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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中之鼠

  1923年7月16日,待最后一位工人完成手头的工作后,我住进了伊克姆修道院。重建整座修道院是一桩颇为巨大的工程——因为我最初看到这座荒废建筑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座空壳般的废墟,里面几乎没剩下什么东西;然而,它毕竟是祖上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因此我没有计较修复工作的开销。这座建筑自英王詹姆斯一世[注]统治时期起就一直荒废着。在荒废前,这座房子里发生了一起极为骇人听闻的惨案——房子的主人,他的五个孩子,还有几个仆人都被杀害了。与惨案有关的许多疑问至今都没有合理的解释。所有的恐惧与嫌疑都指向屋主的第三个儿子——伊克姆男爵十一世,沃尔特•德•拉•普尔——他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家族里的唯一幸存者,也是我的直系祖先。由于唯一的继承人被指控为杀人凶手,房产被收归到国王名下。被告没有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解,也没有想办法收回自己的财产。他似乎受到了某种惊吓——这种惊吓的影响远远超过了良心受到的谴责与法律带来的制裁——他发疯似地表示自己不想再看到这座古老的建筑,也不想再想起它。后来他逃到了北美的弗吉尼亚,并且在那里组建了一个新的家庭。一个世纪后,这个家庭便发展成了后来的德拉普尔家族。

  [注:苏格兰君王詹姆斯六世,后成为英格兰爱尔兰联合王国国王詹姆斯一世。1566-1625年在世,1603-1625年在位。]

  后来,伊克姆修道院被赐给了诺里家族,但却一直空着。许多人都曾详细研究过这座建筑——因为它古怪地混合了多种不同的建筑风格:它拥有几座哥特式的塔楼,但这些塔楼下方却是撒克逊式或罗曼式[注]的构造,而建筑的地基又表现出了更加古老的建筑风格,或者混杂了好几种不同的风格——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其中包括了罗马式,甚至德鲁伊式,或者威尔士的当地风格。这座建筑的地基设计得非常奇怪,它与实心的石灰岩连接在了一起,而整座小修道院就建在石灰岩崖壁的边缘上,能够鸟瞰到安切斯特村以西三英里外的一处荒凉山谷。建筑师和考古学者都很喜欢勘察这座从那段被遗忘的岁月里残留下来的古怪遗迹,但附近的村民却非常厌恶这座建筑。数百年前,当我的祖先还居住在这座建筑里的时候,他们就讨厌这座建筑;而现在,他们依旧讨厌它,厌恶那里面恣意滋生的苔藓与霉味。在得知自己的家族可以追溯到这座受到诅咒的老房子前,我从未到过安切斯特。而就在这个星期,工人们炸掉了伊克姆修道院,并且忙着除掉地基余下的痕迹。

  [注:出现在哥特式建筑之前,盛行于10~12世纪,以半圆拱为特征的建筑风格,也叫“罗马式”。]

  一直以来,我只知道一些与祖先有关的简单事实。我知道家族的第一代先祖抵达北美殖民地的时候身陷某些疑云。可是,由于德拉普尔家族在这类问题上总是保持沉默,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当中的细节。与那些种植园主邻居不同,家族里的人很少夸耀祖先中那些曾参加过十字军东征的勇士,或是在中世纪与文艺复兴时期涌现过的英雄;家族里也没有世代相传的传统,但在南北战争前,家族里有一只世代传承密封信封,那里面可能记录了某些事情。家族里的每位家主都会把它留给自己的长子,而且要等到家主死后才能打开信封。而我的家族所看重与珍视的全都是移民北美后取得的成就;一个或许有点儿守旧而且也不太合群的佛吉尼亚家族所拥有的那些值得骄傲与自豪的荣耀。

  后来,等到南北内战爆发时,我家族的运气到头了。一场大火烧掉了我们位于卡费克斯市詹姆斯河河畔上宅邸,而家族的境况也出现了彻底的改变。年事已高的祖父死于那场火宅,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那只联系着整个家族与过去历史的信封。时至今日,我仍旧能回忆起七岁时经历的那场大火。我记得那些北方联邦士兵的呼喊;记得女人们的尖叫;还有黑鬼们的咆哮和祷告。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在军队里,在保卫里士满。我与母亲经过了很多道程序,穿越了整个战线赶去投奔他。等到内战结束,我们一家搬到了北方,我母亲就是个北方人;再后来,我占大成人,然后人到中年,最终富有了起来,变得像是个木讷的北方佬。我与父亲都不知道那个世代相传的信封里到底藏着些什么。然而待到我完全融入马萨诸塞州单调乏味的商业生活后,我已经对那些显然就藏在久远家族宗谱里的秘密失去了兴趣。要是我揣测过那些秘密,我肯定很乐意将伊克姆修道院维持原样,让苔藓、蝙蝠和蛛网继续待在原来的地方。

  我的父亲死于1904年。他没有给我,或者我的独子阿尔弗莱德,留下过任何口信。那年阿尔弗莱德还只有十岁,而他的母亲早在那之前就已经过世了。关于家族过去的事迹,这个孩子知道的比我还多。因为我仅仅只能半开玩笑似地告诉他一些有关过去的推测;但当一战爆发后,他去英格兰参军成了一名航空兵军官,并且通过信件向我讲述了一些与祖先有关的、非常有趣的传说。德拉普尔家族显然有着一段丰富多彩,或许还有点儿邪恶不祥的过去。因为我儿子的一个朋友——英国皇家飞行队的爱德华•诺里斯上尉——就居住在距离家族祖宅不远的安切斯特。他向我儿子讲述了一些在当地农民间流传的迷信故事。这些故事相当疯狂,让人难以置信,甚至超出了大多数小说家能够企及的水准。当然,诺里斯没有将故事当真;但我的儿子却对这些故事很感兴趣,并且在写给我的信里提到了许多的内容。这些传说让我注意到了祖先留在大西洋另一边的遗产,并最终下决心买下并重建那座家族祖宅。诺里斯曾经带阿尔弗莱德去参观过那座风景如画的荒宅,并且开出了一个合理得出乎意料的价钱——因为他的叔叔正是那座房子的现任主人。

  我于1918年买下了伊克姆修道院,但随即便接到了儿子因伤残而退役的消息。这条消息打乱了重建祖宅的计划。随后的两年里,我搁置了其他的计划,一心一意地照顾着阿尔弗莱德,就连生意上的事也都交给了我的合伙人打理。1921年,我痛失爱子,同时也失去了生活的目标。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成了一个退休的制造商。因此我决定去新买下的那座房子里度过余生。那年十二月我来到安切斯特,并且受到了诺里斯上尉的热情款待。他是个身材矮胖、和蔼可亲的年轻人,对我的儿子有着很高的评价。他向我保证他会帮忙收集与有关老房子图纸及传闻轶事,以便指导即将展开的修复重建工作。至于伊克姆修道院,我对它没有什么感情——在我眼里那只是一堆摇摇欲坠的中世纪废墟而已;它危险地坐落在一座悬崖之上,里面覆盖着青苔,布满了白嘴鸦的巢穴,楼层和其他内部的特征已经完全剥落损毁,只留下高大的石墙和几座独立的塔楼还耸立着。

  渐渐地,我复原了这座建筑在三个世纪前被祖先抛弃时的原貌;接着我开始雇佣工人试图重建整座建筑。每做一件事我都得到外地去招募工人,因为那个地方让安切斯特的村民感到恐惧与憎恶,这种情绪是如此的强烈甚至到了几乎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此外,这种强烈的情绪有时甚至会影响那些从外地雇来的工人。无数人在施工期间擅离职守。此外,他们害怕和憎恶的不仅仅只是这座小修道院,还有那个曾经居住在里面的古老家族。

  我儿子曾告诉我,当他拜访这个地方的时候,德•拉•普尔这个姓氏曾让他备受冷遇。而我也发现,自己也因为相似的原因遭遇了些许排斥。直到我告诉那些农民我对自己的家族一无所知后,情况才有所改善。即便这样,他们依旧绷着脸,不太喜欢我,因此我只能通过诺里斯家族的调解才能打听到大数在村民之间流传的故事。或许,真正让这里的居民无法原谅的是我要重建一个让他们憎恶和恐惧的象征;在他们看来——不论这是否有道理——伊克姆修道院绝对是个邪魔与狼人出没的地方。

  拼凑起诺里斯一家为我收集到的传说,并且补充上几个研究过这堆废墟的学者的意见,我推断出这座小修道院修所在的地方原本有一座史前神庙——可能是德鲁伊的神庙,或者比德鲁伊教派更古老的东西,可能与巨石阵同属一个时代。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里曾经举行过某些无可名状的仪式;还有一些令人不快的传说声称,在罗马人引入的西布莉[注1]的教义后,这些仪式又被转移到了对西布莉崇拜仪式中。直到现在,修道院的地下室底层还能看到一些像是“DIV…OPS…MAGNA.MAT…”[注2]的铭文,似乎暗示了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当年,罗马曾严禁针对这位神祇举行的黑暗崇拜活动,但后来的证据说明那条禁令完全徒劳无功。许多残存下来的证据显示,安切斯特地区曾经是奥古斯都第三军团的军营。据说在那个时候,这座西布莉的神庙修建得金碧辉煌,许多崇拜者曾涌入这里,在一位弗里吉亚祭司的邀请下,一同举行那些无可名状的仪式。传说还说,即使在旧宗教没落后,这座神庙依旧在举行神秘的仪式。神庙里的祭司改从了其他信仰,但却并没真正改变仪式的内容。甚至当罗马帝国消亡后,这些仪式依旧流传了下来;撒克逊人也曾在神庙的废墟中举行同样的仪式,并且为这些仪式整理出了一个能够世代流传的基本规范,甚至还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个神秘教会的中心。七大王国[注3] 里有一半对这个教会深感恐惧。有一本编年史提到了这个地方在公元1000年前后的情况——当时这里已经修建起了一座坚固的石砌小修道院;一个强大而且有些奇怪的修士会居住在修道院里;修道院的周围环绕着广阔的菜园。菜园的外围没有围墙,因为当地的平民非常害怕这个地方,根本不需要再用围墙进行阻隔。虽然在诺曼征服[注4]后这个地方衰落了许多,但丹麦人[注5]依旧没能完全摧毁它。1261年,亨利三世将这块地方赐给了我的祖先,伊克姆男爵一世吉伯特•德•拉•普尔,这一决定当时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注1:古代弗里吉亚人崇拜的母神。公元前6至4世纪对她的崇拜从小亚细亚地区转移到了希腊。公元前203年罗马人接纳了这一信仰,并在屋大维统治时期发扬光大。对她的崇拜主要是性崇拜以及男性阉割,故有“令人不快的传说”一说。]

  [注2:MAGNA•MAT即是罗马神话中的大圣母玛格那玛特,她经常被认为西布莉的罗马名字]

  [注3:指公元449-828,盎格鲁-撒克逊人在英格兰建立的七个王国。]

  [注4:指1066年诺曼底公爵威廉发动的对英格兰的军事征服]

  [注5:准确地说应该是维京人,那时候还没有现代意义上的丹麦王国。]

  在取得这块土地之前,我的家族没有留下任何负面的记录,但在那之后肯定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有一部1307年的编年史称德•拉•普尔家族“受到了上帝的诅咒”;而乡野里流传的故事在提到这座在古代神庙与修道院地基上修建起来的城堡时总会表现非常邪恶,以及近乎疯狂的恐怖,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描述。那些炉边故事里全是人毛骨悚然的描述,而那些恐惧引起的沉默与隐晦不清的支支吾吾让事情变得更加骇人。这些故事将我的祖先描绘成了一群世袭的恶魔,在他们面前蓝胡子吉勒斯•德•雷茨[注1]和萨德侯爵[注2]只能算刚入行的新手。有些传说还悄悄地暗示那段时间里偶尔发生的村民失踪案都与德•拉•坡勒家族脱不了关系。

  [注1:法兰西元帅,中世纪有名的连环杀人犯,曾经把杀害过大约三百名儿童。]

  [注2:法国小说家、哲学家。在七年战争结束后放弃军职。据称他多次虐待和诱拐妓女及当地年轻人,并因此多次被囚。]

  所有故事里最邪恶的人物似乎总是男爵和他的直系继承人;至少大多数传闻都与他们有所关联。传说称,倘若有继承人向着好的、健康正常的方向发展,那么他肯定会早早地神秘死亡,好空出位置留给那些更符合家族本色的子嗣。这个家族的内部存似乎在着一个小教团。它由这座房子的主人主持,并且有时候会刻意将小部分的家族成员排除在外。教团似乎在根据气质和性情发展自己的成员,不太考虑血统,因为有好几个嫁入家族的女性也参加了这个教团。也正因为如此,来自康沃耳郡的玛格利特•特雷弗女士——男爵五世的次儿戈费雷的妻子——成了周围村庄最让小孩害怕的灾星。时至今日,在靠近威尔士的地区还流传着一首讲述那个女魔头的骇人民谣。另一位女性——玛丽•德•拉•普尔女士——的事迹也被民谣传唱到了今天,但与前者不同,这位女士在嫁给谢斯菲尔德伯爵后,很快就被丈夫和婆婆给杀死了。但是,在听过两个凶手的忏悔后,牧师不仅宽恕而且祝福了他们,至于他们到底坦白了些什么,牧师也不敢将其中的内容转述给世人听。

  这些神话和民谣显然是只一些粗陋的迷信故事,却仍让我颇为反感。最让我恼火的是,它们流传得如此之久,而且牵涉到了如此之多的祖先;此外,那些可怖习惯的污名还让我极不愉快地回忆起了自己亲属的丑闻——我的堂弟,住在卡费克斯的伦道夫•德拉普尔。他从墨西哥战场归来后就和黑人走得很近,而且成了一个伏都教祭司。

  不过,另一些传说对我的影响则要小得多。这些传说提到了一些发生在这块地方的怪事,例如小修道院旁陡峭的石灰岩悬崖下方饱受狂风侵袭的荒凉山谷里经常回荡着哀号和咆哮;春天雨后的空气里会飘荡着墓地的腐臭;某天夜里,约翰•卡拉维先生的马在一片偏僻的田地里踩到了一个不断尖叫挣扎的白色东西;有个仆人在光天化日下在修道院里看到什么东西后,发了疯。这些东西都是些陈腐老套的鬼怪故事,而在个时候,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怀疑论者。虽然村民失踪的事情的确值得注意,但考虑到中世纪的风俗,这些失踪案也没有特别明确的意义。在那个好奇地窥探即意味着死亡的年代,肯定不止一个被砍下来的头颅高悬公示在伊克姆修道院附近——如今已经完全毁坏的——堡垒上。

  一小部分的传说极其生动形象,甚至让我不由得希望自己年轻时能多学习一点有关比较神话学的知识。例如,其中有一种看法认为,有一支由长着蝠翼的魔鬼组成的军团一直都在守卫着小修道院里每夜举行的拜鬼仪式。这个魔鬼军团所需消耗大量的给养,所以修道院周围广阔的菜园里种植远远超过修道院居民需求的粗劣蔬菜。而所有这些传说中最为生动,最为栩栩如生的还是一个与老鼠有关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传说——据说,在那场悲剧发生的三个月后,小修道院里突然涌出了一支由那些污秽害虫组成的可憎军团——这件事也宣告了修道院最终被废弃的命运——这支瘦骨嶙嶙、污秽丑恶同时又贪婪成性的老鼠军团扫荡掉了挡在它们面前的一切事物。在这个疯狂的情景最终停顿下来时,它们吞没了家禽、猫、狗、猪、羊甚至还有两个倒霉的村民。这支令人难以忘记的啮齿动物军团衍生出一系列不同的神话传说,因为这支大军最后分散进了村民的房子里,并给所有人带来了恐惧和诅咒。

  这些故事让我备感困扰,但我依旧怀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固执,一步步重建了祖宅。我肯定是想得太久了,所以才让这些传说影响了我的心绪。另一方面,诺里斯上尉以及其他那些协助我的考古学者却一直在称赞和鼓励我。从开始重建到最终竣工总共花了两年多的时间。当我看着那些宽敞的房间,装有壁板的墙面,拱穹形的天花板,带直楞的窗户以及宽敞的楼梯时,我的心中洋溢着骄傲和自豪,这种高昂的情绪足以弥补两年重建工作的惊人花销了。修道院中的那些中世纪特征全都得到了巧妙地重现,所有新建的部分全都与原有的墙壁及地基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祖先的宅邸已经完成,虽然这条血脉将随着我的去世一同终结,但我仍期望自己能够在当地挽回我家族的名声。我打算余生都住在那里,并且向其他人证明德•拉•普尔家族并不一定都是魔鬼。为此我还将自己姓氏改回了最初的拼写。而令我更加感到安慰的是:虽然伊克姆修道院是按照中世纪的设计重建的,但是它的内部却完完全全焕然一新了,而且绝不会遭到古老害虫或往日鬼魂的侵扰。

  我之前已经说过,1923年7月16日,我搬进了伊克姆修道院。这个家庭里包括了七位仆人和九只猫咪——后者是我尤为喜爱的宠物。我身边年纪最大的猫,“尼葛尔曼”,已经有七岁了。它随我离开了位于马萨诸塞州波尔顿镇的家,来到了这片新的土地。我只带来了这一只猫,其余几只都是修道院重建期间我借宿在诺里斯上尉家里时渐渐积攒起来的。搬进修道院的头五天,所有日常生活全都进展得有条不紊,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编撰整理与家族有关的资料。我拿到了一些相关的叙述,从侧面了解到了最后发生在老修道院里的惨剧,以及沃尔特•德•拉•普尔的逃亡。我觉得这些文件能够帮助我了解那只在家族内部世代相传,最终因为卡费克斯火灾而遗失的文件里到底说了些什么。似乎我的祖先当时发现了一些令人极度惊骇的事情,并且在两个星期后残忍地杀害了家族里熟睡的其他成员——只留下四个愿意协助他的仆人。这项指控证据确凿。那些发现彻底地改变了他的行为举止,但除开一些模糊暗示外,我的祖先却从未向其他人说过他发现了什么——他或许透露给了那几个原因协助自己的仆人,但后者在案发后全都逃亡了,没人见过他们。

  那是一场精心计划的屠杀——被害者包括凶手的父亲,三个兄弟,以及两个姐妹——但大部分村民都宽恕了凶手,相应的处罚也非常简单,不足一提。凶手安然无恙、光明正大甚至有些光荣地逃到了弗吉尼亚;民众普遍认为他驱除了一个施加在那片土地上的古老诅咒。另一方面,我实在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发现促使他犯下了如此可怕的罪行。沃尔特•德•拉•普尔肯定很熟悉那些与自己家族有关的邪恶传说,所以他肯定不会因为听了这些传说突然有了杀人的冲动。那么,他是不是在修道院里,或邻近的地方,目睹了某些骇人的古代仪式,或者偶然发现了一些具有揭示意义的恐怖象征呢?早年在英格兰生活时,人们都说他是个和蔼害羞的年轻人。而他后来在弗吉尼亚州的表现也不像是个冷酷无情或者充满仇恨的凶手,反而有些苦恼和忧郁。有位绅士探险家——来自贝尔威的弗朗西斯•哈利——在日记将他描述成一个品德高尚、优雅体贴,而且极富正义感的人。

  7月22日,发生了一件事情。虽然那个时候我没有太在意这件事情,但这件事情与后来发生的事情却很有联系,简直就是一个超自然的预兆。事情本身实在很简单,简单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地步。实际上,在当时的情况下,我都不太可能会注意到这件事情;因为我所居住的建筑除开墙壁以外,所有陈设布置都是新的,而且还有一群神志健全的仆从也生活在这座建筑里,即便当地的居民有着各式各样的传说,但我实在没道理觉得忧虑和恐惧。回忆起来,我只记得自己的老黑猫表现得非常警惕和焦虑。我很熟悉它的脾气,而这种表现与它平日的性情完全不同。它在各个房间里转来转去,焦躁不安,拒绝休息,并且不断地嗅着这座哥特式建筑的每一堵墙壁。我知道这听起来有多平凡无奇——就像是鬼怪故事里必然会出现一条狗,而且这条狗一定会在它的主人看到某些被裹尸布包裹着的家伙前,率先大吼大叫起来——但是,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阻止它的行动。

  第二天,一个仆人向我抱怨说房子里所有的猫都在躁动不安地乱跑。仆人来见我的时候我正在二楼西侧高大的书房里——那个房间有着穹棱形状的拱顶,黑色的橡木嵌板以及一扇三重哥特式玻璃窗,透过窗户正好能俯瞰到石灰岩悬崖和远处的荒凉山谷。就在仆人向我抱怨的时候,我看见如同墨玉般的尼葛尔曼正沿着西面的墙壁悄悄爬过,不停地抓挠着一块覆盖在古老石墙上的新护墙板。我对那个仆人说,一定是古代石墙里散发出了某些奇怪的气味,人类可能没法觉察得到,但即便隔着新装的护墙板,感官更加敏锐的猫还是能觉察得到。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那个仆人又暗示说房子里可能是有老鼠或者耗子。我告诉他,这座修道院里已有三百年没有见过老鼠了,即便是周围乡村里常见的田鼠也极少出现在这些高墙后面,那些动物从来不会在这里游荡。那天下午,我拜访了诺里斯上尉。而他很肯定地告诉我,田鼠绝对不可能会突然大规模地出现在修道院里。

  那天晚上,与一个随从进行例行的巡视后,我回到自己挑选的西面塔楼上的小间里休息。从书房到那间房间需要通过一段石制的阶梯以及一条不长的走廊——前者部分是古时留下的遗迹,而后者则完全是后来重建的。那个房间是圆形的,很高,没有装护墙板,而是悬挂着我亲自从伦敦挑选来的挂毯。看到尼葛尔曼和我在一起,我便关上了厚实的哥特式大门,在被巧妙地仿制成烛火的电灯所散发的光线中睡了下来,最后关上了电灯,陷在那张精雕细刻、带有罩盖的四柱大床上。那只老成的猫咪则待在我的脚边——它惯常休息的位置上。我没有拉下窗帘,只是盯着对面狭窗外的景色。窗外的天空里有一点儿光芒的痕迹,令人愉悦地勾勒出窗户上花饰窗格的精巧轮廓。

  在某段时候,我陷入了平静的睡眠。因为当猫咪突然从它休息的位置上惊跳起来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正从某些离奇的梦境里惊醒过来。在一片朦胧的微光里,我看见它的头向前伸去,前腿摁在我的脚踝上,同时伸直了后腿。它集中注意力盯着窗户偏西的墙面上的某一点。但我却发现那面墙上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但不论如何我仍然将所有的注意力仍全部集中在了那面墙上。当我注视着那面墙的时候,我知道尼葛尔曼绝对不会无故警觉起来。我不知道那面挂毯是否真的移动了。我觉得它移动了,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但我敢发誓,我听到那后面传来一阵细微但却清晰的声音,就像是耗子或是老鼠匆匆跑过时发出的声响。在那一瞬间,猫咪纵身跳上了掩盖着墙壁的挂毯,而后它的体重便将它抓住的那一条挂毯猛地扯了下来,露出了之前被遮盖着的潮湿、古老石墙。石墙上各处都是修补匠留下的痕迹,但却没有任何啮齿动物游荡的迹象。尼葛尔曼在地板上靠墙的地方冲来跑去,抓挠着掉下来的挂毯,而且不时试图地将一只爪子探进墙壁和橡木地板之间。但它什么也没发现。过了一会儿,它疲倦地转过身来,爬回到我的脚那一侧属于它的位置上。我没有动,但是那一晚却再也没睡着。

  第二天上午,我询问了所有的仆人,却发现他们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任何不同寻常的事情,不过我的厨师说那只在她房间的窗槛上休息的猫咪表现得有点儿奇怪。那只猫在晚上突然嘶吼了起来,吵醒了厨师。然后她看见猫咪像是看到了什么目标,冲过敞开着的房门,跑下楼去了。但是,她不记得当时的具体时间。我昏昏沉沉地打发了中午的时光,然后在下午又去见了一次诺里斯上尉,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些离奇的事情——如此微不足道然而又如此古怪——刺激了他的想象,并且回忆起了许多在当地流传的可怕故事。这些老鼠让我们打心底觉得困惑费解。诺里斯借给了我一些捕鼠器和巴黎绿[注]。我带着那些东西回到了修道院,将它们交给了仆人们,让他们把这些东西放在那些老鼠可能出没的地方。

  [注:乙酰亚砷酸铜,绿色有毒粉末,主要用做染料,杀虫剂和木材防腐剂]

  那晚,我早早地睡下了,觉得非常困倦,但某些极度恐怖的梦境一直纠缠着我。我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泛着微光的洞窟里,正从非常高的地方向下俯瞰。洞窟里是齐膝的污秽,我看见一个胡子花白,如同恶魔一般的猪倌站在洞穴里,驱赶着一群身上覆盖着真菌的肥胖牲畜。那些牲畜的模样让我感到难以言喻的厌恶。然后,那个放牧人停了下来,稍稍打了个盹,接着一大群老鼠纷纷像是暴雨般落下,跌进散发着恶臭的深渊里,吞噬掉了所有的牲畜与放牧人。

  这时,睡在我脚边的尼葛尔曼突然活动起来,将我从可怕的梦境里惊醒了过来。它嘶嘶地低吼着,恐惧地畏缩起来,不自觉地将爪子抓进了我的脚踝。但我一点儿也不纳闷它为什么做出这样的表现。因为这间房间里的每一面墙上都回响着令人厌恶的声音——像是有许多贪婪、巨大的老鼠跑动时发出的可憎声响。这天夜晚没有微光,所以我看不见挂毯上的情况——昨天掉下来的那条毯子已经重新挂了上去——但我还没有恐惧到不敢去打开电灯。

  当灯泡亮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整张挂毯都恐怖地不停抖动,显现出某种奇怪的样式,仿佛正上演着一出奇异的死亡之舞。几乎在一瞬间,那些抖动停止了,声音也消失了。我跳下床,用放在身边的暖床炉子的长柄轻轻地拨弄了一下墙上的挂毯,并挑起其中的一段来,看看下面到底躲着些什么。但除了那修补过的石墙外,挂毯下面什么也没有。此时,猫咪也松弛了下来,像是感觉不到那些异状了。随后我检查了放在房间里的捕鼠器。所有打开的捕鼠器都弹上了,但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显示它们抓住了什么东西,或者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逃了出去。

  想要继续睡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我点亮了一只蜡烛,打开了门,穿过走廊和楼梯,准备走去书房里。尼葛尔曼紧紧地跟在我的脚跟后面。可是,没等我们走到石头阶梯边,猫咪突然向前猛冲出去,跑下古老的楼梯,消失不见了。我独自一个人走下了楼梯,突然听见下方的大房间里传来了一些声音;我绝对不会听错那些声音。那些覆盖着橡木护板的石墙里面全是老鼠,它们在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而尼葛尔曼则像是个困惑的猎人一样狂躁地跑来跑去。走下楼梯后,我打开了灯,但这一次声音并没有消散。那些老鼠还在不停地骚动,那些脚步非常清晰有力,我最后甚至察觉到它们的运动都朝向一个明确的方向。这些家伙显然充满了不知疲倦的力量,它们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大规模的迁移——从某些不可思议的高处奔向下方某些可以想象、或者无法想象的深渊。

  这时,我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紧接着,两个仆人推开了厚重的大门。他俩正在搜索整个房子,试图找到某些未知的骚乱源头。因为所有的猫都发出了恐慌地嘶嘶怒吼,纷纷飞快地猛冲下几层楼梯,蹲在地下室下层紧闭的大门前大声嚎叫。我问他们有没有听到老鼠弄出的动静,但他们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当我让他们留意那些从护墙板后面传出来的声音时,我才意识到,那些噪音已经停止了。我与那两个仆人一同来到了地下室底层的大门前,却发现猫咪全都不见了。虽然我随后决心要去地窖里一探究竟,但在那个时候,我仅仅查看了一下放在附近的陷阱。所有陷阱都弹上了,但什么都没抓到。除开我与猫咪外,没有人听到那些老鼠发出的动静,这一点让我有些得意。我在自己的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一点不落地回忆并思索着我所发现的那些与我所居住的建筑有关的传说。

  上午的时候,我靠着一张舒适的书房座椅睡了一会儿——虽然我打算中世纪的风格来布置居家环境,但却没有放弃使用这类椅子。醒来后,我打了个电话给诺里斯上尉。后者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后立刻赶了过来,与我一同探索了地下室的底层。我们没有找到任何会带来麻烦的东西,但却发现这座地窖居然是罗马人修建的——这个发现让我们感到了难以克制的激动。每一座低矮的拱门,每一根粗大的立柱都是罗马式的——不是那些拙劣的撒克逊人后来仿造的那种罗曼风格,而是凯撒时期建造的那种简朴、和谐的古典建筑;事实上,那些反复考查这块地方的古物研究者肯定很熟悉那些遍布石墙的题铭——像是“P. GETAE. PROP... TEMP... DONA...” 和“L. PRAEG... VS... PONTIFI... ATYS…”一类的东西

  有些铭文提到了阿提斯[注1],这令我不寒而栗,因为我曾读过卡图鲁斯[注2]的诗篇,也知道一些与这个东方神明有关的可怖仪式,对他的崇拜曾经与对西布莉的崇拜有非常紧密的关系。借着提灯的光亮,我和诺里斯试图解读一些留在几块不规则的矩形巨石上的图案,但却一无所获。主流的观点认为这些巨石应该是某种祭坛,而那上面的图案几乎快被磨蚀掉了。我们记得其中的一个图样——某种带有射线的太阳花纹——被学者们认为并非起源于罗马,这也许暗示着这些祭坛仅仅是被罗马的祭司接纳再利用而已,它们应该来自那个曾经矗立在这个地方上的某些更加古老,或许属于当地原住民的神庙。在这些石头中,有一块的表面上有着一些令我们略感困惑的褐色污迹。而位于房间中央,最大的那块石头的上表面也留下某些火烧后的特征——可能有人曾在上面焚烧祭品,举行过燔祭。

  [注1:即上文提到的ATYS,是佛里吉亚地区和罗马崇拜过的一个神明,相传为西布莉的情人。]

  [注2:著名的古罗马诗人。]

  这便是我们在那座猫咪们蹲在门前叫个不停的地下室里见到的情况。我与诺里斯准备在那里面过上一夜,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我让几个仆人将躺椅搬了下来,告诉他们不要在意猫咪在夜晚的活动。我还将尼葛尔曼也带进了地窖,一方面是出于对它的喜爱,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它或许能帮上忙。我们将地窖的橡木大门——一扇现代的仿品,上面留有几道切口用于通气 ——紧紧地锁上;然后躺了下来,让提灯持续地亮着,好留意地窖里发生的事情。

  这间地窖位于小修道院地基下方的深处。因此,它无疑坐落在那堵能够俯瞰荒凉山谷、向外突出的石灰岩悬崖地表下方很深的地方。我很确定那些神秘的、发出骚乱响动的老鼠全都跑到这里来了,但它们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我却一无所知。当我们充满期待地躺在地窖里的时候,我渐渐在守夜过程中断断续续地陷入似睡非睡的梦境。而总在我脚边不安活动的猫咪经常将我从这些梦境里唤醒过来。那并非是些正常平和的梦境,反而可怕地像是我在前一天夜晚经历过的那种噩梦。我又看到了那泛着微光的巨大洞穴和那个可怕的猪倌,还看见那些模样难以形容、身上长满真菌的牲畜在污秽里肆意地打滚。而当我看着这幅情景的时候,他们似乎变得更近,更清晰了——清晰到我足够看清他们的容貌。然后我看到了其中一个牲畜肥胖的模样,接着尖叫着惊醒了过来。尼葛尔曼被我的尖叫声吓得惊跳了起来,而一直没有睡着的诺里斯上尉则笑得前俯后仰。如果他知道是我为什么会尖叫的话,兴许会笑得更厉害——但也可能完全笑不出来。但我当时并没有回忆起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么。极端的恐惧常常会颇为仁慈地掐断我们的记忆。

  当情况出现变化时,诺里斯摇醒了我。他轻轻地摇晃将我正从一个相同的可怖梦境里唤醒了过来;随后,他示意我听猫咪们的动静。事实上,当时我能听到许多不同的响动。紧闭的门 外,有许多猫正在石头阶梯上不停地嘶叫和抓挠,就像是个实实在在的噩梦;而尼葛尔曼却毫不留意那些被挡在门外的同类,只顾着在裸露的石墙周围兴奋地奔跑;同时,我还听到石墙里传来老鼠们奔跑时发出的混乱声响,就和昨晚惊扰我的声音一模一样。

  我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因为这种异常的情况已经无法用正常的思维来解释了。这些老鼠,如果不是某种仅仅只有我和猫咪才能感知得到的疯狂幻想,那么它们肯定就在那些罗马石墙里挖掘骚动,来回奔跑——可是我觉得那些石墙应该是实心的石灰岩块才对……除非十七多个世纪的流水已经在这些墙体里磨蚀出了弯弯曲曲的地道,然后那些啮齿动物又将地道啃磨更加干净和宽敞了……但即便如此,阴森的恐怖气氛仍没有丝毫的减弱;倘若那些不断活动的害虫真的就在石墙里面,为什么诺里斯听不到它们发出的可憎骚动呢?为什么他会催促我注意尼葛尔曼的举动,让我聆听门外猫咪发出的声响呢?为什么他总在胡乱而又含混地猜测究竟是什么东西引起了这些骚动?

  当我试着尽可能合理地告诉诺里斯我觉得自己听到的声音时,我突然觉得那些声音正在逐渐消散,它们继续向下远去,跑进了位于这座最深的地下室下方的某个地方,就好象那些老鼠已经把整座悬崖挖空了一样。听完我的叙述,诺里斯没有像我预期的那么狐疑,反而像是被深深地震动了。他示意我注意门边的那些猫咪已经不再吵闹了,就好象已经放弃追踪那些老鼠了;但尼葛尔曼却突然变得更加躁动起来,开始疯狂地抓挠着位于房间中央、靠近诺里斯躺椅的那樽巨大石头祭坛的底部。

  此刻,我心中那种对于未知的恐惧突然变得极端强烈起来。我知道刚才发生了某些非常让人惊异的事情,我看见诺里斯上尉——这个年轻、勇敢、或许比我更坚定的天生唯物主义者——此时也流露出了同样的惊骇申请。这或许是因为他是听着当地传说长大的,对那些传说已经了若指掌的缘故。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看着那只老黑猫怀着逐渐消退热情抓挠着祭坛的底部。偶尔,它会抬起头来,冲我发出喵喵的叫声——往常只有当它希望我能够提供帮助的时候,它才会这么做。

  诺里斯拿起了一盏提灯,靠近祭坛,悄悄地跪了下来,刮掉了数世纪来堆积在前罗马时代的巨石与棋盘状地面之间的地衣,想看看尼葛尔曼正在抓挠的那些地方。可是,他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当他正准备放弃的时候,我却突然注意到一些微小的细节,同时颤了一下。这个细节证实了我的猜想。我一面提醒诺里斯,一面与他一同看着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微证据——放在祭坛旁的提灯里燃烧着的火焰正在微弱但却不容置疑地轻轻摇晃。在这之前,这里并没有气流,因此这股气流肯定来自祭坛与地面之间因为诺里斯刮去地衣而露出来的缝隙。

  那晚余下的时间里,我们一直都待在灯火通明的书房中,焦虑地讨论着下一步的行动。在这座被诅咒的建筑物底部那座由罗马人建造的最深的地基下方还有着某些更深的地窖——三个世纪以来,好奇的考古学家从未设想过这些地窖的存在——即便之前没有遇到那些神秘不祥的事情,单单这个发现就足够激起我们的兴趣了。此刻,我们对那些地窖更加着迷了;但是,我们仍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应该听从那些迷信的告诫,放弃搜寻计划,永远地离开这座小修道院;还是满足自己的冒险冲动,勇敢地面对那些待未知的深渊里等待着我们的恐怖。等到早晨的时候,我们终于妥协了,决定去伦敦召集一批更合适处理这个谜题的考古学家和科学家来解决这个问题。需要说明的是,在离开地下室底层前,我们曾徒劳地想要移动那座中央祭坛——我们觉得那下面肯定有一扇门,而门下面的深渊里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恐怖。但是,不论那门里面有什么秘密,都得等到那些更加聪明的人来发现了。

  我与诺里斯去伦敦待了许多天,并且先后向五位声名显赫的权威专家叙述了自己发现的秘密,相应的猜测以及乡野里的传闻逸事。我们相信,在接下来的探险里,如果我们发现了任何与我的家族有关的秘密,这些专家肯定都能保持相应的敬重态度。他们中的大多数并没有将我们的话一笑置之,反而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并由衷赞成我们的举动。我没有必要把他们的名字全都列在这里,但我要说的是,这些人当中包括了威廉•布林顿爵士——他当年在特洛特 [注1]展开的发掘工作震动了整个世界。当我们乘着火车回到安切斯特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正站在未知的边缘,即将揭露出某些可怖秘密——世界另一边,许多美国人听闻总统的突然逝世[注2]时的哀痛气氛似乎也象征着我的这种感觉。

  [注1:土耳其比加半岛的古称,另外威廉•布林顿爵士是洛夫克拉夫特的杜撰,实际上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人。]

  [注2:1923年8月2日美国第二十九届总统沃伦•甘梅利尔•哈丁死于中风,也有人认为死于中毒。]

  8月7日夜晚,我们抵达了伊克姆修道院。几个仆人向我担保说这些天没有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情。那些猫咪,包括老尼葛尔曼,全都表现得非常平静温和,而房子里的捕鼠器也没有弹起来过。于是,我将所有的客人们安排到好布置妥当的房间里,并准备好在接下来的第二天开始探索行动。那天晚上,我回到塔楼上属于自己的房间里歇息了下来。伴着待在脚边的尼葛尔曼,我很快就进入了睡梦之中,但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梦境依旧困扰着我。我梦见一场像是特力马乔[注]操办的奇筵。筵席中,有一道盛在遮盖餐盘里的恐怖菜肴。席间,那个猪倌赶着那群原本待在那泛着微光的洞穴里,满身污秽的可憎畜群一遍又一遍出现在我眼前。然而,等到我在黎明时分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楼下传来普通的日常活动声响。那些老鼠——不论它们是真实存在或仅仅是我所想象的幽灵——没有出现;尼葛尔曼仍旧安静地睡着。等到我走下钟楼时,我发现同样心神平静、生活安宁的氛围弥漫在这间小修道院里。可是在已经聚集起来的几个学者当中,一个名叫桑顿,专注于精神和灵媒的家伙却相当莽撞地告诉我,现在展现在我面前的情形全都是某些力量有意展现出来的。

  [注:为罗马时期佩特罗尼乌斯所著的讽刺小说《萨蒂利孔》中一角色,以一掷千金举办盛宴闻名。]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上午11点的时候,我们所有七个人拿着明亮的探照灯与挖掘设备走进了地下室的底层,然后闩上了地窖的大门。尼葛尔曼一直跟着我们,虽然它显得有些急躁,但几个探险者都觉得没必要把它赶到门外去,但是,行走在这样一个隐约有啮齿动物出没的环境里,这只老猫的确显得有些焦虑。我们简单地介绍了那些罗马时期的铭文与留在祭坛上的未知图案,因为三个专家已经见过它们了,而且很熟悉它们的特征。而我们主要的注意力则集中在了最重要的中央祭坛上。不出一个小时,威廉•布林顿爵士就将它向后跷了起来,然后用一些我不太清楚的平衡方法保持住了祭坛的位置。

  祭坛下面露出来的是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如果不是早有准备,我们肯定会吓瘫过去。铺设地砖的地面上有一个接近方形的洞口,洞口后面延伸着一段石头阶梯。整段石阶磨损得相当严重,中间的部分几乎已经被磨变成了一段倾斜向下的平面。而在这些石头台阶上阴森地堆积着许许多多人类的骸骨,或者与人骨类似的骸骨。那些还算完整的骷髅都保持着一些极度恐慌的姿势,上面布满了啮齿动物啃咬后留下的痕迹。根据在场的头盖骨推断,这些死者可能极度弱智,患呆小病,或者是某些原始的近似猿猴的个体。在这条堆砌着骸骨的可怕阶梯上是一段向下延伸的拱道。整条通道似乎是从实心的石灰岩中开凿出来的。有一股气流从通道下方深入徐徐吹了出来。它不像是那种从刚打开的墓穴里突然涌出来的难闻气味,反而是一股带着些许新鲜空气的凉爽微风。我们并没有停顿太久,很快就颤抖着在阶梯上清理出了一条向下的通道来。在这个时候,威廉•布林顿爵士仔细检查了那开凿出的墙壁,得出了一个非常古怪的结论——根据那些凿痕的方向来推测,这条通道应该是从下方开凿上来的。

  现在我必须慎重起来,谨慎地挑选我的用词

  待我们在这些满是啃咬痕迹的骸骨堆里犁出一条道路,继续向下走了一段距离后,前方出现了一丝光亮;那不是神秘的磷光,而是一丝投射进来的阳光。这光线只可能是从那面顶端可以俯瞰到远处荒凉山谷的悬崖外透进来的——而且悬崖上肯定有些没人知道的裂缝,这很容易理解,毕竟没有人居住在那座山谷里,而且这面断崖是在是太高太陡峭了,只有乘坐热气球才能靠近研究它的表面。当我们继续向下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出现在我们眼前的东西让我们停止了呼吸。这种恐惧是如此强烈,桑顿,那个灵媒调查者当时便昏死过去,瘫倒在了身后人的怀里。诺里斯那张圆胖的脸也变得惨白,没有一丝血色,随后也无力地瘫软下去,仅仅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尖叫;而我觉得自己当时能做的只有紧紧闭上双眼,倒抽一口凉气或是恐惧地发出嘶嘶的吸气声。站在我身后的那个人——也是在这群人中唯一一个比我年纪更大的人——和大多数遭遇恐怖事物的人一样用我听过的最为嘶哑的声音低声说:“上帝啊!”在我们这七个文雅有修养的人当中,只有威廉•布林顿爵士还能保持镇定;因为他在前面带领着整只探险队,所以他肯定已经先一步见识到了这副恐怖的景象。

  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泛着微光中的巨型洞穴。这座洞穴非常高,远远地延伸到我们的视线之外。而它的内部是一个充满了无数谜团与恐怖的地下世界——透过惊恐的一瞥,我看见一个片古怪的坟丘,一个由许多巨石堆建起来的原始石环,一座有着低矮半球形屋顶的罗马式建筑废墟,一堆铺展开来的撒克逊式建筑物以及一座早期英格兰式木制大屋——但它们全都不值一提,因为地面上骇人奇景抓住了我的全部注意力。因为在距离阶梯几码远的地方铺展着一大片混乱堆积在一起,多得足以让人发疯的人类骸骨,至少是和阶梯上那些骨头一样疑似人骨的骸骨。它们绵延开去,那就像是一片泛着白色泡沫的海洋。其中的一些已经四散分离了,但其他的仍保持着完整或者部分完整的骨架。那些依旧保持完整的骨架均定格在一些着魔般疯狂的姿势上——要么正在竭力逐退某种威胁,要么就紧紧抓住其他的骸骨,摆出一幅吞食同类的可怕模样。

  人类学家特拉斯克博士弯下腰去,仔细辨认了其中的一些颅骨,并且发现了一些不同程度退化的混杂情况,这让他觉得极为迷惑。这些头骨在进化树的分级上大多数都低于皮尔当人[注],但从各个方面来看他们已然是人类无疑。它们中的许多都显示出较高进化的特征,甚至有极小一部分颅骨甚至达到了高度发达、知觉敏锐的独步。所有的骨头上都留有齿痕,大多数都是老鼠造成的,但其中有些则是由类人的生物啃咬留下的。在他们之中还有许多老鼠的细小骸骨——这一定是那支致命的老鼠军团里落下来的成员。

  [注:1911年英国苏塞克斯郡律师陶逊在辟尔唐公地发现的一些颅骨化石。这些化石最初被认为是史前人类的一个新种“皮尔当人”。但1954年的研究发现该颅骨实际上是巧妙伪造的赝品。但在《墙中之鼠》创作的年代这一骗局还未揭穿。]

  我想知道在经历过那天的骇人发现后,我们当中还有谁能神志健全地继续活下去。不论是霍夫曼还是马利•乔治•于斯曼都无法构想出一幅比这个泛着微光的巨大洞穴更加不可思议;更加令人嫌恶;更加怪诞的哥特式风格场景了。我们七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这座洞穴里,面对着一个又一个发现,努力试图克制住自己不去想象三百年前,或是一千年前,或是两千甚至是一万年前,这里发生的事情。那里就是地狱的前庭。而当特拉斯克说某些骨骼显示出它们的主人已经持续退化二十甚至更多代,以至于几乎又变回了四足动物的时候,可怜的桑顿又一次昏了过去。

  当我们开始试着弄清楚那些残余下来的建筑遗迹时,恐惧开始逐渐放大。那些四足动物——以及偶尔补充进来的两足远亲——曾经被圈养在那些石圈里。饥饿,或是对老鼠的恐惧,让它们狂乱地突破了围在自己身边的石圈。这里曾经一定饲养着一大群这样的东西。显然它们被劣等的蔬菜喂养得又肥又胖。在那些早于罗马时代的巨石储仓底部还残留着一些用恶心的青储饲料残余。我此刻终于明白为什么祖先们会需要那样巨大的菜园了——老天在上,我多么希望我能忘记这一切!而更可怕的是我根本用不着去询问蓄养这群东西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威廉爵士正提着他的探照灯,站在那座罗马时代的建筑废墟里,大声地解译出了一段我所知道过的最为令人惊骇的异教仪式;并且讲出了这个早在远古时期就已经存在的异教曾经使用过的菜谱。显然,西布莉的祭司后来发现了这个异教,并将他们的可怕传统与自己的习俗混合在了一起。虽然诺里斯上过战场,蹲过战壕,但当他从那座英格兰式建筑里走出来的时候,连步子都变得有些摇晃了。那是一座屠宰场和厨房——至少他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在那座建筑里看到熟悉的英国式厨具,读到熟悉的英语涂鸦 (最近的那些可以上溯到1610年) ,对我们而言实在太难承受了。我甚至都不敢走进那座建筑物——我知道那座建筑物里曾发生过魔鬼般的行径,我的祖先沃尔特•德•拉普尔最后只得用匕首终结了那一切。

  不过,我鼓起勇气走进了那座由撒克逊人建造起来的低矮建筑。这座建筑物的橡木大门已经倒塌了。而当我走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排可怕的石头的牢房。那里一共有十个囚室,上面还保留着已被锈蚀了的栅栏。有三个囚室里还保留着囚犯的遗骨,全是一些进化得比较完全的人类骨架。我在其中一个骷髅的食指骨上找到了一只玺戒——玺戒上面有着和我的家族一模一样的盾纹。威廉爵士在罗马式的小礼拜堂下面发现了一个地窖,里面也有几个更加古老的囚室,但那里面全都是空着的。而在那座地窖下方还有一个低矮的地穴。地穴里摆着一些箱子,所有的箱子里都规整地排列着许多骸骨,其中的一些箱子上雕刻着一些内容相似的恐怖铭文——有些是拉丁语、有些是希腊语、还有些则是佛里吉亚地区[注]的语言。于此同时,特拉斯克博士掘开了一个古老的坟丘,并且那里面找到了一些颅骨。这些颅骨仅仅比一只大猩猩略微更像人一些。那些颅骨上都有某些难以描述的表意性雕刻。只有我的猫咪能够在这些恐怖的事物泰然自若地迈步走到。期间,我还曾看见它令人心惊胆寒地蹲坐在一堆由骸骨堆积成的小山上。我不由得怀疑它金黄色眼睛后面是不是也埋藏着什么秘密。

  [注:古代小亚细亚地区的一个王国,在今土耳其附近。]

  略微了解过这座微光洞穴——这座曾经一再以毛骨悚然的形式出现在我梦里的世界——所保存的可怕秘密后,我们转向了洞窟那头犹如午夜般漆黑的无底深渊。从悬崖裂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没办法照亮那块区域,而我们也永远不会知道那里面还有着怎样一些看不见的地狱。我们只朝那个方向走了一小段距离,因为我们觉得人类不应该知晓那里面的秘密。不过,近在眼前的黑暗里已经有许多东西能够吸引我们的注意了,因为不需要走多远就能借着探照灯看见无数深坑。老鼠曾经在这些深坑里享受它们的盛宴,然而突如其来的食物短缺使得那支贪婪的啮齿动物军团将利齿对准了那些饱受饥饿折磨但仍还旧活着的人牲,接着在吞噬完这里的一切后,它们又从小修道院里蜂拥而出,造就了历史上那场永远不会被周边村民们遗忘的浩劫。

  老天啊!那些腐烂的黑暗深坑里填满了被锯断剔净的骸骨与敲开的颅骨!无数个世纪积累下来的猿人、凯尔特人、罗马人、英格兰人遗骨塞满了那些阴森的缝隙!其中有些深坑已经满了,而又有谁能说得出它们原来有多么深呢?另一些则仍旧深不见底,远远超出了探照灯所能探测的范围,只留给我们无可名状的想象。我想起了那些在这片地狱深渊的可怕黑暗中四处走动然后不幸跌入这些的陷坑中的老鼠,它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期间,我在一处可怕深坑的边缘滑了一下。在那一瞬间,我感受到了狂躁的恐惧。我肯定在那里走神了很长的时间,因为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看不到探险队里的其他人了,只有矮胖的诺里斯上尉还留在我的身边。这时,从那漆黑、无底、比我所知道的更遥远的深处传出了一个声音;我看见我的老黑猫猛冲向前,窜过了我身旁,如同一个生长双翼的埃及神明一般,径直冲向了未知的无底深渊。而我则紧跟在它后面不远,因为仅在片刻之后我就抛掉了所有的疑惑。那是那些邪魔诞下的老鼠快速窜动时发出的可怕声响,它们总在追寻新的恐怖,并且决意要将我一直引领到地球中央那些裂嘴狞笑的深坑之中。在那片深坑里,奈亚拉托提普——那无面的疯神——正随着两个没有确定形状的愚笨笛手所吹奏的笛音漫无目的地咆哮。

  我的探照灯灭了,但我仍旧在狂奔。我听见声音,听见哀嚎,听见回音,但那些老鼠窜动发出的亵渎而又诡诈的声响渐渐响亮,盖过了所有的声音;那声音慢慢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就像是一具僵直肿胀的尸体慢慢地浮上了一条油腻的河流,穿过无数缟玛瑙石桥,慢慢淌向一片腐臭的黑色海洋。我感觉有些东西撞在了我身上——一些柔软、圆胖的东西。那一定是老鼠;那支饱餐着死尸与生者,身体粘糊,贪婪成性的军团……老鼠为什么不可以像德•拉•普尔家族的人吃掉那些人牲一样吃掉德•拉•普尔家族的人呢?……战争吃掉了我的儿子,他们都该死!……那些北方佬用火焰吃掉了卡费克斯,烧死了德拉普尔祖父,还有那个秘密……不,不,我告诉你,我不是那个站在微光洞穴里、如同魔鬼一般的猪倌!那个浑身盖满真菌的圆胖东西没有长着一张爱德华•诺里斯的胖脸!谁说我是德•拉•普尔家的人?……他活着,我的儿子却死了!……一个诺里斯家族的人怎么能占有属于德•拉•普尔的土地?……这是巫术!我告诉你……那带斑点的蛇……诅咒你,桑顿,我会告诉你我家族的作为,叫你再吓昏过去!……以血发誓,你们这些杂种,我会知道你们如何……你会愿意做你想要做的事?……大圣母!大圣母!……阿提斯……

Dia ad aghaidh ’s ad aodann . . . agus bas dunach ort! Dhonas ’s dholas ort, agus leat-sa! . . . Ungl . . . ungl . . . rrrlh . . . chchch . . .

  他们说,三个小时后他们在黑暗里找到我的时候,我就在嘀咕这些东西;他们看见我蹲在黑暗里,身边是诺里斯上尉那已被吃掉一半的矮胖尸体。我自己的猫一边跳跃着一边撕扯着我的喉咙。现在,他们已经把伊克姆修道院给炸掉了,他们把我的尼葛尔曼从我身边拿走了,他们把我关进了这间位于汉温镇的精神病院里,并嘀咕着与我的家族和我的经历有关的可怖传言。桑顿就被关在我隔壁的房间,但他们不许我与他说话。每当我说起可怜的诺里斯的时候,他们便诅咒我犯下了如此令人心惊胆寒的罪行。但他们肯定知道那不是我做的。他们肯定知道那是那些老鼠做的;那些不断窜动,让我无法入睡的滑溜的老鼠;那些在这座房间的衬垫后面小步快跑,引诱我陷入某些我从不知晓的更大恐怖的恶魔老鼠;那些他们永远都听不见的老鼠;那些老鼠,那些墙中之鼠。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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