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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我们的两艘划艇在布满岩石的浅滩上搁浅停下。大家上岸的时候,太阳正巧在数英亩大的灰云后面变暗,大概再有一个小时天就全黑了。眼前的海滩是一片多石的岬角,淤满了退潮后留下的海草,但对我来说,这里很美,胜过家乡任何一处香槟白色的观光沙滩。它意味着我们成功了。它对其他人的意义更是我难以想象的: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凯恩霍尔姆岛,现在他们好奇地环顾四周,纳闷自己竟还活着,对此不知究竟该作何反应。

大家拖着发软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走下船。菲奥娜抓起一把黏滑的卵石放进嘴里漱起来,似乎需要调动全部五种官能才能说服自己这不是在做梦——初到佩里格林女士的时光圈时,我也正是同样的感觉。一生之中,我从未如此不相信自己的双眼。布朗温呻吟着倒在地上,累到难以言表。大家围着她,为她担心,对她所做事情的感谢铺天盖地而至,但这场面难免有些尴尬。我们欠下的情太大,而“谢谢”二字又那么微不足道。布朗温试图挥手叫我们散开,却累得连手也抬不起来。与此同时,艾玛和男孩们把奥莉弗从云里拉了回来。

“你全都紫了!”奥莉弗从迷雾中出现时艾玛惊呼,她跳起来把小女孩儿拉进怀里。奥莉弗全身湿透而且冻僵了,牙齿打着寒战。我们没有毛毯,甚至连一件干衣服都不能给她,于是艾玛用她“恒热”的双手在奥莉弗身上摩擦,直到最厉害的战栗平息。然后她叫菲奥娜和贺瑞斯去收集一些浮木,好用来生火。大家边等他们边围在划艇旁盘点我们在海里丢了多少东西。统计的结果令人沮丧:我们带上的东西现在几乎都躺在海底了。

剩下的只有穿在身上的衣服、几听生锈的罐头,还有布朗温那只足有油箱那么大的行李箱,坚不可摧的它看起来不会下沉——而且重得离谱:除了布朗温,别人谁都别指望把它提起来。我们扯开箱子的金属锁,迫切想找到有用的东西,如果有吃的就更好了。但箱子里只有两样东西:一部名叫《异能传说》的三卷本故事集,它的书页被海水浸泡得像海绵一样;还有一块高级浴室防滑垫,上面绣着佩里格林女士名字的缩写ALP。

“呃,感谢老天爷!还有人记得拿浴室垫,”伊诺克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得救了。”

其余东西都没了,包括我们仅有的两份地图——其中那份小的曾被艾玛用来指引我们横穿海峡,而另一份大的是米勒德珍视的收藏品《时间地图》,那是一本皮质封面的时光圈地图集。当发现它不见了,米勒德开始喘不过气来。“那可是现世仅存的五本之一啊!”他哀叹道,“它的价值无可估量!更何况上面还有我个人多年的笔记和注释呢!”

“至少我们还有《异能传说》,”克莱尔边说边拧自己金色卷发上的海水,“我晚上不听一个故事就睡不着。”

“连路都找不到了,要童话故事有什么用?”米勒德问。

我心想:找去哪儿的路?这才意识到,在我们匆忙逃离海岛的过程中,我只听到孩子们谈论抵达大陆,却从未有人讨论过到了那里该做些什么——仿佛乘着那样小的划艇真要在旅途中活下来遥不可及,乐观得简直可笑,因此为上岸后做打算无异于浪费时间。我像往常一样看向艾玛以求慰藉,而她低头阴郁地凝视着沙滩。夹杂着石子的沙粒堆积成低矮的沙丘,随锯齿草一起摇摆。越过沙滩是片森林:一道看似无法通过的绿色屏障,向两侧无边无际地绵延。艾玛本来用那张现在已经丢了的地图瞄准一个港口城市,但经历过风暴,我们的目标就变成了只要能到达陆地就行。没人知道我们偏航了多远,眼前看不到路、没有路标,甚至连人行小径也没有,只有一片荒芜。

当然,我们需要的并非真的是一张地图、一个路标,或者任何别的东西。我们需要的是佩里格林女士——一个完整的、痊愈了的、知道该去向何处以及如何安全抵达那里的佩里格林女士。此刻停在我们身前砾石上风干羽毛的她,就像受伤而耷拉成闹心的V形的翅膀一样,垮了。看得出,她此时的状况令孩子们很痛苦。她本该作为妈妈,保护他们。曾经的她,是那个海岛小世界的女王,而现在,她不能说话、不能圈住时间,甚至连飞都飞不起来。孩子们看到她后一阵畏缩,又移开了视线。

佩里格林女士的视线则始终对着岩灰色的大海,一双冷酷的黑眼含着难言的悲痛,仿佛在说:我辜负了你们。

贺瑞斯和菲奥娜走弧线穿过布满岩石的沙滩向我们走来。一阵疾风嗖地把菲奥娜凌乱的头发吹得像一团暴风云,贺瑞斯边跳边用双手按住他那顶礼帽的檐儿,以免帽子滑落。当我们经历海上那段近乎灾难般的洗礼时,他始终都在想方设法抓住他的礼帽,但现在帽子的一侧穿孔了,就像是弯曲的消声管,他仍然不离不弃,说那是唯一与他那件沾满湿泥却剪裁精良的西装相配的东西了。

两人空手而归。“哪儿都没有木头。”走到我们跟前时贺瑞斯说。

“你们去树林里看了吗?”艾玛指着沙丘后面一排黑暗的树问。

“太吓人了,”贺瑞斯回答,“我们听到猫头鹰的声音。”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怕鸟了?”

贺瑞斯耸耸肩看向沙滩。然后菲奥娜用胳膊肘推了他一下,他好像自己想起了什么,说:“不过,我们找到了点儿别的。”

“栖身之处吗?”艾玛问。

“一条路?”米勒德问。

“一只可以当晚餐的鹅?”克莱尔问。

“不是,”贺瑞斯回答,“是气球。”

一瞬间大家都茫然而不作声了。

“你说的气球是什么?”艾玛说。

“天上的大气球,里面有人的那种。”

艾玛脸沉下来:“带我们去看看。”

我们跟着他们原路返回,在沙滩上拐过一道弯,而后爬上一座小堤坝。我很好奇像热气球这么明显的东西我们怎么会没看到呢,直至到达一座山丘的顶端,它们出现在眼前——不是在挂历上和激励性海报(“前途无量!”)上面看到的那种彩色的、泪滴形的大家伙,而是两艘微型的齐柏林飞艇:两个黑色的卵形气囊,下面各挂一只笼框,每个笼框里有一个飞行员。飞艇很小而且飞得很低,沿锯齿形的轨迹来回慢吞吞地倾斜飞行,海浪拍岸的声音盖住了飞艇螺旋桨细微的呜呜声。艾玛把大家聚集起来,一起躲进高高的锯齿草丛里,脱离了飞艇的视线范围。

“它们是潜艇猎手。”没等有人发问,伊诺克就开口说,米勒德也许是地图和书籍方面的权威,但伊诺克是军事领域的专家。“发现敌军潜艇最好的方法就是从空中俯瞰。”他解释道。

“那它们为什么飞得离地面这么近?”我问,“而且为什么不再飞远一点到海上去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觉得他们有可能是在找……我们吗?”贺瑞斯试探地问。

“如果你的意思是他们是幽灵,”休说,“别傻了!幽灵和德国人在一起,他们在那艘德国潜艇里。”

“幽灵想与谁结盟就与谁结盟,”米勒德说,“没理由认为他们不会潜入战争双方的组织。”

我无法让眼睛离开空中那两个奇怪的装置,它们看起来很不自然,像两只被膨胀的虫卵撑大的机械昆虫,体态臃肿。

“我不喜欢它们的飞行方式,”伊诺克说,一双锐利的眼睛算计着,“它们搜索的是海岸线,不是海里。”

“搜什么呢?”布朗温问。答案显而易见,令人生畏,没人愿意大声说出来。

它们在搜寻我们。

我们全都挤在草丛里,我感到艾玛挨着我的身体绷紧了。“我说跑咱们就跑,”她嘘声说,“我们要把划艇藏好,然后再躲起来。”

等到“气球”飞走,大家翻滚出草丛,祈祷着我们离得够远不至于被敌人发现。当我们撒腿开跑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期盼在海上折磨我们的雾此刻能回来掩护我们。我突然想到它很可能已经救过我们一次了:如果没有雾,几个小时前,当我们在划艇上无处遁形的时候,那些“气球”就已经发现我们了。如此说来,那是海岛为解救它的异能儿童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我们拖着两艘划艇穿过沙滩向一个海蚀洞走去,洞口是石山的一条黑色的狭长裂缝。布朗温已经用光所有的力气,几乎走不动路了,更别说抬划艇了,于是我们剩下的人奋力接替起她的力气活儿。划艇总试图把鼻子埋进湿沙里,大家一边呻吟着一边用力拉。当穿过沙滩一半的距离时,佩里格林女士发出一声警告的啼叫,只见那两艘齐柏林飞艇突然出现在沙丘上方映入我们的眼帘。借着急速分泌的肾上腺素,我们猛地全力冲刺,划艇像挂在轨道上一样飞进洞里,而佩里格林女士在我们旁边一瘸一拐地跳着,受伤的翅膀拖在沙里。

终于脱离了飞艇的视野,我们丢下划艇,重重地跌坐在它们翻转的龙骨上,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潮湿滴水的黑暗中回荡。“但愿,但愿他们没看到我们。”艾玛大声祈祷着。

“啊,不好!我们留下痕迹了!”米勒德发出短促的尖叫,他脱掉一直穿着的外套爬回外面去掩盖拖拽划艇留下的痕迹——从空中看它们会像直指我们藏身之处的箭头。我们只能看着他的脚印逐渐离去,要是除了米勒德以外的人冒险出去,一定会被发现的。

一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满身是沙、发着抖,一块红色的污渍令他胸部的轮廓显现出来。“他们正在靠近,”他气喘吁吁地说,“我尽力了。”

“你又在流血了!”布朗温焦急地说。米勒德在前一晚灯塔前的混乱中被子弹擦伤了,尽管他目前恢复得不错,但离彻底康复还差得远,“包扎伤口的敷料呢?”

“我把它扔了。系得实在太复杂了,不能很快弄下来。一个隐形人必须随时能瞬间脱光衣服,不然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要是死了就更无用武之地了,你这头倔驴!”艾玛说,“现在别动,别咬舌头,会有点疼。”她把两根手指压在另一只手的手掌上,专注片刻,再把手指抽出来时它们就红热发光了。

米勒德畏缩推辞道:“那个,艾玛,我宁愿你没……”

艾玛用手指按住他受伤的肩膀,米勒德倒抽一口气。一股肉皮被烧焦的声音传来,一缕烟雾从皮肤上升起。片刻过后,血止住了。

“我会有疤的!”米勒德哀诉道。

“是吗?那谁能看到呢?”

他闷闷不乐,不再说话。

“气球”引擎的声音被海蚀洞的石墙放得越来越大,我想象着它们在洞顶盘旋,研究我们的脚印,准备发起攻击。艾玛把肩膀倚在我肩上,小个子的孩子们跑向布朗温,把头埋进她腿里,而她搂住他们。尽管身怀异能,我们却完全无能为力:只能蜷缩而坐,在暗淡的昏昧光线中大眼瞪小眼,一边冻得鼻涕直流,一边盼望着敌人可以和我们擦身而过。

终于,引擎的轰鸣声开始变小,当我们又能听到自己的说话声时,克莱尔对着布朗温的腿咕哝道:“给我们讲个故事,温。我很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喜欢这样,我更想听个故事。”

“是的,你能讲一个吗?”奥莉弗恳求道,“讲一个《异能传说》里的故事吧,求你了,我最喜欢那里面的故事了。”

对于年纪小的孩子们来说,异能儿童中最具母性的布朗温甚至比佩里格林女士更像妈妈。夜晚为他们盖被子、哄他们安睡的是布朗温,为他们念故事、亲吻他们额头的也是她。她强壮的手臂似乎是为把他们揽入温暖的怀抱而生,宽阔的肩膀则是为了支撑他们。但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她如是说。

“为什么?当然是时候!”伊诺克抑扬顿挫地讽刺道,“不过这次别讲传说了,讲讲佩里格林女士看护的孩子们是如何在没有地图、没有食物,一路上也没被‘空心鬼’吃掉的情况下找到通往安全地带的路的!我一直特别强烈地想知道那个故事怎么收尾。”

“但愿佩里格林女士能告诉我们。”克莱尔抽噎着,她挣脱布朗温的怀抱,走向望着我们的佩里格林女士,那只鸟正栖息在其中一艘倒扣的划艇上。“校长,我们该怎么做?”克莱尔说,“请你再变回人形吧,请你醒来吧!”

佩里格林女士咕咕了几声,用翅膀轻抚克莱尔的头发。然后奥莉弗也过去了,她满脸泪痕:“我们需要你,佩里格林女士!我们迷路了,身处险境,越来越饿,无家可归,除了彼此再没有别的朋友了,我们需要你!”

佩里格林女士黑眸闪烁,转过身去,看起来“遥不可及”。

布朗温在女孩子们身旁跪下来:“她目前不能变回来,甜心儿,但是我们会帮她解决的,我保证。”

“可要怎么办呢?”奥莉弗询问,她的声音从石墙上反射回来,回声连连,反复问着。

艾玛站起来。“我来告诉你怎么办,”她说,于是所有目光聚集在她身上,“我们要走,”她说得如此坚定,令我不禁感到一阵寒意,“一直走,直至抵达城镇。”

“要是走了五十公里还没有城镇呢?”伊诺克问。

“那就走五十一公里。但我知道咱们没偏航那么远。”

“那要是幽灵在空中发现我们呢?”休问。

“不会。我们会小心的。”

“如果他们在镇上等我们呢?”贺瑞斯说。

“我们装成普通人,会躲过去的。”

“我可从不擅长那个。”米勒德大笑道。

“你根本就不会被看到,米勒。你当我们的前方侦查员,帮我们秘密获取必需物品。”

“我是个很有天赋的贼,”他带点骄傲地说,“名副其实的五指艺术大师。”

“然后呢?”伊诺克失望地小声嘀咕,“或许我们可以填饱肚子,有温暖的栖身之处,但还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容易受伤,没有时光圈……佩里格林女士也、也还是……”

“我们会设法找到一个时光圈,”艾玛说,“应该有一些界标和指示牌,是为那些知道该寻找什么的人准备的。如果没有,我们也会找到像我们一样的人,一个异能伙伴,他可以指引我们最近的时光圈在哪里。在那个时光圈里,会有一个伊姆布莱恩,能给予佩里格林女士她所需要的帮助。”

我从未遇到过像艾玛这样骄傲的人。她的一点一滴都流露着自信:她挺胸抬头的样子;对某件事下定决心时坚决的态度;结束每句话时只用陈述性句式,从不用问句的方式。这很有感染力,我爱她这一点,而且不得不克制一种想在大家面前亲吻她的冲动。

随着休一声咳嗽,蜜蜂从他嘴里涌出,在空中形成一个颤动的问号。“你凭什么如此确定啊?”

“因为我确定,就这么简单。”她擦擦双手仿佛就应该是那样。

“你做了个很好的鼓舞人心的演讲,”米勒德说,“我讨厌破坏它,但是据我们所知,佩里格林女士是唯一还没被捕的伊姆布莱恩。回想埃弗赛特女士对我们说的:幽灵突袭时光圈、劫持伊姆布莱恩,到现在已经好几周了,也就是说,即便我们能找到一个时光圈,也没办法知道它的伊姆布莱恩还在不在,或者它是不是被我们的敌人占领了。我们不能就这么去敲时光圈的门,还希望那里并未幽灵遍地。”

“它还有可能被饿得半死的‘空心鬼’包围了。”伊诺克说。

“用不着希望,”艾玛说,然后笑着看向我,“雅各布会告诉我们。”

我全身都变冷了:“我?”

“除了能看到它们以外,你在一段距离之外就能感觉到‘空心鬼’,不是吗?”艾玛说。

“当它们靠近时,我有种想吐的感觉。”我承认道。

“离多近?”米勒德问,“如果只有几米的距离,我们还是会被它们生吞,我们需要你离得老远就能感觉得到它们。”

“我还没精确地测试过,”我说,“一切对我来说都太新鲜了。”

我只有过和一只“空心鬼”接触的经历——戈兰医生的“空心鬼”马尔萨斯——那个生物杀了我爷爷,后来又差点儿把我淹死在凯恩霍尔姆岛的沼泽地里。在恩格尔伍德,当我最初感觉到它潜伏在房子外面偷偷接近的时候,它离我有多远?答案不得而知。

“无论如何,你的天赋是可以开发的。”米勒德说,“异能有点像肌肉——你越练,就长得越大。”

“这真是疯了!”伊诺克说,“你们真的都绝望到要把赌注都下在他身上吗?为什么?他就是一个男孩儿——一个对我们的世界几乎一无所知的普通人!”

“他不是普通人,”艾玛说,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就好像这是赤裸裸的侮辱,“他是我们中的一员!”

“废物!垃圾!”伊诺克吼道,“只不过血管里流着一点带异能基因的血,那并不代表他就成了我的兄弟,当然也不能让他成为保护我的人!我们不知道他有什么能力——他很可能连五十米外的‘空心鬼’和胀气痛都分不清!”

“他杀死了一只‘空心鬼’,难道不是吗?”布朗温说,“用一把羊毛剪刺穿了它的眼睛!你上一次听说这么年轻的异能人做出类似的事情是什么时候?”

“在艾贝之后就没听说过了。”休说,提到他的名字令孩子们肃然起敬。

“我听说他有一次徒手杀死一只。”布朗温说。

“我听说他用一根毛衣针和一段麻线杀死过一只,”贺瑞斯说,“其实是我梦见的,所以我肯定他那么做过。”

“那些传说有一半儿都太夸张了,而且年复一年变得越来越夸张,”伊诺克说,“我认识的亚伯拉罕·波特曼从没做过一件帮助我们的事。”

“他是个伟大的异能人!”布朗温说,“他勇敢地战斗,而且为了我们杀死了许多‘空心鬼’!”

“然后他就跑了,让我们像难民一样躲在那栋房子里,自己却在美国四处闲逛、扮英雄!”

“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艾玛说,她气得涨红了脸,“远远不只那样。”

伊诺克耸耸肩。“不管怎样,这都无关紧要,”他说,“无论你怎么看艾贝,这男孩都不是他。”

那一刻我讨厌伊诺克,但我无法责备他对我有所怀疑。其他人的能力是那样的毋庸置疑,身经百战的他们怎会对我的能力有太多信心?我才刚刚开始了解自己的能力,知道自己有这种能力也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我是谁的孙子看起来并无相干。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对的,我不是我爷爷。”我说,“我只是一个来自佛罗里达的孩子。杀死那只‘空心鬼’很可能只是我运气好。”

“胡说,”艾玛说,“有一天你会和艾贝一样成为‘空心鬼’屠手的。”

“很快这一天就会到来,让我们期待吧。”休说。

“这是你的宿命,”贺瑞斯说,他说话的方式让我觉得他知道一些我所不知道的事。

“即便不是,”休边说边用手拍拍我的背,“你也是我们的全部指望了,老弟。”

“如果那是真的,鸟啊,帮帮我们大家吧。”伊诺克说。

我的脑袋一阵眩晕,感觉自己就快被他们的期望压垮了。我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洞口走去。“我需要一点空气。”说着,我从伊诺克身边挤过去。

“雅各布,等等!”艾玛大喊,“‘气球’!”

但它们早就消失了。

“让他走,”伊诺克嘟囔道,“如果我们幸运的话,他会游回美国去的。”

我一直走到水边,试着设想新朋友们如何看待我,或者他们希望我是什么样的人:雅各布,不是那个曾经为了追赶一辆冰淇淋车而摔断脚踝的孩子,也不是那个按照爸爸的吩咐三次不情愿地尝试加入学校的非竞争性田径队却均已失败告终的孩子;雅各布,他能检视到鬼影,能奇迹般地解读出变幻莫测的直觉,能预先感知到真正的恶魔并将它们杀掉——一切关乎我们这群快乐的异能人生死存亡的问题他都能为我们解决。

我如何才能不辜负爷爷的遗赠?

我爬上水边的岩石堆,站在那里,希望和煦的微风可以吹干身上潮湿的衣服。在即将消逝的光芒中,我望向大海,那是一幅流动的灰色油画,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暗淡。远方每隔一会儿就有一束光闪现,那是凯恩霍尔姆岛的灯塔,闪烁着问候与最后的道别。

思绪游走,我陷入一个白日梦中。

我看到一个男人。他年届中年,身上全是淤泥,他像螃蟹一样沿着悬崖边慢吞吞地侧身行走,稀疏蓬乱的头发湿乎乎地耷拉在脸上。风把他的外套鼓得像一张船帆。他停下,俯身用双肘支撑身体,滑进自己几周以前做的草皮里,那时候他正在这些山凹中搜寻交配的山雀和海鸥的巢穴。他将一副双筒望远镜举到眼前,向下瞄准鸟巢下方一处狭窄的新月形沙滩。涨潮的海水收集了很多杂物,带着它们起起伏伏:浮木、海草、撞毁船只的碎片,有时候,当地人说,还有尸体。

那个男人是我父亲。他正在寻找自己万万不愿找到的东西。

他正在寻找他儿子的尸体。

感觉鞋子被碰了一下,我睁开眼睛,在半梦半醒中被吓了一跳。天几乎黑了,我坐在岩石上,膝盖抱在胸前,突然之间,艾玛出现了。她站在我下面的沙地上,微风轻轻吹动她的头发。

“你还好吗?”她问。

这是一个不需要具备高数知识也不需要讨论一个来小时就能回答的问题。我感到内心矛盾百出,多到抵消掉了同样多的寒冷和疲惫,此时的我并不太想聊天。于是我说:“我很好,只是在试着把衣服晾干。”说着拍拍胸前湿透的毛衣向她示意。

“我可以帮你。”她吃力地爬上岩石堆坐到我身边,“给我一只胳膊。”

我举起一只胳膊,艾玛把它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双手弯成杯状罩在嘴上,把头俯向我的手腕。接着,她深吸一口气,通过手掌缓缓呼出,一股不可思议、令人感到慰藉的热流沿着我的前臂滚滚而来,刚好不会觉得痛。

“力度会太大吗?”她问。

我肌肉紧绷,全身一阵战栗,摇了摇头。

“好。”她把我的胳膊上移一些再次呼气,又一股暖流温柔袭来。呼吸间,她说,“我希望伊诺克的话没烦扰到你,我们其余人相信你,雅各布。伊诺克能变成一只心理扭曲的老山雀,尤其当他觉得嫉妒的时候。”

“我想他是对的。”我说。

“你不是真的这么认为,对吗?”

于是我把心事全盘倾吐而出。“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我说,“你们当中怎么会有人依赖我呢?如果我真有异能,我想也只是一点罢了。就像我有四分之一的异能血统,而你们其余人都是彻头彻尾的异能人。”

“不是那样算的。”她大笑着说。

“但是我爷爷的异能比我厉害。一定是那样。他那么强……”

“不,雅各布,”她眯起眼睛看着我说,“很令人震惊,在许多方面,你都跟他一模一样。当然,你也有不同——你更温柔,更可爱——但你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艾贝,像他初次来,留在我们身边的时候。”

“我像吗?”

“没错。那时候他也很困惑。他从没见过别的异能人,不了解自己的力量,也不知道这当中的运作原理以及自己具备何种能力。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你们的能力很罕见,非常罕见,但你爷爷学会了。”

“怎么学的?”我问,“在哪儿?”

“在战争中。他隶属于英军中一个秘密的全异能部队单元,同时和‘空心鬼’及德军作战。他们做的那些事是没有奖章可以赢的,但对我们而言,他们是英雄,而你爷爷是英雄中的英雄。他们所做的牺牲令恶势力的军力倒退几十年,救了无数异能人的命。”

然而,我想,他却救不了自己的父母,这真是出奇的不幸。

“我可以这样跟你说,”艾玛继续道,“你和他拥有一模一样的异能——也和他一样勇敢。”

“哈,你现在只是试图让我好过一些罢了。”

“不,”她看着我的眼睛说,“不是这样。你要学,雅各布。有一天你甚至会成为比他更伟大的‘空心鬼’屠手。”

“是啊,大家都一直这样说。你怎么能如此确定呢?”

“我有非常强烈的感觉,”她说,“我认为,你就应该成为那样的人,就像你该来凯恩霍尔姆一样。”

“命中注定、星座、宿命。我不相信那些。”

“我没说宿命。”

“应该,跟那是一样的意思,”我说,“宿命是为魔法宝剑那种书里的人物准备的,有很多胡扯的成分。我在这儿是因为我爷爷在他死前的十秒咕哝了一些和你们的岛有关的事——就这样。这只是一个意外。我很高兴他说了,但他当时精神恍惚,很容易就背出份杂货清单。”

“可他没那么做。”她说。

我叹了口气,被激怒了:“如果我们去寻找时光圈,你们想依靠我远离恶魔的伤害,而我反而害你们被杀,那也是宿命吗?”

她皱起眉头,把我的胳膊放回到我腿上。“我没说宿命,”她再次说道,“我所相信的是,人生中的大事不存在意外。万事皆有因。你在这儿也有它的理由——不是为了失败和送死。”

我没心思继续争论。“好吧,”我说,“我并不认为你是对的,但我的确希望你是对的。”刚才对她的呵斥令我感觉很糟,但我又冷又怕,心有防御。我的感觉时好时坏,时而恐惧,时而又有信心——然而目前在我心里,恐惧与信心的比率,就像三比一那样,恐惧明显更胜一筹。每当被恐惧笼罩,那感觉就像要被迫出演一个我并不想扮演的角色,在一场还没人能看清全局的战争中自愿担当起最前线的职责。“宿命”听起来义不容辞,而我如果被迫卷入这场与一大批噩梦般的鬼魅抗衡的战役中,那也得是我自己的选择才行。

尽管从某种意义上讲,当我同意和这些异能儿童一起进入未知世界航行的时候,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如果深究自己的内心,说我不想扮演那样的角色,也并非事实。真的,从小我就一直梦想这样的冒险。回溯过去,我曾相信宿命,我那颗幼小心脏的每个部分、每根纤维都绝对地相信。聆听爷爷那些离奇的故事时,我感觉它就像是我胸中的渴望。总有一天,我也会那样。现在的义不容辞,在当初却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有一天我会逃离我的小镇去过不寻常的生活,像他一样;有一天,像波特曼爷爷一样,我会做些有意义的事。他曾对我说:“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人,雅各布,一个非常伟大的人。”

“像你吗?”我就问他。

“比我更好。”他回答。

我那时候相信他,现在依然想相信。但随着我了解有关他的事越多,他的影子也变得越长,我能和他一样不凡的可能性看起来就越小,甚至也许连尝试一下都是自取灭亡。当我想象自己尝试和爷爷一样,关于爸爸的思绪就会爬进脑海——我可怜的爸爸眼看要被彻底摧毁——在我把那些思绪赶出脑海之前,我想不通一个伟大的人怎么能对爱他的人做出如此可怕的事。

我开始发抖。“你很冷,”艾玛说,“让我把没做完的事做完吧。”她抓起我另一只胳膊用呼出的气息从头到尾亲吻它,这几乎超越了我能应付的范围。当呼到我的肩膀时,她没有把我的胳膊放回我腿上,而是绕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抬起另一只胳膊,同样揽住她的脖子,她也用双臂环抱住我,我们的额头贴在了一起。

艾玛非常轻地说:“我希望你不后悔自己的选择,真高兴你和我们一起在这里。如果你离开,我不知自己会怎么办。我怕我一点也不会好。”

我想过回去。有一瞬间我真的试图在脑海中想象那样的画面,如果我想办法划着其中一艘船回到岛上,然后回家,会是什么样。

但我不能那么做。无法想象。

我低声说:“我怎么能呢?”

“当佩里格林女士再变回人形,她能把你送回去。如果你想的话。”

我的问题与“物流”无关。我的意思,很简单:我怎么能离开你呢?但那些话不可言表,不知怎么说出口。于是我把它们藏在心里,转而亲吻了她。

这一次是艾玛呼吸急促。她抬手靠近我的脸颊,只因为羞于触碰又停了下来。热浪从她手中发散出来。

“摸摸我。”我说。

“我不想烧伤你。”她说,而我胸中一阵骤然而来的火花却说我不在乎,于是我抓起她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我们两人都倒抽一口气。我感觉很烫,但没有离开,是因为害怕她不再触碰我而不敢离开。然后我们的嘴唇再次碰到一起,亲吻着,她散发出的非凡暖流从我身上穿过。

我不禁闭上双眼。世界就这样消失了。

夜雾中,即便身体寒冷,我也感觉不到;即便海浪咆哮,我也听不见;即便我身下的岩石尖锐粗糙,我也没有觉察。任何外物都不能令我分心。

而后黑暗中回荡起一声巨响,但我无暇顾及——无法让自己离开艾玛——直到声音大了一倍,又有金属般尖利的可怕噪音随之而来,一束刺眼的光从我们头顶扫过,终于,我不能再对此视而不见了。

是灯塔,我想,灯塔正倒进海里。但灯塔只是远处的一个小点,不是太阳光般明亮的一束,而且它的光只来自一个方向,也不会前前后后地搜寻。

根本不是灯塔。是探照灯,灯光从水中向岸边靠近。

那是潜艇上的探照灯。

在恐惧感袭来的那个瞬间,双腿完全不受大脑控制。我的眼睛和耳朵告诉我潜艇离岸边不远,金属野兽正从海中升起,海水在它两侧急速流动,人们从敞开的舱口涌上甲板,叫喊着,操控灯光的大炮对准我们。而后双腿终于接收到大脑传来的刺激,我们脚下一滑,掉下岩石拼了命地狂奔。

探照灯把我们上蹿下跳的影子打在沙滩上,被拉长的怪影看起来有十英尺高。子弹射在沙子上,在空气中嗡鸣。

扬声器里回荡着低沉的声音:“站住!不要跑!”

我们冲进洞里——他们来了,他们来这儿了,起来,起来——但孩子们早已听到骚动站了起来,除了布朗温,她在海上太疲倦以至于倚着石壁睡着了,怎么叫也叫不醒。我们摇晃她、对着她大喊,但她只是发出呻吟声,一挥胳膊把我们扫到一边。最后,我们只好从腰间把她托起,像托着一座砖塔,但当她双脚一触地,泛红的眼皮就张开了,继而自己站了起来。

我们拿起行李,幸好现在我们的家当那么小就只有那么一点点。艾玛抓起佩里格林女士放进臂弯,大家蜂拥而出。当我们跑进沙丘时,我看到身后有一群人影踏浪而来,只剩最后几英尺就要到达岸边。他们手里握着枪,为了保持干燥,枪被高高地举过头顶。

我们全速冲刺,穿过一片被风吹斜的树林,进入人迹罕至的森林。黑暗将我们包围。原本穿透云层的那部分月光现在被树遮住了,苍白的月光经过树枝的过滤后什么也不剩了。我们没时间调整眼睛去适应黑暗,没时间仔细摸路,也没时间做除喘着气狂奔以外的事,一堆人张着手臂跌跌撞撞,躲避距我们只有几英寸、似乎突然在半空合起来的树干。

几分钟后我们停下来侧耳细听,胸口上下起伏。那声音仍在我们身后,只是现在又加入了另一种声音:狗吠。

我们继续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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