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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亚瑟和他的护卫沿福斯路北上。一共有六十名骑手,全都披挂着皮革铁甲。与他们一起上战场的是五十名枪兵,其中六个是我的人。剩下的人都由格温薇儿曾经的卫队长兰瓦率领,他的老工作和职责已被兰斯洛特篡夺——贝诺克国王和他的手下,如今成为了所有居住在杜诺维瑞阿的要人们的保护者。加拉哈特已带着我手下其余人北上前往格温特,在收获前就行军十分匆忙,但阿尔的背叛让我们别无选择。我与亚瑟、妮慕一同上路。虽然她还很虚弱,但她坚持陪我一起去,没有什么能阻止她不介入即将爆发的大战。卢纳莎节过后两天,我们便出发了。天空乌云密布,眼前就要下起大雨,这也许是将要发生之事的预兆。

骑手和他们的马夫、驮物骡子与兰瓦的枪兵一起在福斯路等候亚瑟穿越陆桥前往怀君岛。妮慕、我和他走在一起,只带了六名枪兵做随从。回到托尔隐现的山峰下,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古勒登在那里重建了梅林的大厅,所以托尔山顶看上去与妮慕和我逃离甘德利亚斯的屠杀那天几乎一样。就连高塔都被重建了,不知道它与第一座塔是否同样是个梦之塔,会有诸神的低语在巫师的睡梦中回响。

但我们此行的目的并不在托尔,而是神圣荆棘教堂。我的五名部下留在教堂大门外,亚瑟、妮慕和我走进了院子。妮慕戴着兜帽,藏起了自己的脸和脸上的皮眼罩。桑森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见我们。作为一个引起杜诺维瑞阿致命暴乱而被贬谪之人,他看起来过得相当不错。他比我记忆中胖,身穿一件崭新的黑色法衣,套着一条装饰着金色十字架和银色荆棘的浮华外袍。他胸前挂着串银链,坠子是一枚沉重的黄金十字架,颈间还闪耀着一个很厚的金项圈。他留着呆板的僧侣剃发,老鼠似的脸上皮笑肉不笑。“诸位的到来真是令我们蓬荜生辉!”他大声喊着,双手在空中大大挥舞,以示欢迎,“太荣幸了!亚瑟殿下,我能希望您是来向我主礼拜的吗?这是他神圣的荆棘!是他为我们的罪而受苦时刺在他头上荆棘的纪念。”他指向那棵垂头丧气的树和它那几片小小的叶子,一群朝圣者正围着它,可怜巴巴的枝条已被贡品压弯。一看到我们,那些朝圣者便拖着脚步离开了,没有意识到有一个和他们一起朝拜的人是我们的人。那人是伊撒,我派他先一步前来,为教堂奉上一小袋硬币。“诸位想喝些酒吗?”桑森招待我们,“或者吃点东西?我们有冷三文鱼、新鲜的面包,还有些草莓呢。”

“你过得不错,桑森。”亚瑟打量着教堂。它比我之前在怀君岛时看到的要大了,石头搭建的教堂扩张过,新添了两栋建筑,一栋是修道士们的宿舍,另一栋是桑森本人的住处。两栋建筑都由石料建成,屋顶覆盖着从罗马别墅拆下的瓦片。

桑森抬头看了看阴沉的乌云。“殿下,我们只是伟大上帝的谦卑仆人,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来自于他的恩惠和意愿。您尊敬的夫人可好?”

“很好,谢谢。”

“这消息为我们带来了欢乐,殿下。”桑森撒谎了,“我们的国王呢?他也可好?”

“那孩子长大了,桑森。”

“而且信仰坚定,我相信。”我们走向前,桑森随之后退,“所以,殿下,是什么将您带到了我们这个小地方呢?”

亚瑟笑了。“需求,主教,需求。”

“灵魂的需求?”桑森问道。

“钱的需求。”

桑森举起双手。“有人会爬到山顶寻找鱼吗?或是去沙漠寻找水?为什么来找我们,亚瑟殿下?我们的教友都发誓保持清贫,即使是上帝允许落在我们膝上的那微薄的一点面包屑,我们也都给了穷人。”他优雅地合上手掌。

“亲爱的桑森,”亚瑟说,“那我来就是为了确保你们能遵守清贫的誓言。战争很艰难,需要钱,国库空虚,能借钱给你的国王是你的荣耀。”妮慕拖着步子走在我们身后,像个蒙面的仆人。正是她提醒了亚瑟教会有多富裕。看到桑森的不安,她现在一定很开心。

“教会曾经承担过这些强制性的借款。”桑森的语气很尖锐,最后一个词更带上了一丝嘲讽,“至尊王乌瑟——愿他的灵魂安息——已经免除了教会的这一义务,正如那些异教神会的义务——”他画了个十字,“也被免除了,即使它们伤风败俗、罪孽深重。”

“莫德雷德国王的议会,”亚瑟说,“已经撤销了那个免除令,而你的教堂,主教,众所周知是德莫尼亚最富有的。”

桑森再一次看向天空。“殿下,如果我们有哪怕一枚金币,我也会高兴地将它赠送给您。但我们很穷。你应该上山去借款。”他指向托尔山,“殿下,那里的异教徒,已经囤积黄金有几个世纪了!”

“托尔,”我冷冷地插嘴,“在诺维娜被杀的时候,已被甘德利亚斯洗劫一空。就算曾经有过一点点黄金,也早已荡然无存了。”

桑森假装刚刚注意到我:“德瓦,是吗?欢迎回家,德瓦!”

“德瓦阁下。”亚瑟纠正他。

桑森的小眼睛瞪得巨大。“赞美主!赞美他!您发达了,德瓦阁下,我非常高兴。我这样一个谦卑的教徒,现在可以吹嘘我在您还是个普通枪兵时就认识您了。一位领主?太有福气了!您的驾到让我们深感荣幸!但您也知道的,我亲爱的德瓦阁下,甘德利亚斯袭击托尔时,也洗劫了这儿可怜的修道士。啊,他造了多大的孽啊!教堂受尽摧残,而且到现在还没有恢复。”

“甘德利亚斯先去的托尔,”我说,“我知道,因为我当时在场。而这样一来,就给了这里的修道士藏起财宝的时间。”

“你们这些异教徒对我们基督徒有多么奇怪的幻想啊!您是不是还觉得我们的圣餐吃的是孩童?”桑森大笑起来。

亚瑟叹了口气。“亲爱的桑森主教,”他说,“我知道我的要求是强人所难。我知道,你有责任守护你教会的财产,让它增长,体现上帝的荣光。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也知道,如果我们没有钱去对抗敌人,那敌人就会来到这里,教堂将不复存在,神圣荆棘将不复存在,而教堂的主教——”他戳了戳桑森的肋骨,“将成为被渡鸦啃食干净的枯骨。”

“还有别的办法能让敌人不来侵犯我们。”桑森不明智地暗示亚瑟才是这场战争的导火索,只要亚瑟离开德莫尼亚,高菲迪特便会心满意足。

亚瑟没有生气,他只是笑了笑:“德莫尼亚需要你的财富,主教。”

“我们没有财富。天啊!”桑森画了个十字,“上帝是我的见证人,殿下,我们一无所有。”

我信步走向荆棘。“艾维恩的修道士,”我说的是在南面几英里外的一个修道院,“比起你来,更擅长园艺,主教。”我抽出海威贝恩,将剑尖刺进那寒酸圣树旁边的泥土。“也许我们应该把神圣荆棘挖出来,交给艾维恩修道院的人照顾?我敢肯定,那些修道士会为了这一殊荣付不少钱的。”

“而且这样的话,荆棘离撒克逊人就更远了!”亚瑟欢快地说,“你一定也同意我们的计划吧,主教?”

桑森绝望地挥动双手。“殿下,艾维恩的修道士都是些无知的蠢货,只会咕哝祷词。如果殿下您愿意在教堂里等一下,也许我能找出些硬币给您?”

“可以。”亚瑟回答。

我们三人被领入教堂。这栋建筑很朴素,石阶、石墙,房梁支撑着屋顶。这里很昏暗,只有一扇很小很高的窗户能透进光线,其上燕子喳喳吵闹,墙花蜿蜒生长。在教堂遥远的尽头有一张石桌,那里竖着耶稣受难十字架。妮慕的兜帽已被甩到脑后,她朝十字架吐了口唾沫。与此同时,亚瑟慢步走向了石桌,然后撑起身体,坐了上去。“这么做让我很不愉快,德瓦。”他说。

“为什么,殿下?”

“这么做会冒犯神。”亚瑟沮丧地说。

“这位神,”妮慕轻蔑地说,“听说是位宽大的神。冒犯这种神总好过冒犯其他不那么仁慈的神。”

亚瑟笑了。他穿着简单的猎装、长裤、靴子、一件披风,佩戴着王者之剑。他没有佩戴金饰,也没有穿盔甲,但他的威严依旧,尽管此刻他看来有些不安。他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着我。妮慕去查看教堂后面的小房间了,于是只剩下我们俩。“也许我应该离开不列颠?”亚瑟说。

“然后将德莫尼亚拱手让给高菲迪特?”

“高菲迪特到时候会让莫德雷德即位的,”亚瑟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这么说了?”我问。

“是。”

“他还说了什么?”我争辩道,我的主人竟然考虑流放自己,他的这个念头让我惊骇。“然而事实是,”我强调,“莫德雷德会成为高菲迪特的附属,高菲迪特为什么要让一位客人即位?为什么不让自己的亲属登上王位?为什么不让他的儿子昆格拉斯坐上我们的王位?”

“昆格拉斯很正直。”亚瑟说。

“昆格拉斯会按他父亲的命令行事,”我语带轻蔑,“而高菲迪特想要成为至尊王,他绝不会让上一任王的继承人长大成为他的对手。另外,你觉得高菲迪特的德鲁伊会让一个残疾的国王活着?殿下,如果您走了,莫德雷德的死期就不远了。”

亚瑟没有回应。他只是坐在那儿,双手撑着桌沿,低头盯着地板。他明白我是对的,他也知道,整个不列颠只有他一个军阀在为莫德雷德作战。不列颠的其他人都希望自己的人能登上德莫尼亚的王座,格温薇儿则希望亚瑟自己坐上去。他抬头看着我,张嘴说:“格温薇儿是不是——”

“是的。”我沮丧地打断了他。我以为他说的是格温薇儿让他坐上德莫尼亚王座的野心,但他其实是在说另外一件事。

他从桌上跳下来,开始来回踱步。“我知道你讨厌兰斯洛特,”他的话让我吃了一惊,“但想想看,德瓦,如果贝诺克是你的王国,如果你相信我会去救它,你还知道我立过誓言要保护它,但我却没有去,最后贝诺克被摧毁了,这不会让你充满仇恨?不会让你失去对他人的信任?兰斯洛特国王遭受了沉重的打击,这是我一手造成!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弥补他的损失。我不能收复贝诺克,但也许,我可以给他另外一个王国。”

“哪个?”我问。

他狡猾地笑了。他已经计划好了整件事,而将这个计划透露给我显然给了他很大的满足感。“瑟卢瑞亚,”他说,“假设我们能够打败高菲迪特,还有甘德利亚斯。甘德利亚斯没有继承人,德瓦,如果我们杀了他,就有一座空王座了。一位国王没有王座,而一个王位没有国王。而且我们这位国王还是未婚!如果让兰斯洛特与夏汶结婚,高菲迪特的女儿就会成为王后,坐在瑟卢瑞亚王位上的便是我们的朋友。和平,德瓦!”他带上了他一贯的热情,用言语编织起一个美好的未来。“联盟!我未能完成那样的联姻,但现在可以重来一遍。兰斯洛特和夏汶!要实现这点,我们只需要杀一个人。就一个!”

还有许多死在战场上的人,我心想,但未发一言。北方的某处惊雷阵阵。雷神塔拉尼斯注意到我们了,我希望他站在我们这边。窄小高窗外,天空像夜晚那么黑暗。

“怎么样?”亚瑟催促我回答。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兰斯洛特和夏汶结婚的念头让我太痛苦,我害怕自己说出些不该说的话,但我强迫自己礼貌地回答。“我们首先得收买撒克逊人,打败高菲迪特。”我酸溜溜地说。

“如果我们成功了呢?”他不耐烦地说,就好像我说的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耸了耸肩,我完全无法对那场联姻发表感想。

“兰斯洛特喜欢这个主意,”亚瑟说,“他的母后也是。格温薇儿也同意了,不过这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把夏汶嫁给兰斯洛特一开始就是她的主意。她是个聪明的姑娘,非常聪明。”一想起自己的妻子,他就微笑了起来。

“但即使是您聪明的妻子,殿下,”我大胆地说,“也不能命令密特拉教徒。”

他猛地转头,就好像我给了他重重一击。“密特拉!”他生气地说,“为什么兰斯洛特不能加入?”

“因为他是个懦夫!”我怒吼着,再也不能掩盖自己的愤怒。

“鲍斯不是这样说的,还有十几个其他人。”亚瑟反驳我。

“问加拉哈特,”我说,“或者是您的表亲库尔威奇。”大雨突然击打在屋顶上,片刻之后便开始从高窗处滴了进来。妮慕重新出现在石桌旁的小拱门旁,她将兜帽拉起,再次遮住了自己的脸。

“如果兰斯洛特证明了自己,你还会坚持反对吗?”过了一会儿,亚瑟问我。

“殿下,如果兰斯洛特证明自己是位战士,我就不会再反对。但他现在不是您的宫殿守卫吗?”

“他只是希望在手伤好之前,在杜诺维瑞阿做指挥官。”亚瑟解释道,“如果他真的参与战斗了,德瓦,你会推选他吗?”

“如果他英勇作战,”我不情愿地保证,“会的。”我非常肯定,这是一个我永远不用实现的保证。

“很好。”亚瑟很高兴我们之间终于设法达成了协议。教堂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亚瑟转过头,桑森挟着风雨跑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修道士。那两个人携带着两个皮袋。非常小的皮袋子。

桑森抖去长袍上的雨水,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我们拼命找了,殿下,”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上下探索,拼命寻找,收集了我们这寒酸教堂里所有的财宝,来呈现给您,谦卑却勉强地承担起您施加的义务。”他悲伤地摇了摇头。“因为这慷慨,我们这一季要挨饿了,但利剑下的命令,我们这些可怜的上帝仆人不得不遵照。”

修道士将两个袋子里的东西倒在了平整的石地上。一枚硬币滚过地板,我一脚踩住。

“哈德良皇帝的金子!”桑森说的是那枚硬币。

我捡起它。这是一枚黄铜塞斯特斯[1],一面是哈德良皇帝的头像,另一面是不列颠尼亚[2]的标志——三叉戟和盾。我用食指和拇指将硬币对折,扔回给桑森。“愚人的黄金,主教。”

剩下的那些财宝也没有好到哪里去。里面有一些磨损的硬币,大多是铜的,还有几枚银币,几根当作流通货币使用的铁条,一枚纯度很低的黄金胸针,还有一条断了的链条上的一些细细的黄金链环。全部东西加起来才不过十几枚金币的价值。“就这点了?”亚瑟问。

“都施舍给穷人了,殿下!”桑森说,“如果您迫切需要的话,我也许还能加上这个。”他取下头颈上的黄金十字架。这厚重的十字架和结实的链条起码值四十或五十枚金币。主教不情不愿地将它递向亚瑟。“这个就作为我个人借给您的款项,殿下?”他提议道。

亚瑟伸手去接链条,桑森立刻将手缩了回去。“殿下,”他的低语只有我和亚瑟能听到,“去年我遭遇了不公正的对待。作为给出这条项链的报答,”他将链条扭成一团,厚重的链环碰撞在一起,“我要求恢复我莫德雷德国王私人神父的地位。殿下,我要待在国王的身边,而不是这个瘴气弥漫的沼泽。”亚瑟还未答复,教堂的门又一次打开了,满身湿透的伊撒摇晃地走了进来。桑森愤怒地转身看向新来者。“教堂不对异教徒开放!”主教猛地吼道,“我们有布道。现在出去!滚出去!”

伊撒将湿发撸到脑后,冲我露齿一笑,说:“他们把东西都藏在大房子旁边的池塘那里了,阁下,所有东西都在一堆石头下面。我看着他们藏起了今天教徒们的献金。”

亚瑟一把夺去了桑森手中的链条。“你可以保留其他那些财物——”他指着地上那堆寒酸玩意儿,“支撑你可怜的教堂过冬,主教。留着你的项圈,作为一个警告。记住,你的脑袋还在脖子上,这是我的馈赠。”他快步走向大门。

“殿下!”桑森大喊,“求求您——”

“求,”妮慕打断了他,拉开了兜帽,“求吧,你这条狗。”她转身冲耶稣受难十字架吐了口口水,然后又吐了口在教堂的地上,最后第三口吐在了桑森的身上。“求,你这杂碎!”她朝他怒吼。

“上帝啊!”看见他的敌人,桑森的脸色变得苍白。他向后退去,在消瘦的胸膛前画着十字。有一瞬间,他似乎恐惧得失声了。他一定以为妮慕已经死在亡者之岛上了,而她现在却胜利地吐着唾沫。他第三次画起了十字,然后转身面对亚瑟。“您竟然敢把一个女巫带入上帝的教堂!”他跪下,盯着房椽。“从天堂降下惩罚的火焰吧!现在就降临吧!”

亚瑟无视了他,冲进倾盆大雨中。雨水打湿了那些系在神圣荆棘上的祈愿细带。“让枪兵们进来。”亚瑟命令伊撒。我的人都等在教堂外面,以防桑森把他的财宝藏到院墙之外,但现在枪兵们都进入了围墙,将那些狂乱的修道士赶离那堆藏着他们财宝的石堆。一些修道士看见妮慕,吓得跪在了地上。他们知道她是谁。

桑森跑出教堂,整个人扑倒在石头上,戏剧化地说他愿牺牲生命来保护上帝的财产。亚瑟忧伤地摇了摇头:“你确定要牺牲吗。主教大人?”

“敬爱的上帝啊!”桑森大喊,“您的仆人来了,被邪恶之人与他们污秽的女巫所屠杀!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遵循您的教诲。接收我吧,吾主!接收您谦卑的仆人!”紧接着他尖叫了一声,以为迎来了自己的死亡,但实际上不过是伊撒提着他的脖子和长袍,把他从石堆旁移开,扔到了池塘泥泞的浅水中。“我要淹死啦,上帝!”桑森叫道,“如同约拿[3]一样,被洪水冲进大海啦!基督教的殉道者!就像保罗和彼得一样,上帝,我现在来啦!”他吐出几个水泡,但除了他的上帝,没人在乎,所以他只能慢慢地将自己从污泥与浮萍中拖上岸,向正在移开石头的我的手下口吐诅咒。

石堆下面盖着几块木板,移开木板,一个塞满皮袋子的石箱露了出来。皮袋里全是金子,分量十足的金币、黄金链条、金雕塑、金项圈、金胸针、金手镯、金饰针……这些都是寻求圣荆棘保佑的无数朝圣者们带来的。亚瑟坚持让一个修道士统计并称量这些黄金,以便开具出准确的收据给修道院。他让我的人留下来监督计算过程,自己带着湿漉漉还不断抗议着的桑森,穿过院子,走到了神圣荆棘前。“在干预国王们的事情前,你最好先学会怎么种荆棘,主教大人。”亚瑟说,“你的国王神父一职不会恢复,你得待在这里学习农活。”

“保护好下一棵树的树根,”我向他建议,“移栽时,保持根系的湿润。别移栽开了花的树,主教,它们不喜欢被这样对待。你之前移过来的几棵树都不怎么样,你把它们从树林里挖过来的时间不对。冬天再移,挖个大洞,施上粪,盖上土,也许你会得到一个真正的神迹。”

“宽恕他们,上帝!”桑森双膝跪下,盯着潮湿的天堂。

亚瑟想去拜访托尔,不过他先去了诺维娜的坟墓,那里已经成为基督徒们膜拜的圣地。“她是位被凌辱的女人。”他对我说。

“所有的女人都是。”妮慕跟着我们来到了这个神圣荆棘旁的坟墓。

“不,”亚瑟说,“也许大多数人都是,但并不是所有女人,或是男人。这个女人遭受了凌辱,我们要为她报仇。”

“您有过报仇的机会,”妮慕的指责听来刺耳,“可您饶了甘德利亚斯的命。”

“因为我希望得到和平,”亚瑟说,“但下一次他一定会死。”

“您的妻子,”妮慕说,“答应把他留给我。”

亚瑟耸了耸肩,明白答应妮慕的请求之后会有多么残酷的事情发生,但他还是点了点头。“他是你的,”他说,“我保证。”他转身,带着我们俩在大雨中向托尔山顶走去。妮慕和我是回家,亚瑟是去见莫甘。

他在大厅中拥抱了他的姐姐。莫甘的黄金面具在暴雨风昏暗的光线下,暗淡地发着光。她的头颈上戴着黄金链条串起的熊爪,那是亚瑟很久以前从贝诺克带给她的。她紧紧靠着他,寻求安慰,我离开让他们单独相处。就好像从未离开过托尔,妮慕笔直地走进小门,去了重建后的梅林房间,而我跑进雨中,去了古多文的小屋。我看见年迈的抄写员坐在他的书桌前,却没有在工作。他患了白内障,已经失明了,不过他自己说他还能分辨出光与暗。“现在大多数时间都只有暗,”他遗憾地说,然后笑了笑,“我猜你现在已经长大,我没法再打你了,是吗,德瓦?”

“你能试一试,古多文。”我说,“不过也没啥用处了。”

“从来都没有用!”他咯咯笑了起来,“梅林上周在这里时说起过你。他没待太久。他来,跟我们说话,又留下一只猫——好像我们这儿的猫还不够多似的——然后就走了。他甚至没在这里过夜,走得非常匆忙。”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我问。

“他没说,但你觉得他会去哪里呢?”古多文的语气中还带着一丝以前的严厉,“去追妮慕了。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虽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去找那个蠢姑娘。他应该给自己弄个奴隶。”他停顿了一下,突然间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你知道瑟柏儿死了吗?”他继续道,“可怜的女人。她是被杀的,德瓦!被杀害了!喉咙被割开。没人知道是谁干的。我估计是一些旅人吧。这个世界都被狗给占了,德瓦,都落入狗嘴了。”他似乎迷失了片刻,然后又找回了自己的思路。“梅林应该弄个奴隶的。心甘情愿的奴隶没什么不好,镇上有许多人会为了一枚小硬币而卖身。过了古勒登以前的工坊有一个小屋,里头有个好女人,我一直去。虽然这些日子,我们大部分时间只是聊天而不上床。我老了,德瓦。”

“你看上去不老。而且梅林也没去找妮慕,她在这儿。”

雷声再次大作,古多文摸到了一小片铁,敲了敲以驱赶邪恶。“妮慕在这里?”他惊讶地问,“但我们听说她在亡者之岛!”他又摸了摸铁片。

“她之前是在那儿,”我平淡地说,“现在回来了。”

“妮慕……”他用不敢相信的语气念着她的名字,“她会留在这里吗?”

“不,我们今天都会离开去东面。”

“把我们孤零零地留在这里?”他暴躁地说,“我想海威了。”

“我也是。”

他叹了口气。“时过境迁,德瓦。托尔已经不是原来的托尔了。我们现在都老了,这里已经没有孩子了。我想那些孩子。可怜的德鲁依丹没有可追逐的对象,佩里诺朝着虚空咆哮,而莫甘充满仇恨。”

“她不是一直这样吗?”我不当回事。

“她失去了她的力量。”他对我解释道,“不是解梦和治愈病患的力量,而是梅林在此、乌瑟坐在王位上时她所享受的权力。她恨这失去,德瓦,正如她恨你的妮慕。”他想了想,接着说:“格温薇儿要求妮慕前去杜诺维瑞阿与桑森的教堂对抗时,莫甘尤为愤怒。莫甘觉得被召唤的人应该是自己,但我们听说格温薇儿殿下只喜欢美丽的人待在她身边,这让莫甘如何自处?”说到这里,他咯咯笑了两声。“但她还是个强大的女人,德瓦,而且她有她兄弟的雄心壮志。她不会一直待在这里听村民说梦、为产乳热病人磨草药的。她很无聊!无聊到会和那个卑劣的桑森主教下棋。他们为什么要把他送来怀君岛?”

“因为他们不想让他待在杜诺维瑞阿。他来这里真的是跟莫甘下棋吗?”

古多文点点头。“他说他需要智慧相伴,而她是怀君岛最聪明的人,我敢说他是对的。当然了,他向她传教,不停地说着什么处女生下个神,然后神被钉上十字架之类的蠢话,但莫甘大概没有听进去。至少我希望她没听进去。”他顿了一下,从一个角杯里喝了口蜂蜜酒,杯里飞进了一只黄蜂,它在酒里拼命挣扎。他放下酒杯,我挑出黄蜂,压扁在他的书桌上。“基督教改变了很多人的信仰,德瓦,”古多文接着说,“连古勒登的妻子,那个善良的女人蕊拉都改信基督了,古勒登和他们的两个孩子估计也会一起改信。这我倒是不介意,不过他们为什么老是唱歌呢?”

“你不喜欢唱歌?”我调笑道。

“没人比我更喜欢一首好歌!”他坚决地说,“《乌瑟战歌》和《塔拉尼斯的屠杀》才是好歌,那种呻吟呜咽唱着什么罪人得到救赎之类的不是。”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我听说你之前在特雷贝斯岛?”他问。

我对他讲述了那个城市陨落的故事。这故事似乎正合时宜,屋外的大雨落在田野上,整个德莫尼亚被阴影笼罩。故事说完,古多文无神地盯着门外,一言不发。我以为他睡着了,但我站起身时,他挥手让我坐回椅子上。“情况像桑森主教说的那么糟糕吗?”他问。

“很糟,我的朋友。”我承认。

“告诉我。”

我告诉他,爱尔兰人和康沃尔人正在西面洗劫,凯杜伊仍旧假装自己统治着一个独立的王国。崔斯坦尽可能地约束他父亲的士兵,但马克国王忍不住要趁德莫尼亚之危,从这里偷盗财富来充实他空虚的国库。我告诉他,阿尔的撒克逊人打破了和约,但高菲迪特的军队依旧是最大的威胁。“他召集了艾尔蒙特、波伊斯和瑟卢瑞亚的人马,”我告诉古多文,“一旦粮食收割完毕,他就会带着他们南下。”

“阿尔不会与高菲迪特作战,是吗?”老抄写员问。

“高菲迪特收买了阿尔。”

“高菲迪特会赢吗?”古多文问。

我停顿了很长时间。“不会。”我最后说,不是因为这是实话,而是我不想让这位老友担心他在世上看到的最后一道光亮是一把挥向他盲眼的利剑。“亚瑟会和他们作战。”我说,“而亚瑟还从没输过。”

“你也会与他们作战?”

“这是我现在的工作,古多文。”

“你本来可以成为一位很好的抄写员的。”他遗憾地说,“这是一个光荣且实用的职业,即使没人会因为它封我们做领主。”我本来以为他不知道我的头衔,可现在,我突然为曾那么沾沾自喜而感到羞愧。古多文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如果你见到梅林,”他说,“让他回来。没有了他,托尔是死的。”

“我会告诉他的。”

“再见了,德瓦阁下。”古多文说。我有一种感觉,他知道我们有生之年不会再见。我想要拥抱这个老人,但他挥手把我赶跑,生怕透露出自己的情绪。

亚瑟在海口处等待,随后便将朝西穿越沼泽。沼泽被大雨冲刷成一片泥泞。“这对收成不好。”他郁闷地说。塞文海上闪电忽隐忽现。

“乌瑟去世时,也有过这样一场大风暴。”我说。

亚瑟裹紧了披风。“如果乌瑟的儿子还活着……”他没有说完。他的情绪像这天气一样黯然阴沉。

“乌瑟的儿子无法对抗高菲迪特,殿下。”我说,“还有阿尔。”

“还有凯杜伊,”他苦涩地补充道,“还有策尔迪克。敌人太多了,德瓦。”

“庆幸您还有朋友,殿下。”

他听到这句话,露出了微笑,又转头看向北方。“我担心一位朋友。”他轻声说,“我担心图锥克不愿作战。他已经厌倦了战争,对此我无法怪他。格温特遭受的战火比德莫尼亚要多。”他看着我,眼中含泪,或者那只是雨水。“我想要完成如此宏大的伟业,德瓦,”他说,“如此伟大的事业。但最终却是我背叛了他们,是吗?”

“不,殿下。”我坚定地说。

“朋友应该说实话。”他温柔地指责我。

“您需要格温薇儿,”我窘迫地说,“您注定要跟她在一起,不然诸神为何要在您订婚的晚上将她带去宴会大厅?殿下,我们不该揣测诸神的旨意,应该接受命运的安排。”

听到这话,他做了个鬼脸,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命运的主宰。“你觉得我们应该一股脑儿地奔向自己的宿命?”

“殿下,我觉得,当命运抓住您时,您的确没有考虑那么多。”

“没错,”他小声地说,向我微笑,“你爱着什么人吗,德瓦?”他问。

“殿下,我唯一爱的女人,不可能成为我的女人。”我自怨自艾地回答。

他皱起眉头,同情地摇了摇头。“可怜的德瓦。”他轻柔地说道。他的语气中有些什么,让我忍不住看向他。难道他以为我说的女人包括了格温薇儿吗?我的脸涨红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亚瑟已经转头看向从大厅走来的妮慕,“你一定要告诉我亡者之岛的事情,”他说,“等我们有时间了。”

“我会告诉您的,殿下,等您胜利之后。”我说,“等您需要好故事来度过漫长冬夜之时。”

“是的,”他说,“等我们胜利之后。”他听上去并不抱太大希望。高菲迪特的军队太庞大,我们却太渺小。

但在我们与高菲迪特开战之前,我们必须先用上帝的钱买来撒克逊人的和平。于是,我们向着洛依格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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