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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之时(或者该说是凌晨时分),尼克在静悄悄的医务室学堂中教导无声的语言,哈珀则在他手下专心学习。

  如果有人问起尼克为何会待在医务室,而不是和姊姊一起在女子宿舍,或是和男性一起在男子宿舍的话,哈珀打算表示她需要就近观察尼克的状况。她会宣称,担心去年夏天动了阑尾手术的尼克,可能有腹股沟疝气的风险。光是提到「腹股沟」三个字,就足以让人不再追问下去。但是没人提出疑问,这点让哈珀认为很少人在乎尼克睡在哪里。没有声音的人,就没有自我身分,大多数人对全聋者不在乎的程度,就像看待影子一样漠不关心。

  两人穿着睡衣,坐在尼克卧床的两侧。哈珀解开胸部下面的三枚钮扣,露出她硕大的肚腹。等到他们完成今晚的手势练习后,尼克打开签字笔,在哈珀的肚子上画了一张笑脸。

  妳要帮她取什么名字?尼克问。他本来用手语问哈珀,但是哈珀没看懂,只好再写下来。

  「他是个男孩。」哈珀用手语说。

  尼克用两手手掌按着她葫芦大的肚子,闭上眼睛,慢慢吸了口气,接着用手语表示:「这是女生的味道。」

  「女生是什么味道?」她问。双手很自然地找出对应的字词,这个成果让她因为自傲而微微脸红。

  他做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写:就像是糖、香料与美好的味道。不是吗?

  你闻不出女生的味道的,她回复。

  失去一种知觉的人,他草草写着,会增强其他知觉。妳不知道吗?我可以闻到普通人闻不到的东西。

  像是什么?

  像是外公的身体还有问题。这时尼克的表情严肃,眼睛眨也不眨。他还带着生病的味道。那股味道……太甜了,就像花朵腐败的气味。

  哈珀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说法。护理学校里有个医生曾经宣称自己可以闻到死亡的味道,那是身体某部分毁坏时会有的特殊气味。他坚称,人可以从血液中闻到这一丝腐坏的气息。

  有人掀开了病房与候诊室之间的苔绿色布帘。进来的是芮妮.吉蒙顿,她捧着一碗盖上锡箔纸的碗。

  「诺玛派我送碗流质的燕麦粥给我们的小朋友,」芮妮跨过尼克的床,坐在床垫上,人就在哈珀的正对面。芮妮从她的连帽外套口袋中,拿出另一个用锡箔纸包住的东西。「我认为除了他以外,还有其他小朋友也想吃点东西。」她朝哈珀膨胀的肚子点点头。

  哈珀认为,就算她剥掉锡箔纸之后,发现是一颗石头也不意外。要是这样的话,芮妮接着会对她说:贱人,把这吃了吧,跪下来向凯萝姆姆忏悔。但锡箔纸里包的当然不是石头,还没拆开,她就从其中的重量感觉到了事实。芮妮带给她的是一块烤饼,里面抹了一层营地里不太可能有的蜂蜜。

  「艾莉真不知羞耻,」芮妮继续说:「她不给妳早餐,而是给妳一颗石头。妳都要迈入第二孕期了,不能不吃饭。我不管她认为妳做了什么好事,只知道得让妳吃东西。」

  「我让她失望了。她相信我不会做蠢事,结果我搞砸了。」

  「妳只是尝试为病患取得医疗物资而已,只是想要把自己家里的东西带过来。人是不能禁止别人回家的,这个权利不能被剥夺。」

  「我不清楚。这座营地投票让派契特和凯萝作主,这是民主制度,而不是暴政。」

  「狗、屁、啦。那根本不算是选举。他们唱了一小时的歌,全都出了神之后,才办了那场投票。大家就像是醉了一样,就算拿顶高帽给他们投票,他们也会以为自己选出了林肯总统。」

  「可是规定——」

  芮妮摇摇头。「这与规定无关。难道妳不了解吗?这是控制。妳回家是为了取得医疗物资来帮助大家,来帮助凯萝的父亲!妳被判处有罪的原因,并不是因为破坏规定、离开营地,而是自行决定为妳所照顾的众人的最大利益而行事,但现在只有派契特和凯萝能决定温德汉营地的最大利益是什么。凯萝说大家现在齐声合一,但她没说这声音在她的全然掌控之下。这几天大家只唱凯萝的歌,要是没有和声,就等着塞颗石头闭上嘴了。」

  哈珀侧目看向尼克,他正埋首于燕麦粥里,看起来不像是当初为了口中的肚子痛而跑来医务室的样子。

  「如果我回家时没有遭遇到火葬队就好了。」哈珀说:「要是他们找到我,就会在杀了我之前逼我供出来。我的前夫和他们在一起,他会让我松口的。我可以想象那景象,可以描述他如何一边用冷静、理性的声音问我问题,一边用园艺剪剪断我的手指。」

  「好吧。那么重点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说。我的意思是,妳回家就碰上他们的机率是多少?简直跟被雷劈到一样稀罕。」

  哈珀本来打算把香烟牛仔的事告诉芮妮,告诉她那人有个可以从思绪中收听的秘密电台,那个来自未来的通灵播报。不过她决定置之不理,埋首在烤饼上。蜂蜜中有茉莉、糖汁与夏天的味道,她的肚子咕噜噜地大叫,听起来如同有人在地板上拉动家具那样。她和芮妮夸张地交换眼神。

  「要是我有办法向艾莉表示歉意就好了。」哈珀说。

  「妳有试着对她说抱歉吗?」

  「我有。」

  「这样就行了,这样应该就够了。她现在——不像是原本的样子。艾莉跟我本来就不是处得来,但现在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样子了。」

  哈珀本来想回应,但很快被最后一口烤饼塞住嘴巴。她手上的烤饼看起来很大,却匆匆消失,让她有点失落。

  「现在的情况越来越糟。」芮妮说。哈珀本以为她在开玩笑,却意外地从芮妮的眼神中发现不安。芮妮露出疲惫、扭曲的笑容,继续说:「妳错过学堂今天早上的好戏了。我在历史课之后,给了孩子们二十分钟的下课时间。他们不能到外面玩,但我们在礼拜堂里用长椅围了一块区域让他们乱跑。我发现埃米莉和洁妮.蔻索里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奥登.利瓦伊晃到她们身旁时,她们会嘘声把他赶走。我在下课后的说故事时间把大家找来,感受到奥登心情不好,甚至强忍着泪水。他才不过七岁,亲眼看见父母在逃亡时,死在隔离巡查队手上,直到最近他才又开口说话。我把他抱到我的大腿上,问他怎么了,他说埃米莉和洁妮是超级英雄,他也想要成为超级英雄,但是两个女生不愿意告诉他魔法咒语是什么,所以他觉得这不符合规定。洁妮生气地说他打小报告,但是埃米莉却吓白了脸。我对奥登说我知道超能力的咒语:哔、啵、啊噜噜,你也有超能力。他马上就开心起来,然后说他现在会飞了。我心想,干得好,芮妮,妳挽救了局面。我试着把情境导回说故事上,但埃米莉却站起来,问我她可不可以含着石头,来补偿自己私藏秘密的罪过。我说这规则只有私藏大人的重大秘密才需要遵守,但是埃米莉的脸色不太好,说她要是不补赎的话,就不能在礼拜堂里和大家一起唱歌了,要是不能唱歌、不能与辉光同在的话,自己就会燃烧起来。这说法把洁妮吓到了,也祈求我给她一颗石头。

  「我试着安抚她们,告诉她们说,她们没有做出需要补赎的事情。哈珀,她们毕竟只是孩子。但是查克.卡吉尔听见骚动,就晃了过来。他是艾莉的朋友,跟她差不多大,当然也是守望队的一员。然后他说,小朋友想学大孩子一样含着石头十分钟是件很酷的事,可以让自己重新来过。然后他给了两个女孩石头,她们就在整个说故事的时间里含着,彷佛卡吉尔给的是棒棒糖。

  「小哈,妳知道最惨的是什么吗?说故事时间结束时,奥登跑到卡吉尔身边,宣告他在床底下藏了漫画书,所以也要请求惩处。等到放学时间,有一半的孩子都含着石头……而且小哈,他们还发出光来,眼睛散发光彩,彷佛刚刚一块唱起歌来。」

  「是催产素。」哈珀喃喃自语。

  「吹蝉素?那是止痛药吗?」

  「妳说什么?没什么。无关紧要,忘了它吧。」

  「妳今天没参与早上的礼拜。」芮妮说。

  「我那时正在帮斯托里神父装临时的鼻胃管。」她朝老人的方向点了点头。床边有座立灯的支架,上面挂着一包苹果汁,管线绕了两圈,再没入斯托里神父的鼻腔。

  芮妮说:「没有斯托里神父主持,营地有了变化。」

  「什么样的变化?」

  「以前大家与辉光同在时,比较像是——微醺沉醉的样子,对吧?就像是喝了几口上好的红酒。而现在的与会者则像是灌了廉价、劣质的私酒,他们嘶哑地唱歌,然后……只是单纯共鸣,站在原地摇摆、鸣响,双眼燃烧发亮。」

  「鸣响?」哈珀问。

  「听起来就像是蜂巢里的虫鸣,或者说……像是马路上辗死尸体上方围绕的苍蝇。」芮妮打了个哆嗦。

  「妳也跟着共鸣吗?」

  「没有。」芮妮说:「我没办法加入他们。李文斯顿跟少数几个人也是。我不知道原因。」

  但是哈珀认为芮妮知道原因。她第一次读到哈洛德写到有关催产素的笔记时,就曾胡思乱想到沙漠中的士兵,以及夜里燃烧的十字架等景象。她想不起来为什么会联想到这些东西,但她现在记起来了。催产素是人类获得群体认可时,身体给予的奖励机制……就算这个群体是三K党,或是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羞辱战俘的陆战队;如果你不是群体的一份子,就不会获得回馈。营地本身已经自然地因着体系分门别派,分成参与的成员——以及成为威胁的人物。

  芮妮带着伤感的眼神,望向房间的另一端,用恍惚的声音说:「我有时觉得,我们要是在这段日子里的某天……」

  她的声音低下去。

  「我们怎样?」哈珀问。

  「在某天擅自开车带走一些物资离开,集合营地里少数几个理智的人逃离这里。派契特把所有车钥匙藏在某个地方,不过我们有吉尔可以帮忙,他可以……」芮妮住口不说,陷入沉默。

  「吉尔?」

  「我说的是吉尔伯特.克兰先生。」

  芮妮刻意装出自然的样子,哈珀一时还看错她的表情。她的脑袋回忆起一件可怕的事。去年夏天,芮妮还在朴次茅斯医院的时候,曾经告诉哈珀,她在州立监狱担任志工,组织并且带领一个读书会。

  「你们认识?」哈珀问,芮妮用睁大的双眼回应她。

  芮妮瞥向已经把空碗放在腿上的尼克,尼克正专心看着她们。

  「他不会唇语,」哈珀说:「不太会。」

  芮妮对着尼克露出笑容,一边摸乱他的头发,一边说:「他肚子不痛是好事,」她抬起头来,对上哈珀的注视。「是的。我一看到他就认出他来了。毕竟,新罕布什尔州也不是什么大地方。要是我们先前完全没有交集,反而会让人惊讶。他是康科德那边的读书会成员之一。我相信大多数人加入读书会,只是为了取得和女人说话的机会。被关了一阵子的人啊,就算看到身材像蛋头先生的五十岁女人,眼中也觉得是西施。」

  「噢,芮妮!」

  芮妮笑了笑。「但是吉尔伯特在乎书里的东西。我看得出来。他一开始会用笔记本把我讲的东西都写下来,这让我有点紧张,但是之后我们彼此都习惯了。」

  「习惯是什么意思?妳让他坐上妳的大腿吗?」

  「别胡说,」芮妮大喊,但是她的表情显示这胡说还挺让她开心的。「现在是正式谈话,而不是在床上聊天。他不太能放开心胸——妳懂的,害羞的类型——但是我觉得他有领悟力,也这样告诉了他。我鼓励他到新罕布什尔州大学拿个英文学位。我认为他在新英格兰地区有第一个龙鳞癣病例时,才刚注册了一个在线课程。」芮妮往下看着自己的靴子,用不太舒服的语调说:「事实上,我们几乎要重启读书会了。派契特给我探访囚犯的许可,甚至让我在地下室放了几张烂椅子跟一张地毯。他们每天晚上都获准离开那个恶心的冷藏库,坐下来和我喝杯茶。当然有人监视,不过看守者通常坐在地下室的梯子上,让我们有点隐私。我们一起读《瓦特希普高原》。玛兹切利先生一开始很抗拒阅读这个兔子的故事,但我想我已经让他进入状况了。然后吉尔伯特——克兰先生的话,他觉得能有人讲话就不错了。」芮妮语带迟疑,接着说:「我也很高兴能够找人讲话。」

  「不错。」哈珀说。

  「我知道吉尔伯特在胸口刺了格来厄姆.格林13的名句。」芮妮观察着一只靴子鞋尖上滑落的软雪,说话的声音带着技巧性的变化。「那句话和囚禁的性质相关。不过我当然没看过。」

  「唉呀!」哈珀说:「很好。要是妳正脱掉吉尔伯特衣服时被派契特看到,就跟派契特说这是非常重要的文学研究,请他暂时离开一下……等到妳为吉尔伯特的小兄弟咨商完,才能回来。」

  芮妮闻言,无法自制地笑得发抖,哈珀几乎认为她的耳朵冒起烟来了,在这个燃烧瘟疫的世界里,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并非超乎现实。看到芮妮为了一点点下流话笑了出来是件好事,让人觉得过去的一般生活又回来了。

  「喔喔,母鸡骚动起来了。」派契特掀开布帘,走进病房,不自在地笑了笑。「有什么我该注意的地方吗?」

  13 Graham Greene,1904-1991,英国小说家、剧作家、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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