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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点亮微光LET YOUR DIM LIGHT SHINE

  1

       艾莉抓着树干,一下子就荡到地面。哈珀本来要从手工拙劣的木梯爬下来,但接着就从树干滑下,往地面坠落。

  消防员缓冲了她落地的力道。严格来说他并没有接住她,只是在她下来的时候刚好在下面。哈珀把消防员压倒,两人一块倒地。她的后脑杓撞到他的鼻子,撞上地面的右脚跟弹了起来,让她的脚踝再度承受了剧痛。

  他们像爱侣一样在彼此怀中呻吟。

  「妈的。」她说:「妈的、妈的、妈的!」

  「妳的脏话就只有这种程度吗?」消防员摀着鼻子,噙着泪水。「只有『妈的』两字可以骂吗?能不能稍微增进一点词汇能力啊?像是天杀的血尿滚屎烂蛋,老爸在厨房桌上操了老妈。你们美国人骂的脏话根本没有想象力。」

  哈珀坐了起来,吸吸鼻子的同时也颤抖着肩膀。她的双腿发抖、脚踝骨折、丈夫刚才想杀掉她——差点成功了——外面的人们开枪把人射成火柱、她从树上掉了下来、小宝宝、小宝宝、小宝宝⋯⋯总之,她无法思考。消防员也在她身边坐了起来,一手抱住她,让她靠在滑溜溜的外套上。

  「好了,好了。」

  他就这样抱着她,随她哭得稀哩哗啦的。

  等到她哭够了,变成断断续续的抽噎后,消防员才说:「我帮妳站起来,我们该走了。不晓得妳那发狂的前夫还想做什么,说不定他会找隔离巡查队来。」

  「他不是我的前夫,我们还没离婚。」

  「现在离了。我有既有权力。」

  「什么既有权力?」

  「妳知道船长有权证婚吧?鲜为人知的是,消防员也可以见证离婚。好啰,起来吧!」

  消防员用左手臂揽住她的腰,抬起她的脚。揽住她臀部的手臂仍然带着温度,就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

  「你的手可以点火,」她说:「你是怎么办到的?」

  事实上,她早就知道答案了。消防员跟她一样,身上有龙鳞癣。他没有戴上手套,可以清来看见他手掌上黑色与金色交错的痕迹,龙鳞癣也在他的手腕处构成一个环圈,比较粗的线条上还冒着灰烟。

  她看过上百名龙鳞病患自燃、尖叫,蓝色的火焰窜上全身,如同身体被淋上灯油,然后火焰窜到头顶,让头发瞬燃成烛火。那不是可以用意志或能力控制的状态,而且最后都以死亡画下句点。

  但是这个消防员靠着自己的意志,点燃身上的火焰,更能只控制在手掌这一部分。他还可以自行灭火,也没有被烧伤。

  「我有过开堂授课的想法。」消防员说:「但是想不出该教什么?进阶火占术?简易燃烧自控法?还是纵火初学班?这些课要是不及格的话,可是会被活活烧死的,想找到学生不容易。」

  「他在讲屁话。」艾莉说:「他不会教人的,谁也不教。骗徒,骗徒,火烧屁股。」

  「艾莉,今晚不行。我现在穿的是我最喜欢的连身工作裤,不能因为妳想炫耀就烧了它。」

  「你一直在监视我。」哈珀说。

  消防员抬头,看看她先前躲藏的橡树树干。「那里有妳的卧室的绝佳景观。大家都在房子正面挂上窗帘,却不在背面也处理一下,这不是很奇怪吗?」

  「妳很多时候都只穿着内衣乱晃,还读着一本育婴指南。」艾莉说:「别担心,他没有在妳换衣服时偷看,我倒是偷看过一、两次,他可是个英国绅士。」艾莉的破英文听起来有着迪克.范.戴克在《欢乐满人间》里的魅力,如果哈珀是个十六岁少年,很可能会为她疯狂。

  「为什么要监视我?」哈珀问消防员:「为什么?」

  「艾莉,」消防员无视哈珀的问题。「回营地去。把妳外公和班.派契特(Ben Patchett)叫来。啊,还有芮妮,告诉她,我们招募到她最喜欢的护士了,她一定会很高兴。」

  艾莉在满地落叶上滑步而去,让哈珀想起彼得潘在温迪的房间里疾行的样子。哈珀的脑中装满童书的画面,常常会忍不住为现实人物安排一个童话角色。

  消防员等少女离开后说:「葛雷森护士,我很高兴能跟妳独处。我能够把生命交付给这位艾莉.斯托里(Allie Storey)小姐,但有些事情还是别在她面前说比较好。妳知道里特港路走到底的那间夏令营吗?」

  「当然。」哈珀说:「温德汉营地。」

  他们踩碎了枯叶,也闻到了秋季的甜香。

  「我们要往那里去,那里有我们的伙伴。他是艾莉的外公汤姆(Tom),大家叫他斯托里神父。汤姆本来是夏令营的课程总监,现在他开放营地做为龙鳞癣病人的庇护所。那里已经躲了上百人,形成一个人人互相尊重的小小区。目前为止还供应三餐,但我不知道可以持续到什么时候。营地里虽然没有电,要是妳受得了冷水的话,还是有淋浴间可用。他们还成立了学校,以及一个叫作『守望队』的少年警队,巡逻是否有隔离队或火葬队出没。守望队多半由青少年组成,艾莉跟她的朋友都因此找到事情可做。他们有妳所期待的信念——虽然不像是现世既有的信仰就是了。基本教义派不管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德性。而我必须在艾莉离开的此刻就先警告妳,她可是非常热心的孩子,其他的就不多说了。」

  突然有一声碎裂声响起,震动传到哈珀所站的地面上,让她吃了一惊。她回头盯着背后的树林,无法想象有什么东西可以发出这种震天撼地的声音。

  消防员匆匆转头瞥了一眼,又继续前进,甚至走得更加轻快,彷佛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妳得知道营地里的成员年纪多半落在妳和艾莉之间。那里有成年人,而大多数的孩子本来都该在学校。他们失去了家人,也曾经目睹亲朋好友在眼前自燃。他们来到营地时全吓坏了,这些受难者因为悲痛而精神受创,心里只是等着自己也跟着燃烧殆尽。斯托里神父和他的女儿凯萝(Carol),也就是艾莉的阿姨,告诉他们死亡不是唯一一条路。他们带给这些一无所有的孩子们生存希望,以及非常实在的救赎。」

  哈珀慢了下来,一方面让痛楚的脚踝休息一下,一方面消化消防员所说的话。

  「他们告诉大家不必死掉?那是什么意思?没有人可以让龙鳞癣上身却不必死亡,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有了治疗方法,或是什么药物——」

  「妳没有强迫自己接受的必要,」消防员说:「也不必接受他们的信念。葛雷森护士,记住这点。」

  「如果有方法可以防止龙鳞癣夺人性命,就应该让政府知道。如果出现了真的有效的办法,而这个方法可以延续数百万名病患的——」

  「延续数百万名皮肤感染致命真菌孢子的病患生命吗?葛雷森护士啊,没有人想要延续我们的生命,没有人希望这样。缩短我们的性命对大众利益才有好处,至少对健康人口的心智有帮助。大家知道被一枪爆头的龙鳞癣病患不会自燃,也不必担心尸体会感染自家小孩……或是烧掉一整个街区。」哈珀本来想要反驳,却被消防员拍了一下肩膀制止。「我们之后还有时间辩论。不过先警告妳,之前就有人争论过这件事,通常是可怜的哈洛德.克罗斯(Harold Cross)发起的。我想,是他的经历让他这样认定。」

  「哈洛德?」

  消防员摇摇头。「先别管他了。我只是希望妳知道,汤姆跟凯萝所给予的,可不只是食物、避难所或是抑制病情的方法。他们给了这些人信心……相信彼此,相信未来,相信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的力量。属于一个群体并不坏,但是一群椋鸟还是会杀掉沿途不巧碰上的燕子。我认为温德汉营地不会欢迎异教徒。汤姆本人很开明,他会是妳想象中那种想法现代、包容大家,思想谨慎的人物,就像是伦理学的专任教授。但是他的女儿凯罗,反而像个孩子,而大多数的孩子都聚集在她身边,自成一派。她的情绪比较起伏不定,会让人希望能够待在她认同的那一边。凯萝是很亲切,但也很严苛。如果她不喜欢妳,就会开始抗拒妳的存在,而这种时候的她会变得很危险。我很难想象凯萝要是觉得自己受到严重威胁时,会做出什么事。」

  「我没有要威胁人啊。」哈珀说。

  消防员笑着说:「妳是不会。妳给我的第一印象,让我觉得妳不是那种想制造麻烦的人物,而是寻求和平的那一种人。葛雷森护士,我还忘不了我们初次相遇的情景。妳救了尼克的命,就是那个小男孩。妳也保住了我的头。我记得妳介入时,我差点又被踢了一脚。我欠妳一份情。」

  「现在扯平了。」哈珀说。

  他们在黑暗中推开枝叶前进,形成了一个简单的队形。艾莉在站在稍远的前头引路,那位少女大口呼吸,脸上泛着红晕。

  「约翰,怎么了?」她的背后出现一个声音。那应该是汤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韵律感。哈珀还没看清他的脸,就知道自己会喜欢他。目前她只能辨识他的金框眼镜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们的客人是什么人?」

  「帮手。」消防员回答,现在她知道他叫约翰了。「葛雷森女士是一位护士。你可以带她去休息,我认为她的脚踝骨折了。如果你能接手带她到医务室的话,我可以回头处理、回收她的东西。我觉得不久后,警察跟隔离巡查队就会蜂拥而至。」

  「天啊,我帮得上忙吗?」迎接他们的另一个人说。他轻松地溜进消防员与哈珀之间,把手放在她的腰上,哈珀则把手放上他的肩膀。他是个高壮的人,或许比哈珀大上二十几岁,有着松垮的肩膀,发在线有些灰白的发丝。哈珀把他想成一个年纪稍长、充满爱心的帕丁顿熊。「我是斑.派契特。」他说:「很高兴见到妳,女士。」

  迎接他们的人当中还有一个女人。这个矮小的女人身段柔软,一头银白色的头发绑成辫子。她露出试探性的微笑,可能还不确定哈珀是否记得她。但哈珀是绝对忘不了这位当时闪着火光、确信自己就要爆炸,逃离了朴次茅斯医院的女人。

  「芮妮.吉蒙顿。」哈珀说:「我以为妳跑掉以后,就在别的地方自燃了。」

  「我本来也这样想,但斯托里神父有别的法子。」芮妮的手臂伸到哈珀腋下,从另一边扶住她。「葛雷森护士,妳之前悉心照顾我好一阵子,很高兴又能跟妳见上一面。」

  「妳是怎么弄断脚踝的?」斯托里神父抬起头问,眼镜镜片反射出微光,这时哈珀才看见他的面孔。斯托里神父有张刻着深刻线条的长脸,留着灰色的胡子,让她想到《哈利波特》里的邓不利多教授。虽然那丛胡子并不是很像,但眼镜后同样藏着一双聪慧的蓝眸,聪慧到足以施展符文,甚至与树对话。

  哈珀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她不知道要怎样讲起雅各布。

  消防员似乎一眼看出哈珀被这些问题问倒了,便直接代替她回答。「她的丈夫拿着枪来找她麻烦,然后我赶走了他,就这样。汤姆,时间紧迫。」

  「一直以来不都是如此吗?」斯托里神父回答。

  消防员转身准备离开,又转回来把某个东西压在哈珀手上。「护士小姐,妳掉了这个东西。好好保存它。如果妳需要我帮忙,就吹响它吧。」那是她的伸缩笛。她从雅各布身边逃跑的时候掉了,奔完全忘记了它。现在她非常感谢消防员把笛子还到她手中。

  「他不会弄丢任何爱心笛的。」艾莉说:「妳被弄进来了。」

  「嘴巴放干净点,艾莉。」消防员说:「妳妈听到会说什么?」

  「她会骂得更用力。」艾莉说:「走吧,我们这就去拿回护士的东西。」

  艾莉重新戴上美国队长面具,跃进林地中。消防员默默咒骂着什么,用他的大铁棒在草丛中开路,赶在她身后而去。

  「艾莉!」斯托里神父说:「艾莉!回来啊!」

  她已经跑远了。

  「这女孩不必淌约翰的浑水。」派契特说。

  「你可以阻止她看看。」芮妮说。

  「这个消防员……也就是约翰,可以点燃自己的身体。」哈珀说:「他可以让整只手燃起火焰。他是怎么办到的?」

  「恶魔只有恶火可以作伴,」派契特说完笑了出来。「对吧,神父?」

  「我可不认为他是个恶魔。」斯托里神父说:「就算他是恶魔,也站在我们这一边。然而……我还是希望艾莉别跟着他。难道她想要跟她母亲一样吗?有时候,这样子会让人觉得,她胆敢跟整个世界作对。」

  「神父呀,」芮妮说:「你养育两个少女长大,我觉得你应该了解艾莉的。」她看着艾莉消失的方向。「她当然敢跟整个世界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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