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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4

阿迪森翘着扁鼻子,趾高气昂地四脚迈着步,那只名叫格伦特的人形兽像发疯的狗仔一样围着我们蹦跳。透过草丛和零星的窝棚,我看到一张张面孔正窥视我们——大小不一、形状各异,大多毛茸茸的。当我们到达高地正中时,阿迪森抬起两条前腿高呼:“别怕,伙计们!出来见见帮我们赶走入侵者的孩子们!”

一个接着一个,一队古怪奇异的动物冒险走了出来,阿迪森逐个介绍它们。第一只怪兽像一只小长颈鹿的上半身缝在一头驴子的下半身上,它没有前蹄,用两条后腿笨拙地行走。“这是迪德莉,”阿迪森说,“她是一只长颈鸸,有点像驴子和长颈鹿结合起来的,只是少两条腿,而且脾气不太好。她打牌可一点都输不起。”他低声补充道,“千万别跟长颈鸸打扑克。打声招呼,迪德莉!”

“再见!”迪德莉说,两片厚嘴唇向后咧开,露出大牙笑着,“真是糟糕的一天!见到你们太扫兴了!”接着它大笑起来,声音像驴子高声叫,“只是逗趣的啦!”

“迪德莉自认很风趣。”阿迪森解释道。

“既然你像驴又像长颈鹿,”奥莉弗说,“为什么不叫长颈驴?”

迪德莉皱起眉头:“因为,那是个什么烂名字啊?长颈鸸很顺口,不觉得吗?”说着她伸出三英尺长的粉红胖舌头,用舌尖把奥莉弗的花冠推回头顶。奥莉弗尖叫着跑到布朗温身后,咯咯地笑着。

“这儿所有的动物都会讲话吗?”我问。

“只有迪德莉和我。”阿迪森说,“这些鸡说起话来就停不下,幸好它们不会说!”正说着,一群咯咯叫的母鸡从一只烧黑的鸡笼里摇摆着朝我们走来。“啊,”阿迪森说,“小姐们来了。”

“它们的笼子怎么了?”艾玛问。

“每次我们修好鸡笼,它们就又给烧坏。”他说,“真烦心。”阿迪森转身朝反方向扬了一下头,“你们也许想躲远一点,它们一激动——”

嘭!一声好像小型炸弹爆炸的声音吓得我们都跳了起来,接着,鸡笼上仅存的几块完好的木板裂成碎片,飞向空中。

“鸡蛋就爆炸。”响声过后,他才把话说完。

烟雾散去,只见鸡群仍朝我们拥来,毫发无伤,亦不惊慌,一小团羽毛如雪片般在它们周围飘落。

伊诺克张大了嘴。“你不是说这些鸡下会爆炸的蛋吧?!”他说。

“只有在它们激动的时候,”阿迪森说,“大部分蛋都安全又美味!不过,正是那些爆炸的蛋为它们‘赢’得了这个非常冷酷的名字——毁灭鸡。”

“离我们远点儿!”艾玛朝逼近的鸡群大喊,“你们会把我们炸飞的!”

阿迪森笑了。“它们很温柔,并不伤人,我保证,而且只在鸡笼里下蛋。”母鸡在我们脚下愉快地咯咯叫着,“看吧?”他说,“它们喜欢你们!”

“这真是间疯人院!”贺瑞斯说。

迪德莉大笑:“不,小鸽子,这是个小动物园。”

接着阿迪森又向我们介绍了一些异能不易被察觉的动物,包括一只在树枝上静悄悄紧盯我们的猫头鹰,一窝能以难以察觉的方式消失或出现的老鼠,它们仿佛有一半时间活在另一层时空里,还有一只双眸深黑、犄角超长的山羊,它是曾在下面森林游荡的一群异能山羊的遗孤。

当所有动物聚齐,阿迪森高喊:“‘空心鬼’杀手万岁!”

迪德莉发出刺耳欢呼,山羊抬蹄跺地,猫头鹰长鸣,母鸡们咯咯叫,格伦特絮叨着他的感激之情。与此同时,布朗温与艾玛交换眼神,布朗温往下瞥了一眼自己的外衣——佩里格林女士就藏在里面——对艾玛扬起眉毛示意:现在吗?艾玛摇头回应:还不是时候。

布朗温把克莱尔放在树荫的下一小块草坪上。她颤抖冒汗,意识时有时无。

“我见雷恩女士做过一种治疗发烧的神药,”阿迪森说,“味道怪异,但是很有效。”

“我妈以前老给我做鸡汤。”我提议。

鸡群惊恐尖叫,阿迪森凶狠地瞪了我一眼。“他在开玩笑!”他说,“他只是说笑的,简直荒谬,哈哈!根本没有鸡汤这种东西!”

有格伦特和他的对生拇指帮忙,阿迪森和长颈鸸去准备神药了。不大会儿,他们带回一只像是盛着脏刷锅水的碗。等克莱尔喝得一滴不剩并且睡去,动物们简单设宴款待我们:一篮篮的新鲜面包和炖苹果、熟透的煮鸡蛋——不爆炸的那种——直接送到我们手上,动物们可没有盘子和餐具。如果不是五分钟内就狼吞虎咽地吃下三个鸡蛋和一整条面包,我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饿到这种地步。

当我吃完打着饱嗝抹嘴时,抬头见动物们热切地注视着我们,一张张生动又充满智慧的脸令我精神恍惚,难以置信自己竟不是在做梦。

米勒德在我旁边用餐,我转身问他:“在这之前,你听说过异能动物吗?”

“只在童话故事里,”他张着塞满面包的嘴说,“太奇怪了,然后,一个童话就把我们带到它们身边了。”

只有奥莉弗对这一切表现淡定,可能因为她还太年轻——或者部分的她还年轻。总之,故事和现实间的差距对她来说似乎还不算太大。“其他的动物在哪儿?”她问阿迪森,“卡斯伯特的故事里还有长腿怪熊和双头山猫。”

就此,动物们雀跃的情绪退潮了。格伦特把脸藏在一双大手后面,迪德莉发出嘶吼般的呻吟。“别问,别问。”她垂下头说,但为时已晚。

“这些孩子救了我们,”阿迪森说,“若他们想,他们理应知道我们的故事。”

“如果你们不介意告诉我们的话。”艾玛说。

“我喜欢悲剧故事,”伊诺克说,“尤其是那种最后公主被龙吃掉、大家都死光光的故事。”

阿迪森清清嗓子。“我们的故事更像是龙被公主吃了。”他说,“我们像这样生活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在那之前,还要往回追溯几个世纪。”他前后踱步,声音如传道般恢宏,“很久以前,世上满是异能动物。在奥尔丁时代,地球上的异能动物比异能人还多。任何你可以想到的形态、大小,无所不有:能像鸟一样飞的鲸鱼、跟房子一样大的毛毛虫、智商是我两倍的狗,如果你肯相信的话。有些还建立了王国,由各自的动物领袖统治。”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仿佛他脑海里曾烙下那个时代的记忆——随着一声长叹,那光熄灭了,讲述继续,“现在我们的数量还不及他们那时的零头。我们快要灭绝了。你们有谁知道在曾经遍及世界的异能动物身上发生了什么吗?”

我们安静地嚼着食物,为不知道答案而羞愧。

“好吧。那么,”他说,“跟我来,我带你们去看看。”说着他朝着太阳的方向跑去,回头等待我们跟上。

“拜托,阿狄,”长颈鸸说,“别着急啊,客人们正用餐呢!”

“他们问了,我现在就告诉他们,”阿迪森说,“过几分钟面包也跑不了!”

我们无奈地放下食物跟上他。菲奥娜留下照看还在睡梦中的克莱尔。大家穿过高地,来到遥远边缘的一小片树林,格伦特和长颈鸸轻跳着跟在我们后面。一条碎石路在树木中蜿蜒向前,我们沿路走向林中的一片空地。眼看快要到达,阿迪森说:“请让我向你们介绍这世界上最好的异能动物!”树木就此分开,一座小墓园出现在眼前,里面整齐地排满了白色的墓碑。

“哦,不!”我听到布朗温说。

“这里埋葬的异能动物大概比现在整个欧洲还活着的都多。”阿迪森边说边在墓碑间穿梭,特地走到其中一个跟前,把前脚靠在上面,“这一个名叫庞培,她是只好狗,她用舌头舔舐伤口几下就能令伤口痊愈。看上去令人称奇!然而,这就是她的待遇。”阿迪森用舌头发出咔哒声,格伦特便手捧一本小书快步走来,把书塞进我手里。那是一本相册,被打开的那一页是一张狗的照片,它像驴跟马一样被套在一辆小货车上。“她被狂欢节上的人奴役,”阿迪森说,“被迫像普通的驮兽一样拉那些被宠坏的胖小孩——甚至被马鞭抽打!”他眼中燃起怒火,“雷恩女士救她的时候,庞培已经快要抑郁而终了。她来后只坚持了几个星期就被葬在这里了。”

我把相册传给大家看,每个人看到照片都或叹气或摇头或苦涩地轻声自言自语。

阿迪森穿到另一座墓碑前。“卡阿伯·玛格达比她还要伟大,”他说,“这是一只游荡在外蒙古时光圈的牛羚,有十八根犄角。她很恐怖!奔跑时蹄下的地面会隆隆作响!有人说在公元前218年,她甚至和汉尼拔[1]的军队一起翻越过阿尔卑斯山。而几年以后,一个猎人把她射杀了。”

格伦特向我们展示了一张照片,一个看起来像刚从非洲游猎回来的老妇人坐在一张用角制成的奇特的椅子上。

“我不明白,”艾玛凝视着照片说,“卡阿伯·玛格达在哪儿?”

“人坐在上面呢,”阿迪森说,“猎人把她的角制成了椅子。”

艾玛差点儿没拿住相册:“真是令人作呕!”

“如果那是她,”伊诺克轻敲着照片说,“埋在这里的是什么?”

“那把椅子。”阿迪森说,“多么可悲地浪费了一条异能生命啊!”

“这片墓园充满了类似玛格达的故事,”阿迪森说,“雷恩女士本想把这座小动物园建成避难方舟,但它却渐渐变成了坟墓。”

“就像我们所有的时光圈一样,”伊诺克说,“就像异能界本身,是一个失败的实验。”

“‘这个地方要灭亡了,’雷恩女士常说,”阿迪森提高声音模仿她,“‘而我只不过是它那漫长葬礼的监督者!’”

想起她,阿迪森双眼泛着泪光,但很快又恢复了坚毅:“她曾经很夸张。”

“提到我们的伊姆布莱恩时请别用曾经。”迪德莉说。

“很夸张,”他说,“抱歉,她很夸张。”

“他们追捕你们,”艾玛说,她的声音受情绪影响颤抖着,“把你们做成标本,或者放进动物园。”

“就像卡斯伯特故事里的猎人那样。”奥莉弗说。

“是啊,”阿迪森说,“有些真相以神话的形式得到了最好的表述。”

“但没有卡斯伯特,”奥莉弗说,她开始理解了,“没有巨人。只有一只鸟。”

“一只非常特别的鸟。”迪德莉说。

“你们在为她担心。”我说。

“我们当然担心。”阿迪森说,“据我所知,雷恩女士是唯一还没被捕的伊姆布莱恩。当她听说那些被绑架的姐妹已经被偷偷转移到伦敦,片刻也没考虑自己的安全就飞过去施救了。”

“也没考虑我们的安全。”迪德莉咕哝道。

“伦敦?”艾玛问,“你确定遭到绑架的伊姆布莱恩被带去那里了吗?”

“完全确定,”阿迪森回答,“那座城市里有雷恩女士的间谍——特定的一群异能鸽子,它们监视每件事再向她汇报。最近,有几只在极度窘迫的状态下来找我们,它们带来了好消息:伊姆布莱恩们曾经——而且现在仍然被扣押在惩罚时光圈里。”

几个孩子倒抽冷气,但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什么是惩罚时光圈?”我问。

“它们是用来关押被捕的幽灵、冷酷无情的罪犯和危险的精神病人的,”米勒德解释道,“它们和我们知道的时光圈完全不同。肮脏,肮脏的地方。”

“而现在看守那些时光圈的,是幽灵,毫无疑问还有他们的‘空心鬼’。”阿迪森说。

“天哪!天哪!”贺瑞斯惊呼,“那比我们担心的还要糟。”

“你在开玩笑吗?”伊诺克说,“这恰恰是我担心的那种事!”

“无论幽灵们最终在谋求什么,”阿迪森说,“有一点很明确,他们需要所有的伊姆布莱恩才能达到目的。现在只剩下雷恩女士了……勇敢、鲁莽的雷恩女士……谁知道还能维持多久!”然后他就像一些狗在暴风雨里做的那样,耳朵向后抿起低头呜咽。

我们回到那棵遮阳树下吃完饭。当大家撑到一口也吃不下的时候,布朗温转向阿迪森说:“你要知道,狗先生,一切都还没你说的那么糟糕。”然后她看着艾玛扬起眉毛,而这次艾玛点了点头。

“是这样吗?”阿迪森回应道。

“是的,没错。事实上,我这里现在就有能让你打起精神来的东西。”

“我有些怀疑。”他咕哝道,但还是把头从爪间抬起一探究竟。

布朗温掀开她的外套说:“我想请你会一会另一个没被捕的伊姆布莱恩,阿尔玛·佩里格林女士。”那只鸟把头探出来,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

现在轮到动物们震惊了。迪德莉倒抽一口气,格伦特拍手尖叫,而母鸡们拍打着它们没用的翅膀。

“但我们听说,你们的时光圈被突袭了!”阿迪森说,“你们的伊姆布莱恩被偷走了!”

“她的确被偷走了,”艾玛骄傲地说,“但我们又把她偷回来了!”

“那样的话,”阿迪森说着向佩里格林女士鞠了一躬,“这真是最不同寻常的荣幸,女士,我是您的仆从。如果您需要找个地方变身,我很高兴领您去雷恩女士的私人区域。”

“她不能变身。”布朗温说。

“为什么?”阿迪森问,“她害羞吗?”

“不是,”布朗温说,“她被困住了。”

烟斗从阿迪森嘴里掉了出来。“呃,不,”他轻声说,“你很确定吗?”

“她像这样已经有两天了,”艾玛说,“我想,如果她能变回来,她现在早已经变回来了。”

阿迪森抖落脸上的眼镜,盯着那只鸟,他的眼睛大睁着,充满关切。“我能检查一下她吗?”他问。

“他是个合格的‘杜立德’[2]医生,”长颈鸸说,“我们生病都是由阿狄诊治。”

布朗温把佩里格林女士从外套里举出来放到地上。“只是要小心她受伤的翅膀。”她说。

“当然。”阿迪森说。起先他慢慢围着那只鸟转圈,从各个角度仔细地检查她,然后用湿乎乎的大鼻子嗅嗅她的头和翅膀。“告诉我在她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最后,他说,“还有什么时候发生的,怎么发生的,告诉我所有的细节。”

艾玛详细叙述了整个故事:佩里格林女士如何被戈兰绑架,笼中的她如何差点儿被淹死在海里,我们如何把她从幽灵驾驶的潜艇中救出。动物们全神贯注地听着。当故事讲完,那只狗花了点时间整理思路,然后发表诊断结果:“我断定,她被下了毒,被人为地下了药使她保持鸟的外形。”

“真的吗?”艾玛问,“你怎么知道的?”

“当伊姆布莱恩是人形时,可以搞静止时间的手法,这时候要绑架和转移她们是个危险活儿。但如果她们是鸟时,力量就非常有限了。这样的话,你们的女主人小巧而容易隐藏……威胁小得多。”他看着佩里格林女士,“那些把你抓走的幽灵有没有往你身上喷什么东西?”他问她,“一种液体或者气体?”

佩里格林女士在空中快速地上下摆动脑袋——看起来像是点头。

布朗温倒抽一口冷气:“呃,女士,真的太抱歉了,我们不知道。”

我突然感到一阵内疚。是我把幽灵引到岛上的,我是令佩里格林女士有此遭遇的罪魁祸首,是我让异能儿童们失去了家,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我。那羞愧感就如骨鲠在喉。

我说:“但她会有所好转的,不是吗?她会变回来吧?”

“她的翅膀会康复的,”阿迪森回答,“但如果得不到帮助,她再不会变成人了。”

“她需要什么样的帮助?”艾玛问,“你能帮她吗?”

“只有另一个伊姆布莱恩能帮助她,而且她时间不多了。”

我紧张起来,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你是什么意思?”艾玛问。

“我不喜欢传达坏消息,”阿迪森说,“但对于这样被捕的一个伊姆布莱恩来说,两天是很长的时间。她作为鸟的时间越长,她人类的自我流失得就越多。她的记忆、她说的话——一切使她之所以成为她的东西都会流失——直到最终,她根本不再是一个伊姆布莱恩。她将会只是一只鸟,永远地做一只鸟。”

一个画面进入我脑海:佩里格林女士四肢摊开躺在急诊室的桌子上,医生们在她周围忙来忙去,她的呼吸停止了——时钟每嘀嗒走过一秒都给她的大脑带来不可修复的新损伤。

“多久?”米勒德问,“她还有多少时间?”

阿迪森斜着眼睛摇摇头:“两天,如果她很强壮的话。”

“你确定?”艾玛问,“你的的确确、完完全全地确定吗?”

“我以前见过这样的事发生。”阿迪森轻轻走到栖息在附近树枝上的小猫头鹰身边,“奥利维亚曾经是个年轻的伊姆布莱恩,在训练中发生了严重的事故。他们在五天后把她带来,雷恩女士和我竭尽全力试图把她变回来,但已经无济于事。那是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她一直是这个样子。”

猫头鹰默默地凝视前方。除了那只动物,她体内不再有别的生命,从她呆滞的目光就能看出。

艾玛站起来,她似乎要说点什么——为我们重振士气,用鼓舞人心的演讲让我们即刻开始行动,但愿是这样——然而她似乎开不了口,强忍啜泣的冲动,跌跌撞撞地从我们身边走开。

我在后面叫她,但她没有停下。其他人被这可怕的消息惊呆了,眼睁睁地看她离开;同样也被她流露出的软弱踌躇迹象惊呆了。面对所有这一切,长久以来她一直保持坚强,以至于我们已经视之为理所当然。可她并非百毒不侵,她或许不同寻常,但她也是人。

“你最好把她找回来,雅各布先生,”布朗温对我说,“我们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当我追上艾玛时,她正站在高地的边缘,遥望着下面的乡野。绿色的山坡朝远处的平原缓缓落下。她听到我走来,但没回头看。

我拖着双脚走到她跟前,试图说些安慰的话:“我知道你被吓到了,并、并且三天看起来不长,但——”

“两天,”她说,“也许是两天。”她嘴唇颤抖着,“但那甚至还不是最糟的事情。”

我畏缩道:“事情还能怎么更糟呢?”

她一直在和眼泪对抗,但此刻,突然放弃了。她跌坐在地上呜咽起来,一场暴风雨在她身上骤然降临。我跪下来,双臂抱紧她。“对不起,”她重复说了三次,声音粗得像磨破的绳子,“你从来不该留下,我不应该让你留下。但我很自私……太自私了!”

“别那么说,”我说,“我就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那似乎只让她哭得更厉害了。我把嘴唇贴紧她的额头亲吻,直到暴风雨在她身上平息,呜咽慢慢变成抽泣。“请跟我说说,”我说,“告诉我怎么了。”

过了一小会儿她站起来,拭去泪水,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我本来希望永远不用说这些,”她说,“我以为那无关紧要。还记得吗,你决定留下跟我们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我告诉你,你也许永远都不能再回家了?”

“当然记得。”

“直到刚才我才知道那实际上有多么真实。雅各布,我贴心的朋友,恐怕是因为我,你注定要困在垂死的世界里度过短暂的一生。”她颤抖着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你通过佩里格林女士的时光圈来到我们身边,那意味着只有佩里格林女士或是她的时光圈能把你送回去。但现在她的时光圈已经荡然无存——就算还没,也快了——那就使得佩里格林女士自身成了你回家唯一的出路。但如果她再也不能变回人形……”

我用力咽了口口水,喉咙很干:“那么,我就被困在过去了。”

“是的。要回到属于你自己的那个时代,唯一的方法只有等待它到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七十年。到那时,我的父母,还有我曾经认识和关心的所有人都死了,而我对他们来说也早就死了。当然,无论我们即将面临何种苦难,假如能活下来,几十年后一旦我的父母出生,我总能找到他们——但意义何在呢?他们那时会是小孩子,对我来说,是陌生人。

我好奇,我现世的父母返乡后会在何时放弃寻找活着的我,他们会以什么样的故事来向自己解释我的失踪。逃跑了?疯了?自己跳下海崖了?

他们会为我举行葬礼吗?会给我买口棺材吗?会在一块墓碑上写上我的名字吗?

我会成为他们永远解不开的谜,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对不起,”艾玛再次说道,“如果早知道佩里格林女士的情况如此糟糕,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不会要你留下来。‘现世’对我们其他人而言毫无意义,若在那里停留太久我们会丧命!而你——你还有家,有你的生活……”

“不!”我大喊道,用手猛击地面——把那些要让我阴郁自怜的想法从头脑里赶出去,“现在那些全都过去了。我选择了这个世界。”

艾玛把手放在我手上,温柔地说:“如果动物们说的是真的,而我们所有的伊姆布莱恩都被绑架了,很快连这个世界也不存在了。”她用手抓了一把土,撒在微风里,“没有伊姆布莱恩的维护,我们的时光圈会崩溃。幽灵会利用伊姆布莱恩重新创造他们那该死的实验,而那又会从1908年重新开始——要么他们失败,让天地万物化为冒着烟的弹坑;要么他们成功,得以永生,而我们将会被那些恶魔统治。无论如何,不久后我们会比异能动物的灭绝更厉害!而现在我把你拖进了这无望的混乱中——为了什么?”

“每件事的发生都是有原因的。”我说。

我不敢相信那句话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但一说出口,我就感觉到了它的真义,就如钟声一般在我体内回响。

我在这儿是有原因的,我不仅命中注定成为怎样的人,还注定要做某些事——而那不是逃跑,不是躲避,也不是放弃那些看起来恐怖和不可能的小事。

“我以为你不相信宿命。”艾玛怀疑地打量我。

我不相信——并非如此——但我也不太确定如何解释我所相信的。我内心充满着好奇和对冒险的渴望,却还有更深层的东西贯穿其中——一种由来已久的感激之情。小时候,我总专注于波特曼爷爷描述的听起来充满魔力的海岛和那些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异能儿童,但本质上,他的故事是关于佩里格林女士的:她如何在爷爷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了他。当爷爷到达威尔士时,他是一个受惊的年轻男孩,语言不通,被两种恶魔追捕:其中一种最终会杀死他大部分的家人,而另一种,卡通般怪异,除了他没人能看见,看起来一定是从他的噩梦里直接跑出来的。面对这一切,佩里格林女士把他藏了起来,给他一个家,并帮他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她救了他的命,于是才可能有爸爸的生命,由此延伸,也才有我的生命。父母生我、养我、爱我,就此而言,我欠他们的。但如果不是佩里格林女士对爷爷做出伟大而无私的善举,我当初压根儿就不会出生。我开始相信,我被送来这里是为还债——为自己,为爸爸,也为爷爷。

我尽力解释。“这与宿命无关,”我说,“但我相信,世间是存在平衡的,而有时我们不理解的外力会出来干预,以正确的方式扭转局势。佩里格林女士救了我爷爷,而现在我在这里帮忙救她。”

艾玛眯起眼睛缓缓点头,我说不出她是同意我的话,还是想用礼貌的方式告诉我我疯了。

然后她抱住我。

我不需要继续解释,她懂了。

她的命也是佩里格林女士所救。

“我们有三天,”我说,“我们会去伦敦,救出一个伊姆布莱恩,治好佩里格林女士。不是没有可能。我们会拯救她的,艾玛,不然我们就以死相拼。”那些话听起来太过勇敢和坚决,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奇说出这话的是否真的是我。

艾玛大笑起来,这让我吃了一惊,我的话似乎令她莫名其妙觉得好笑,然后她把目光转向别处。当她再看向我时,她的下巴绷住,眼睛发着光,从前的信心又回来了。“有时候我没法儿判断你是彻底疯了,还是某种奇迹,”她说,“不过我开始认为是后者了。”

她再次用双臂搂住我,我们拥抱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气息温暖地拂过我的脖子,突然间我只想把存在于我俩身体间所有细小的空隙全部填满,与她合而为一。但接着她抽身离去,在我额头上一吻,往回朝其他人走去。恍惚中我无法立即跟上她的脚步,因为一种全新的体验正在冲击着我:心中有一只以前从未注意过的轮子飞快地转动,令我晕眩。艾玛离得越远,它转得越快,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绳子在我们之间拉紧,如果她走得太远绳子就会绷断——要了我的命。

我想知道,这奇怪又甜蜜的疼痛是否就是爱。

其他人一起簇拥在遮阳树下,孩子们和动物们都在,艾玛和我大步朝他们走去。因着突如其来的冲动,我差一点儿就挽起了艾玛的胳膊,但伊诺克的一个举动让我改变了主意:他转过头看了看我们,带着一贯对我保有的那种疑心,现在,越来越多地变成是对我们俩的疑心——艾玛和我正在变成和其他人分离的单元,变成一个有着自己的秘密和承诺的私人联盟。

我们走到跟前时,布朗温站了起来:“你还好吗,艾玛小姐?”

“很好,很好,”艾玛很快回答,“眼睛里进了点东西,仅此而已。现在,大家收拾好自己的行李。我们必须立刻去伦敦,看怎样让佩里格林女士重新变得完整!”

“我们很高兴你们意见一致,”伊诺克说,“几分钟前我们做了同样的决定,就在你们俩在那边窃窃私语的时候。”

艾玛脸红了,不过她没跟伊诺克一般见识。比起不必要的小冲突,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处理——那就是我们即将在旅途中承受的许许多多的外来风险。“我肯定你们都意识到了,”艾玛说,“以大多数衡量标准来说,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计划,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她罗列出之所以这么说的一些原因。伦敦很远——以“现在”世界的标准来说,也许并非如此,我们可以利用全球定位系统到达最近的火车站,赶上一辆几个小时后就能把我们迅速送至市中心的快车。而在1940年,在因为战争而十分动荡的英国,伦敦是一个遥远的世界:公路和铁路或被难民占满,或被炸弹炸毁,或被军事护航队垄断,无论哪种情况都会让我们花光佩里格林女士救命的时间。更糟的是,既然其他的伊姆布莱恩几乎都被俘了,我们甚至会经历比之前更加激烈的追捕。

“别去想那趟旅程了!”阿迪森说,“那是你们最不必担心的!也许之前我们讨论这个的时候我劝诫得不够,也许你们不完全了解伊姆布莱恩们被监禁的环境。”他字正腔圆地说着每一个音节,仿佛我们听觉不灵敏一样,“难道你们当中没人在异能历史书里读到过惩罚时光圈吗?”

“我们当然读过。”艾玛说。

“那你们就该知道,试图破坏它们等同于自杀。它们是死亡陷阱,每一个都是,包括伦敦历史上最为血腥的片段——1666年的大火灾[3],842年破坏性极大的北欧海盗围攻[4],可怕的伦敦大瘟疫[5]的致死巅峰期!他们不发行这些地方的时间地图,原因不言而喻。所以,除非你们当中有人具备关于异能界那些秘密部分的应用知识……”

“我研究鲜为人知以及令人不快的时光圈”,米勒德发言,“很多年来这都是我钟爱的兴趣。”

“你很牛啊!”阿迪森说,“那么,我猜你们也有办法通过把守在入口处的一大群‘空心鬼’了!”

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突然投到了我身上,我使劲咽了下口水,保持下巴高抬:“是啊,事实上,我们的确可以。”

“我们最好可以。”伊诺克发牢骚道。

然后布朗温说:“我信赖你,雅各布。我认识你不算太久,但我感觉我了解你的心,那是一颗坚强而真挚的异能之心——我相信你。”她靠着我,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肩膀,我感到喉咙一紧。

“谢谢你。”我说,在她的大情感面前感到自己渺小而站不住脚。

那只狗发出啧啧声:“疯狂之举。你们这些孩子根本没有自我保护的本能,你们当中任何一个还在呼吸都是个奇迹。”

艾玛走到阿迪森前面,试图让他停下来。“是的,太好了,”她说,“谢谢你向我们阐明自己的观点。现在,把末世预言放在一旁,我得问问你们其余人:对我们打算要做的事有任何异议吗?我不想有任何人‘自愿’去做是因为感到有压力。”

贺瑞斯怯生生地慢慢举起了手:“如果伦敦是所有幽灵聚集的地方,到那里去不就成了羊入虎口?这主意好吗?”

“这是个天才的主意,”伊诺克忿忿地说,“幽灵深信我们异能儿童温顺又软弱,我们跟在他们后面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料到的。”

“那如果我们失败了呢?”贺瑞斯说,“我们就会把佩里格林女士亲手送至他们的家门口!”

“我们不知道,”休说,“伦敦是不是他们家门口。”

伊诺克用鼻子哼了一声:“别把事情粉饰得太好。如果他们打破了监狱时光圈,正用它们关押我们的伊姆布莱恩,你们可以放心,他们也已经侵占了那座城市的其他地方!那里绝对幽灵遍地,记住我的话。如果不是那样,幽灵绝不会费心到古老的小小凯恩霍尔姆跟踪我们。这是基本的军事策略,在战争中,你不能先瞄准敌人的小脚趾——你要直接刺穿他的心脏!”

“拜托,”贺瑞斯抱怨道,“别再谈论冲破时光圈和刺穿心脏了,你们会吓坏孩子们的!”

“我不怕。”奥莉弗说。

贺瑞斯缩作一团。有人咕哝了句“胆小鬼”。

“不,”艾玛严厉地说,“害怕一点错也没有,那意味着你们非常重视我们的计划,这是件非常严肃的事。因为,没错,那会很危险;没错,成功的可能性极低;甚至连我们是否能到达伦敦也未可知;没人能保证我们能够找到伊姆布莱恩,更别说救出一个了。我们的下场完全有可能会是在幽灵的牢房里日渐消瘦,或是在‘空心鬼’的肚子里被消化。每个人都明白了吗?”

大家严肃地点头表示理解。

“我有粉饰任何事吗,伊诺克?”

伊诺克摇摇头。

“如果我们做这个尝试,”艾玛继续说道,“我们很可能会失去佩里格林女士,这是不具争议的。但如果我们不试,如果我们不去,那么毫无疑问,我们会失去她——而且不管怎样,幽灵都可能会抓到我们。即便如此,任何觉得自己不能胜任的人都可以留下来。”她指的是贺瑞斯,我们都知道,贺瑞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你可以留在这里,这里安全,等麻烦解决了,以后我们会来接你。这没什么好羞愧的。”

“我的左心室啊!”贺瑞斯说,“如果我袖手旁观,大家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件事。”

甚至连克莱尔也拒绝落后。“我刚刚过了八十年惬意无聊的日子,”一直睡在背阴处的她边说边用一只胳膊肘把身体撑起来,“在你们其余人去冒险的时候留在这里?没门儿!”但当她试图起身,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于是又躺了回去,眩晕地咳嗽着。尽管她喝下的像刷锅水一样的液体让她烧得没那么厉害了,她也不可能一路撑到伦敦——今天不能,明天也不能,当然更不能及时帮助佩里格林女士。必须得有人留下来陪她休养。

艾玛问有谁自愿,奥莉弗举起了手,但布朗温告诉她,休想——她太年轻了。布朗温想要举起自己的手,然后又改变了主意。她说,她在对克莱尔的保护欲和对佩里格林女士的责任感之间左右为难。

伊诺克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贺瑞斯。“你怎么了?”他奚落道,“这可是你留下来的大好机会啊!”

“我想去冒险,我确实真的想去,”贺瑞斯坚持说,“但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要看到自己105岁的生日。能保证我们不会试图拯救这该死的整个世界吗?”

“我们只想救佩女士,”艾玛说,“但我不为任何人的生日做担保。”

贺瑞斯似乎对此很满意,他双手垂在身侧,没有举手。

“还有谁吗?”艾玛说着看向四周。

“没事,”克莱尔说,“我一个人能行。”

“这不可能,”艾玛说,“我们异能人相互支持。”

菲奥娜的手缓缓举了起来,她一直太安静了,我差点儿忘了她跟我们坐在一起。

“菲,你不能!”休说。他看起来很受伤,仿佛她在用自愿留下拒绝他。菲奥娜用悲伤的大眼睛看着他,手却留在空中。

“谢谢,菲奥娜,”艾玛说,“如果运气好的话,只要几天以后我们就会再见到你俩。”

“鸟从人愿。”布朗温说。

“鸟从人愿。”其他人随声附和。

午后的时光正不知不觉滑向夜晚,再过一小时,动物时光圈就会暗下来,而找路下山也会危险得多。在我们做出发前的准备工作时,动物们友好地为我们配备了大量的新鲜食物和用异能绵羊的羊毛纺织的毛衣。迪德莉发誓说这些毛衣有些异能属性,尽管确切是什么属性她也记不太清了:“我想是防火,或者也许是防水。是的,它们在水里不会沉,就像蓬松的小救生衣。又或者——呃,我不知道,无论如何,它们很暖和啦!”

我们谢过她,把毛衣叠好放进布朗温的行李箱。而后格伦特拿着一个用纸和麻线包起来的包裹轻跳着向前跑来。“母鸡们送的礼物,”迪德莉解释道,在格伦特把它塞进我手里时,她使了个眼色,“别掉了。”

比我聪明的人也许会对带上爆炸物这件事三思,但我们感觉自己易受攻击,而且阿迪森和长颈鸸都发誓说,如果我们温柔对待这些鸡蛋,它们是不会爆炸的,所以大家小心地把它们放到布朗温箱子里的毛衣之间。现在,至少我们不会在持枪人面前手无寸铁了。

然后我们差不多准备好了,只一件事除外:当我们离开动物时光圈时,正如进来的时候一样,会迷失方向,我们需要向导。

“我可以为你们指引走出森林的路。”阿迪森说,“雷恩女士的塔顶见。”

通往顶部的空间十分狭小,以至于一次只能通过两个人,于是我和艾玛先来,我们像攀爬巨梯上的横档一样沿铁路枕木爬上去。格伦特只用了我们一半的时间便像猴子一样爬了上来,把阿迪森夹在胳膊下带上塔顶。

塔顶上的风景令人吃惊:东边,树木丛生的山坡向远处延伸至一片广阔贫瘠的平原;西边,可以一直望到大海,一艘旧船挂着结构复杂的巨帆沿海岸线滑行。我从没问这里是哪一年——1492?1750?——不过我猜对于动物们来说,那几乎无关紧要。这是一个脱离人类世界的安全地,而只有在人类世界,不同的年份才有所区别。

“你们将向北进发,”阿迪森边说边拿烟斗朝着一条路的方向指去,那条路穿过山下的树林延伸向前,像一条模糊的铅笔线,刚好可见,“顺路而下是一个小镇,小镇里面——在‘你们那个时候’——总之,有一个火车站。你们跨时光圈穿梭的媒介是何时,1940年吗?”

“对。”艾玛回答。

尽管我对他们所谈论的一知半解,却从不怕问愚蠢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不能只管走出去进入这个世界就好?”我问,“不管这是哪一年,从这一年去伦敦不行吗?”

“唯一的方法就是骑马和乘马车,”阿迪森说,“要用几天的时间……根据我的经验,还会有相当多的擦伤发生,恐怕你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他转身用鼻子顶开塔顶上小屋的门,“请进,”他说,“我还要向你们展示一样东西。”

我们跟着他走进去。屋子小而简陋,与佩里格林女士女王般的房间格局相去甚远,全部的家具就只有一张小床、一个衣柜和一张卷盖式书桌。一台望远镜安置在三脚架上,对准窗外:雷恩女士的眺望站。她在这里密切注视着她的间谍鸽子来来往往,提防有麻烦发生。

阿迪森向桌子走去。“如果你们找不到那条路,”他说,“这里面有一张森林的地图。”

艾玛把书桌打开,找到了地图。那是一卷老旧的黄纸,地图下面是一张皱巴巴的快照,照片上有一个穿着镶亮片的黑色披风的女人,斑白的头发引人注目地向上拢起,她站在一只鸡旁边。乍一看这张照片似乎是张废照,拍摄的瞬间女人没看向镜头,而且正闭着眼睛,但也有刚好说得通的地方——女人的头发和衣服与鸡毛上黑白色的斑点相配,她和那只鸡面朝相反的方向,暗示着她们之间一些古怪的联系,仿佛她们在无声地交谈,梦见了彼此。

显然,这是雷恩女士。

阿迪森看到照片似乎有所闪躲,尽管他不想承认,但我能看出他很担心雷恩女士。“请别把这当成是对你们自杀性计划的赞同,”他说,“但如果你们疯狂的远征成功了……路上又碰巧遇到雷恩女士的话……你们可以考虑……我是说,你们可不可以考虑……”

“我们会送她回家的。”艾玛说,然后挠了挠他的头。这举动对一只狗来说再正常不过了,但对一只会说话的狗来说看起来有点怪。

“狗为你祈福。”阿迪森回答。

然后我试着爱抚它,但它用两条后腿站起来说:“介意吗?管好你的手,先生!”

“抱歉。”我嘟哝道,随之而来的尴尬瞬间告诉我们,是时候出发了。

我们爬下高塔与朋友们会合,在遮阳树下同克莱尔和菲奥娜洒泪道别。现在克莱尔已经有了可以躺在上面的垫子和毛毯,在地上临时床的边上,她像公主一样逐个接见我们,当我们在她身旁跪下时,她迫使人人许下承诺。

“答应我你会回来,”轮到我时,她对我说,“答应我你会救出佩里格林女士。”

“我会尽力的。”我说。

“那不够好!”她严厉地说。

“我会回来的,”我说,“我保证。”

“还会救出佩里格林女士!”

“还会救出佩里格林女士。”我重复道,尽管这感觉像句空话。我越是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有信心,实际上就越没信心。

“好,”她说着点了下头,“认识你真是太好了,雅各布,我很高兴你留下来。”

“我也是。”我说。随后我迅速起身,因为她那张被金发框起来的明亮的脸如此真挚,令我备受折磨。她毫不含糊地相信我们跟她说的每件事:她和菲奥娜跟这群奇怪的动物在一个被它们的伊姆布莱恩遗弃了的时光圈里会好好的;我们会回来找她们。我全心希望,并非只在剧院里上演才能让这件不得不做的难事成为可能。

休和菲奥娜站到一旁,手牵着手,额头抵在一起,用他们自己安静的方式说着再见。终于,我们都和克莱尔道过别,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但没人忍心打扰他们,于是大家立足静观。菲奥娜离开休的身边,从她凌乱的鸟窝头里抖落下几粒种子,就在他们站的地方,长出开满红花的玫瑰丛。她这么做似乎正是为了能拥有只属于他们两人的片刻——休的蜜蜂赶忙飞过去采花粉,正当它们忙着的时候,菲奥娜拥抱休,并在他耳边轻语,休点点头轻声回应了几句。当他们最终转身发现我们正看着他们,菲奥娜脸红了,休双手塞在口袋里朝我们走来,蜜蜂嗡嗡地跟在他身后:“咱们走吧,演出结束了。”

正当黄昏降临,我们开始向山下跋涉,动物们一直陪我们走到陡峭的石墙边。

奥莉弗对它们说:“你们大家不跟我们一起去吗?”

长颈鸸用鼻子哼了一下:“我们在外面活不到五分钟!你们至少还有希望被当作普通人,但是看看我……”她扭了扭没有前蹄的身子,“我马上就会被射杀,做成标本,再挂起来。”

然后那只狗走到艾玛跟前说:“我能否对你有个最后的请求……”

“你对我们太好了,”她说,“任何事都行。”

“你介意帮我点烟斗吗?我们这里没有火柴,我有好几年没真正吸过烟了。”

艾玛满足了他的请求,用一根发光的手指触碰他的烟嘴儿。那狗满意地长长喷了一口烟:“祝你们好运,异能儿童们。”

* * *

[1] 译者注:汉尼拔·巴卡(公元前247年—前183年或182年),北非古国迦太基名将,被誉为“战略之父”,是欧洲历史上最伟大的四大军事统帅之一。

[2] 译者注:美国电影《杜立德医生》,1967年出品,主人公杜立德医生是一位医术高明且能与动物对话的兽医。

[3] 译者注:发生于1666年9月2日-9月5日,是伦敦历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火灾,烧毁了许多建筑物,包括圣保罗大教堂,但也切断了自1665年以来伦敦的鼠疫问题。

[4] 译者注:公元842年和851年,丹麦人两次入侵英国,抢劫和烧毁了大多数城镇,占领了包括伦敦在内英国北部和东部的领土。

[5] 译者注:伦敦大瘟疫,发生在1665年至1666年间的大规模传染病,超过十万人死于这场瘟疫,足占当时伦敦人口的五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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