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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门多西诺急诊室的两个小时里,鲁本时而清醒,时而昏迷。接着,一架救护飞机将他送到了南边的旧金山综合医院,迎接他的是格蕾丝・戈尔丁医生和她的丈夫菲尔。

鲁本绝望地挣扎着,拘束带把他的身体紧紧绑在医用轮床上,疼痛和药物让他失去了理智。

“他们不会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对自己的母亲咆哮,格蕾丝立刻去请来了警察向他解释案情。

警察表示,唯一的问题在于鲁本用了太多药,没法回答问话。此刻,他们想问的问题比鲁本还多。不过,是的,玛钦特・尼德克已经死了。

塞莱斯特打通了门多西诺当局的电话,她带来了更多细节。

玛钦特被刺了16刀,其中10处创口有致命可能。她在几分钟内就死了,甚至可能是几秒钟内。就算她感觉到了痛苦,那必然也非常短暂。

事发以来,鲁本头一回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睛。他睡着了。

他醒来时,病房里有一位便衣警察。尽管药物让他的言辞含混不清,但他仍主动承认,他的确与“死者”发生了亲密关系。是的,他愿意接受DNA测试。他知道法医的解剖会揭露一切。

他尽可能说出了自己记得的东西。不,他没有打过911电话,他的手机掉到了地上,找不回来。但如果电话是从他的手机打出去的,那么打电话的人肯定是他。

(“谋杀,谋杀。”他曾反复念叨这个词,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塞莱斯特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他需要一位律师。他从没见过她这么紧张,如此接近崩溃边缘。

“不,我不需要。”鲁本坚持,“我不需要律师。”

“因为脑震荡的关系,”格蕾丝说,“你不会记得所有事。能记住这么多已经堪称奇迹了。”

“‘谋杀,谋杀’?”他低语,“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挣扎着寻找手机,结果没能如愿。

尽管止痛药让他有些昏昏沉沉的,但鲁本仍发觉母亲似乎受到了极大的震动。她穿着惯常的绿罩袍,红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蓝色的眼睛又红又肿,充满疲惫。他感觉到她的手微微痉挛,就像她正躲在自己内心深处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发抖。

24小时后,他被转移到了私人病房。塞莱斯特带来了新消息,凶手是玛钦特的两个弟弟。面对这起骇人听闻的惨案,她明显斗志昂扬。

那两兄弟开着一辆偷来的车去了大宅。他们戴着假发、面罩和手套,摸进大宅背面的仆人房,用短棒敲死了老管家,然后切断了大宅的电源。大宅的后门没上锁,他们从后门闯进餐厅,显然是想伪装成游荡的吸毒者随机作案。

他们在厨房里抓住了玛钦特,就在她的办公室外面。警方在她的遗体附近找到了一把小手枪,枪柄上只有她的指纹,但这把枪完全没有开过火。

是什么动物杀死了那两兄弟?目前,这仍是个谜题。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可提供帮助的痕迹,那头野兽的撕咬十分野蛮,两兄弟几乎立刻就送了命。但那到底是什么动物,警方目前仍不清楚。

一些当地人坚称,那是一头雌性美洲狮,关于它的骇人传说在那附近的小镇上流传已久。

鲁本什么都没说。他仿佛又听到了当时的咆哮,感觉到了利爪踩在自己背上。他猛地打了个寒战,无助感与听天由命的想法再次浮上他的心头。我要死了。

“我快要被他们逼疯了,”格蕾丝表示,“他们一会儿说是狗的唾液,一会儿说是狼的,现在他们又告诉我,咬痕可能来自人类。实验室分析结果肯定有问题,只是他们不愿意承认。显而易见,他们压根儿就没好好检测伤口。总而言之,鲁本头上和脖子上的伤口既不是人类干的,也不是美洲狮干的。简直荒唐透顶!”

“但它为什么停了下来?”鲁本问道,“为什么那两个人被咬死了,我却活着?”

“如果它得了狂犬病,那它的行为就没有什么规律可循,”格蕾丝解释,“虽然连熊都可能得狂犬病,但美洲狮不会。可能有什么东西转移了它的注意力。我们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我们只知道,你还活着。”

她继续唠叨,控诉警方居然完全没有找到毛发或皮毛样本。“你应该清楚,现场肯定会留下动物纤维。”

鲁本耳边又响起了那咻咻的喘息声,然后是一片寂静。他当时没有闻到属于动物的气味,但肯定感觉到了动物的毛发,毛很长,可能属于一条狗,或是一头狼,没准真的是美洲狮。但他没有闻到美洲狮的气味。美洲狮应该有气味吧?

护理人员彻底清理了鲁本的伤口,对此,格蕾丝很感激。但这还不够。警察完全可以从死者的创口取样,搞清楚那头动物到底有没有得狂犬病。

“呃,格蕾丝,他们首先要处理的是杀人案,”塞莱斯特表示,“而不是狂犬病。”

“好吧,但我们必须考虑狂犬病的可能性,而且我们已经开始预防疗程了。”她向鲁本保证,绝对没有老式的方法那么痛苦,只需要在28天内接受一系列注射就行。

狂犬病一旦出现症状,基本上立即致命,所以鲁本别无选择,只能立即开始预防。

鲁本不在乎。腹部尖锐的疼痛,头疼得要裂开,脸上像被碎冰锥扎过似的刺痛,他都不在乎。抗生素带来的恶心反胃他也不在乎。

他唯一在乎的是,玛钦特死了。

他一闭上眼,玛钦特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

他无法接受,玛钦特就这么死了,死得这么突然,而他还活着。这完全不像是真的。

直到第二天,他们才让他看电视新闻。门多西诺县的人们谈论着每隔几年就会出现的狼袭事件,还有人说那片地区有熊出没,但老宅周边的居民信誓旦旦地说肯定是美洲狮干的,从去年开始,他们一直在找它。

问题在于,不管那是什么动物,谁都找不到它的踪迹。他们正在彻底搜查整片红杉林,有人宣称在晚上听到了号叫。

号叫。鲁本还记得那低沉的咆哮,那头野兽袭击两兄弟时暴烈的喘息,就像它的杀戮无法在寂静中完成,就像那声音是它力量的一部分。

继续治疗,继续吃止痛药,继续用抗生素,鲁本完全不记得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格蕾丝觉得没必要做整形手术。“我是说,撕咬伤恢复的情况很好,而且你腹部的刺伤也愈合良好。”

“他吃的都是有利于康复的好东西,”塞莱斯特说,“他的妈妈可是一位杰出的医生。”她朝格蕾丝挤挤眼睛。她们俩愉快相处让鲁本感觉十分良好。

“没错,而且她还会做饭!”格蕾丝说,“不过康复情况真是好得超乎预期。”她的手指轻抚鲁本的头发,随后又轻柔地触碰他的脖子和胸膛。

“怎么了?”鲁本低声问道。

“我不知道,”格蕾丝心不在焉地回答,“这么说吧,你不需要再静脉注射维生素了。”

鲁本的父亲坐在病房的角落读着沃尔特・惠特曼的《草叶集》,他时不时说一句,“你还活着,儿子,这是最重要的事。”

也许一切都在好转,但鲁本的头痛愈演愈烈。他从未真正睡着过,一直半睡半醒,而且他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不太明白的话。

是格蕾丝的声音,她似乎在和别的医生交谈。“我看到了变化,我是说,我知道,这和狂犬病毒无关。当然,没有证据表明他感染了狂犬病,但是,呃,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发誓,他的头发比以前浓密。你知道的,咬痕,呃,我了解自己儿子的头发,他的头发变浓密了,还有他的眼睛……”

他很想问她,你到底想说什么,但在半睡半醒间,这个念头很快淹没在其他无数痛苦的思绪中。

鲁本躺在床上思索。如果药物真能麻痹知觉,那应该是件好事,但事实并非如此,它让你变得迟钝、迷茫,让你更容易被痛苦的回忆所侵袭,让你焦虑不安,无法确定哪些事情是真实的,哪些是谵妄的幻觉。你会被轻微的声音吓得一激灵,甚至气味都会让你从不安的浅睡中惊醒。

吉姆神父每天会匆匆来访几次。他总是来得很晚,通常是刚处理完教堂的什么事儿。他时间很紧,每每只来得及告诉鲁本,你看起来好多了,康复得真快。但鲁本从兄长的脸上读出了某种陌生的表情,像是一丝恐惧。吉姆一直是弟弟的保护伞,但现在似乎不止于此。“不过,我得说,”吉姆说,“对于刚刚经历了这类事情的人来说,你的情况简直好得过分。”

在鲁本允许的范围内,塞莱斯特对他的照料简直无微不至。她的干练简直超乎想象。她用吸管喂他喝健怡可乐,给他掖被子,一遍又一遍地帮他擦脸,扶着他在病区周围散步。她一次又一次地溜出去打电话给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然后一遍又一遍地向他保证,没什么可担心的。她高效干练,平心静气,而且永不疲惫。

“护士投票选你当病区里最帅的病人,”她告诉他,“我不知道她们给你用了什么东西,不过我发誓,你的蓝眼睛比以前更深邃了。”

“那不可能,”他说,“眼睛的颜色不会变。”

“也许什么药就能做到。”她说。她总是盯着他看,虽然她尽量避免眼神交汇,但她的确一直在观察他的眼睛。这让他有点不自在。

鲁本还在想着那头神秘的动物。

“你真的只记得这么多?”站在病床边的比莉・卡莱问他。比莉是他的编辑,《旧金山观察家报》的幕后天才。

“真的。”鲁本努力抵抗着药物的侵袭,试图让自己表现得清醒一些。

“所以那不是美洲狮,你能确定这一点?”

“比莉,我说过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比莉是个矮胖的女人,白发整洁,行头昂贵。她的丈夫从州参议院退休后资助她开办了这家报纸,给了比莉第二次充实人生的机会。她是一位杰出的编辑,懂得为手下的每一位记者寻找独特的风格并倾力培养。她一直很欣赏鲁本。

“我真的没看见它。”鲁本说,“但我听到了它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只大狗。我不知道它为什么没有咬死我,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不是吗?那头动物为什么会闯进大宅?

“呃,那对疯子兄弟砸毁了餐厅半面墙的窗户,”比莉说,“你真该看看照片。那俩可真够浑蛋的,竟用这样的手段谋杀自己的亲姐姐和小屋里的老管家。我的上帝。听着,等你好了,你一定得关注这个案子。顺便说一句,我觉得你看起来已经康复得差不多了。他们给你用了什么好东西?”

“我不知道。”

“好吧,期待下次再见。”她一阵风似的走掉了,就和来的时候一样。

终于有机会和塞莱斯特独处的时候,鲁本主动坦承了自己和玛钦特的纠葛。不过当然,她已经知道了。就连报纸都登了,这对鲁本是很大的打击,塞莱斯特知道。

“没有那么糟糕,”她说,“忘掉这件事就好。”她这样安慰他,就像受委屈的是他似的。

鲁本再次拒绝了塞莱斯特聘请律师的建议。他为什么需要律师?他被暴徒袭击,还被捅了几刀,没送命只是因为奇怪的好运。

不过,他很快就发现自己错了。

案发之后第五天,鲁本还在医院里,伤口几乎完全愈合了,但预防性的抗生素仍让他精神不振,就在这时候,他得知,玛钦特修改了遗嘱,把大宅留给了他。

修改遗嘱的时间大约在她死前一小时,她打电话给旧金山的律师,然后传真了几份签字的文档,其中一份由菲莉丝见证,证明玛钦特口头陈述将大宅赠送给鲁本・戈尔丁,所有税费由她承担,鲁本分文不花。她还安排了12个月的预付地产税和保险。

她甚至还为两个弟弟分别留了一笔钱,作为“卖掉”大宅的分红。

警方在她的办公桌抽屉里找到了所有文件,还有一张写着“给鲁本”的单子,上面列出了当地的小贩、服务人员和供应商。

她最后一个电话打给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男朋友,说自己回家的时间会比预计的早。

玛钦特打完这个电话的7分30秒后,当地警局接到了911报警:“谋杀,谋杀。”

鲁本震惊了。

听到消息后,格蕾丝疲惫地坐了下来。“真是个累赘,对吧?”她问道,“这房子怎么卖得掉。”

塞莱斯特低声说:“我觉得很浪漫。”

玛钦特的遗嘱的确引发了警方的疑问。戈尔丁家的律师事务所迅速介入。

但没人真正怀疑鲁本。他家境优渥,没有任何违法记录,就连超速罚单都没收过。他的母亲是一位国际知名、广受尊敬的医生。而且他险些丧命,袭击者捅向他胃部的那刀险些伤到关键器官,他的喉部有严重瘀伤,脑部受到震荡,而且那只不明动物差点儿就撕开了他的颈静脉。

塞莱斯特向他保证,地方检察官办公室十分清楚,谁也不可能伪造出这样的伤口。此外,那对兄弟有作案动机,警方已经找到了他们的两个同伙,对方承认自己听过他俩谈论这个计划,但他们以为那两兄弟只是在吹牛。

鲁本出现在现场的理由非常充分,玛钦特通过《旧金山观察家报》的编辑比莉和他预约了这次会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玛钦特修改遗嘱不是出于自愿。

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反反复复考虑着所有事情。每当他累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又堕入了那一刻——他慌张地冲下楼梯,试图赶在那两兄弟之前找到玛钦特。她是否知道袭击者是自己的弟弟?她有没有看穿他们?

他在窒息中惊醒,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因绝望的奔跑而疼痛。脸部和腹部的疼痛更是汹涌而来,他按下注射维柯丁的按钮,再次堕入噩梦。

不断有声音吵醒他。别的病房里有人在哭喊。一个女人在怒气冲冲地跟女儿吵架。“让我死,让我死,让我死。”他凝视着天花板,听着那个女人的号叫。

他敢发誓,这家医院的通风口一定有问题,所以他才会听见下面的楼层有人打跑了一个袭击者。他还能听到车经过的声音,以及越来越嘈杂的人声。

“药物带来的幻觉,”他母亲说,“你得学会习惯。”她调整着输液管流量,里面的药是她坚持要用的。

突然,她低头盯着他:“我想再给你做点测试。”

“上帝,到底是为什么?”

“你可能觉得我疯了,宝贝儿,但我发誓,你眼睛的颜色的确变深了。”

“妈,求你了,你刚才还说我是药物幻觉。”他没告诉母亲,塞莱斯特说过一样的话。

也许我终于有了忧郁独特的相貌,他自嘲地想,变得深沉了一点。

她紧盯着他,就像完全没听到他说的话。“你知道吗,鲁本,你简直太健康了。”

的确如此,所有人都这么说。

他大学时代的挚友莫特・凯勒来看望过他两次。鲁本知道这有多么难得,凯勒正在准备英国文学博士学位的答辩。这正是鲁本放弃的学业,至今,他仍感到愧疚。

“你看起来比以前还好。”莫特说。他的眼眶下面挂着眼袋,衣服皱巴巴的,还有点脏。

其他朋友也打来了问候电话——以前的同学、报社的同事等。他不是很想说话。但他们的关心的确让人愉快,鲁本也懂他们的意思。住在希尔斯伯勒的表亲也打来了电话,不过鲁本告诉他们不必赶来。格蕾丝在里约热内卢工作的弟弟送来了一篮布朗尼蛋糕和饼干,多得够全病区的人分享。菲尔的姐姐住在帕萨迪纳的疗养院里,她病得太重,不适合听到鲁本出事的消息。

从个人角度来说,塞莱斯特完全不在乎鲁本和玛钦特的桃色韵事。面对调查的警官,她斗志昂扬。

“你说什么?他强奸了她,然后她走到楼下,手写了一份遗嘱附录,送给他价值500万美元的财产?然后那个女人还给律师打了整整一个小时的电话来安排这件事?拜托,难道这里会动脑子的人只有我一个吗?”

面对媒体,塞莱斯特也是同样的口径。他从电视上看见她连珠炮似的回答着记者的问题,褶边白衬衫和黑色套装气势逼人,蓬松的棕发衬出她容光焕发的脸庞。

总有一天她会成为法律界的传奇,他心想。

等到鲁本能进食以后,塞莱斯特从北滩给他送来了通心粉蔬菜汤。她戴着他送的红宝石手镯,涂了一点点和宝石同色的唇膏。为了舒缓他的心情,这段时间她一直精心打扮,他很清楚。

“听着,我很抱歉。”他说。

“难道你觉得我不能理解这种事吗?浪漫的海岸,浪漫的大宅,浪漫的成熟女性。忘掉这件事吧。”

“也许你才应该当个记者。”他喃喃自语。

“啊,阳光男孩的招牌笑容终于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幻觉。”她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脖颈,“你看,这些伤口已经痊愈了,简直就像是奇迹。”

“你真这么觉得?”他想吻她,想亲吻她光滑的脸颊。

他睡着了。他闻到了烹调食物的香味,然后是另一种芬芳,某种香水。那是他母亲常用的。这之后是医院特有的各种气味。他睁开眼。他能闻到用来清洁墙壁的化学品的味道,就好像在他的脑子里每种气息都有独特的个性与色彩。那种感觉就像是解读某种密码。

远处传来那个濒死的女人恳求女儿的字句,“关掉那些机器,求求你。”“妈,没有什么机器。”女儿回答,然后她哭了起来。

护士进来的时候,他打听了一下那对母女的事情。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他不敢告诉护士——那个女人想从他身上得到点什么。

“这个病区没有你说的那两个人,戈尔丁先生,”护士肯定地回答,“也许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呃,他们到底给我用了什么药?昨天晚上我好像听到了两个人在酒吧里打架的声音。”

几小时后,他再次醒来,发现自己正站在窗边。静脉注射的针头已经从他手臂上扯落,他父亲正窝在椅子里打盹。塞莱斯特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打电话,她的语速很快。

“我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鲁本很不安。他想走一走,想快步飞奔。不是像平常那样,拖着挂输液瓶的架子沿着走廊散步,而是走出医院,冲上大街,或是跑进森林,奔上陡峭的小径。行走的欲望是如此强烈,被困在病房里令他感到痛苦。这样的冲动来得非常突然。他看到了玛钦特大宅周围的树林,不,现在是我的大宅。我们从未在那里并肩漫步,她还有那么多东西没来得及给我看,他想道。那些古老的红杉,那些树木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活物之一。最古老的活物。

现在,那片森林是他的了,他成了那片森林的守护者。神秘的力量涌上他的心头。他开始走了起来,迈着轻盈的脚步穿过走廊,经过护士站,迈下楼梯。是的,他穿着薄薄的病号服,背后有系扣。感谢上帝。不过当然,他不可能在夜里跑到街上晃悠。但这样的感觉真好,他一步步迈下楼梯,走下一层又一层。

突然,他停了下来。有声音。他听见细碎的声响,音量很低,完全听不清楚,但的确存在,像水面的涟漪,又像拂过树丛的微风。在非常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人在尖叫求助。他站在原地,抬手搭在耳朵上努力倾听。是的,一个男孩的尖叫。去找他!不是在医院里,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到底在哪里呢?

穿过医院门厅的时候,他被勤杂工拦了下来。他脚上什么都没穿。

“天哪,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十分尴尬,但工作人员友善地把他送回了楼上。

“不要打电话给我妈。”他不安地恳求。塞莱斯特和菲尔在病房里等他。

“儿子,你打算不告而别?”

“爸爸,我很焦躁,我不知道自己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清晨,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听到母亲正在谈论给他做的测试。

“这毫无道理,23岁的成年男性突然人类生长激素暴涨?还有他血液里的那些钙和酶。是的,我知道这不是狂犬病,当然不是,但我很想知道实验室是不是搞错了。我希望他们全部都重做一遍。”

他睁开眼,病房里没有人,一片寂静。他起床,冲了个澡,刮掉胡子,然后低头看了看腹部的伤口。伤疤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

他又接受了一些测试。没有发现任何脑震荡的痕迹。

“妈,我想回家!”

“不急,宝贝儿。”

还需要做一个非常复杂的检查,能找出身体任何部位最细微的感染。这需要45分钟时间,他必须一动不动地躺着。

“我也能叫你宝贝儿吗?”护士低声问他。

一小时后,格蕾丝和实验室技术人员一起进来了。

“他们居然把以前取到的所有样本都弄丢了,你能相信吗?”她看上去生气得要命,“这回他们最好别出岔子,我们不打算再给谁DNA样本了。要是他们再搞砸,那就是他们的问题。这种事儿来一次就够了。”

“搞砸了?”

“他们就是这么跟我说的。北加州出现了实验室危机!”她交叠双臂,冷冷地看着技术人员抽了他一管又一管血。

快到周末的时候,格蕾丝已经快要为鲁本神奇的康复速度抓狂了。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鲁本都在到处走动,或是坐在椅子里阅读这起惨案的新闻报道。尼德克家族,神秘而狂躁的动物。他想要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当然,他的手机还在警察手里,所以他要了部新的。

他的第一个电话打给了自己的编辑,比莉・卡莱。“我不喜欢充当那些报道里的主人公,”他说,“我要自己写一篇。”

“我们正盼着呢,鲁本。用电子邮件发给我,就这么说定了。”

他的母亲走了进来。是的,如果他坚持的话,现在可以出院了。“我的天哪,看看你自己,”她说,“你真的需要剪头发了,宝贝儿。”

格蕾丝的一位医生好友来了,他们站在走廊里交谈。“实验室的人又搞砸了,你能相信吗?”

长头发。鲁本下床走进浴室,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唔,毫无疑问,他的头发的确很长,比以前茂密,乱蓬蓬的。

事发后头一次,鲁本想到了神秘的无神者马尔贡和他的及肩长发。在玛钦特家藏书室壁炉上方的那张照片里,他见到了那位可敬的先生。也许鲁本也能留长发,就像那位引人注目的无神者马尔贡一样。呃,至少可以留一会儿。

他笑了起来。

一踏进俄罗斯山上的家门,他立即冲向自己的书桌。私人护士为他测试各种数据的时候,他已经打开了笔记本。

惨案已经过去八天了。今天的旧金山格外晴朗,时间刚过正午,海湾碧蓝如洗,整座城市暴露在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的白光中。他走出房间,来到阳台上。冷风吹拂,鲁本深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他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冷风。

终于回到自己家,待在熟悉的壁炉和书桌旁,他真的很高兴。

他写了足足五个小时。

按下电子邮件发送键的时候,他对自己的详尽报道十分满意。不过他知道,由于药物的作用,他的回忆可能不够清晰,写作的节奏也有问题。“请酌情删改。”他在邮件中写道。比莉知道该怎么处理。多讽刺,作为别人口中“最有前途的记者”,他却成了其他报纸的头条主角。

早上醒来时,他想到了一件事,于是打了个电话给自己的律师西蒙・奥利弗。“尼德克家的那幢宅子,”他说,“里面所有的个人物品,尤其是费利克斯・尼德克的个人动产和文件,请帮我做一份报价。”

西蒙劝他耐心一点,一步一步来。以前鲁本从未干涉过他的业务。为什么要这么急?斯潘格勒外公(格蕾丝的父亲)才刚去世五年,你为什么要急着花钱?鲁本打断了西蒙的说教。他想要所有曾经属于费利克斯・尼德克的东西,除非玛钦特做过其他安排。然后他挂断了电话。

我说话的风格不是这样的,鲁本心想。但他不是有意冒犯,他只是太急于敲定这件事了。

那天下午,把文章发给《旧金山观察家报》以后,鲁本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半睡半醒间,他看到窗外的旧金山湾渐次被浓雾笼罩。奥利弗的电话吵醒了他,尼德克家的律师非常欢迎他们。玛钦特・尼德克曾谈到过自己的苦恼,她不知该如何处理费利克斯・尼德克留下的东西。尼德克家的律师想知道戈尔丁先生是否愿意就大宅内的所有物品及所有附属建筑给出报价?

“当然愿意,”鲁本回答,“所有东西,家具、书、文件,诸如此类。”

之后,鲁本闭上眼,哭了很久。

“玛钦特,”他喃喃低语,“美丽的玛钦特。”

护士进来查看了一下,但她明显不想打扰鲁本,悄悄地又退了出去。

他告诉护士自己很想喝牛肉汤,“你能开车去帮我买点,呃,你知道的,真正够味的新鲜牛肉汤吗?”

“好的,没问题,”她回答,“我去商店买。”

“太棒了!”他说。

护士的车还没开上马路,他已经穿好了衣服。

趁着菲尔没发现,他偷偷溜出家门,沿着山坡一路跑向下面的海湾。他满怀欣喜地感受着扑面而来的风和脚下传来的震动。

事实上,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前所未有的强壮。在床上躺了这么多天,他本以为腿脚会有些僵硬,但现在,他一路冲刺,毫无问题。

当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北滩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跑过餐馆和酒吧,观察着擦肩而过的人们,感受到一种古怪的疏离,就好像他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见他一样。当然,事实上别人能看到他,但他完全没有被人观看的那种感觉,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在这一生中,他一直很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他实在太过引人注目,这令他不适。但现在,这不重要了。他就像变成了隐形人,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走进一间灯光昏暗的酒吧,挑了张靠近吧台尽头的高脚凳坐下,点了一杯健怡可乐。他不在乎酒保怎么想,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一饮而尽,咖啡因在他脑子里咝咝冒泡。

他开始透过玻璃门观察外面的路人。

一个男人走进来,坐在离鲁本几张凳子外的位置。他的块头很大,眉骨凸出,身穿深色旧皮夹克,右手上戴着两枚硕大的银戒指。

这个男人身上带着某种非常邪恶的东西,他俯身探向吧台的样子,他问酒保要一瓶啤酒的语调,都散发着好勇斗狠的气息。

男人猛地发难了。“怎么着,看我不爽?”他向鲁本挑衅。

鲁本平静地看着他,完全不急于回答。

男人突然站起身来,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酒吧。

鲁本继续冷静地看着。在理智上,他知道那个男人发怒了。通常情况下,你应该尽量避免陷入这样的局面:激怒酒吧里的大块头。但这些都不重要。他思考着自己看到的小细节。那个男人对某件事心怀羞愧,非常羞愧,光是活着对他而言就是一种折磨。

鲁本离开了酒吧。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火闪亮,车流如织,街上的行人更多了。周围笼罩着寻欢作乐的气息,迎面而来的是一张张的笑脸。

可是他马上听到了声音,来自远处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他陷入了凝滞。在什么地方,有一个女人正在和男人搏斗。那个女人很愤怒,但是也很害怕。男人威胁她,女人开始尖叫。

鲁本凝固了,他全身肌肉绷紧,站在原地,努力捕捉着声音的来源,却毫无头绪。然后他慢慢意识到,有人在向他靠近。是酒吧里的那个讨厌鬼。

“还想找麻烦?”男人咆哮,“娘炮!”他伸手推搡鲁本的胸口,但鲁本纹丝不动。鲁本挥出右拳,正中男人鼻子下方,男人踉踉跄跄地跌出人行道,摔进了路边的水沟里。

周围的人纷纷倒抽一口凉气,望着他们两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男人有点儿回不过神来。鲁本看着他,冷静地观察他的震惊,观察他抬手擦拭鼻血,后退几步,险些撞上车流,然后蹒跚走开。

鲁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血迹,感谢上帝。

但他突然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他想好好洗一洗手。他走到街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回家。

这一切一定意味着什么。就在几天前,他连两个吸毒的恶棍都打不过,险些丢了小命;可现在,他轻而易举地打倒了一个大块头,要是在两周前,这样的对手准能吓得他魂飞魄散。并不是说他是个懦夫,他只是和所有男人一样清楚:如果某个壮实的家伙比你重75磅,手臂比你长半英尺,看起来还十分好斗,那你最好别招惹他。不要跟这种暴力男作对。赶紧逃跑。

好吧,现在不是这样了。

这一定意味着什么,但他无力深究,他仍在回味所有细节。

到家的时候,格蕾丝已经歇斯底里了。

“你跑到哪里去了?”

“出去了一趟,妈,你以为呢?”他反问,然后走到电脑旁说,“看,我得开始工作了。”

“这是怎么回事,”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说话都有点结巴了,“迟到的青春期叛逆?我是说,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整个人都进入了第二次青春期?”

他的父亲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儿子,你确定你愿意花20万美元购买尼德克家的个人物品?你真是这么交代西蒙・奥利弗的?”

“很便宜了,爸,”他回答,“我只是在做玛钦特希望我做的事情。”

他开始写作。啊,我忘了洗手。

他走进浴室,开始搓洗。手的感觉不太对劲儿,他张开手指。上帝,这不可能。他又仔细检查了另一只手。比原来大。他的手变大了,毫无疑问。他没戴戒指,如果戴了,那他早就该发现了。

他走到衣柜旁,拽出一双驾驶皮手套。戴不上了。

他站在原地,回忆着所有不对劲儿的地方。他的脚已经痛了一整天。他原本觉得不太要紧,当时他正享受着全新的感受,脚痛不过是一点儿小烦恼,但现在,他明白了那疼痛的真正意味。他的脚也变大了,没有大很多,只有一点点儿。他脱下鞋子,现在感觉好多了。

他走进母亲的房间,她正站在窗边,双臂抱胸,专注地看着他。我也是这么看别人的,他想道。她盯着他仔细端详。不过她不会用这样的目光审视所有人,只是在我面前才这样。

“人类生长激素,”他说,“他们在我的血液里发现了这个。”

她缓缓点头。

“从医学上说,你现在是个青少年,仍处于发育阶段,这个状况很可能持续到你30岁。所以在你睡觉的时候,你的身体还会分泌人类生长激素。”

“所以我可能会再次经历发育高峰期。”

“可能有个小高峰。”她隐瞒了某些事情,这完全不像是她。

“出什么问题了,妈?”

“我不知道,宝贝儿,我只是很担心你,”她回答,“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很好,妈妈。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他回到房间,扑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晚饭后,他的兄长找到了他,问他能否单独谈谈。

他们爬上了屋顶天台,但外面太冷了。几分钟后,他们就回到了起居室的壁炉前。起居室很小,和俄罗斯山这座房子里的其他房间一样,但朝向很好,而且很舒适。鲁本坐在父亲的皮椅上,吉姆坐在沙发上。吉姆穿着“神父制服”,他如此自称,实际上就是黑色的衬衫前襟搭配白色罗马硬领,外面照常套着黑上衣和裤子。他外出时从来不穿便服。

吉姆用手指向后梳了梳棕发,看着弟弟。鲁本又感觉到了这段日子里时常出现的那种古怪的疏离感。他审视着兄长的蓝眼睛、苍白的皮肤和薄薄的嘴唇。哥哥只是没有我这么扎眼,鲁本心想,但他的容貌着实不赖。

“我很担心你。”吉姆开口说道。

“当然,为什么不呢?”鲁本回答。

“看,我说的就是这个,你说话的方式,温和、直接又奇怪。”

“一点儿都不奇怪。”鲁本回答。为什么要画蛇添足?难道吉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或者说,难道吉姆知道的信息不足以让他明白,鲁本自己也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玛钦特死了,那幢大宅归他了,他差点儿丢了小命。所有这一切。

“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们都和你在一起。”吉姆说。

“你说得太轻描淡写了。”鲁本回答。

吉姆勉强笑笑,严厉地瞥了他一眼。

“告诉我,”鲁本说,“你在田德隆区见识过不少人,我是说,那些不太一样的人,而且你听过很多人的告解,多年来你听过很多告解。”

“是的。”

“那你相信世界上有邪恶吗,不依附于任何实体的邪恶本能?”

吉姆没有说话。然后他舔了舔嘴唇,开始回答,“那两个凶手,”他说,“他们是吸毒者。世界上还有很多正常平凡的……”

“不,吉姆,我说的不是他们,他们的事儿我很清楚。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能感觉到邪恶的存在?感觉到某人身上的邪恶气息?感觉到某个人会做出坏事?”

吉姆似乎陷入了沉思。

“在环境和心理的影响下,”他说,“人会做出一些破坏性的事情。”

“也许就是这么回事。”鲁本说。

“什么意思?”

他不想讲酒吧里那个人的故事,毕竟那很难称得上是故事,没有什么真正的事情发生。他坐在椅子里,思考着当时的感觉。也许他只是对那个男人的破坏力或者说破坏倾向特别敏感。

“很多正常平凡的……”他喃喃自语。

“你知道,”吉姆说,“我总是取笑你成天无忧无虑,阳光灿烂。”

“嗯,”鲁本略带嘲讽地回答,“没错,我总是那么阳光灿烂。”

“呃,以前你从没遇到过这种事,现在……我很担心。”

鲁本没有回答。他又陷入了沉思。他想到了酒吧里的那个男人,然后又想到了哥哥。他的兄长总是那么温和高雅,稳重镇定。猛然之间他觉得,哥哥拥有一种其他人无法企及的天真。

吉姆再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惊醒了沉思中的鲁本。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你一切都好,”吉姆说,“只要你脸上重新绽放笑容,只要你回到以前的样子,我的弟弟,鲁本。”

感人的宣言。鲁本没有回答。能说什么呢?他必须想一想。他的思绪飘忽不定,有那么一瞬,他仿佛回到了玛钦特身边,和她一起走向斜坡上的尼德克角。

吉姆清了清嗓子。

“我能理解,”他说,“她尖叫求救,你努力冲到她身边,却为时已晚。这件事带来的冲击很大,哪怕你知道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任何一个男人处在你的位置,都会产生很多感触。”

鲁本心想,是的,吉姆说的没错。但他什么都不想说。他回想起自己轻而易举就一拳击中了北滩那个男人的脸,就是那么轻松的一拳,别的什么都不用,那人就知难而退,自己走掉了。

“鲁本?”

“嗯,吉姆,我在听,”他回答,“不过我希望你别担心。你看,等时机到了,我们再好好谈。”

吉姆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恼怒地掏出手机,看了看屏幕,然后站起来吻了吻鲁本的头顶,离开了。

谢天谢地,鲁本心想。

他坐在原地,望向炉火。壁炉里烧的不是真正的木头,不过火苗十分逼真。他想起玛钦特起居室里的壁炉,凌乱的橡木,跳动的炉火。他又闻到了橡木的清香,还有她的香水味。

面对这样的事情,你只能孤军奋战。无论有多少人爱你,关心你,你仍然孤独。

玛钦特死去的时候同样孤独。

巨大的悲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玛钦特美丽的脸庞压在厨房的地板上,孤独地流血至死。

他站起身来,下楼走进前厅。父亲的办公室没有开灯,但是门却开着。城市的灯火照亮了高高的白色窗框。菲尔穿着浴袍和睡衣坐在巨大的皮椅上,正戴着耳机听音乐。他蜷起双腿,随着音乐低声哼唱,听起来有些格格不入,戴着耳机哼歌的人总会给人带来这样的感觉。

鲁本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上床睡觉。

凌晨两点左右,他突然醒了。现在那片土地归我了,他心想,所以曾经发生的一切将伴随我一生。整整一生。伴随。他会再次梦见那个夜晚,但不再是凌乱的碎片式梦境;他会梦见那头动物的爪子搭在自己背上,听见它的呼吸声。在梦里,它既不是狗,也不是狼,更不是熊,而是某种来自黑暗的力量,它干掉了那两个年轻的凶手,却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留下了他的性命。谋杀,谋杀。

第二天早上,尼德克家和戈尔丁家的律师就大宅里的所有个人物品达成了正式协议。玛钦特亲笔签名、菲莉丝见证的原始手写遗嘱附录已递交处理。六周内,尼德克角——玛钦特在文件中使用了这个名字——和费利克斯・尼德克留下的所有物品都将归鲁本所有。

“当然,”西蒙・奥利弗表示,“现在就认为这份遗嘱附录乃至整份遗嘱都不会有人质疑,这有点类似于奢望。不过,我很早就认识贝克-汉默米尔事务所的律师,尤其是亚瑟・汉默米尔,据他们所说,他们已经彻查了这个案子的继承人和遗产相关事宜,尼德克家的财产现在没有继承人。费利克斯・尼德克被正式宣告死亡的时候,他们就追查了那个家族里每一个能想到的分支,却没找到哪怕一个活着的继承人。至于尼德克女士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位男性朋友,他很久以前就签署了文件,承诺绝不索取尼德克女士的任何财产。顺便说一句,她留给他的已经够多了。那位女士真的非常慷慨。就像我们常说的那句话,她捐赠了很多东西给有意义的事业。我得告诉你一件悲伤的事情,这位女士的财产将有很大一部分无人认领。至于门多西诺的地产——还有里面的个人物品——我的孩子,我觉得那都是你的了。”

他喋喋不休地谈论着尼德克家,那个家族如何在19世纪“凭空出现”并飞速崛起,费利克斯・尼德克失踪后的这些年里,他家的律师如何殚精竭虑地梳理家族关系,寻找继承人。无论是在欧洲还是美洲,他们都一无所获。现在,旧金山的老牌望族戈尔丁家和斯潘格勒家(格蕾丝的娘家)重回旧地。

鲁本听得都快睡着了。他在乎的只有那片土地,那幢大宅,以及大宅里的东西。

“所有东西都是你的了。”西蒙说。

时近正午,鲁本决定像以前一样自己做午饭,好让大家觉得他一切正常。小时候他和吉姆总是帮着菲尔准备一家人的饭菜,他觉得做饭令人放松,清洗、切削、煎炸,诸如此类。格蕾丝有空的时候也会加入进来。

格蕾丝回来的时候,他们刚在羊排和沙拉前坐下。

“听着,宝贝儿,”她说,“我觉得你应该尽快把那幢房子卖掉。”

鲁本大笑起来。“卖掉!妈,除非我疯了。那位女士把房子留给我,是因为我爱它。我从第一眼就爱上了它,我打算搬到那边去住。”

格蕾丝吓坏了。“呃,是不是有点操之过急了。”她望向塞莱斯特。

塞莱斯特放下叉子。“你真的打算搬过去?我是说,这一切发生之后,你仍然想走进那幢房子?我从没想过——”

她悲伤而脆弱的表情令鲁本痛彻心扉。但是他能说什么呢?

菲尔看着鲁本。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倒是说句话啊,菲尔?”格蕾丝问道。

“呃,我拿不准,真的,”菲尔说,“可是,看看我们的儿子。他比以前壮了,对吧?还有他的皮肤,你说的没错。”

“我的皮肤怎么了?”鲁本问道。

“别跟他说这些。”格蕾丝警告。

“唔,你妈说你脸色很好,简直就像孕妇那样散发光辉。当然,我知道,你不是女人,也没有怀孕,但她说的没错。你的皮肤在发光。”

鲁本大笑起来。所有人都看着他。

“爸,我想问你点儿事情,”鲁本说,“关于邪恶。你是否相信邪恶是一种可被感知的力量?我是说,你是否认为世界上有一种与人类所有行为全然无关的邪恶,这种力量可能侵入你的身体,把你变成恶魔?”

菲尔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我不相信,儿子,”他一边说,一边叉了满满一叉沙拉送进嘴里,“邪恶的本质远没有这么高深。它是一种无心之失,一种疏忽。人类总会犯错,无论是袭击村庄、杀死所有村民,还是在冲动之下杀了一个孩子,都同样是疏忽和错误。仅此而已。”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想一想《创世纪》,儿子,”菲尔继续说道,“亚当和夏娃的故事,就是个疏忽。他们疏忽之下犯了错。”

鲁本思考着父亲的话。他不想回答,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他说,“爸,你有没有鞋子可以借我?你穿的是12号,对吧?”

“喔,当然有,儿子。我有满满一柜子从来不穿的鞋。”

鲁本又陷入了沉思。

他很感激家人的沉默。

他想到了那幢大宅,那些刻满楔形文字的小黏土板,他和玛钦特共度良宵的房间。六周。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

他站起身来,慢慢走出餐厅,回到楼上。

片刻之后,他在窗边坐下,望向远处金门大桥高耸的桥塔。塞莱斯特进来告诉他,她得回办公室去了。

他点点头。

她搂住他的肩膀,他缓缓回头,仰望着她。她真可爱,鲁本心想。塞莱斯特不像玛钦特那样高贵优雅,不,但她是如此清新可爱。她的棕发闪亮,棕眼深邃,感情强烈。以前他从未想过塞莱斯特会有脆弱的一面,但此刻的她看起来很脆弱——清新,无辜,而且脆弱。

以前他为什么会那么怕她呢?为什么那么提心吊胆地想要取悦她,那么努力地迎合她的期望,那么害怕她旺盛的精力和敏锐的思维呢?

塞莱斯特突然退了回去,就像吓了一跳似的。她走开几步,盯着他看。

“你到底是怎么了?”他问道。其实他真的什么都不想问,但是显然,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安,他有义务发问。

“我不知道,”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随即放弃了努力,“我发誓,感觉就像,呃,就像你变了个人似的,就像有另一个人从鲁本的眼睛里看着我。”

“唔,你想得太多了。”他回答。现在轮到他露出微笑了。

但她仍然皱着眉头,看起来有点害怕。“再见,甜心,”她说得很快,“晚饭时见。”他打算晚饭做烤肉,他很期待独占厨房。

护士已经在门口了,她进来给鲁本打了一针,明天她就不会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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