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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凯抢先冲下楼梯赶到店外,然后又立刻煞住脚步,像街上所有人一样抬头,瞠目结舌地望着天空。落后他一步的艾琳也跟着往上看。

  雾蒙蒙的天空中悬浮着五艘齐柏林飞船,飞船的螺旋桨划破了云层。尽管五艘飞船船身都漆着同样的深蓝配红色,其中一艘却比簇拥着它的其余飞船大得多。这艘大飞船后头拖着闪闪发亮、略显俗丽的金色飘带,船身侧面炫示着一个盾形纹章。

  艾琳极力盯着它瞧,却看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图案。「凯,」她喃喃道:「你看得见那艘飞船上漆着什么图形吗?」

  凯抬起手靠在眼睛上方遮光,然后瞇眼细瞧。「左上角是只黑白双色老鹰,底是金色。右上角是顶绿色皇冠,底是黑金相间斜纹。左下角是从中间垂直分割的红白两色盾牌。右下角则像是某种鸟身女妖,也是黑白配上金底。最底下还有一支狩猎号角,中央则是从中间水平分割的红金两色盾牌。」

  艾琳皱起眉头,试着回想她研究过的纹章学。她去过几个很重视纹章的地方,不过塞进这么多东西的设计应该会让她有印象才对……噢,等一下,没错。「听起来,」她慢吞吞地说:「像是列支敦士登。」

  「我以为这个国家不是真的。」凯呆愣愣地说。

  「当然是真的!」一名报贩呵斥。他端坐在报摊旁的一张破凳子上,旁边还有一张夸大的广告牌写着──杀人魔横行伦敦。「他们是全世界最优秀的齐柏林飞船建造者,不是吗?」

  「真的很抱歉,」艾琳说:「我朋友是从加拿大来的,他对欧洲不太了解。」

  「是喔,那好吧。」老头儿点点头,好像这话合情合理。「亲爱的,要买份报纸吗?关于温翰大人可怕的谋杀案新闻,这上头全都有喔。」

  「凯,付钱给这位先生。」艾琳吩咐,并拿起一份报纸。报纸的纸质又薄又粗糙,浓浓的墨水有转印到手套上的危险。

  凯递出几枚多米尼克给的铜板。「他们逮捕谁了吗?」他问。

  「还没。」老头儿倾向前,点了点自己的鼻翼,一边瞥向飞船。「但你们知道谣言怎么说吗?」

  「列支敦士登人涉案?」艾琳猜测,一面用卷起来的报纸指指头顶的飞船。

  「这个嘛,我是说,挺合理的,不是吗?那位大人才刚死,他们马上就出现了,之类的。而且他们确实说了他们的大使是温翰大人的朋友,很亲密的朋友喔,你们懂我的意思吧?」老头儿挤眉弄眼。「他们还说他也是温翰大人的头号劲敌,他们……」他停顿了一下,确认报纸头版是怎么写的。「经常以最恶毒的手法设计对方。」

  「大使也是吸血鬼吗?」艾琳问。就算大使有那方面的癖好,自己也不该利用凯来当诱饵,那是布菈达曼缇才会做的事,她提醒自己。

  「才──不是。亲爱的,妳都把时间花在什么上头啦?不对,我告诉妳,他是妖族那一挂的,报纸上要登他的肖像,得找画家来用画的才行,因为相机对他全不管用,就连那些天才发明出来的东西都没辙。」

  「妖族。」艾琳说,她感觉自己的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这是坏消息。

  混沌喜欢(如果可以用「好恶」来形容的话)在它能将不合逻辑法则挪为己用的世界里显形。对混沌来说,吸血鬼和狼人特别脆弱。毕竟严格说来,狼人为什么对银器过敏?吸血鬼又为什么要忌惮大蒜、糯米和其他一长串东西?至于吸血鬼要死后三天才会复活是什么道理,以及《德古拉》大部分内容的合理性──总之,但凡会依循逻辑地遵守不合逻辑法则的生物,都会变成混沌的工具。妖精或仙子或精灵或妖怪或不管它还有什么别称,都是混沌最偏爱的媒介。有些妖精甚至是拥有生命的混沌碎片,他们闪身溜进不同的世界,从人类的梦境和故事里现身。她该先确认这个世界是不是有妖族显形,而且广为社会大众接纳。多米尼克在简报中记了一笔,说列支敦士登是「潜在的混沌出入口」,不过没有详细说明。她真希望他能讲得更清楚一点。如果列支敦士登被太多住在当地的超自然生物或妖精给弱化了,就可能是这世界所有混沌的核心,不过现阶段她也只能用推测的。然而,那会使得列支敦士登派出的任何代表都特别可疑。

  「好吧。」她轻快地说,一边挪了几步离开老头儿的听力范围,并挥挥报纸示意凯跟上。「我们分头行动。我要你尽可能打听列支敦士登大使、他的全体随员,以及他涉入眼前案件的所有情况。我会去温翰家查探,我们在罗素广场的旅馆会合──最晚八点。如果你有事耽搁,就想办法捎个消息到那里给我。」

  「等一下,」凯慢吞吞地说:「妳就这样把我打发走?」

  「当然。」艾琳坚定地说,并试着忽略心中微微泛起的不安。「大图书馆召募你的时候,你的办事能力已经很强了。我随时都把你带在身边管着,对我们两个都没有好处。」而且如果在办事的时候老是有人凑在我肩膀后探头探脑,我会被逼到发火,甚至发疯。「我们得要尽快搜集情报,我对你寄予重望,对这一点你有什么意见吗?」

  他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右手握拳抵在左肩,对她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妳可以寄望我尽到本分。」

  「太好了。」她朝他微笑。「那我们几个钟头后见。」

  他用微笑响应,表情一时之间热络得令人诧异,然后他便转身快速地沿着街道走开,挺直肩膀准备开工。

  她才认识他几个钟头而已,不过他有种让人感觉可靠的特质。她也要承认,他说会尽到「本分」,这话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他不会想逞强多做她的工作,也不会想逃避推诿自己那部分……

  她该不会已经开始喜欢他了吧?这并不难,凯挺讨人喜欢的。能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出任务会很愉快,而这种机会很难得。

  艾琳拉起丝巾遮住脸的下半部,好保护嘴巴和鼻子不被空气里的烟和蒸汽所侵袭。街上其他女人多半也都蒙住了脸的下半部,布料从富家女使用的飘逸薄丝到穷人家的厚棉布或亚麻布都有。男人则用围巾包住嘴。她好奇他们到了夏天该用什么东西来挡。

  她扫视报纸头版。

  上头写着:

  温翰凶杀案最新进展

  本报特派员表示警方已取得重大进展,随时有可能逮捕嫌犯。

  看来警方很可能还像无头苍蝇。很好。要是他们成功逮到飞贼、把她拘捕起来,要从警察局把目标文件取出来就难了。

  艾琳卷起报纸,朝街上张望了一下。当地的出租车是黑色的小型车,看起来像是老式双座马车和电动车的综合体。她很笃定地挥了几下手,成功地拦下一辆,然后吩咐司机载她去海德公园角地铁站,那里离温翰大人的住处只隔两条街。

  □

  温翰大人的住处位于高级住宅区,这里的房子有大理石门面和刷洗得干净无比的排水沟,在这个乌烟瘴气的伦敦显得难能可贵。这栋房子阴暗而空洞地矗立着,与两侧已经因为午后天色昏暗而灯火通明的房屋形成强烈对比。艾琳经验老到地绕到屋后仆人专用的入口。

  门是锁着的。

  她迅速往后瞥了一眼。虽然这条后巷比起宽敞的前门街道要热闹得多,但幸好目前放眼望去没有人在活动──或该说更重要的是,没有人会听到她说话。她把嘴凑到门锁旁,用语言下令:「仆人入口的门锁,你本来是锁上关闭的,现在开锁!」

  锁内的杆锁簧抖了一下,以令人感激的活跃喀地开启。门轻轻颤动,门闩拉开,让门扉大敞,露出后方阴暗的通道。

  艾琳穿过仆人用走廊,进入房屋的主结构。警方搜查后留下明显的痕迹:抽屉都被拉出来,到处都有随意丢弃的布巾和衣物,奢华的深红色地毯上也有肮脏的靴印。晚宴遭到「无礼地干扰」后,也没有人清理善后。脏碟子、脏杯子堆成一迭,或直接散置在光洁的餐桌上,烟灰缸也塞满抽过的雪茄或烟屁股,都快要满出来了。

  虽然她提心吊胆又好奇地仔细搜查,却找不到任何刑求密室或收纳诡异吸血鬼用品的房间。她倒确实发现每间房都显眼地展示着书籍,尽管沾染着灰尘,书背却像刚离开装订厂一样没有任何折痕。它们散发着乏人问津的悲伤氛围,像是只为装饰而存在、从未真正被使用的文学作品。

  真是令人泄气。

  温翰的书房很大,墙上挂着太多幅窦加伪画;有十几幅穿着芭蕾舞裙秀大腿的女子。窗边垂着厚重的深红色布帘,与厚重的深红色地毯和深色木质镶板配成一套。她脚步放得很轻。

  沉重的橡木书桌上没有任何纸张,所有抽屉都上了锁。如果必要,她晚点再来开抽屉。书桌桌面有一道很深的刻痕,大概是把温翰的头切断时造成的。血渍渗进了木头,由切痕往外泼溅。她觉得这血迹大概是洗不掉了。书桌后方的大椅子(黑檀木配上真皮座垫──真俗气)曾经被人推倒过。后来有人把它重新放正,不过倒在地上的时间显然久到足以在松厚的地毯上留下压痕。

  地毯上也有血迹,不过很难分辨,在鲜艳的深红色地毯上只是颜色稍微深一点的褐色。

  书房一角的玻璃展示柜可能就是放置格林手稿的地方,艾琳猜测。第一个理由是,那展示柜上有各种复杂的锁、把手和警报器。第二个理由是,它现在空无一物。

  艾琳深思地转身,打量整个房间。温翰是需要有保险箱的那种人,而最适合放保险箱的空间非书房莫属。她敢赌是这样,现在只要想办法找到它就行了。

  不出她所料,保险箱就藏在最大一幅窦加伪画后头。她把画转开,仔细研究沉重的铁门。密码锁。嗯,她当然可以用说的把它打开,可是……

  她听到大楼梯上传来快速接近的脚步声。一定是男人;因为有裙子限制,女人不会迈这么大的步子。但屋子里不应该有人啊!也许是另一个小偷?真会挑时候。

  她迅速把保险箱挡好,然后躲到厚重的窗帘后头。在这么厚的布料夹层中不用担心被人发现,只担心会窒息。

  书房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被推开了,显然入侵者并不打算低调行事。她等待着,听到那幅画被人转开的声音时,才敢小心地由布帘边缘探出来窥探。

  那男人背对着她,他的身高中等,肩膀很宽、腰很细。发色很浅,介于银色和熏衣草色之间,头发往后扎成短马尾,整齐地贴着完美合身的外套。他的长裤同样剪裁合宜,优雅地贴合身体曲线。这是很正式的访客穿着,前提是你拜访的主人并没有遭到杀害。他的高帽随兴地斜向一侧,手上戴着浅灰色羔皮手套。

  他伸出手轻轻擦过保险箱的转盘式手柄,接着马上发出愤怒的嘶声,并且快速收回手指。虽然他戴着手套,但空气里传来淡淡的皮肉灼伤气味。

  艾琳让布帘落回原位,暗自思忖。如果温翰大人刻意用冷铁制造保险箱,防止妖精染指,那么他和妖族的友好关系就不是表面那么单纯了。这个状况证实了报纸所说的「以最恶毒的方式设计对方」,也很符合她对妖精的认知。妖精喜欢一言难尽的人际关系。只要对方对他们怀有强烈的感情,是爱是恨他们倒是无所谓。譬如说,强烈到装一个彻底防范妖精的保险箱。如果几小时前她有选择的余地,绝对不会选择受困于死去吸血鬼的私人书房,和一个愤怒的妖精共处一室。

  这时候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听到他吸了吸鼻子。不是那种着凉鼻塞的吸法,而是饥渴的嗅闻,彷佛在品尝空气。

  「噢──」他的嗓音有如熏香在空气中缭绕。「出来吧,出来吧,小老鼠。还是要我来找妳?」

  艾琳深吸一口气,换上礼貌而淡然的表情,然后把布帘拉开。「敢问是列支敦士登大使吗?」她臆测地问。

  他的相貌就和身材给人的感觉一样俊美,但瞳孔像猫一样狭长,而且虹膜是纯金色的。「唷,」他的语气浓稠如蜜。「妳说对啦。但哪来的小老鼠竟然躲在布帘后面?小老鼠,妳是敲诈犯吗?间谍?还是侦探?妳是躲在挂毯里等着被一剑穿心的小老鼠吗?」

  她趁此机会把准备好的说词讲出来。「先生,我是来调查温翰大人凶杀案的记者,本来就想采访您呢。万万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见到您,不晓得能否请问您对目前这个状况有什么看法……」

  他滑行般朝她靠近一步。「妳是哪家报社的记者?」

  「《泰晤士报》。」她说。她到过的每一个平行世界基本上都有一家《泰晤士报》。

  「而妳是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的?漂亮的小老鼠?」现在他的脸上浮现掠食者的神态。

  「嗯,我当然不知道,」她急忙表示,一边把手伸进手提袋。「在这里遇见您完全是个惊喜啊,先生。不过我想也没什么好意外,您听闻他的死讯后,自然会赶来他的住处致哀──」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别想掏枪,小老鼠。我们可不想招来警察。不,我们要安安静静的,而妳要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可以向他撒谎。可以试着反抗他。或者她可以让那只冰凉、优雅、戴着手套的纤细手掌放开她的手腕。「先生,不要碰我,」她的声音有了怒意。「否则你会后悔。」

  他愣了一下。「妳很有自信喔。」他说,他的语气变了,不再充满敌意或慵懒的自大。也许该说有了一丝不确定吧。「有意思。或许妳不像外表这么单纯?」

  「我们不都是如此吗?」艾琳回答。

  「有人在替妳撑腰吗?」

  「你不会想招惹的人。」她说。她现在能够拿捏他的疑心程度了。她以前只跟比较弱的妖族打过交道,但基本上他们都亲身示范了什么叫「拐弯抹角到如果试着走直线就会摔跤」。这个家伙把脑筋动到阴谋和特务那方面去了,而她是玩这种把戏的个中翘楚。「但我不能透露名字,就算对大使也不能。不过我或许可以提供某种程度的合作。」

  他松开她的手腕,扬起一侧秀气的眉毛。「妳勾起我的好奇心了。」

  她听得出弦外之音。她清楚地接收到一个讯息,那就是他可能觉得她有利用价值──而且与好奇心沾不上边。但她只是对着保险箱点点头。「也许我们在找同一件东西,先生。」

  他很利落地点了一下头。「也许是吧。喏?打开它。」

  「先生,你知道密码吗?」

  他快速吐出一连串数字,她则负责转号码。看来他纯粹只是因为冷铁才不得其门而入。她好奇要是自己不在场的话,他会怎么做──也许用魔法或胁迫的方式抓一个路人来,或是晚点再带着人类部下回来。

  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拂过她的颈背,她打了个冷颤。他现在需要妳,在他找到目标前,不会轻举妄动,应付他的最好方式是给他一个更有趣的猎物……

  「打开它。」他从她后方太近的距离柔声说道。

  艾琳用力拉开保险箱门,然后与妖精拉开距离,她很明确地感觉到他的目光由自己身上移到保险箱的内容物上。

  铁皮构成的宽敞空洞中,整齐地迭放着好几落文件。文件顶端搁着一张小卡片,卡片上有个金色面具的浮凸图案,底下还签了名:贝尔芬格。

  妖精发出愤怒的低嘶。他握紧拳头,艾琳听到他的羔皮手套被撑得裂开的声音。他转头看她,表情火冒三丈。

  说些「不能怪我」或「又不是我害的」这类话,只会让自己对号入座成为受害者。她一边期盼两人之间多隔着几十公分──其实隔着几公尺,甚至几公里更好──一边用她最冷静的语气说:「没道理呀,如果书是贝尔芬格偷的,而她想炫耀战绩,又何必把卡片留在保险箱里,而不是留在桌上?」

  他眨了一下眼睛,心理状态似乎稍微冷静下来,而后退一步。「的确。」他说,开始在房间里踱方步。「这地方最重要的东西只有那本书。继续讲,小老鼠,告诉我妳知道什么,还有妳在这里看出什么。告诉我妳对那本书有什么了解,向我说明来龙去脉,让我觉得妳有用处。」

  「总共有两派人马。」艾琳臆测道。这个理论很好,甚至可能是事实。她需要更多数据。大使似乎也在找那本书,所以还有别人在找它也不是不可能。也许她能利用这一点。「贝尔芬格不见得是为了书而来,她的目标可能是温翰大人放在保险箱里的东西。所以有没有可能,偷了书的人和杀了温翰大人的人,根本不是同一伙的?如果说他们趁他在楼下宴请宾客的时候,躲在这间书房等待。」她走过去看原本放著书的玻璃展示柜。「我没办法判断他们会先拿书后杀他,或是相反的情况。」嗯,她当然没办法判断,这些都是她临时推论出来的,或者更精确地说,是她乱猜的。「但我们知道他们在书桌上割断他的头,然后他们走出房子,把他的头留在前门外头的栏杆上。」

  「为什么不走窗户出去?」他打岔。

  「窗户打不开。」她躲在窗洞里的时候曾经低头察看窗钩扣,是焊死的。「一定是温翰大人的防盗措施。再说楼下刚好在举行宴会,如果他们能把头藏好,而且本身看起来够像宾客或仆役,要穿过屋子走出大门很容易。」

  「唔。」他转过身伸出一指指着她。「那贝尔芬格呢?」

  「如果她是攀住经过的飞船绳梯逃走的,表示她一定是往屋顶上跑。」

  他点点头。「现在要讲到重点了,小老鼠。我并没有要妳泄露任何人名,但如果妳不告诉我妳是替哪一方办事,我会很不情愿地被迫要……喔,算了,何必美化呢?我完全不会不情愿。」他的笑容锐利如刀。

  艾琳有相当的把握,在他碰到她一根汗毛之前,她就能使用语言来对付他,或干脆把保险箱的门按在他脸上,但相当的把握还不够稳当。她试着回想多米尼克提供的相关档案,里头附了一份较知名的秘密团体清单。

  「理性大教堂,先生。」她刻意勉强地说,表现出像是被逼着说出来的样子。这是比较中立的一个团体,关切的重点是整体科学发展,而不是歼灭可怕的敌手及人类面临的危机,或是本身成为人类面临的危机。

  他点点头,像是她证实了他的推测。「很好。现在我要和妳谈一笔生意,小老鼠。或者说,我要与妳的上级谈一笔生意。我们都想要那本手稿,但互相合作会事半功倍。到手以后再复印一本即可,我们可以互利互惠。妳赞同我的说法吗?」

  艾琳真正想说的是她不喜欢被称为「小老鼠」,自己根本不是娇小玲珑的女生,有一百七十三公分,在大多数世界里,这样都算高个子女生。不论眼前这男人是不是妖族,都很傲慢、很侮辱人、很贬低人、很粗野,如果她可以作主,会让他被火车头追着跑一场马拉松。

  她嘴里说出的却是:「我赞同,先生。」她垂下目光表示顺从。妖族本身太习惯于沉溺在惺惺作态、夸张做作的行为模式里,以致于会期待人类也会这样,而且发现期待没有落空时总是很满意。他们把每件事都看成故事,而自己是主角。他们会角色扮演──不,应该说他们会「活」在角色里,而周遭世界在他们眼中,就是他们主演的脑内小剧场。他希望她是个温驯的小东西,那好吧,她就为他演一场戏,利用这个机会完成任务,并试着不去理会愤怒和初期胃溃疡造成的灼烧感。

  他对她微笑。这次比较偏向暧昧的笑,而不是抿着嘴唇的愤怒咆哮。他的笑容很有温度,她差点想用笑容响应,只不过她知道那只是表面工夫。那个笑容是种邀约,以某种方式暗示出黑暗、烛光和亲密,蓦地屏住呼吸,温热的手探向她的掌心,用体重压向她的身体……

  「乖女孩。等一下。」他走到书桌边,开始用钥匙把抽屉一个个打开,在里头翻找纸、笔和墨水。「他放在哪里──啊,有了。」他把一张纸铺在干掉的血迹上,打开一瓶紫色墨水,用鹅毛笔蘸墨水,然后快速写下一段讯息。「行了。我们明天要在大使馆举行舞会,这是给妳的邀请函。妳可以带个朋友去,甚至带情人去。到了以后来找我,告诉我妳的上级如何回复我的提案。记住……」

  他故意让句子讲到一半就悬在那儿。艾琳不得不配合地问:「是的,先生?」

  「记住我是比理性大教堂更好的老板。」他容光焕发,散发强大的存在感,彷佛由别的地方──一个更美丽、更特别的地方──投射了一道光芒在他身上。他的眼睛是纯金色的,让人安心、着迷、深陷其中。就连他细细的猫瞳孔现在似乎都比人类的眼睛更自然。他上前一步,用双手按着她的肩膀,把她朝自己拉近。「小东西,我会成为妳的一切。我会保护妳、为妳挡刀挡剑。妳会是我倾慕的对象,我特殊的爱人,我的甜心,我的宠物,我的美人,我的心肝。」

  他散发香料和蜂蜜的气味。隔着他破裂的手套和自己的衣服布料,她感觉到他的手有多么冰冷。

  「说妳会成为我的人。」他喃喃道,嘴唇离她的嘴唇很近。

  艾琳背上的纹路突然迸发一股剧痛,她仓促地退开身,大口喘气。他又朝她跨出一步,但她举起手,他停住动作。

  「我是……」大图书馆的人。「理性大教堂的人。」她义正辞严地说:「引诱我背叛上级对于说服他们结盟并没有好处。」

  「好吧。」他抬起手指凑向嘴唇,送她一个飞吻。「我只是想试一下。我们明天见,小老鼠。可别忘了赴约喔,否则我会去找妳。」

  他转过身,大步走向保险箱,一把抄起文件和「到此一游」卡片。她看得出来他很小心地不碰到冷铁。「这些只是我们的私人通信,亲爱的,」他扭回头对她说。「关于图书馆的书。与妳没关系。」

  艾琳用力咬舌头,好让自己维持微露好奇的平淡表情,咬到舌头都痛了。他可能只是无意间提到图书馆这个词,不见得就是在怀疑她。也可能他只是想用话语吸引她的注意力,不让她察觉别的事情……

  妄想症在她脑海深处胡言乱语、吵成一片。有些妖精确实知道大图书馆的事,能力强大的妖精知道。眼前这个妖精有那么强大吗?

  他出去之后把门砰地带上。

  她差点露出马脚,他比她预期中还厉害,各方面都是。要不是她和大图书馆之间有强烈链接,可能无法及时抽身。然后会怎么样?这个想法令她真的打了个冷颤。过去曾有一些图书馆员迷失在混沌中的案例,那些故事让人闻之丧胆。其中一些没有列入档案的事件更是恐怖。还有一个所有图书馆员都听过的惊悚故事,故事中的男人背叛和出卖了大图书馆。他始终没有落网,现在仍然逍遥法外──

  她的指甲掐进手心,强迫自己振作、镇定。她走过去看摆在桌上的文件,那是一张简单的字条,允许持有纸条者出席明天晚上在列支敦士登大使馆举行的盛大舞会。

  底下签署的名字是:席尔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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