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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曲家

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困惑而又苦恼地凝视着长矛。
这种苦恼合情合理,因为矛尖与他的咽喉仅有数英寸之遥,而手持长矛的人明显是个大块头,且全身上下披甲戴盔,连胯下战马都面目狰狞。那双铁灰色的眼睛让里奥夫想起冰海无情的海水,他想就算此人杀了他,大概第二天早上就会把他给忘光。
要是此人铁了心要自己的命,显然反抗也是无济于事。
可话说回来,这种苦恼却又完全不合情理,他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自己与来人的半点纠葛。倒是几天前——在山间的某地——他听到过一阵远方传来的笛声。类似于牧羊人所用的那类笛子,但不知为何那旋律就从此滞留脑中且久久萦绕不去,更糟糕的是他没能听到旋律的尾声。他曾不下百次地尝试为其补上一个结尾,可无论如何都不满意。
这太反常了。就通常情况来说,里奥夫可以在挥手之间便完成一曲,不费吹灰之力。可那段旋律却始终宛如一位美丽神秘却又若即若离的情人一般——让他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
这个早上醒来之时他的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只可惜之后不到一个小时便被这位不速之客粗鲁地打断。
“我没什么钱的。”里奥夫如实道,语声微颤。
对方那双尖刻的眼睛眯缝起来:“没钱?那你骡子上驮的是什么?”
里奥夫瞥了一下他的行李。“有纸、墨、一些衣服。大的是个琵琶,小点儿的是克洛琴。那些更小的是各种各样的木管乐器。”
“哦?那就打开看看。”
“对你来说分文不值的。”
“打开!”
迫于对方的淫威,里奥夫屈从了。他先打开琵琶的皮革套子,搁到地上时有微弱的仿佛葫芦掉地时的闷响传出。接着他打开了其他所有的乐器:有八弦紫檀克洛琴,上面嵌有一块达培卡·梅司绰在几年前赠与他的珍珠母。还有一支银键木质长笛,一根高音双簧箫,六支六孔竖笛,一个黑红的弯管号角。
那人无甚表情地注视着这些东西,最后说道:“你是吟游诗人。”
“不,”里奥夫回答,“我不是。”他尽力想站得挺直一些,好让自己看起来有平常那么高。他知道虽然自己淡褐眼睛棕色卷发与孩子气的面孔无法威迫生人,但至少让他看上去比较有尊严。
那人一条眉毛上挑:“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作曲家。”
“作曲家是做什么的?”那人问。
“创作乐曲。”
“我知道了。但那究竟跟吟游诗人有什么不同?”
“呃,至少——”
“演奏点儿东西来听。”那人打断道。
“什么?”
“你听见我的话了。”
里奥夫皱了皱眉头,苦恼更深了一层。他环顾四周,希望能发现别的什么人,这条路笔直伸向远方且一眼望不到尽头,可竟没有一处人烟。这片新壤平坦得像块共鸣板,而且广阔无垠。
但他为何刚才没见到那人骑马靠近?
答案当然是他太沉浸于那段灵光乍现的旋律中了。他一听到脑子里的乐声响起,周围世界就全化作粪土一片。
他拾起琵琶。这琵琶该调调弦了,但还不算十分糟糕,只需要一会儿就好。接着他弹奏起来。“不太对劲儿啊。”他咕哝道。
“你会弹,对不对?”骑马者挑衅道。
“别打断我。”里奥夫闭上眼睛,心无旁骛地要求道。对了,就该这样!尾声该这样来倾诉!
他重新弹奏起来,在高音的单弦之上升起三个音符,逐次降低,化三为二,随后轻巧地游走于各个音阶之间。同时他还增加了一点低音伴奏,但似乎不太协调,于是停下来又重新开始。“还是不怎么样啊。”对方说。
这太恼人了,更何况还有长矛的威胁。里奥维吉德转过头盯着那人。“如果你不打断我就会很好了,”他说,“曲子几乎已经在我脑子里成型了,完美无缺,可谁料来了你这样一号人,还有根耀武扬威的长矛,还……你到底要我做什么?你是谁?”他冷静地察觉到自己的语音竟然没有丝毫震颤。
“你又是谁?”那人心平气和地反问道。
里奥夫挺直腰板,道:“我是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
“你去伊斯冷做什么?”
“我是一位作曲家,应威廉二世陛下之邀,去朝廷赴约。陛下对我音乐的评价似乎比你高许多。”
那人听了却古怪地笑道:“不可能再高了。”
“你什么意思?”
“他已经死了。我就这个意思。”
里奥夫眨了眨眼。“我……根本不知道这事。”
“就是死了,半个王室的人做了陪葬。”他调整了他的坐姿,“埃肯扎尔,这听起来像是寒沙人的名字。”
“不是的,”里奥夫回答,“我父亲来自荷瑞兰兹,而我是在崔玛出生的。”他舔舔嘴唇,“你不是山贼吧?”
“我从未说过我是,”那人回答,“我是阿特沃。”
“你是位骑士,阿特沃阁下?”
幽灵般的浅笑再次浮现:“阿特沃是位骑士。你可有书函证明你所说的都是真话?”
“啊,当然,我有。”
“可否赏光一阅?”
里奥夫心里嘀咕着阿特沃干吗在意那东西,一面翻寻包裹的里里外外,最后拿出一张盖有王室印章的羊皮文书来,递给面前的骑士。可对方却只简短地一瞥。
“看起来是真的。”他说,“我也正要返回伊斯冷,干脆护送你一程。”
里奥夫顿时觉得项背的肌肉松懈下来,道:“非常感谢。”
“吓着你的话,我很抱歉。无论如何你不应该一个人单身出行的——至少不该在这种时候。”
中午时分,原本可爱的天气突然变得阴沉可怕。这让里奥夫的情绪更糟糕了。他们脚下的地形已经改变,不再是完全的平原,路开始沿着一条筑堤或是土垄往前行进。他怀疑那是人工开凿的,因为太规整了。而且在遥远处还可以见到相同的土垄,更奇怪的是有一些上还立着塔。这些塔仿佛长着巨轮一般被牢固地钉在上面,但没有塔缘,仅靠着一张帆布掩着下面四个类似于轮子的东西。而且隐约还可以见到他们在微风中徐徐转动。
“那是什么?”里奥夫指着最近的一个问道。
“你第一次来新壤吧?那是眉棱塔,靠风力转动。”
“这我看得出来。这是用来干吗的?”
“那一个用来抽水。有一些用来磨碎谷物。”
“抽水?”
“唔。要不是它们,我们该泡在水里谈话了。”阿特沃略指了一下此处地形,“你以为这新壤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里的土地曾经被水淹没,若不是有眉棱塔持续不断地抽水出来,估计现在还在水底下。”他向上指着筑堤的顶端,“水在筑堤那面。那条就是北大运河了。”
“我该知道这些的,”里奥夫说,“我听说过这些运河,当然了。我知道新壤低于海平面。我只是——认为自己还没走到那么远而已。我以为感觉会更加明显些。”
他瞥了瞥他的同伴。“这让你紧张了?”
阿特沃点点头。“唔,一点点。无论如何这是个奇迹,是一项不错的防御工事。”
“防御?”
“我们能控制运河决堤与否,所以任何入侵伊斯冷的军队都只有游过来了。伊斯冷本身倒是处在干燥的高地上。”
“那住在这里的居民怎么办?”
“我们会事先通知他们。每人都知道通往最近的安全之地的路径。相信我。”
“这种事发生过吗?”
“唔。有四次。”
“敌军被阻止了?”
“三次成功了。第四次由戴尔家族的一员率领,而他的子孙如今就居住在伊斯冷。”
“那——那国王——”里奥夫开口道。
“你是在担心那儿有没有人愿意听你卖唱,然后帮你付晚饭钱吧?”
“有一部分,”里奥夫承认道,“但我一路上错过了好多重大消息,甚至连日期都记不清了。”
“现在是特诺斯节。明天是诺午门月的第一天。”
“那我一定是多走了许多天。我是色福特门月启程的。”
“正是国王被害的那个月。”
“能否劳驾您……”里奥夫欲言又止,“能否劳驾您讲讲威廉国王的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当然可以。他在一次狩猎中被刺客袭击。整队人马无一生还。”
“刺客?哪里的?”
“他们说是海盗。他当时在宜纳海角。”
“那其他王族的人都跟他一起遇难了?”
“他弟弟罗伯特亲王在同一地点遇害。法丝缇娅公主和艾瑟妮公主在卡洛司被谋杀。”
“我没听说过那个地方,”里奥夫说,“离宜纳海角近吗?”
“远着呢。就算马不停蹄也要跑九天时间。”
“真是不可思议的巧合啊。”
“对,是巧合,难道不是?这事根本无法解释。”
“原来如此,”里奥夫说,“那,你能告诉我——现在伊斯冷是谁当权吗?”
阿特沃小声笑起来:“那得看你怎么想了。国王当然存在——查尔斯,威廉国王的儿子,也是人称被圣者触摸过的孩子。必须有人辅佐他执政,而他听到的建议五花八门,朝廷众臣们利用所有机会向他献策。说得最多的要算是教会的护法,其次是威廉的未亡人,查尔斯的母亲。”
“玛蕊莉·戴尔。”
“唔。你也知道点儿事啊。”阿特沃说,“对,如果要挑人来统治克洛史尼,她会是最好的人选。”
“我明白了。”里奥夫说。
“你不担心自己的生存空间?”骑士道,“现在还有你这类特殊人才的位置吗?”
“会有其他赞助人的,”里奥夫回答,“我不是毫无名气的人。启程前我还为格拉斯提的总督大人服务来着。但王室的委托……”接着,他低下头来,“但那太微不足道了,跟这变得混乱不堪的世道相比。”
“至少你还有才华,会作曲子。打起精神来——你会有立足之地的——王后也许会欣赏你的。然后你就等着看开战好了。”
“开战?和谁?”
“寒沙——或者莱芮——或者内战。”
“你在说笑?”
阿特沃耸耸肩:“我对这类事很敏感。当今混沌一片,正需要用战争来理顺。”
“圣布莱特啊,千万不要!”
“你不喜欢进行曲?”
“我一首也没听过。你会唱吗?”
“我?唱歌?除非你的骡子突然变作军马。”
“呃,唉,”里奥夫叹道,“只是突发奇想罢了。”
他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一阵薄雾随着夜晚一同来临,雾里还残存着夕阳的蔷薇红。远方传来牛的“哞哞”之声。空气里有干草与迷迭香的气息,偶尔拂过的微风也让人心神不宁。
“我们今晚能到伊斯冷吗?”里奥夫问。
“除非走个通宵,可我不太愿意。”阿特沃回答。他显得有些烦乱,像是在搜索着什么。“就在前方道路和运河相交处,有一个小镇。我知道那里有间客栈。我们先去住一晚上,明天早早启程,便会在正午时分赶到伊斯冷了。”
“有什么不对劲吗?”
阿特沃耸耸肩:“大概是我神经过敏。多半没什么事,就像你这样。”
“我们相遇的时候你是否在找寻什么特别之物?”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在留意那些反常的事。比如你。”
“那现在有什么反常的事?”
“你凭什么这么问?”
“呃,只不过有些——凭你的表情。”
“一个吟游诗人能从我脸上看出什么?”
里奥夫挠了挠下巴:“我说过,我不是吟游诗人,我是作曲家。你还问过两者的不同呢。吟游诗人——是在各处游走的人,靠唱唱歌儿跳跳乡村舞等为生。”
“而你是为国王的人唱歌跳舞。”
“还有更多的事呢。你是这一带的人?跳过舞吗?”
“唔。”
“吟游诗人一般是四人同游。两人弹奏克洛琴,一人吹笛,一人边敲手鼓边唱歌。”
“我也跟你同游了很久啊。”
“有首曲子叫《达尔维斯的美丽少女》。你听过没?”
阿特沃看上去有些吃惊:“知道,那是翡由萨节的必唱曲目。”
“你想象一下,一个克洛琴手奏乐,接着另一个加进来合奏,不一会儿曲调便丰润起来。然后第三个也加入进来,最后还有歌手。你想想四种声音融洽一堂,那种旋律对位彼此交相辉映的场景。”
“我不懂旋律对位,只知道那歌儿。”
“也不错啊。现在只需要想象一下十把克洛琴、两支风笛、一支长笛、一支主风笛,而且所有乐器的旋律高低都有不同。”
“大概跟畜棚场里各种动物的嗷嗷乱叫差不多吧。”
“只要曲子作得漂亮,而音乐家们也尽心尽力分毫不差地演奏,那就是和谐,就是天籁。我听得清清楚楚,她就栖息在我脑海里。在每支曲子被演奏之前我都能想象得出她的身形,阿特沃阁下,包括别人脑子里的事,我也能猜想一二。一定有什么在困扰着你。可否借问一下是什么事?”
骑士摇摇头。“你真是个怪人,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不过,呃,对——我提到过的那个小镇,布鲁格——就在前面。你那双音乐家的耳朵又听到了些什么?”
里奥夫集中精力。“遥远处有绵羊在咩咩叫。还有奶牛和黑鸟。”
“可是,现在应该听到孩子们的叫喊,妇人对丢了工作成天以麦酒度日的丈夫的数落,还有工地里的铃声与号角声,工人们的闲聊。但此刻完全静寂一片。”骑士猛嗅了一口空气,“也没有炊烟的气息,而风却是吹向这边的。”
“这又代表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想我们最好不要从大路贸然进去。”他抬起头,“如果碰到麻烦,你能做什么?能挥剑或者刺矛?”
“圣者啊,不。”
“那你就待在这里,到堤上的眉棱塔去,告诉风匠,阿特沃说他会在一个小时后回来接你。”
“有这么严重吗?”
“那为什么整个镇子都鸦雀无声?”
里奥夫想到的几个原因都十分糟糕。“就按你说的办,”他叹口气,“如果有麻烦我就一直待着不动。”
爬上几个堤阶后,里奥夫站定脚步,思索着这几英尺的高度会怎样改变整个新壤。
雾气集中在低处像一团团云朵,从他现在所处的位置可以看到整片大陆被运河割开,那些从泛黄的天穹洒下的珊瑚色彩带由圣者的双手笼罩在琥珀色的土地上。还可以见到各处移动的点点银光,那定是航行的船只。
还有一些光点若隐若现,微弱而清冷,仿佛刚从栎人的短暂居所逃离出来,但实际上那只是更遥远处的城镇与乡村里点着烛火的窗户。
他的脚边就躺着那条大运河,比很多河流都宽广——但实际上,它就是一条天然的河,也许是露河,人们用双手所建造的高墙,将他引导到了这里。这实在是个奇迹。他研究了一下眉棱塔,对其所做的工作实在感到惊奇不已。塔轮在微风中打转,但却看不见它们怎样把低处陆地上的水抽出。只能听见一些微弱的吱吱声,是种愉悦的音符。
眉棱塔上敞开的门里透出欢悦的黄光,木炭与烤鱼的香味也飘荡出来。里奥夫下了骡子,轻叩木门。“嗯?是谁呀?”一个响亮的男高音问道。些许时间后,一张脸浮现出来,是个银发蓬乱不堪且面容沧桑的小个子男人。不过双眼却炯炯有神,呈灰蓝色,像是镶嵌在皮革里的青金石。
“我叫里奥维吉德·埃肯扎尔,”里奥夫回答,“阿特沃阁下好心介绍我来,不知道能否借个地方歇歇脚?”
“阿特沃?”老人挠了挠下颌,而后急忙做手势道,“啊哈,欢迎欢迎。我叫吉尔墨·奥科逊,请进。”
“太感谢了。”里奥夫回答。
在眉棱塔里,最底层是个舒适的单间。墙的一面是燃烧的壁炉,一个铁壶正端坐火焰之上,另外还有两条串在一起的大鲈鱼。壁炉边摆着两把三脚凳,对面墙边是张小床。屋梁上挂着几袋洋葱,几束药草,一个柳篮,还有打麻刀、锄头、手斧。另有一条通往二楼的木梯。
屋子中央,一根巨大的木轴在一个石块所筑的洞口上下来回地移动着,动力大概是上方的风轮。
“快卸下东西,饶了那可怜的骡子吧,”风匠说,“你有牙哼哈?”
“什么?恳请再说一遍。”阿特沃的语调已经很奇怪了,没想到这风匠的话更加莫名其妙。
“你是外国人啊哈?”他的语速降慢了点儿,“你的口音很有趣啊。我会尽量用王国语说话的。好吧。你吃了吗?饿了没有?”
“不用麻烦您了,”里奥夫说,“我的朋友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那就是说你已经饿了。”老人接口道。
里奥夫出门从骡子身上取下自己的行李,然后便任由它在堤上漫游。他凭经验得知,它一定不会走远。
当他回到眉棱塔里时,发现一条鱼正躺在一只木盘里等着他,另外还有一块黑面包和一些煮好的麦粒。风匠已经端坐在一张椅子上,膝盖上放着他自己的盘子。
“真不巧我现在没有桌子,”他道歉道,“我不得不烧了它。最近几个九日,上游漂下来的木材一直很差。”
“再次感谢您的仁慈。”里奥夫说完,撕下一块脆鱼皮。
“这没什么。阿特沃去了哪里?为何留下你?”
“他担心布鲁格出事了。”
“啊,今晚那里很安静啊,的确没错。我也纳闷着呢。”他皱起眉头,“这可真没准,我想我都没能听到晚祷的钟声。”
不过,就算那让吉尔墨想到了什么,他也没有继续深究的打算,而是专心致志地对付起他的晚餐来。里奥夫也紧随其后,吃得津津有味。
待用膳完毕,吉尔墨把鱼骨扔进了壁炉里。“你从哪里来?”他问里奥夫。
“格拉斯提,在沿海一带。”他回答。
“那很远不是?相当远啊。你怎么认识阿特沃的?”
“我们是在路上认识的。然后他答应护送我去伊斯冷。”
“哦,去宫里?那里现在可是昏黑一片啊,自打那轮紫色妖月出现之后,什么地方都是昏黑一片。”
“我见到了那轮月亮,”里奥夫说,“非常奇怪。它让我想起了一首歌。”
“我敢打赌,肯定是首邪门的歌。”
“是首古老的歌,极其令人费解。”
“那唱唱看?”
“呃,好……”里奥夫清了清嗓子。
瑞奇尔骑马驰骋旷野
 就在西部山脉之下
 发现一位苍白女王
 正在百合丛中休憩
 她的手臂如满月莹莹生辉
 她的眼眸似露珠璀璨闪耀
 银铃在她的裙裾上轻摇
 钻石在她的发髻边闪烁
 无上的问候献给您,我伟大的女王
 无上的问候献给您
 您必是最伟大的圣者
 是在下所见最伟大的圣者
 噢不是的她如此回复
 我不是你的美丽女神
 只是阿尔维熙的女王
 今夜你突然造访
 噢欢迎你瑞奇尔
 在西部山脉之下
 快来与我一同休憩
 凡间骑士我爱你最深
 我要给你看三个奇迹
 还有那未来的景象
 我要与你一同饮酒
 我要双臂紧拥着你
 自此之后
 在西部天空之下
 她给他阿尔维熙的眼
 让他目睹了三个奇迹
 噢瑞奇尔再与我同处片刻
 再与我待上一两个时代
 将命运的土地抛之脑后
 与橡树梣树和紫杉同眠
 这里是大地与薄雾的入口
 就在我的国土之上
 在陆地所有骑士之中
 最受欢迎的是你
 可我无法跟随您我伟大的女王
 我无法通过您的入口
 只能回到我君主身边
 在命运的陆地之上
 如果你不肯留在此地
 如果你决心离去
 请给我一个吻
 让我永远记得你
 他屈身去吻她
 在西部山脉之下
 她从发髻里抽出一把刀
 刺入他的胸膛
 他骑马回到母亲的家
 胸膛的鲜血汩汩流出
 我的儿啊我的儿你如此苍白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噢母亲我伤口疼痛
 今天便会离世
 但在我离开之前
 我要告知您我之所见
 一把紫色镰刀将要收割群星
 一支无名号角将会突然吹响
 帝王之血挥洒之处
 黑色荆棘遍地丛生
里奥夫唱完歌,吉尔墨显然听得十分入迷。“你有一副好嗓子,”老人说,“我对这个瑞奇尔虽然并不熟悉,但他所说的景象无疑正在上演。”
“那会怎样?”
“呃,紫色镰刀——就是上个月出现的新月,正如你所说一样。号角吹响——都传到了各个地方。无论在伊斯冷,还是从海湾到岛屿,无处未闻。帝王之血也已挥洒,还有那些荆棘。”
“荆棘?”
“没错。你没听说?它们最先在卡洛司生长,就是两位公主被谋害的地方。据说,荆棘就从她们流出的血液里窜出,与你的歌如出一辙。而且长势极为迅猛,荒废了整个要塞,而且蔓延出来,不久便吞噬了整个御林。”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里奥夫说,“大概是因为已经从格拉斯提启程的原因。”
“到如今消息也该在路上传得沸沸扬扬了,”吉尔墨说,“你怎么就错过了?”
里奥夫耸耸肩。“我跟瑟夫莱商队一同走了很久,他们没怎么和我说话。就最近几天我独自前行,但我猜是我自己太全神贯注了。”
“全神贯注?马上就世界末日了还全神贯注什么?”
“世界末日?”
吉尔墨的语音低了下去。“圣者啊,你就什么都不知道吗,年轻人?荆棘王已经苏醒,他的爪牙正吞噬整个陆地。你听到的号角声就是他的号角。”
里奥夫惊得嘴唇一颤。“荆棘王?”
“一位古老的森林之王。据说,他是最后的古恶神。”
“我从未——噢不,等等,是有一首关于他的歌。”
“你的歌还真丰富。”
里奥夫耸耸肩。“歌曲就是我的饭碗,你可以这么认为。”
“你是吟游诗人?”
里奥夫叹口气,接着又笑了笑。“有点类似。我善于把老歌翻新。”
“哦,是位歌匠啊。跟我一样是个匠人。”
“啊,差不多吧。”
“那,如果是关于荆棘王的歌,我可不想听。他会杀了我们所有人,马上就会。再担心也没用。”
里奥夫不知该如何回话,但他觉得如果这个世界真要结束,阿特沃至少在路上时就应该提及一下。“很不错啊,”他最后指了指上面,“你的眉棱塔。我能否借问一下它是怎么运作的?”
吉尔墨兴致高昂起来。“你见到外面的漂轮没有?嗯?风使其旋转,也就使这里的中心轴有了动力。”他指了指顶部,“那是些木齿轮装置,负责中心轴地抽动。从而带动水泵的运作,就在底下。明天可以带你下去看看。”
“真的非常感谢,不过我不会在您这里待到明天的。”
“也许吧。阿特沃已经去了好长一段时间,一定有什么事儿把他拖住了。我就要歇息了。而且从你撑着眼皮的费力程度来看,我肯定你也需要歇息啦。”
“我的确已经很累了。”里奥夫此刻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你可以一直待到阿特沃回来,我已经说过。这里还有一张床,在二楼,就是专门为路人准备的。如果愿意就尽管使用好了。”
“非常感谢,哪怕仅仅是用来打个盹儿。”他爬上梯子,看到小床摆放在窗下。外面已经很黑了,但月亮露出了脸。半里格之遥的彼处一定就是布鲁格,有好些房子形状的暗影,还有围墙,以及四座不同高度的城塔。但他见不到一点亮光,而更遥远的——大约是更小的村庄——都能见到灯光闪烁。
他叹了口气,躺倒在粗糙的床垫上,远处有狼嚎与夜莺的鸣唱,身体困倦却无法入睡。上方有齿轮叽叽嘎嘎转动,近处还有流水潺潺作响。
世界末日,哼,他可真够好运。在三十二岁的今日,他才刚刚时来转运能踏入王宫,可马上就世界末日了。
如果他仍能踏入王宫的话。
他的思绪被突然的乐声打断。那声音如此清晰优美,极近真实,但他深知那是自己脑子里的音符,他与此种天赋已经相处很久。
旋律奏响,他微笑着,感觉到身体松懈下来,思虑也跟着活跃起来。
眉棱塔在对他倾诉它的歌。
曲子轻巧地走来,起先是低沉的中提琴,风笛随之从东部越过绿色平原。接着是鼓声,还有轮子——漂轮?——开始旋转,其后有克洛琴——不是拉而是弹奏——开始与长笛合奏。接着低沉的低音克洛琴,地下之泉喷涌出来,当然是随着所有的旋律——一同流入运河,此后木箫欢愉地奏响,直至眉棱塔化作空气、土壤、水与小船。
接着变奏四起,每种元素都有它自己的主题——低沉乐声如同大地的慢拍孔雀舞,而后高昂的风笛变快,踏响了疯狂而欢快的舞步,弦乐也跟着急速拉响几近滑奏……
他眨了眨眼。蜡烛已经燃尽,室内漆黑一片。是什么时候灭的?
协奏曲已经结束,只待诉诸纸笔。与那段山间的旋律不同,眉棱塔之舞倾诉了她的全部。
他现在能清醒过来大概是因为楼下的谈话声。
两个声音,但全都不属于吉尔墨·奥科逊。
“……不明白我们为何要挑这么个差事。”一个声音道。是个男高音,有几许沙哑。
“别抱怨啦,”另一个声音说道。这是个浑厚的男中音。“尤其不要在他身边抱怨。”
“我只是想看看,”第一个声音回答,“当堤防决堤,水淹万物之时,你难道不想待在那里亲眼目睹这一切?”
“你会看到的,”男中音回答,“你会看个够。你会很幸运不用在里面游泳。”
“对,我猜也是。等等。”他的声音里仿佛跳进一颗欢快的小石头。“可那样不更有趣吗?划着船穿越过去,划过那些房顶?真想马上就划……镇上会怎样?”
“那个有女孩说你的鼻子像是海龟刺儿的小镇?”
“没错儿。”
“瑞克黑镇。”
“对。嘿,你还别说,过了今晚海龟刺儿可就是她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了。”
“也比你的好,依我之见,”男中音道,“我们下去吧,我们得在黎明前烧掉四里格之内的眉棱塔。”
“没错儿,可为啥啊?”
“它们就没法再抽水出来啦,你这蠢猪。好了,走。”
烧掉?里奥夫的心跳加快了三倍。
顶部的楼梯突然映入眼帘,仿佛橙色的矩形,接着他嗅到了燃烧的油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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