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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我的儿子在春天出生,只活了三天。之后的许多日子里,我总会看见那红红皱皱的小脸蛋,随回忆而至的还有我眼中的泪水。他看上去挺健康的。那天早上,我们把他裹在襁褓里挂在厨房墙上——那是为了不让他挡到狗和猪的道儿——可他就这么死了。同我一样,露奈特也哭了,但她将孩子的死怪罪在我身上,她说科里尼翁的空气会带来疫病,而事实上她在这镇上生活得挺愉快。她喜欢干净的罗马建筑和我们这栋朝向石板街的小砖房,还出乎意料地和亚瑟的爱人艾利恩以及她的双胞胎儿子安赫与罗赫建立了友谊。我挺喜欢艾利恩,但那两个男孩是魔鬼。亚瑟把他们宠坏了,也许是他自觉愧疚——因为他们与他一样,并不是有继承权的嫡子,而是必须在这个艰难世道凭自己打拼立命的私生子。就我所见,他们不服从任何管教,除了一次,那时我看见他们拿匕首挖一只小狗的眼睛,便打了他们俩的手掌。小狗已经瞎了,所以出于善心,我干净利落地结果了它。亚瑟表示认可,但说我不该教训他的儿子,他的战士则为我叫好。我觉得艾利恩也赞同我。

她是个忧郁的女人,知道自己作为亚瑟伴侣的日子已屈指可数,因为她的男人已成为不列颠最强大王国的实际统治者,会娶一名能帮他巩固统治的新娘。我知道那新娘将会是夏汶,波伊斯的星辰与公主,我怀疑艾利恩也知道。她想回贝诺克,但亚瑟不会允许他的宝贝儿子们离开这个国家。艾利恩知道亚瑟不会让她饿死,可也不会把身为情人的她留在身边,让自己的正室丢脸。春日让树木长出嫩叶,让田野鲜花烂漫,也让她的忧伤愈来愈深。

撒克逊人在春天来袭,但亚瑟并没有上战场。迈尔沃斯王在他的主城汶塔保卫着南部战线,格兰特亲王则带兵从德罗寇布法斯乘船前去对抗可怕的阿尔王的撒克逊军队。格兰特在这次讨伐中出师不利,于是亚瑟让塞格拉莫带着三十名骑兵前去增援,这扭转了战局。我们听说,阿尔的撒克逊士兵相信黑皮肤的塞格拉莫是来自暗夜国度的怪物,巫师与刀剑都无法与他抗衡。这努米底亚人将阿尔的军队打得不断后撤,甚至将战线推进了整整一天的行军路程,他用一排砍下的撒克逊头颅来标记他的新边界,孤军深入洛依格,甚至一度率领骑兵远至伦敦。在罗马人统治期间,伦敦曾是不列颠最伟大的城市,但如今它早已腐坏,只余断壁残垣。塞格拉莫告诉我,那里幸存的不列颠人胆小如鼠,求着他不要破坏他们与撒克逊统治者之间那脆弱的和平。

没有梅林的消息。

格温特的人们戒备着波伊斯的高菲迪特的进犯,但那并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信使由北方高菲迪特的都城司乌思城堡骑马而来。两周后,亚瑟骑行北上去会晤敌对国王。我作为十二名随行战士之一,佩了剑,但未带枪盾。我们肩负着和平的使命,亚瑟也为美好的前景而兴奋。我们带着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同行,先向东去了图锥克的都城布瑞恩。那是一座城墙环伺的罗马城市,充斥着军械作坊与铁匠铸造时散发着臭味的黑烟。之后,我们在图锥克与他扈从的陪伴下向北行进。阿格里科拉在格温特边界对抗撒克逊人,图锥克和亚瑟一样只带了少量护卫,不过他还带了三名神父,其中就有桑森,暴躁黝黑秃顶的小个子神父,妮慕给他起过一个绰号“耗子神勒泰戈恩”。

我们的队伍多彩多姿。图锥克国王的手下在他们的罗马制服外系着红色的披风,亚瑟的战士们则身着崭新的绿斗篷。我们在四面旗帜下行进:莫德雷德的德莫尼亚龙旗、亚瑟的熊旗、甘德利亚斯的狐狸旗帜和图锥克的公牛旗。

莱杜伊斯与甘德利亚斯相伴而行,是我们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她重拾欢颜,甘德利亚斯看起来也对她的陪伴心满意足。他仍是个囚犯,但重又佩起了剑,并与亚瑟、图锥克并肩骑行,位置尊贵。图锥克依然对甘德利亚斯心存戒备,但亚瑟对待甘德利亚斯有如老友——毕竟甘德利亚斯是他团结不列颠人计划的一部分,这计划若能实现,亚瑟就能专心对付撒克逊人了。

在波伊斯边界,卫兵前来欢迎我们。道路铺上了灯芯草,一位吟游诗人歌颂着亚瑟在白马丘对战撒克逊人的胜利。高菲迪特国王没有来迎接我们,但派来了雷欧狄甘——汉尼斯维恩的国王,他因国土被爱尔兰人夺走而流亡,现客居高菲迪特的宫廷。雷欧狄甘被选中是因为他的身份足够高贵,但他本人是个臭名昭著的蠢货。他极高,很瘦,脖子非常长,黑发纤细,嘴唇下垂湿润。他一刻不停,或蹦跳或抽搐或眨眼或抓挠或焦躁不安。“国王陛下想来的,”他对我们说,“真的,但无法来。你们明白吗?不过都一样,我带来了高菲迪特的问候!”看见图锥克赏赐吟游诗人金子,雷欧狄甘的眼神充满妒意。我们后来知道,雷欧狄甘很贫穷,他花费大部分时间试图收回自己的巨额损失——那是爱尔兰征服者丢尔纳赫夺去他土地造成的。“我们继续吧?会议地点在……”雷欧狄甘停顿了一下,“上帝保佑我,我忘记了,不过护卫长知道。他在哪里?哦,那里。他叫什么名字?算了,我们总会到的。”

波伊斯的鹰旗和雷欧狄甘自己的牡鹿旗帜加入了我们。我们沿着一条纵贯这美丽国土的罗马道路行进,去年秋天亚瑟正是于此处将美好土地变成了焦土,但只有雷欧狄甘蠢到提起了这件事。“你来过这儿,毫无疑问。”他招呼亚瑟。雷欧狄甘没有马,所以只能被迫走在王室成员们的旁边。

亚瑟皱眉。“我不确定。”他圆滑地说。

“你当然来过,不是吗?看呀,烧焦了的农田!那不是你干的嘛!”雷欧狄甘冲亚瑟微笑,“他们低估了你,对吧?我告诉过高菲迪特,直截了当地跟他说过。我说,年轻的亚瑟很厉害,但高菲迪特从来不听劝。他是一名战士没错,可不是个聪明人。他的儿子好一些,我觉得。昆格拉斯绝对更聪明。我想让小昆格拉斯娶我的女儿,但高菲迪特听都不愿听。算了。”他被草丛绊了一下。这道路正如怀君岛附近的福斯路一样,曾安置着路缘石,能让表面的水流入两边的排水沟,如今却杂草丛生。雷欧狄甘坚持要指出亚瑟损毁的其他地方,但没多久,他就放弃煽风点火,落在后面,与我们这些步行的守卫以及图锥克的三名神父走在一起。他试图和亚瑟的护卫队长亚格拉宾搭话,但亚格拉宾表现得闷闷不乐。最终雷欧狄甘认定我是亚瑟的同伴中最好说话的人,热切地向我问起德莫尼亚贵族们的近况。他想要弄明白谁已经结婚谁还没结婚。“格兰特王子,结婚了吗?结了吗?结了吗?”

“是的,陛下。”我回答。

“那他妻子身体健康吗?”

“据我所知,很健康,陛下。”

“迈尔沃斯王呢?他有王妃吗?”

“王妃殿下去世了,陛下。”

“哈!”他立刻开心了起来。“我有女儿!”他解释道,语气恳切,“两个女儿,女儿们必须得嫁出去,不是吗?嫁不出去的女儿半点儿用处都没有。不过老实说,我的一个女儿马上就要出嫁了。有人来向格温薇儿提亲了。她会嫁给韦拉伦。你认识韦拉伦吗?”

“不,陛下。”

“他是个好人,一个好男人,非常好,但……”他停了停,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没钱!没有像样的土地。我记得他好像在西边有些土地,不过长满了灌木,根本不值钱。他没有地租收入,没有金子。没有地租和黄金,一个男人还能有什么前途。而且格温薇儿是一位公主啊!还有她的妹妹格温维奇,到现在都没有婚约,完全没有!她就只会花我的钱,天知道我已经够穷了。迈尔沃斯的床上现在没人,是吧?这主意不错吧!虽然昆格拉斯那边还挺可惜的。”

“为什么,陛下?”

“两个女孩他都不想娶!”雷欧狄甘愤怒地说,“我向他父亲提议,如果联姻,我们两个邻国就建立了坚实的同盟,这安排多理想啊!但他不。昆格拉斯的目光可是落在艾尔蒙特的赫拉德和亚瑟身上,我听说,亚瑟要娶夏汶。”

“那我可不清楚,陛下。”我故作天真地说。

“夏汶是个漂亮女孩!真的!我的格温薇儿也不差,可她就只能嫁给韦拉伦。唉,多可惜啊!没有地租收入,没有黄金,没有钱,只有几片烂牧场和些病恹恹的牛。她绝不会满意的!格温薇儿喜欢享受,韦拉伦都不知道享受是什么意思!在我看来,他就住在猪圈里。但不管怎样,他也算是个部落首领。我跟你说,你越深入波伊斯,就会发现越多的人称呼自己为首领。”他叹了口气,“但她是公主!我本来觉得,也许格温内德的凯德沃伦的某个儿子会娶她,可凯德沃伦是个怪家伙,一直不怎么喜欢我,连爱尔兰人入侵的时候都没有帮我。”

他为那天大的不公平而愤愤不已,后来终于安静了下来。我们已深入北方,这里的土地和人们看起来都很陌生。在德莫尼亚,我们周围是格温特人、瑟卢瑞亚人、康沃尔人和撒克逊人,但在这里人们都谈论着格温内德、艾尔蒙特、林恩和莫岛。林恩曾经叫作汉尼斯维恩,那是雷欧狄甘的王国,梦娜之岛——莫岛——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但现在已经成为了爱尔兰首领丢尔纳赫的领土。这些海对岸的爱尔兰人来我们的不列颠抢占领土,瓜分王国。我想,对以残暴著称的严酷男人丢尔纳赫来说,雷欧狄甘一定是块好啃的肉。连我们在德莫尼亚都听说过,丢尔纳赫的战士都用敌手的鲜血涂抹自己的盾牌。人们说,与其和他战斗,还不如去打撒克逊人。

但我们此行司乌思城堡,目的是为了建立和平,而不是战斗。司乌思城堡是一座泥泞的小城,坐落于一个宽敞平坦的山谷中,四周围绕着一圈土褐色的堡垒。小城旁是塞文河的河滩,在这里人们管它叫哈夫伦河。波伊斯的真正首都是多佛汶城堡,它像卡丹城堡一样,既没有水源也没有足够大的空间来容纳王国的法庭、财宝、武器、厨房和贮藏物资,所以正如德莫尼亚的政务平时都在林第尼斯处理一样,波伊斯的统治事务也都在司乌思城堡进行,只有危机来临或是举行王室庆典时,高菲迪特的宫廷才会搬到河下流的多佛汶城堡。

司乌思城堡曾经的罗马建筑已无踪影,但高菲迪特的宴会厅就造在其中一幢老建筑的石头地基上,他还在自己大厅的两侧特别为图锥克和亚瑟建造了两座新大厅。高菲迪特在自己的大厅中迎接我们。波伊斯国王是个不讨人喜欢的男人,他的左袖空荡荡地挂着,那是拜王者之剑所赐。他正处中年,体格健壮,眼睛很小,透着怀疑的目光,当他拥抱图锥克时,脸上丝毫没有温情,只是勉强地道了声欢迎。当不是国王的亚瑟向他跪下行礼时,高菲迪特阴郁地一言不发。他的首领和战士们都留着编成辫子的长胡子,穿着淋了一天雨、滴着水珠的沉重斗篷。大厅里有一股落水狗的气息。在场的除了两名奴隶,没有别的女人。她们端着两罐蜜酒,高菲迪特时不时从里头舀上一角。我们后来才知道,自从他被王者之剑砍掉手臂后,已经喝了好几周的酒。在这期间,他曾经发烧,以至于人们都怀疑他命不久矣。这蜜酒质地醇厚,酒劲也很大,它直接导致了波伊斯的统治重担从痛苦昏沉的高菲迪特手中,移到了他的儿子——波伊斯的继承人昆格拉斯的肩上。

昆格拉斯是一个年轻人,有张看上去很聪明的圆脸和黑色的长胡子。他很爱笑,很容易放松,也很友善。显而易见,他和亚瑟性格极其相似。三天来,他们白日在山间猎鹿,晚上在宴会欢庆,聆听吟游诗人的颂唱。波伊斯几乎没有基督徒,但昆格拉斯得知图锥克是基督徒,便请来一位神父布道,甚至自己也听了一场,虽然事后他摇着头说他还是喜欢自己的诸神。高菲迪特国王称布道是一场胡闹,但也没有阻止儿子纵容图锥克的信仰,不过高菲迪特特意让他的德鲁伊在临时搭建的教堂周围围了一圈咒符。“高菲迪特本还没有完全相信我们的目的是和平,”亚瑟在第二天晚上警告我们,“但昆格拉斯说服了他。所以你们千万要保持清醒,让你们的剑留在剑鞘中,不要挑起争斗。只要我们引起了一丁点火星,高菲迪特便会把我们赶出去,然后再次发动战争。”

第四天,波伊斯会议在宴会厅召开,今日的主要议程便是停战结盟,虽然高菲迪特保留意见,但这个提议还是很快被通过了。波伊斯国王没精打采地坐在他的椅中,看着儿子宣布了这个决定。昆格拉斯说,波伊斯、格温特和德莫尼亚会成为盟国,生死与共,如有人攻击其中一员,都会被视为攻击了全部三个国家。高菲迪特点头同意,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热情。不管怎样,昆格拉斯继续说道,一旦他自己与艾尔蒙特的赫拉德完成婚约,艾尔蒙特也将加入这个联盟公约,如此撒克逊人就将被一个不列颠王国的联合战线所包围。这个联盟是高菲迪特从与德莫尼亚的合约中所获得的最大好处:有机会与撒克逊人开战。而他加入联盟的条件便是让波伊斯领导这场战争。“他想成为至尊王!”亚格拉宾在大厅后方对我们咆哮。高菲迪特还要求让他的表亲,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恢复王位。图锥克遭受瑟卢瑞亚的劫掠最多也最严重,他拒绝让甘德利亚斯复位,德莫尼亚人也不愿意原谅他杀害诺维娜的罪行,我也因他对妮慕犯下的暴行而恨着这个男人。但亚瑟说服了我们,他说甘德利亚斯的自由不过是为和平付出的小小代价。于是,奸诈的甘德利亚斯如期重归王位。

高菲迪特也许不甘心签订和约,但他也一定被它带来巨大的利益说服,所以才肯付出如此大的代价。他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夏汶——波伊斯之星——嫁给亚瑟。高菲迪特是个阴沉的人,生性多疑,待人严苛,然而他非常爱自己十七岁的女儿,将自己灵魂中仅存的热情与温柔都倾注到了她的身上。他肯将女儿嫁给亚瑟——不是国王,甚至都没有王子或亲王的头衔——证明了他确信自己的战士不能再继续与不列颠同胞作战了。这个婚约也说明了高菲迪特和他的儿子昆格拉斯一样,认可了亚瑟已成为德莫尼亚真正的当权者。会议结束后,一场盛大的宴会上,夏汶与亚瑟正式订婚。

订婚典礼是如此重要,因此所有人都从司乌思城堡转移到了更吉利的多佛汶城堡的最高宴会厅。多佛汶城堡以多佛汶山命名,它的山麓下有一片草场,名字的含义很适合现在这样的场合——处女草地。我们在日落时分到达,山顶炊烟袅袅,那是烤鹿和烤猪的大火堆。在我们下方,远处,银色的塞文河在山谷中曲折蜿蜒;北边,山脉延绵,向着格温内德的方向渐渐暗淡。听说天气好时,能在多佛汶城堡的顶点看见卡迪儿艾德瑞[8]山,但那天晚上,远处的雨在地平线处激起薄雾。山丘向下的斜坡遍布浓密的巨大橡树,从那里头飞出了两只赤鸢,飞向了被落日照得鲜红的云朵。这么晚还有两只鸟儿在飞,我们都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兆头,未来一定诸事顺利。在厅中,吟游诗人正唱着哈夫伦的故事——与城堡同名的人类少女差点被继母淹死于山下的小溪中,变成了一位女神。诗人们唱啊唱啊,直至太阳下山。

订婚仪式于晚间举行,以便让月亮女神保佑这对新人。亚瑟率先离开大厅准备,他走了整整一个钟头,回来时已满载荣耀、盛装打扮。即使最强硬的战士看到他重返大厅时也不由倒吸了一口气,他身披全副战甲,穿行在中央走道,鳞甲上的金银薄片在火光中闪烁,饰有银纹、头骨造型的高耸头盔上的鹅毛扫过大厅的椽木。他包裹着白银的盾牌在光照下光彩夺目,白色披风扫过身后的地板。人们通常不会在宴会大厅中佩带武器,但那晚亚瑟选择了佩带王者之剑,他直直走到主桌前,犹如一位征服者。看到他昔日的敌人大步走向高台,连波伊斯的高菲迪特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直到此刻之前,亚瑟都一直扮演着和平使者,但那天晚上他希望提醒一下他的岳父,自己所拥有的力量。

夏汶稍晚进入大厅。从我们到达司乌思城堡时起,她就一直躲在闺房中,而这种隐藏只是提升了我们这些从未见过高菲迪特女儿的人的期望。我承认我们大部分人都希望能够对波伊斯之星失望,但事实上,她比天空中任何一颗星星都还要闪亮。公主与她的侍女们一同进入大厅,所有看见她的男人都忘记了呼吸——至少我忘记了呼吸。她的肤色很白,这在撒克逊人中更常见些,但在夏汶身上变成了一种苍白精致的美。她身着用蜂巢染成金黄色的长裙,裙子在领口和褶边处绣着白色的星星。她的金发颜色非常浅,仿佛亚瑟的盔甲那么闪耀。她太苗条了,坐我身侧的亚格拉宾断言她不好生养。“任何正常的孩子都会死的,挣扎不出她那小屁股。”他刻薄地说。我想到了可怜的艾利恩,她一定希望亚瑟的妻子是个什么都生不出来的王室摆设。

月亮高悬于哈夫伦城堡之上,夏汶害羞地慢慢走向亚瑟,手中握着一条缰绳。她为自己未来的丈夫买来这礼物,象征她将自己从父亲的手上交到了丈夫手中。亚瑟笨手笨脚,差一点将夏汶给他的缰绳弄掉,那肯定是个坏预兆,但所有人,包括高菲迪特都对此一笑了之。接着高菲迪特的德鲁伊路万斯,正式为两人定下婚约,火光的跃动中,两人的手被草编环绑在了一起。亚瑟的脸隐藏在银灰色的头盔之后,但夏汶,甜蜜的夏汶,看上去开心极了。德鲁伊送出祝福,光明神格威迪恩和黄金晨曦女神阿兰罗德成为他们的特殊守护神,祝福整个不列颠享有和平。一位乐师开始演奏竖琴,人们鼓掌,而夏汶,可爱的银色的夏汶,发自灵魂的快乐让她又哭又笑。在那一晚,因为夏汶,我将心丢了。许多男人都如此。她看上去太幸福,这毫不奇怪,因为嫁给亚瑟,她逃过了所有公主的噩梦——为国家联姻而不是嫁给所爱。如果能够保证边疆的安全或者建立一个联盟,一位公主可以嫁给任何臭气熏天、大腹便便的老色鬼,但夏汶得到了年轻温柔的亚瑟,她无疑认为这是逃避恐怖命运的出路。

雷欧狄甘——汉尼斯维恩的流亡统治者——在庆典的高潮进入大厅。我们到达后,流亡国王就没有在我们眼前出现过,他去了自己在司乌思城堡北边的居所。现在,他为了订婚典礼后惯例要分发的礼物又出现了,站在大厅后方,加入了为亚瑟分发财物而鼓掌欢呼的人们。亚瑟得到德莫尼亚议会的允许,带回了他在去年夺来的高菲迪特的武器装备,但那些已被私下归还,因为不便让人想起波伊斯人的战败。

分发完礼物,亚瑟摘下头盔,在夏汶身侧坐下。他与她交谈,像惯常那样弯腰凑近,她无疑会感到在他的世界中她是最重要的人,的确,她有这样的资格。我们大多数人都在嫉妒这样一对看起来如此完美的恋人,连高菲迪特看起来也为夏汶的快乐而感到高兴,即使夺去他女儿的是在战场上击败他且让他残疾的男人。

但就是那个美好的夜晚,和平终于来临的时刻,亚瑟击碎了不列颠。

那时我们无人知晓。分发完订婚礼物之后,便是饮酒歌唱的时间了。我们观看了杂耍表演,欣赏了高菲迪特王家吟游诗人的演出,吼唱着自己的歌。我们中有个人忘记了亚瑟的嘱咐,和一名波伊斯战士打起来,两个醉汉被拖到外面,浸在水里;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又倒在彼此的怀中,发誓要做永远的朋友。就在那段时间里,火焰熊熊燃烧,人们觥筹交错、推杯换盏,我看见亚瑟死死盯着大厅后方的某处。出于好奇,我转身去看是什么吸引了他的视线。

我转身看见人群中站着一个颀长的年轻女人。她比周围人都要高一个头,脸上带着一种大胆挑衅的表情。那神情似乎是在说,若君能征服我,便能征服全世界。一群猎鹿犬围在她的脚下,全像它们的女主人一样,有着苗条纤细的身体、长长的鼻子和猎手的眼神。那女人有一双绿眸,其中深藏残酷之意。她的脸绝不柔和,体态也不婀娜,轮廓硬朗,颧骨突出,虽然如此长相也算是漂亮,但看上去实在太尖锐太厉害。她的美丽之处在于头发与举止。她站姿笔挺,有如长枪;红发如瀑,翻滚着波浪垂下肩膀。红发柔和了她的长相,笑容则有如陷阱,将男人们变成落入罗网的鲑鱼。世上比她美貌的女子千千万万,但我觉得,自世界诞生之初以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她这般令人难忘。她就是格温薇儿,汉尼斯维恩的流亡国王雷欧狄甘的女儿。

梅林总是说,若她一出生就被溺死,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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