和你是朋友的人——这些曾经跟你一起喝一杯的人——会不会认为你不会开枪?」

  「如果那个人了解我,他们就会知道我不糊弄人的。」

  海因里克坐回座位,冷静地点头。「看来不需要太担心,他们不会是我的朋友。如果你担心什么的话,可以靠我动手做必要的事。」他继续吹着可乐广告歌的旋律。

  「坐稳了。」派契特说,但是洁咪也讲起话来。

  「派契特先生,凡尔登巷不是在左边吗?不要转错弯啊。」

  「好,」派契特说:「没有光线,东西看起来都不一样了。」

  他们从温德汉营地出来开了三公里路,路上没见到其他车辆。大雪并未影响道路,人行道上立着煤气灯风格的路灯,但是没点亮。月亮反射在雪地上的蓝色微光是唯一的光源。

  车子转进凡尔登巷。他们经过了连锁药局火灾后的废墟,那里现在只是个阴暗的水泥箱子,上面还有本来装上落地窗的方框。哈珀把这里当成犯罪现场,它曾经烧出有如毒雪的灰烬,然后落在下风处的所有人身上,现在也不知道这些人当中,有多少已经不在世上。

  凡尔登巷是条短短的巷子,路边都是高级的殖民风格住宅,随便一看,任一座平房都可能是六○年代的建筑。车子在一间有着及胸树篱的雪松木瓦小屋前慢下,派契特把车头倒转过来,停进停车格里。

  他把手伸过洁咪的膝盖,打开前座的储物盒,拿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大型雪花球的东西,把它放在仪表板上然后打开。球体发出红蓝交互的闪光,照亮了街道。

  派契特转过身来,看向后座。「海因里克,你躲到树篱后面,低下身子,等明蒂发出讯息,她跟护士小姐要躲在后座。洁咪,妳跟我到前面去招呼出现的人。妳站在副驾驶座的车门旁,要装作警察的样子。我会站在路中间,他们看见我的闪光灯,就会出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会要他们把手放到背后,趴到地上。海因里克,这时你就起身,吹一口哨子,让他们知道我们包围了两边。他们发现自己被包围后,就不会再找我们麻烦。后车厢里有两个粗呢袋子,还有一个装着冰块的保丽龙冰桶,可以用来放任何需要冷藏的东西。明蒂与哈珀则在我们挟持救护反应小组时搜集物资。」派契特的视线从海因里克移到洁咪身上,小心地对上他们的眼睛。「我们要带着尊重与包容对待他们,不要大叫、不要骂脏话,不要喊『把你他妈的屁股坐到地上,否则我就把你他妈的头轰掉。』懂吗?我们冷静处理,他们也会冷静下来。」派契特看了明蒂一眼。「妳准备好了吗?知道要说些什么吗?」

  明蒂像是受托保密的小孩一样认真点头。「我准备好了。」

  后座跟前座隔着加强的金属网,但派契特还是能够从中间狭缝把手机递过去。明蒂开了机,手机屏幕像是小聚光灯,让亮光充满车内。哈珀曾把这放射柔和光辉的玻璃幕,当作是未来的表征,但这东西在现今世界所连结的已是过去式。

  明蒂深深吸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她绷紧了脸,酒窝也跟着表情变化,如同敏感的心思感受到了悲伤。她拨了救护车的电话。

  「喂?喂!我的名字是明蒂.史克林。」她喘着气说,呼吸像是尝试忍住哭泣般抽噎。「我人在凡尔登巷十号。十号,凡尔登巷。拜托,我需要叫救护车。我爸好像心脏病发了。」她的眼里迸出一滴闪亮的泪水。「我用手机打的,普通电话已经断了好几周。我爸七十六岁了,他倒在地上,倒在客厅地上。几分钟前还吐了。」接着她陷入绝望的沉默。「没有,我不在他身边。我跑到房子外面才能让手机收到讯号。有人会来吗?有救护车吗?拜托派人过来。」

  哈珀隐约可以听到电话另一端的对话声,就像是《史努比》卡通里大人吱吱喳喳的声音。

  「没有,我们都没有龙鳞癣。我们很正常。爸爸不让别人接近我们,也不让我出去。这就是我们对抗疫情——喔不,我搞砸了。他离我远远的,而我跟着他把事情搞砸了,现在他抓着脖子。天哪,我真笨。」

  哈珀注意到海因里克眨着含泪的双眼,沉浸在虚拟的场景中。

  「拜托你们过来,请快一点,不要让我爸爸死掉。凡尔登巷十号。求求你们、求求——」明蒂突然按下「终止通话」的按纽。

  她用拇指擦掉眼角的泪水,吸了吸被鼻水塞住的鼻子,脸上已经恢复了天真无邪的表情。她把手机交到前座去。

  「我一向擅长三秒落泪。」明蒂说:「能够随心所欲流泪的话,就可以拿到很多工作。保险广告、过敏药广告,或是母亲节的宣传活动。」

  「干得好。」海因里克感动的声音有些嘶哑。「我都要哭了。」

  明蒂吸吸鼻子,双手擦擦自己带泪的粉嫩脸颊。「谢谢你。」

  派契特对洁咪点点头。「现在换我们上场。来吧,该动手了。」

  派契特与洁咪从前座出来,洁咪再打开门让海因里克钻到外面。海因里克站出来之后,洁咪就把车门甩上。如果这三人在几分钟后被杀的话,哈珀和明蒂就会被困在警车里。明蒂手上至少还有把点二二口径的枪。哈珀觉得,如果明蒂扮演伤心女儿的演技,也能应用在扮演女强盗上的话,或许还有些机会。

  「要哭很简单。」明蒂继续说。哈珀不觉得她在对自己说话,而是对着空空如也的车子演说,彷佛其他人还在车上。「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我觉得真心保持愉悦反而比较难——像是真心笑出声来。而最难表演的戏码,就是在大庭广众前的死亡戏。有次我要演出《哈姆雷特》里奥菲莉雅的死亡戏——那是我在台上最难过的五分钟。我听见大家的窃笑。等到那一幕结束,我宁愿自己真的死掉。」

  哈珀的视线追逐着派契特与洁咪,看着他们站到车头灯前,好能在登场时背着光。凡尔登巷十号就在覆雪的厚重树篱之后,树篱的高度差不多到海因里克的胸口。派契特挥挥手,要他再右边一点,将他导引到树篱中间。

  她看向海因里克后方的房子,那是消防员与艾莉、尼克和去世的女子曾共同居住的地方。小屋一边有一道木篱笆,微开的栅门后可以看见无水的游泳池一角。

  哈珀试着想象路克伍与其他人围绕在野餐桌的景象。她想象尼克在热狗挤上芥末酱;艾莉伸手进了洋芋片的袋子,让塑料袋发出挤压声。她想象斯托里神父与凯萝坐在字谜板的两边,彷佛听见神父把字母方块放上板面的敲击声。她也很轻松地想象出在烤肉架上烤得香喷喷的汉堡肉,这股味道混合着泳池的氯气味。然后又是什么呢?药局丙烷槽第一声爆炸,路克伍拿着烤肉铲转过头去,从泳池出来的莎拉站在边缘不动——哈珀这时停止思考,想到莎拉人在泳池里,想到氯化物。

  「接着是这出戏码,这可精采了。」明蒂身子向前倾,水亮的大眼在黑暗中闪烁。

  「是吗?」

  「没错。」明蒂说:「我一直想要演一出抢劫戏。」

  哈珀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蓝银相间的光线让街角变成冬季的舞厅。一辆警车不疾不徐地转进街角,慢慢滑行过来。

  派契特走上前,举手向对方打招呼。警车的驾驶开门出来,警车里光线充足,另一位警察是个粗壮娇小的女警,她留在副驾驶座上,膝上摆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开车过来的警察走到车头灯的照射范围下,举手遮住双眼,好能更看清楚派契特。这名警察是个矮胖的男人,灰色的短发像是铁板,戴着一副金框眼镜。哈珀对他的第一印象并非警察,比较像是会计师。

  「班.派契特?」他露出疑惑的笑容。「嗨,这段时间好久没看——」

  接着他的大脑震惊地意识到这件事。这名矮胖的警察转身跑回车上,手铐在皮带上铿锵作响。

  「贝戴安、贝戴安!用无线电回报——」他大喊。

  洁咪伸手拿起放在车头灯之间的突击步枪。这支枪本来藏在她身后,靠在引擎盖上。

  派契特低头往警车疾走——不是走向那位看来像会计师的警察,而是走到引擎盖的另一边,走向车子的副驾驶座。

  「喂!」洁咪喊:「喂,浑球,再跑的话就有人要——」

  树篱后的霰弹枪发出了让人吓破胆的声响,头发灰白的小个子警察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金框眼镜掉到了地上,哈珀想,他被打中了,海因里克对他开了枪。但是这个小个子稳住脚步站着,双手伸了开来。

  「别开枪!」他尖叫。「老天行行好,别开枪。」

  在车里的女警四处张望,下巴靠上自己的锁骨。她把手放在肩上麦克风的位置,压着通话键。派契特站在她旁边,拿枪指着车窗里女警的太阳穴。

  「没有异常。」派契特说:「没有异常!疑似心脏病患,代号二十四,急救案件。贝黛安,告诉他们。」

  贝黛安眼角盯着他,然后覆诵:「急救案件,凡尔登巷十号的急救案件。警员在场,等待救护车抵达。」

  她说完直接松开通话键,盖上笔记本电脑,把手放在上面。

  洁咪走到路中央,枪托顶着肩膀,瞄准走上街的警员。

  「跪下来。」她说:「条子,跪下来。我们还是有伤人的打算。」

  「贝黛安,麻烦妳出来趴在地上,事情不会更糟糕。」派契特说。

  哈珀听见另一声低音的鸣笛,这声音让寒气回响,令她可以从空气中感受到震动。明蒂瞥向哈珀,眼神无比兴奋。

  「真希望有人在拍摄。」她低声说。

  「派契特,」灰发警察一边跪了下来,一边说。洁咪站在他身后,枪口指着他的后脑杓。警察说:「你中奖了,对吧?你身上长着东西,你病了。」

  「彼得,我是有龙鳞癣,但我以为你不会说我生病了。就我的看法,我的状况比以前更好。」派契特往后站,手枪仍指着贝黛安,让她打开门,高举双手走了出来。派契特的眼睛盯着她,然后喊:「海因里克,我不是要你别把手指放在扳机上吗?你怎么开了火?」

  海因里克站在树篱后方,霰弹枪指着天空。「我让他停下来了,不是吗?」

  派契特说:「你开火的时候,贝戴安正在用无线电通话。」

  「糟糕。」

  「那是什么意思?」洁咪问。

  「这代表你们要是有时间,就赶快溜之大吉。」贝戴安说:「他们很可能从无线电听见枪声,同时派出更多警力。」

  「喔,我不觉得。」派契特说:「我必须旷职之前,我们的人力已经少到要半个小时才能获得增援,那也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大家都知道现在状况比以前更糟,就算待勤有在听,他们也可能因为背景噪音而不派出车辆。」

  「是的,你说得没错。」跪在路上,同时张开双臂的彼得说:「不过现在不只有待勤的人收听无线电了,你想不到还有何方神圣在听。」

  「你到底想说什么?」派契特问。然而彼得就算回答了,哈珀也听不到。他的声音被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掩盖过去,让凡尔登巷成为部落的祭典。

  洁咪首先动作,绕过跪地的彼得,走向停在警车后的救护车。她的枪指着挡风玻璃,然后大喊:

  「喂!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

  海因里克的霰弹枪又发出震天大响,救护车像是被吓一跳的人那样朝前猛冲。洁咪滚到一边,还是被驾驶座旁的后照镜撞到。车子撞掉她手上的自动步枪,幸好背带让枪没有掉到地上。

  警察彼得的一脚立了起来,另一只脚还跪在地上,霰弹枪又爆出枪响。彼得稀梳的额头砰的一声弹了一下,开始往后倒,如同摆出瑜伽姿势。

  「别开枪!」有人发出尖叫。哈珀不知道是谁叫出声来,但是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救护车往后倒退,车子的前保险杆卡上后警车后盖,在一团烟中拖着彼得与贝戴安的车子。派契特哑口无言地看着救护车拖着警车离开,彷佛是自己被打中。

  等到贝戴安站起身,她并没有试图抢走派契特的枪,也不打算掏出武器。她退到人行道上用力给派契特一击,一手打在他脸上,另一手则打上他的肋骨。他摇晃了一下。她接着转身踏出一步、两步。派契特的右脚卡在路肩,往路面倒下,手枪掉到了地上。贝戴安弯腰撑起身子、弓起背部,接着又跑了几步。她把手移到自己的克拉克手枪上,却突然面部朝地,撞上没有铲雪的结冻人行道。

  救护车的轮胎疾转,冒出烟来。洁咪握住步枪,抵住肩膀,喊着哈珀听不见的话。有一声金属扭曲的巨响骤起,警车的后保险杆掉到了路上,救护车因此可以自由倒车出去,却撞上电线杆,砰的一声又停了下来。

  车子的轮胎发出尖响、滚动,朝着洁咪直冲。自动步枪连发了几枪,霰弹枪也爆出巨响。派契特站到路中央,拿出手枪开了一枪又一枪。

  救护车的挡风玻璃碎开,鸣笛声像是忧伤的死前哭嚎般减弱,随后陷入寂静。其中一盏车头灯啪的一声破裂。

  洁咪往后退到一边,目瞪口呆地看着救护车不再加速,就这样静静地滑过去,像是恐怖片里爬行的丧尸那般超乎现实。他们看着救护车辗过彼得的尸体,他的脊椎如同树枝般断裂。救护车滑行了几公尺以后才停在路肩旁,有着弹痕、冒着烟的引擎盖就在派契特的肌肉车六公尺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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