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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我悄悄穿过走廊,在伊姆布莱恩会议室外面站了一会儿,隐约的说话声透过门传出来,但我没有进去。我往护士的房间里偷看,她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凳子放在“单一灵魂”异能人的床间。我撞开雷恩女士的房门,看到她摇晃着腿上的佩里格林女士,温柔地把手指伸进鸟羽里按摩。我没对任何人说话。

漫步在空荡的走廊和被洗劫的办公室之间,我试图想象家是什么感觉,如果在经历一切之后我选择回去的话。我会跟父母说什么,最有可能的是,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他们。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相信我。我会说我发疯了,给爸爸写了一封充满疯狂故事的信,然后赶上一艘开往大陆的船逃跑了。他们会把它叫作压力反应;把它归因于某种莫须有的错乱,并相应地调整我的药;责备戈兰医生为什么建议我去威尔士。而戈兰医生,当然他们再也不会听到他的声音了。他悄悄溜走了,他们会说,因为他是个骗子,是个我们从不该相信的江湖郎中。而我会回去做那个可怜的、受到创伤、精神失常的富家子弟雅各布。

听起来就像一场监禁。然而,艾玛是我留在异能界首要的动机,如果她不想再要我,我不会缠着她不放自贬身价。我有我的自尊。

既然已经体验过这样的异能人生,我能忍受佛罗里达多久呢?现在的我和曾经平凡的自己相差甚远——或者如果真相是我从未平凡过,现在我知道了——我变了。这至少给了我一些希望:即使在平凡的环境下,我也许仍然可以找到活出非凡人生的方法。

是的,离开是最好的选择,真的是最好的。如果这个世界即将灭亡,无可挽回,那么这里对我来说还剩下什么呢?逃亡、躲藏,直到再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再没有时光圈可以继续维持朋友们虚假的青春。注视着他们死去,抱着艾玛任由她衰老,在我怀里解体。

那会比任何“空心鬼”都更快地要我的命。

所以,是的,我打算离开,挽回我原来的人生中剩下的东西。再见,异能人。再见,异能界。

这是出于好意。

我溜溜达达来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房间只有一半被冻了起来,冰就像即将沉没的轮船里的水,上升到距离天花板一半的高度,然后停了下来,办公桌的桌面和灯头像快要体力不支的游泳者一样伸出来。冰窗外,太阳正在下沉,墙上突然涌现出大量的影子,影子在楼梯井里成倍地增加。随着光线消失,冰变得更蓝了,把周围的一切都涂成深海的钴蓝色。

突然想到这很可能是我在异能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和朋友们的最后一晚——他们是我有过的最好的朋友,我和艾玛的最后一晚。

为什么要独自一人待着?因为我感到悲伤,艾玛伤了我的自尊,我需要生闷气。

这够了。

然而就在我转身要离开房间时,我感觉到了从前心里那个熟悉的刺痛。

一只“空心鬼”。

我停下来,等待另一下疼痛的冲击,我需要更多的信息。疼痛的强度对应“空心鬼”的远近程度,而阵痛的频率对应它的强弱程度。当两个强壮的“空心鬼”追捕我们时,“感觉”是一阵长久持续的痉挛,但现在我要等上好久才能感觉到另一下——几乎有一分钟——当它袭来,却如此微弱,以至于我甚至不确定自己感觉到了它。

我蹑手蹑脚地慢慢走出房间,沿走廊前行。经过下一个门口时,我感觉到了第三下刺痛:现在稍微强烈了一点,但仍然只是一声低语。

我试图小心谨慎地悄悄把门打开,但门被冻住了。我不得不猛拉门,将它晃得咯咯作响,然后用脚去踹,直到门终于突然打开,露出一道门廊和一间屋子。屋子被齐胸高的冰填满。我小心翼翼地向冰靠近,凝视其中,即使光线微弱,我也立刻就看到了那只“空心鬼”。它蹲在地上,被冰一直包裹到墨黑色的眼球那么高,只有头上半部分暴露在冰面之上,身体的其他部分,那些危险的部分,张开的下颌,以及所有牙齿和触须,都被卡在冰面之下。

这家伙眼看就要没生命迹象了,它的心跳慢得几乎停止,大概以每分钟一次的频率跳动着,而每一次微弱的脉搏都让我感受到了与之相应的刺痛。

我站在屋子门口出神地盯着它,感到厌恶。它失去了知觉,动弹不得,毫无抵抗力,完全任人宰割。要爬到冰上把一根冰柱的尖端敲进它的头盖骨很容易——如果别人知道它在这儿,我肯定他们势必会那样做。不过我却停住了:这个生物,它现在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我接触过的每一个“空心鬼”都在我身上留下了印记,它们腐烂的脸会出现在我梦中。很快我就要回家,在那里我将不再是“空心鬼”屠手雅各布,我不想把这只也一起带走。这与我再无关系。

我从屋子退出来,关上了门。

当我回到会议厅,外面暗了下来,屋里像夜晚一样漆黑。因为雷恩女士不允许点煤气灯,担心被街上的人看见,于是大家在椭圆形的桌子上点了几只蜡烛围聚四周。有些人坐在椅子上,其他人盘腿坐在桌上,一边轻声谈论一边低头凝视着什么。

沉重的门发出咯吱的响声,大家转身看向我。“雷恩女士?”布朗温满含希望地说,边说边在椅子上挺直身体眯着眼睛看。

“只是雅各布而已。”另一个朦胧的轮廓说。

失望的叹气声不约而同地传来,随后布朗温说:“哦,你好,雅各布。”接着注意力又回到桌子上。

我朝他们走去,目光始终锁在艾玛身上。四目相对时,我看到她眼睛里有种没加掩饰没加防备的东西,一种担忧。我猜想,她担心我实际上已经听从她的劝告。然后她双眼变得黯淡,又低下了头。

我一直有点希望艾玛出于对我的同情已经告诉了其他人我要离开,但她当然没那么做——我都还没有告诉她。然而仅从我穿过房间时脸上的表情看,她似乎就知道了我的决定。

显然,其他人一无所知。他们太习惯于有我在场,甚至已经忘了我可以考虑离开。我下定决心,请求大家注意。

“等一下,”一个有浓重口音的声音说,烛光中我看到耍蛇女孩儿和她的巨蟒注视着我,“这个男孩儿刚才对我出生的地方一通胡扯。”她转向桌子旁唯一一张空椅子说,“我家乡的人叫它西姆哈拉德威帕——狮子的居所。”

椅子上传来米勒德的回答:“对不起,但这里就用美术字清楚地写着:锡兰狄布之地,制作这幅地图的异能绘图员可没有胡编乱造的义务!”

然后我靠近一点,看到了他们在争论什么。那是一份“时间地图”,不过这份地图册的开本比我们丢在海里的那份大得多。地图几乎铺满了整张桌子,和立起来的砖块一样厚。“我了解自己的家乡,它叫西姆哈拉德威帕!”耍蛇女孩儿坚持道,巨蟒从她脖子上绕下来,嗖地穿过桌面,把鼻子撞在地图上,指着印度海岸线附近一座泪滴形的岛。然而,在这份地图上,印度被称为马拉巴尔,而那座岛,据我所知是个叫斯里兰卡的地方,上面用美观的手写体写着:锡兰狄布之地。

“争论毫无意义,”米勒德说,“有些地方有很多名字,住在那里的人给它们起不同的名字。现在请让你的蛇退回去,免得它把地图弄皱了。”

耍蛇女孩儿用鼻子哼了下,轻声低语着什么,巨蟒悄悄溜走又盘绕到她脖子上。自始至终,我的目光都无法从地图册上移开。我们丢的那本已经够令人印象深刻了,尽管我只见它被打开过一次,就在那一晚,借着烧毁孤儿院的令人胆战心惊的橙色火光。这一本的规模则完全不同,它不仅比之前那个大上几个数量级,而且华丽到让另外一本看起来像极了用皮革包边的卫生纸。彩色地图在页面上蔓延,页面是由比纸更结实的材料制成的,大概是小牛皮,并且镶了金边。页边的空白处填满了豪华的插图、铭文和一块块的图注。

米勒德注意到我在欣赏它:“是不是很令人震撼?也许除了《异能法典》,这个版本的地图册是全异能界最好的书了。它是由很多制图员、艺术家和出版人组成的一支团队花了一生的时间创作的,而且据说珀尔普雷克萨斯·阿诺莫勒斯本人亲自绘制了其中的一些地图。从我还是个男孩儿时起就想亲眼见到它,噢,我太高兴了。”

“真的很了不起。”我说,它的确令人震撼。

“米勒德刚刚在给我们展示他最喜欢的一些部分,”奥莉弗说,“我最喜欢图片!”

“帮他们分散一下注意力,”米勒德解释说,“让等待容易一些。喂,雅各布,过来帮我翻页。”

我决定,与其宣布这个令人伤感的消息,毁了米勒德的开心一刻,倒不如再等一会儿。至少,明早前我哪儿都不会去,而且我想卸下更重的心理负担,再和朋友们一起多享受几分钟的欢乐时光。我缓缓走近米勒德,把手指塞到那页地图下面,它大到要我和米勒德都用上双手才能翻过去。

我们仔细研究地图,我被它吸引住了——特别是那些偏僻且鲜为人知的地方。不用说,欧洲和它境内的很多时光圈都定义明确,但远处的地方就比较粗略了。非洲有大片地区根本就是空白的,未知领域。西伯利亚也是一样,不过俄罗斯远东地区在“时间地图”上有它自己的名字:深远大独地。

“这些地方有时光圈吗?”奥莉弗指着横跨中国大片领土的一块空白问,“那里有异能人吗,像我们一样的?”

“当然有,”米勒德说,“异能是由基因而不是地域决定的。但异能世界有很大的部分根本还没被探索出来。”

“为什么没呢?”

“我猜是因为我们太忙于生存了。”

我突然想到,生存这件事杜绝很多东西,探索未知和坠入爱河也不例外。

我们又翻了几页,搜索着空白的地点。这样的地方有很多,而且都有着新颖奇特的名字。沙之悲伤王国、产自愤怒之地、星宿满布之高地,我对自己默念着那些字眼,欣赏着字体的曲线。

页面的边缘潜藏着骇人的地方,地图上管它们叫荒。斯堪的纳维亚最北部是寒荒;婆罗洲中部,窒荒;阿拉伯半岛的很大一部分,无情荒;巴塔哥尼亚的南端,郁荒。某些地方根本没被描绘出来,比如新西兰和夏威夷。佛罗里达仅仅是美国底部一个向内生长的小结节,几乎看不见。

看着“时间地图”,即使是那些听起来最令人生畏的地方也唤起我心中一种奇怪的渴望。它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午后,我和爷爷一起研究着《国家地理》杂志上具有历史意义的地图——那些地图是在还远没有飞机和人造卫星的时代绘制的,那时候高分辨率摄影机还不能看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和缝隙,如今熟悉的海岸线地形在那个时候是靠猜测绘制。那时候不论冰冷的大海还是可怕的丛林,它们的深度和面积都是从流言、传说还有探险队员们过激的漫谈中拼凑出来的,那些探险队员在探索它们的过程中失去了一半的同伴。

当米勒德漫无边际地讲着地图的历史时,我用手指勾勒着亚洲地区一片无路的广阔沙漠,上面的文字是:带翅生物不落之地。这里是一整个有待发现的世界,而我对其才刚刚窥见一斑。这个想法令我心中充满遗憾,但也有一种可耻的解脱感——毕竟我要再次见到我的家了,还有我父母。这种古老的为了探索而探索的冲动,也许很幼稚。未知中夹杂着浪漫情调,而一个地方一旦被发现、记载并绘入地图,它的魅力就减弱了,不过成了地图册里另一个枯燥无味的真相,丧失了神秘感。所以,也许最好在地图上留一些空白的地点,让这个世界保留一点它的魔力,而不是强迫它泄露每一个秘密。

也许最好不时感到疑惑纳闷。

然后我告诉了他们——再等下去毫无意义。我就那样脱口而出。“我要离开了,”我说,“等这一切结束,我打算回家。”

有一瞬间,众人震惊得一言不发。艾玛与我目光相遇,终于,我看到她眼中含着泪。

然后布朗温从桌子上站起来,伸出双臂拥抱我。“兄弟,”她说,“我们会想你的。”

“我也会想你们,”我说,“无以言表。”

“但为什么?”奥莉弗边说边飘到与我视线齐平的高度,“是我太烦人吗?”

我把手放在她头上,将她按回到地面。“不,不,和你没关系,”我说,“你很棒,奥莉弗。”

艾玛站了出来。“雅各布来这里帮我们,”她说,“但他从前的生活还在那儿等着他,他不得不回去。”

孩子们似乎明白了,没人生气,多数人似乎都真诚地为我高兴。

雷恩女士匆忙把脑袋探进屋里为我们做快速的消息更新——一切都进行得妙极了,她说,佩里格林女士在康复的路上一切安好,到早上她就会准备就绪了。雷恩女士说完就又离开了。

“感谢诸神。”贺瑞斯说。

“感谢众鸟。”休说。

“感谢诸神和众鸟,”布朗温说,“所有森林中的所有树上的所有鸟。”

“也感谢雅各布,”米勒德说,“没有他我们走不了这么远。”

“我们甚至不可能离开海岛,”布朗温说,“你为我们做了太多,雅各布。”

大家都过来拥抱我,每一个人,一个接着一个。然后他们逐渐离开,只剩下了艾玛,她最后一个拥抱我——一个长长的苦乐参半的拥抱,感觉太像道别。

“请求你离开是我做过最艰难的事,”她说,“我很高兴你改变了想法,我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再次提出请求了。”

“我讨厌这样,”我说,“我希望有一个世界让我们能安宁地在一起。”

“我知道,”她说,“我知道,我知道。”

“我希望……”我开始说。

“停。”她说。

不管怎样,我还是说了:“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家。”

她移开了目光:“你知道如果那样做我身上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

艾玛不喜欢长时间的道别,我能感觉到她下定决心,努力不让痛苦表露出来。“那么,”她一本正经地说,“流程如下:当佩里格林女士变成人,她会带你回去,穿过嘉年华,进入地下,当你通过转换点,你将会回到‘现在’。那之后,你觉得能应付吗?”

“我想是的,”我说,“我会给我父母打电话,或者去警察局什么的。我肯定现在英国的每个警区都有我的脸部特写公告,我了解我爸爸。”我稍微笑了笑,因为如果不笑的话,我可能已经开始哭了。

“那就行了。”她说。

“那就行了。”我说。

我们看着彼此,没太做好放手的准备,也不确定还能做什么。我本能地想要亲吻她,却阻止了自己——她不再允许我那样做了。

“你走吧,”她说,“如果再也收不到我们的来信,那么,有一天你可以讲讲我们的故事。你可以把我们的事告诉你的孩子们,或者是孙子们。我们不会被完全遗忘。”

然后我便知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彼此间说的每个字都是伤害,都会被此刻的痛苦包裹并烙上它的印记。我现在需要离开她的身边,不然伤痛永远不会停止。于是我悲伤地点点头,再次拥抱了她一下,然后退到一个角落里去睡觉,因为我非常、非常疲惫。

过了一会儿,其他人拖着床垫和毛毯进到屋里,在我周围做了一个安乐窝,我们在一起抱团取暖以抵御入侵的寒意。但当其他人开始睡下时,我发现自己尽管筋疲力尽却无法入眠,于是起身在房间里踱了一会儿,远远地注视着孩子们。

自从我们的旅程开始,我感受到了太多——喜悦、担忧、希望、恐惧——但直到现在,我从未曾感到孤独。布朗温曾叫我兄弟,但那听起来不再对劲,我顶多是他们的远房表亲。艾玛是对的:我永远不能理解。他们如此年长,看过的太多了,而我来自另一个世界,现在是回去的时候了。

终于,伴着我们下面的楼层和头顶阁楼里的冰嘎吱嘎吱噼啪作响的声音,我睡着了。整栋楼充满了冰。

那夜,奇怪又紧迫的梦伴随着我。

我又在家里了,做着所有过去常做的事。大口吃着一个速食汉堡——粗粮面包做成的又大又油腻的汉堡;坐在瑞奇那辆福特维多利亚皇冠的副驾驶上,低劣的收音机发出刺耳的声响;和我父母在杂货店,沿着过度明亮的长过道滑动,艾玛在那儿,把双手放进海产柜台的冰里降温,融化的水流得到处都是,她没认出我。

然后我置身于自己十二岁生日派对的游乐场,正拿着一把玩具枪开火。一具具爆裂的尸体,一只只充血的气球。

雅各布你在哪儿?

然后是学校。老师正在黑板上写字,但那些字母没有意义。然后大家都站了起来,匆忙往外跑——有什么不对劲。一个很响的噪音高高低低地起伏着,每个人都站着不动,探头看向天空。

空袭。

雅各布雅各布你在哪儿?

有人把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是一个老人,一个没有眼睛的人,他来偷我的眼睛。不是一个人——是一个东西——一只怪物。

现在我奔跑着,追赶我原来的狗。多年以前她离开了我,走失的时候还拴着狗绳,当她试图把一只松鼠赶上树时,狗绳缠绕在一根树枝上,她把自己勒死了。我们花了两周的时间在附近的地区喊着她的名字四处寻找,三周以后发现了她。我不禁为往事抽噎。

现在汽笛声震耳欲聋。我奔跑,一辆车在旁边停下把我接上车。我父母在车里,着装正式,他们不看我。车门锁上了。我们的车行驶着,外面热到令人窒息,但车里开着暖气,车窗紧闭。收音机声音很大,却被调到两个电台之间,发出错乱的杂音。

妈妈我们去哪儿?

她没回答。

爸爸为什么我们在这里停下?

然后我们下了车,走起路,我又能呼吸了。漂亮的绿地,有新割的青草的气味。人们穿着黑衣,在地上的一个坑洞周围聚集。

平台上放着一口打开的棺材。我向内探视,棺材里是空的,但有一块油渍在棺底慢慢蔓延,将白色的缎子染黑。快!合上棺盖!黑色的焦油泡从裂缝和沟槽中冒出,滴落到草里渗进泥土。

雅各布你在哪儿说话呀!

墓碑上写着:亚伯拉罕·埃兹拉·波特曼。我跌进他敞开的墓穴里,黑暗向上旋转着将我吞没,我不断地下落,就像在一个无底洞,然后置身于地下的某个地方,孤身一人,在上百条相互连接的隧道中游走。我游游荡荡,那里很冷,冷到令我害怕皮肤会结冰、骨头会碎裂,黑暗中随处都有黄色的眼睛在注视我。

我跟随着他的声音。雅各布,到这儿来,别怕。

隧道倾斜向上,尽头有光,一个年轻人站在隧道口,平静地读着一本书。他看起来和我一模一样,或者几乎和我一样,也许他就是我,我想,但接着他说话了,那是我爷爷的声音: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霎时间我在黑暗中惊醒,我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不知身在何处,只知我不已不在床上了,也没和其他人一起待在会议室里。我到了别的地方,身处的房间一片漆黑,脚下是冰,我的胃翻滚着……

雅各布到这儿来你在哪儿?

一个声音从外面沿着走廊传来——一个真实的声音,并非来自梦里。

然后我再次置身梦中,正在一个拳击台的围绳外面。画面中,在雾霭和灯光下,我爷爷与一只“空心鬼”公开对抗。

他们绕着彼此兜圈子。爷爷很年轻,双脚敏捷,光着膀子,手里握着一把刀。“空心鬼”驼背扭曲,它的触须在空中挥舞,黑色的液体从张开的下颌滴落到垫子上。它突然用一根触须抽打过去,爷爷闪身躲开。

不要对抗疼痛,这是关键,爷爷说,它在告诉你什么。欢迎它,让它和你说话。疼痛说:你好,我正是你;我因“空心鬼”而生,但我也是你。

“空心鬼”再次抽打他,爷爷预料到了,在攻击到来前就腾挪出了空间。然后“空心鬼”第三次发起进攻,爷爷用刀猛击,“空心鬼”黑色的须尖被切断了,落在垫子上震颤着。

它们是愚蠢的生物,极易受影响。跟它们说话,雅各布。爷爷开始说话,但说的不是英语,也不是波兰语,不是我在梦境之外听到过的任何一种语言。那声音就像是某种粗嘎的出气声,不是从嗓子或嘴里发出的。

那生物停止移动,站在原地摇摆,看起来被催眠了。爷爷把刀放低,朝它缓缓逼近,嘴里仍然说着他那令人恐惧而费解的语言。他离得越近,那生物就变得越温顺,最后跌跪在垫子上。我以为它就要闭上眼睛睡觉了,这时“空心鬼”突然挣脱了爷爷投在它身上的咒语,用所有的触须迅猛攻击并将爷爷刺穿。当他倒下时,我跳过围绳向他跑去,“空心鬼”悄悄溜走了。爷爷平躺在垫子上,我跪在他身旁,一只手放在他脸上,他对我低声说着什么,嘴唇上冒着血沫,于是我俯身靠近倾听。你比我强大,雅各布,他说,你比任何时候的我都强大。

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变慢,莫名其妙地听到了它,直到每次跳动开始间隔整整几秒的时间,然后是几十秒,然后……

雅各布你在哪儿?

我再次惊醒。现在屋里有了光,到早上了,刚好是蓝色的黎明。我跪在冰上,身在那间被冰填得半满的屋中,我的手不在爷爷脸上而是放在被困的“空心鬼”头顶,触摸着它那迟缓的爬行动物脑。它睁着眼睛看着我,而我也正回看着它。我看见你了。

“雅各布!你在干吗?我一直在到处找你!”

是艾玛,她发狂般地站在外面的走廊里。“你在干吗?”她又说了一遍——她看不到“空心鬼”,不知道它在那儿。

我把手从它头上拿开,悄悄远离了它。“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刚才在梦游。”

“没关系,”她说,“快来——佩里格林女士就要变身了!”

所有孩子和所有从杂耍场上来的奇人都挤在那间小屋里,面色苍白、神情紧张,围着两个伊姆布莱恩,紧靠墙壁在地上蹲了一大圈儿,就像密室斗鸡的赌徒一样。艾玛和我溜进他们中间挤在一个角落里,眼睛紧紧盯住这正在上演的奇观。屋子里乱糟糟的:雷恩女士和佩里格林女士坐了一整夜的摇椅倾倒在一边;摆着小玻璃瓶和烧杯的桌子被粗暴地推倒在墙边;阿尔瑟娅站在桌面上抓着一支网杆,随时准备挥杆。

雷恩女士和佩里格林女士位于地面中央。雷恩女士双膝着地,把佩里格林女士压在地板上,她手上戴着厚厚的猎鹰手套,一边冒着汗一边用古老的异能语反复吟诵。佩里格林女士粗声尖鸣,挥舞一对利爪。但无论佩里格林女士如何猛烈地摆动,雷恩女士始终不放手。

在这个夜晚的某一刻,雷恩女士温和的按摩变成了一场类似不同物种专业摔跤比赛和驱魔仪式结合的表演。佩里格林女士的鸟性如此彻底地支配着她,拒绝离开,以至于必须用一场斗争来驱逐。两个伊姆布莱恩都受了轻伤:佩里格林女士的羽毛散落得到处是,而雷恩女士一侧脸上有一道竖的长血印子。那是一番令人不安的景象,孩子们当中有很多人看得目瞪口呆。雷恩女士正用力压在地上的那只鸟狂暴而野蛮,几乎令我们认不出。看起来,这场暴力表演要以佩里格林女士完全恢复到从前而告终有点不可思议,但阿尔瑟娅始终对我们保持微笑,鼓励地冲我们点头,仿佛在说,快了,只要再往地上压一压就好!

作为如此虚弱的老妇人,雷恩女士可真是给佩里格林女士好一顿狠揍。但之后那只鸟用喙猛戳雷恩女士,雷恩女士手上一滑,佩里格林女士大振双翅,差点儿从她手里逃脱。孩子们见状大叫着倒抽冷气。但雷恩女士身手敏捷,她一跃而起,设法抓住了佩里格林女士的一条腿,再次将她扑通一声拽在地板上。这令孩子们更大声地吸气——大家不习惯看到我们的伊姆布莱恩受如此对待,实际上布朗温不得不阻止休冲进战斗中保护她。

两个伊姆布莱恩现在看起来都极度疲惫,但佩里格林女士更甚,我能看出她的体力正在衰减,她的人性似乎就要战胜鸟性了。

“加油,雷恩女士!”布朗温大叫。

“你可以的,雷恩女士!”贺瑞斯呼唤道,“把她带回我们身边!”

“拜托!”阿尔瑟娅说,“我们需要绝对的安静。”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佩里格林女士停止了挣扎,双翅张开躺在地上,喘着粗气,长满羽毛的胸口起伏着。雷恩女士把手从鸟身上拿开,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要变身了,”她说,“当变身发生时,我不想你们任何人冲过来抓她。你们的伊姆布莱恩很可能将会非常困惑,而我想要她头一个看到的是我的脸,听到的是我的声音,我需要向她解释发生了什么。”然后她双手交叉在胸前,喃喃地说,“回到我们身边,阿尔玛。来吧,姐妹,回到我们身边。”

阿尔瑟娅从桌子上走下来捡起一条床单,把它展开举在在佩里格林女士身前,将她从众人的视线中遮挡起来。当伊姆布莱恩从鸟变成人时,她们是一丝不挂的,这会给她一些私人空间。

我们屏住呼吸,在焦虑中等待,这时候一连串奇怪的响声从床单后面传来:排气的声音、一个像是有人猛烈拍了一下手的声音——然后雷恩女士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后退一步。

她看起来受到了惊吓——张着嘴巴,阿尔瑟娅也是。然后雷恩女士说:“不,这不可能。”阿尔瑟娅一个踉跄,好像要昏倒一样,任床单滑落。我们看到地上有一个人形的躯体,但不是一个女人的。

他全身赤裸,蜷缩成一团,背对着我们。他开始苏醒,舒展身体,最后站了起来。

“那是佩里格林女士吗?”奥莉弗说,“她的样子很古怪。”

显然,那不是她,我们面前的人和佩里格林女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他是一个发育不良的小个子男人,膝关节粗大,秃顶,鼻子像用过的橡皮;他完全赤裸,从头到脚都糊满了半透明的凝胶。雷恩女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为了让自己站稳伸手乱抓着什么,这时其他人又惊又气,都开始大喊:“你是谁?你是谁?你对佩里格林女士做了什么?”

慢慢地,慢慢地,男人把双手抬到他脸边,揉了揉眼睛。然后,他第一次睁开了眼睛。

他空洞的瞳孔是白色的。

我听到有人尖叫起来。

然后,男人非常镇定地说:“我的名字是寇尔,现在你们都是我的俘虏了。”

“俘虏!”折叠人大笑着说,“他什么意思,我们是俘虏?”

艾玛对雷恩女士大喊:“佩里格林女士在哪儿?这个男人是谁?你对佩里格林女士做了什么?”

雷恩女士看起来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当困惑转变成震惊和气愤,我们用一连串的问题向小个子男人开炮。他站在屋子中央,用略显无聊的表情忍受着那些问题,双手庄重地交叠,盖在私处。

“如果你们真正允许我说话,我将会解释这一切。”他说。

“佩里格林女士在哪儿?!”艾玛再次大喊,愤怒地颤抖着。

“别担心,”寇尔说,“她很安全,被我们关押着呢。几天以前我们绑架了她,在你们的岛上。”

“那么我们从潜艇里救出的鸟,”我说,“那是……”

“那是我。”寇尔说。

“不可能!”雷恩女士说,她终于又能说话了,“幽灵不能变成鸟!”

“确实,一般说来是不能。但阿尔玛是我姐姐,要知道,尽管我不够幸运,没能继承到一星半点操控时间的天赋,却同样拥有她最没用的特性——变成一只凶猛小猎鸟的能力。我对她的冒充很出色,你们不觉得吗?”他微鞠了一躬,“现在,能麻烦你们给我条裤子吗?这样实在有些尴尬。”

他的请求被无视了。与此同时,我的脑袋晕乎乎的,记起佩里格林女士曾经提到过她有两个弟弟——实际上,我看过他们的照片,当时他们都一起受埃弗塞特女士照顾。然后我回想我们和这只被认为是佩里格林女士的鸟一起度过的日子,所有我们经历的、看到的一幕幕。被戈兰扔进海里的笼子,那里面关的是真正的佩里格林女士,而我们“营救”的这个是她弟弟。最近佩里格林女士所做的残忍之事现在看来更讲得通了——那根本不是佩里格林女士——但我心里仍然剩下一百万个疑问。

“从始至终,”我说,“为什么你一直保持鸟身?只是为了监视我们?”

“我对你们幼稚的争吵进行了漫长的观察,这无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很希望你们能在一件未完成的事上帮到我。你们在乡下杀死我的手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你们证明了自己很有策略。自然,之后我的手下可以在任何时候冲进来抓住你们,但我认为最好多留你们一会儿,看看你们的聪明才智是否能带我们找到那个一直设法避开我们的伊姆布莱恩。”接着,他转向雷恩女士,咧开嘴大笑起来,“你好,巴伦西亚加,又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雷恩女士哀叹了一声,用一只手给自己扇风。

“你们这帮白痴、笨蛋、低能儿!”小丑大喊,“你们把他们直接带到我们这儿来了!”

“作为一个不错的意外收获,”寇尔说,“我们还造访了你的小动物园!我们离开后,我的手下很快就去串门了。用那只长颈鸸和那只拳师犬的头做成标本,挂在我的壁炉台上方看起来会很华丽。”

“你这个恶魔!”雷恩女士尖叫道,她双腿站不住,向后倾靠在桌子上。

“噢,我的鸟啊!”布朗温睁大眼睛惊呼,“菲奥娜和克莱尔!”

“你们很快就会再见到她们的,”寇尔说,“她们很安全,我的人正奉命看着她们。”

一切都开始有了一种可怕的感觉。寇尔知道乔装成佩里格林女士,他就会被雷恩女士的小动物园接纳,而当她不在家,不能绑架她的寇尔就鼓动我们追着她,向伦敦进发。在很多方面,我们从最开始就被操控了——从我们选择离开海岛,我选择和他们一起走的那一刻开始。甚至连在森林里的第一个夜晚,他选择让布朗温读那个关于石头巨人的故事,都是一次操控。他想要我们找到雷恩女士的时光圈,并且让我们以为是自己破解了它的秘密。

我们当中那些没吓呆的人气得口吐白沫。有些人大喊着应该杀死寇尔,忙着搜寻尖锐的物体好去杀了他,而那些保持理智的人则试图拉住他们。自始至终,寇尔都镇定地站着,等待这场轩然大波逐渐平息。

“恕我直言,”他说,“如果我是你们,我不会动任何杀人的念头。你们可以杀我,当然,没人能阻止你们。但如果等我的手下到达时我平安无事,事情对你们来说会容易得多。”他假装看了一下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啊,是的,”他说,“他们现在应该到这儿了——是的,大约正好是现在——包围了这座楼,封堵了可以想到的每个出口,包括屋顶。补充一句,他们有五十六个人,而且毋庸置疑个个全副武装,比全副武装更甚。你们可曾见过一把迷你枪能对一个儿童尺寸的人身做什么?”他直视着奥莉弗说,“它会把你变成喂猫的肉,亲爱的。”

“你在吓唬人!”伊诺克说,“外面没人!”

“我向你保证,有人。自从我们离开你们那座令人沮丧的小岛,他们就一直密切监视着我,在巴伦西亚加向我们表明身份的那一刻,我给他们发了信号。那是超过十二个小时以前的事了——这么长的时间用来召集兵力绰绰有余。”

“让我去核实一下。”雷恩女士说,她离开小屋向伊姆布莱恩会议室走去。虽然那里的窗户大部分都被冰遮住看不到外面,有些却焊进了小型的望远镜筒,那上面附带着镜子,可以让我们看到下面的街道。

在我们等待她回来时,小丑和耍蛇女孩儿争论什么才是折磨寇尔的最好方法。

“照我说,我们先把他的脚趾甲拔掉,”小丑说,“然后再把热的拨火棒插进他眼睛里。”

“在我的家乡,”耍蛇女孩儿说,“对通敌罪的刑罚是全身涂满蜂蜜,绑在一艘敞舱船上,让船漂进一个充满污浊死水的池塘,苍蝇会把人活活吃掉。”

寇尔站在原地,向两侧来来回回地扭动脖子,无聊地伸展着胳膊。“抱歉,”他说,“保持鸟身那么久,都快抽筋了。”

“你觉得我们在开玩笑?”小丑说。

“我觉得你们是业余的,”寇尔说,“如果你们找到一些年幼的竹笋,我可以给你们看看真正恶毒的手段。不过同样能令人愉快的是,我真的劝你们把冰融掉,因为那将为咱们省去极大的麻烦。我这么说是为了你们,是出于对你们安危的真挚关心。”

“是啊,没错,”艾玛说,“当你偷那些异能人的灵魂时,你的关心在哪儿呢?”

“啊,是的,我们的三位先锋。他们的牺牲是必要的——都是为了进步,亲爱的们。你们要知道,我们正在尝试做的事,是让异能物种得到改善。”

“真是笑话,”她说,“你们只不过是权利饥渴的施虐狂!”

“我知道你们都备受呵护,没受过什么教育,”寇尔说,“但你们的伊姆布莱恩没教过你们有关我们这些人的历史么?我们异能人曾经就像是漫步在地球上的神!巨人——君王——这个世界理所当然的统治者!但是千百年来,我们遭受了可怕的衰落——我们如此大程度地和普通人通婚,导致我们纯正的异能血统几乎被稀释一光。现在看看我们,都退化成什么样儿了!我们藏在这些时间停滞的地方,害怕那些本该由我们统治的人,被这个好事者联盟——这些女人,永久地抑制在儿童时代!你们没看到她们把我们削弱到了何种地步吗?你们不觉得羞愧吗?你们对我们应有的权力有任何了解吗?你们感觉不到血管中巨人的血液吗?”他说着越来越不淡定,涨红了脸,“我们不是在试图摧毁异能界——我们在试图拯救它!”

“是那样吗?”小丑说,然后走向寇尔,正对着他的脸吐了口唾沫,“呃,你拯救的方法很变态。”

寇尔用手背擦掉唾沫:“我早知道跟你们讲道理毫无意义,伊姆布莱恩们一百年以来一直在向你们灌输谎言,给你们洗脑。我想,最好还是拿走你们的灵魂再重新开始。”

雷恩女士回来了。“他说的是实话,”她说,“外面一定有五十个士兵,都带着武器。”

“啊,啊,啊,”布朗温哀叹道,“我们要怎么办?”

“放弃,”寇尔说,“安静地离去。”

“他们有多少人在外面无关紧要,”阿尔瑟娅说,“他们永远无法穿过我所有的冰。”

冰!我差点儿忘了,我们身处一座冰垒之中!

“没错!”寇尔爽朗地说,“她说的完全正确,他们进不来。所以有一个又快又没有痛苦的方法,那就是你现在自愿把冰融掉,或者有一种长久、顽固、缓慢、无聊、可悲的方法,也就是围困。那样的话,我的手下会站在外面把守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与此同时,我们留在这里面,静静地饿死。也许当你们绝望和饿到极点的时候会放弃,或者开始自相残杀。无论如何,如果我的手下不得不等那么久,当他们进来时,会把你们每一个人折磨致死,他们必然会那么做。而如果我们必须走那条缓慢、无聊、可悲的路子,那么拜托,为了孩子们,给我拿条裤子来。”

“阿尔瑟娅,给这个人拿条该死的裤子来!”雷恩女士说,“但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把冰融掉!”

“是的,夫人。”阿尔瑟娅回答,说完便走了出去。

“听着,”雷恩女士转向寇尔说,“我们将会这么做:你告诉你的手下,允许我们安全地从这里出去,不然我们就杀了你。如果不得不杀你,我向你保证我们会的,而且会把你臭烘烘的尸体从冰洞里扔出去,一块一块地扔。我肯定你的手下不会很喜欢那样,这时我们就会有很长的时间来策划下一步的行动。”

寇尔耸耸肩说:“呃,好吧。”

“真的?”雷恩女士问。

“我以为我能吓到你们,”他说,“但你说的没错,我宁愿不被杀死。所以带我到其中一个冰洞去,我会按你的要求做,向我的手下喊话。”

阿尔瑟娅带着一条裤子回到屋里,把它扔向寇尔。寇尔穿上裤子。雷恩女士委派布朗温、小丑和折叠人看守寇尔,用破碎的冰柱把他们武装了起来。他们用冰柱尖儿瞄准寇尔的后背;与此同时,我们向走廊里行进。但当大家穿过通向伊姆布莱恩会议室的那间又小又黑的办公室,行至瓶颈路段时,一切都变糟了。有人绊在一张床垫上跌倒了,然后我听到黑暗中爆发出一场混战。艾玛及时点起一团火,看到寇尔正拽着阿尔瑟娅的头发把她从我们身边拖走,她又踢又蹬、四肢乱动。此时寇尔举起一根尖锐的冰柱指着她的喉咙大喊:“别过来,不然我就用这个刺穿她的颈动脉!”

我们跟着寇尔,和他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他把猛摆乱踢的阿尔瑟娅拖进会议厅,然后拖到椭圆形的桌子上,掐住她的脖子,把冰柱举在离她眼睛一英寸的地方大喊:“这些是我的要求!”

不过还没等他继续说下去,阿尔瑟娅就一巴掌打在他手里的冰柱上,冰柱飞了起来,尖端朝下落在“时间地图”的页面上。当寇尔的嘴巴仍然是一个惊讶的“O”时,阿尔瑟娅的手抓住了他裤子的前面,于是“O”变宽了,变成震惊的扭曲表情。

“现在!”艾玛大喝一声,然后她、我和布朗温穿过木门朝他们冲去。但当我们奔跑时,那间大屋子的长度似乎拉长了,不一会儿阿尔瑟娅和寇尔之间就开始了又一轮的战斗:寇尔放开阿尔瑟娅,摔倒在桌子上,他伸开双臂想要抓住冰柱。阿尔瑟娅和他一起摔了下去但没放手——现在她两只手都抱着他的大腿——一层冰在寇尔的下半身迅速延展,使他腰部以下动弹不得,也把阿尔瑟娅的一双手冻在了他腿上。他用一根手指勾在冰柱上,然后整只手都握上去,一边因吃力和痛苦发出呻吟,一边猛地把冰柱从地图上拔了下来,接着他扭转上半身,直到冰柱的尖端静止在阿尔瑟娅后背上方。他对着她尖叫,让她停下、放开他并且把冰融掉,不然他就把冰柱插进她的身体。

现在我们离他们只有几码的距离,但布朗温抓住艾玛和我,阻止我俩上前。寇尔尖叫道:“停!停下!”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冰层迅速上升到他胸口又越过了他的肩膀。几秒后,他的胳膊和手也会被冰封了起来。

阿尔瑟娅没有停下。

然后寇尔照他说的做了——他把冰柱刺进了阿尔瑟娅的后背。她在震惊中绷紧了身体,然后呻吟起来。雷恩女士朝他们跑去,拼命叫着阿尔瑟娅的名字,这时候已经蔓延了寇尔多半个身体的冰层开始非常迅速地消退。等雷恩女士到他们跟前,他身上的冰几乎消失得一干二净了。接着,各处的冰也都开始融化——和阿尔瑟娅的生命一样,正在快速地消逝和萎缩——阁楼里的冰滴落,穿过天花板如雨一般落了下来,正如阿尔瑟娅自己的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流淌。现在她在雷恩女士怀里,身体松弛,就要走了。

桌子上的布朗温一只手掐着寇尔的喉咙,另一只手将他的武器捏成了碎沫。我们能听到下面几层楼里的冰也正在融化,然后从窗户流出。我们冲到窗口向外看,能看到水从低层的窗户涌进街道,街上穿着灰色城市迷彩服的士兵们紧抓着路灯杆和消防栓以防被冰浪冲走。

然后我们听到了他们的靴子重重地踩在下层楼梯上的声音,屋顶上也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没过多久他们就带着枪一边大喊一边闯了进来。有些人头上戴着夜视镜,所有人都举着武器——便携式机关枪、激光瞄准手枪、格斗刀。他们用了三个人才把布朗温从寇尔身上撬开,寇尔透过自己被捏得半碎的气管呼哧呼哧地喘息:“把他们带走,不要手软!”

雷恩女士大喊着,求我们顺从:“按他们说的做,不然他们会伤害你们!”但她不肯放开阿尔瑟娅的身体,于是他们拿她做示范,将阿尔瑟娅强行拉开,把雷恩女士踢倒在地上,为了吓唬我们,其中一个士兵用他的自动手枪朝天花板开火。当我看到艾玛正打算用双手燃起一团火球时,我抓住她的胳膊求她不要那样——“别,请别,他们会杀了你!”——然后一把步枪的枪托猛地撞在我胸前,我倒抽一口气摔在地上,双手被其中一个士兵束缚在身后。

我听到他们正在清点我们的人数,寇尔报出我们的名字,确保即使是米勒德也没被遗漏——因为到现在,他和我们一起度过了之前的三天,当然认识我们所有人,知道我们的一切。

我被拉了起来,士兵们推着大家穿过门进入走廊。艾玛跌跌撞撞地走在我旁边,头发上沾着血迹。我小声说:“拜托,就按他们说的做。”尽管她没理会,我知道她听到了。她脸上尽是愤怒、害怕和震惊——我想也有遗憾,为刚刚从我身上被夺走的一切。

楼梯井里,下行的楼层和楼梯变成了一条白水河、一个倾泻汹涌的漩涡,上行是唯一的出路。我们被推上楼梯、穿过一扇门,进入强烈的日光中——到屋顶了。所有人都湿透冻僵了,吓得默不作声。

除了艾玛。“你们带我们去哪儿?”她问道。

寇尔直接朝她走来,对着她的脸咧嘴一笑,此时一个士兵在她身后握住她被铐起来的双手。“一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寇尔说,“在那里你们的异能灵魂每一滴都不会被浪费掉。”

她畏缩了一下。寇尔大笑,他转过身,一边把胳膊伸展过头顶,一边打了个哈欠。一对奇怪而粗大的隆起从他的肩胛骨处凸了出来,就像是发育不全的翅膀的根茎:这个变态男人与一个伊姆布莱恩有点亲缘关系的唯一表面线索。

喊叫的声音从另一座楼的楼顶传来,那里有更多的士兵。他们正在屋顶之间放下一座可以折叠的桥。

“死了的女孩儿怎么办?”其中一个士兵问。

“真是遗憾,太浪费了,”寇尔说着用舌头发出咂咂声,“我本该会喜欢享用她的灵魂的。异能灵魂单独吃起来没什么味道,”他对我们说道,“它的天然稠度是有点黏糊糊的膏状,真的,但是和少许加料的蛋黄酱搅拌在一起,再抹到白肉上,就很美味了。”

然后他大笑起来,声音非常响,笑了很久。

当他们把我们一个接一个地带走,走在宽阔的折叠桥上时,我心里感到一阵熟悉的刺痛——微弱但变得越来越强,缓慢却变得越来越快——那只“空心鬼”现在解冻了,正慢慢苏醒过来。

十个士兵用枪押着我们走出时光圈,经过嘉年华的帐篷、杂耍场和目瞪口呆的游客;走过一条条藏着老鼠的巷子,走过巷子里的货摊,小贩和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我们身后凝视着我们;走进乔装室,经过那堆被我们脱掉并丢弃的衣服,向地下走去。士兵们用枪口顶着我们往前走,冲我们大吼要我们保持安静(尽管几分钟里没人说过一个字)、保持低头、保持队形,不然就用手枪抽打我们。

寇尔不再和我们一起——他留下和更大的士兵分队去做“肃清”,我想意思就是在时光圈里搜寻藏起来和被落下的人。我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正在穿一双新式靴子和一件军队夹克,他告诉我们他完全看腻了我们的脸,不过会和我们在“另一面”见,管它是什么意思。

我们通过转换点,再次穿越到未来——但不是我认得的那个版本的隧道。眼下的轨道和枕木都是金属的,隧道里的灯光也有所不同,不是红色的白炽灯,而是一闪一闪发着微弱绿光的荧光灯管。然后我们从隧道出来走上站台,我明白了为什么:我们不再置身十九世纪,甚至也不在二十世纪。栖身于此的难民群现在不见了,车站几乎荒废。我们之前下的环形楼梯也不见了,被自动扶梯取代。站台上方挂着LED滚动屏幕——距下趟列车:2分钟。墙上的海报宣传的是我之前在夏天看过的电影,就在爷爷去世前。

我们离开了1940年,回到了“现在”。

有几个孩子留意到了,脸上出惊讶和害怕的神情,但对于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来说,比起我们的突然被俘,意外的现代之旅没什么好惊讶的——他们担心的是灵魂被提取,而不是长白发和老年斑。

士兵们把我们赶到站台中央等待列车。沉重的脚步声喀哒喀哒朝我们走来,我冒险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警察正走过来,在他身后,还有三个正步下自动扶梯。

“嘿!”伊诺克大喊,“警察,这里!”

一个士兵在伊诺克肚子上打了一拳,他弯下腰。

“这里一切都好吗?”离得最近的警察问。

“他们抓了我们做俘虏!”布朗温说,“他们并不真的是军人,他们是——”

然后她肚子上也挨了一拳,尽管看起来并没伤到她。让她停下不再多说的是那个警察本身,他摘下镜面太阳眼镜,露了出光秃秃的白眼睛。布朗温退却了。

“一点忠告,”警察说,“你们不会得到帮助的,到处都有我们的人。接受这点,一切就都会容易些。”

普通人开始挤满车站,士兵们从各个方向朝我们逼近,藏着他们的武器。

一趟车嘶嘶地进站,里面载满了人。电动门嗖地打开,过剩的乘客溢了出来。士兵们把我们推向最近的车厢,几个警察走在前面,驱散里面剩下的一些乘客。“去找别的车厢!”他们吼道,“出去!”乘客们发了几句牢骚但顺从了。然而我们身后的站台上有更多的人正在试图挤进车厢,其中几个之前一直围着我们的士兵不得不离开去阻止他们。接下来的混乱刚刚好——车门试图关闭,但警察强行让它们开着直到警报声响起;士兵们猛推我们向前,但太过用力致使伊诺克绊倒了,结果他后面的孩子在一串连锁反应里接连绊倒;折叠人由于手腕太瘦已经摆脱了手铐的束缚,他决定趁乱逃走,拔腿就跑。

枪声响起,然后是第二声,折叠人跌跌撞撞双脚分开倒在地上。人群恐慌地蜂拥逃散,人们尖叫着慌忙逃窜躲避枪声,本来只不过有点混乱的场面恶化成一团糟。

然后他们连推带踢地赶我们上车,我旁边的艾玛拒绝上车,这让推她的士兵靠近了。然后我看到她戴着手铐的双手燃烧起橙色的火光,她向后伸出手抓住了他。士兵瘫倒在地上,尖叫着,他的迷彩服上烫穿了一个手的形状。然后推着我的士兵举起他的枪柄,眼看就要砸到艾玛脖子上,这时我心里的本能被触发了,我用肩膀撞向他的后背。

他栽了个跟头。

艾玛烫软了她的金属手铐,手铐变成一团变形的红热金属从她手上滑落。现在我的士兵把枪转向我,怒吼着,但没等他开火,艾玛就从他身后靠近,把双手拍在他脸上,滚烫的手指像热黄油一样烫穿了他的脸颊。他扔下枪,倒在地上拼命尖叫着。

这一切都发生得非常之快,只用了短短几秒钟。

然后又有两名士兵向我们走来。现在其余人几乎都在火车上了——除了布朗温和盲兄弟,兄弟二人从未戴上手铐只不过互相挽着胳膊站着。看到我们就要被枪打死,布朗温做了一件我绝对想象不到她在其他任何情况下会做的事:她重重地扇了哥哥一巴掌,然后拉起弟弟,粗暴地把他从哥哥身边拽开。

连接被切断的一瞬间,他们发出响亮的尖叫,巨大的叫声引起一阵疾风。它像龙卷风一样飞快地从车站呼啸而过——把艾玛和我向后吹去,吹碎了士兵们的眼镜,盖过了我耳朵能觉察到的大部分频率,于是我听到的就只有尖锐、高声调的咿咿咿咿咿咿咿——

我看到列车所有车窗全部打破,LED屏幕裂成了尖刀一样的碎片,沿屋顶安装的玻璃灯管爆炸,我们陷入片刻纯粹的黑暗之中,然后红色应急照明灯疯狂地闪烁。

我被风击倒,仰面摔在地上,双耳鸣响着。有什么东西拉起我的领子把我往后拽,远离了列车,而我都不太记得要怎么用胳膊和腿反抗。在耳鸣声下,我能听出有声音发疯似的喊着:“走,快走!”

我感觉到一个又凉又湿的东西紧靠着自己的脖子,就这样被拖进了一个电话亭。艾玛也在,她蜷缩在角落里,精神恍惚。

“把你的腿拉上来。”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一个毛茸茸的矮家伙从我身后快步走来,他长着扁鼻子和双下巴。

是那只狗,阿迪森。

我把双腿拉进电话亭,虽然回过些神来可以动,却不能说话。

在那可憎的闪烁红光中,我看到的最后一幕是雷恩女士被猛推进车厢,车门啪地关闭,我所有的朋友都和她一起在车厢里、在枪口的威胁下畏缩着,被列车破碎的车窗框了起来,一群白眼人包围着他们。

然后列车轰鸣着离开,开进黑暗里,不见了。

我惊醒,发现一条舌头正在舔我的脸。

是那只狗。

电话亭的门被拉上了,我们三个挤在里面。

“你昏过去了。”狗说。

“他们走了。”我说。

“是的,但我们不能留在这儿,他们会回来找你们。我们必须得离开。”

“我觉得我目前还站不起来。”

狗的鼻子上有一处伤口,一只耳朵的一大块不见了。无论他做了什么才来到这里,他同样也经历了千辛万苦。

我感到腿被挠了一下,但太累了,累到没心思去查看。我的头像块大石头一样沉重。

“别再睡着了。”狗说,然后他转向艾玛开始舔她的脸。

我又被挠了一下,这次我转移身体的重心伸手去摸。

是电话,我的电话在震动。我不敢相信——电池差不多没电了,信号几乎不存在。屏幕上显示:爸爸(177个未接来电)。

如果不是太困倦,我大概不会接的——随时都可能有个拿枪的人过来把我们解决掉,这不是和爸爸交谈的好时机。但我头脑不够清醒,不论何时,只要电话一响,我原来那股巴甫洛夫条件反射式的冲动就是拿起它。

我按下接听键:“喂?”

一阵哽咽的哭声从另一端传来,然后说:“雅各布?是你吗?”

“是我。”

我听起来一定很糟糕,声音微弱而刺耳。

“噢,我的上帝啊,噢,我的上帝的啊!”我爸爸说。他没预料到我会接电话,也许他已经放弃,以为我死了,现在他打电话给我是出于某种反射性的伤痛本能,他控制不了,“我以……你去了……发生了什么……你在哪儿,儿子?”

“我没事,”我说,“我活着,在伦敦。”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跟他说了最后那部分,我猜是觉得自己欠他一些真相。

然后听起来像是他把头从听筒旁移开对别人大喊:“是雅各布!他在伦敦!”,然后回到和我的对话中,“我们以为你死了”。

“我知道,我是说,我不惊讶。很抱歉用那样的方式离开,我希望我没太吓到你们。”

“你都把我们吓死了,雅各布。”父亲叹了口气,这一声长长的颤音同时包含了宽慰、不相信和恼怒,“你妈妈和我也在伦敦。警察在岛上找不到你,之后……无论如何,那无关紧要,只管告诉我们你在哪里就好,我们会来接你!”

艾玛苏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她睡眼惺忪,好像沉浸在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穿过几英里外的大脑和身体凝视着我。阿迪森说:“好,非常好,现在和我们待在一起。”然后取而代之开始舔她的手。

我对着电话里说:“我实在不能来,爸爸,我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噢,天哪,我就知道。你在吸毒,不是吗?听着,不管你和谁混在一起,我们可以帮忙。我们不用把警察牵扯进来,我们只不过想要你回来。”

接下来的一瞬间我脑中一片黑暗,当我再次回过神来,感到肚子里一阵钻心的痛,痛得不由自主丢掉了电话。

阿迪森猛地抬起头看着我:“什么情况?”

这时我看到一根又长又黑的触须压在电话亭玻璃外面,很快又有第二根压了过来,然后是第三根。

是“空心鬼”,解冻的“空心鬼”,它跟着我们过来了。

狗看不见它,但他很容易地从我脸上读出来:“是它们当中的一个,对吗?”

我用口型默示,对,阿迪森缩进角落里。

“雅各布?”爸爸微小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雅各布,你在吗?”

触须开始缠绕电话亭,将我们包围。我不知要怎么办,只知道我不得不做点什么,于是我挪动双脚,把双手放在墙上,挣扎着站了起来。

然后我和它面对面了。触须从它豁开的刃状嘴巴里伸出来扇动,它黑色的眼睛正渗出越来越多的黑色液体,在玻璃外几英寸的地方凝视着我。“空心鬼”从喉咙中发出低声咆哮令我内心翻江倒海,我有点希望这个野兽干脆把我杀了做个了结,这样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就都能结束了。

狗对着艾玛大喊:“醒醒!我们需要你,女孩儿!生火!”

但艾玛既不能说话也站不起来。我们在地下车站孤立无援,车站里只有两个穿着雨衣的女人,她们一边后退,一边捏着鼻子抵抗“空心鬼”熏天的恶臭。

然后整个电话亭开始左摇右摆,我听到把它固定在地上的螺栓嘎吱作响,折断了。“空心鬼”慢慢地把我们抬离地面——六英寸,然后一英尺,然后两英尺——结果又狠狠地摔回地面,电话亭的窗户被震得粉碎,玻璃碴儿像雨点般落在我们身上。

然后“空心鬼”和我之间就什么也没有了,没有一英寸的距离,没有玻璃窗。它的触须扭进电话亭里,缠绕住我的胳膊、腰,然后缠住我的脖子,越勒越紧、越勒越紧,直到我无法呼吸。

那时候我知道自己死了。因为死了,我不能做任何事,我停止抗争,放松每一块肌肉,闭上眼睛,屈从于肚子里烟火般的爆破带来的伤痛。

然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伤痛不再有,疼痛转换成了别的什么。我进入其中,它将我包裹,在它起伏的表面下我发现了安静温和的东西。

一声低语。

我再次睁开眼睛。现在“空心鬼”看似冻僵了,正盯着我,我也盯着它,并不畏惧。由于缺氧,我的视野里布满了黑点,但我感觉不到疼痛。

“空心鬼”紧缠着我的触须放松了,几分钟内我第一次呼吸,平静而深长地呼吸。然后我在自己体内找到的低语声从肚子向上移动,穿出喉咙,经过嘴唇,发出一个听起来不像语言的声音,但我天生就明白它的意思。

后,

退。

“空心鬼”把触须缩了回去,全部缩回嘴里塞得满满的,关上了下颌。它微微低下头——一个几乎是投降的姿势。

然后它坐下了。

艾玛和阿迪森在地上抬头看着我,讶异于突如其来的平静。“刚才发生了什么?”狗问。

“没什么好怕的。”我说。

“它走了吗?”

“没,但它现在不会伤害我们了。”

他没问我怎么知道,只是点点头——我的语调令他放心。

我打开电话亭的门,扶艾玛站起来。“你能走路吗?”我问她。她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把身体靠在我身上,我们一起走了一步。“我不打算离开,”我说,“不管你喜不喜欢。”

她对着我耳朵轻声说:“我爱你,雅各布。”

“我也爱你。”我轻声回应她。

我弯腰捡起电话:“爸爸?”

“刚才是什么声音?你和谁在一起?”

“我在呢,我没事。”

“不,你有事。你只管待在现在的位置就好。”

“爸爸,我不得不离开了。对不起。”

“等等,别挂。”他说,“你意识混乱,雅克。”

“不是的。我和爷爷一样,我拥有他所拥有的。”

电话另一端停顿了一下,然后:“请你回家。”

我深吸一口气。要说的太多却没有时间,我不得不说:

“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回家,但首先有些事情需要我做。我只想要你们知道我爱你和妈妈,我这么做并不想伤害你们。”

“我们也爱你,雅克,如果是毒品,或者不管是什么,我们不在乎,我们会让你重新恢复正常的。就像我说过的,你意识混乱。”

“不,爸爸。我是异能人。”

然后我挂断了电话,说着自己都不知道会懂的语言,命令“空心鬼”站起来。

它像影子一样顺从地站了起来。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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